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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重播 肯恩.格林伍德 13735 2023-02-05
清晨阴沉的灰色曙光从百叶窗和青色窗帘间洒入。杰夫睁开眼看见一只毛色光滑、身上有海豹色斑的暹逻猫,正安详地睡卧在床脚下。他在特大尺寸床上转动身子时,猫抬起头,打了个呵欠后瞄了一声,叫声中透露出恼火,还有明显的质问意味。 杰夫从床上坐起打开床头灯,仔细审视房间:音响和电视机靠着较远的墙摆放,两侧夹着好几柜的飞机和火箭模型,右边的墙由书柜占据,在他左边的窗下则放着分门别类的衣柜。一切干净、井井有条、受到悉心维护。 喔,该死,他心想。他正在奥兰多的父母家、青少年时期的房间里。一定有什么事情出错了,可怕的错误。为什么不是在埃墨里的宿舍寝室里醒来?天哪,如果他这次回到孩子的年纪该怎么办?他把被子掀到一边,看着自己的下体,看见自己的毛已经长齐了,甚至还有晨间勃起的现象。他又揉揉双颊,摸到刺人的胡渣。至少他已经进入了青春期。

他跳下床,冲进隔壁的浴室里。猫跟着他,只要这时有人起床,它就能早点有早餐吃。杰夫飞快开灯,盯着镜中的自己瞧:长相似乎符合他向来在十八岁时的模样。但是他到底在家里做什么? 他穿上褪色牛仔裤和T恤,把没穿袜的脚套进一双旧拖鞋中,床边的钟显示时间大概差十五分钟就要七点了。母亲也许起床了,她向来喜欢安静地喝杯咖啡开始新的一天。 他揉一揉猫的脖子。他当然记得在他念大三时从家里走失的猫沙沙。他应该叫家人别让它出门才对。杰夫沿着走廊走去,经过磨石子地板、大落地窗采光的房间进入厨房,那只高贵的动物也趾高气昂地一路跟随着。母亲在厨房里,正边读着《奥兰多守望者》报边啜饮着咖啡。 老天爷开恩了,她说话同时抬起眉毛,夜猫子找早起的鸟儿要做啥?

我睡不着,妈。今天有很多事要做。他想问现在是几年几月几日了,但不敢开口。 什么事重要到在天刚亮时就把你挖起来?我试了好多年了,从来没成功过。一定跟女孩子有关对吧? 算是。可以分我一点报纸看吗?拜托。头版吧,如果妳看完的话? 你可以全拿去,亲爱的。反正我差不多要开始做早餐了。想来点法式土司吗?或煎蛋、腊肠? 他差点要说都不要,但马上感觉到自己肚子快饿扁了。呃,煎蛋和腊肠好,或许再来点玉米粥? 她母亲假装受侮辱般皱起眉头说,你说说,我为你做早餐时哪一次没玉米了?你的肋骨就是用玉米粥糊起来的,你知道。 杰夫听到母亲在早餐桌上常说的老掉牙笑话时露齿一笑,她开始准备早餐时,他则看起了报纸。

报纸上的头条消息是关于沙凡纳的民权冲突事件,以及美国东北部日全蚀的报导,时间是一九六三年七月中。正是暑假期间,因此他才会在奥兰多的家中。不过天哪,距离他应该醒来的时间已晚了整整三个月!潘蜜拉一定快疯了,她一定想不通他为什么还没跟她连络。 杰夫匆匆忙忙吃完早餐,对他母亲叫他吃慢点的劝告置之不理。他瞥了一眼厨房里的钟。才刚过七点,他父亲和妹妹随时会起床。他可不想和他们来场家庭谈话,听他们说那些他已经知道该做的事。 妈 嗯?她正在为较晚起床的人煎几个蛋,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 听我说,我要出城去几天。 什么?上哪去?下去迈阿密找马汀吗? 不是,呃,我得往北去。 她有些疑心地看着他。往北去,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么早就要回亚特兰大?

我要到康乃迪克州去。但我不想跟爹地说,而且路上需要一些盘缠。我很快就会全部还给妳。 康乃迪克州到底有什么?还是我该问到底谁住在那里?学校里认识的女孩吗? 对,他撒了谎,是个在埃墨里就读的女生,她家人住在西港镇。他们邀请我去他们家住几天。 哪个女孩?我不记得听你提过住在康乃迪克州的人。我以为你还在跟田纳西来的可爱女孩约会呢,叫茱蒂那位。 没有了,杰夫说,我们正好在期末考前分手。 他母亲关切地看着他。你没跟我说过,这就是从你回家以来胃口一直不好的原因? 不是,妈,我很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分手而已。我现在真的很喜欢住西港的这个女孩,急着想见她。所以帮我隐瞒好吗? 她九月开学时不会回学校吗?你就不能等到那时候再见她吗?

我真的很想现在就见到她,而且我没去过东北部。她说我们可以开车去波士顿玩,和她还有她的朋友们。杰夫记起那时代的风俗习惯和他母亲的规矩,迅速地加上最后一句。 唉,我不知道 拜托嘛,妈,这对我意义重大。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她生气地摇摇头。你这年纪的孩子把什么事都看得很重要,什么事都得马上去做才行。你父亲很期待下礼拜的钓鱼行。你知道他有多么 等我回来后,我们就去钓鱼。听我说,不管怎样我都得去找她,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上哪里去,如果妳可以另外借我点钱的话就是帮我一个大忙。如果妳不想的话,那 好吧,你年纪都大到上大学了,表示你已经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只是担心你。这是做母亲的天职除了借钱以外。她向杰夫眨了眨眼,打开她的钱包。

杰夫往行李箱里丢了几件衣服,把他母亲给的两百美元放进一双卷起的袜子里,在父亲和妹妹起床前就出门了。 老雪佛兰停在弧形车道上,就在父亲巨大的别克依勒克拉(译注:Buick Electra,别克为美国通用汽车下的一个品牌,依勒克拉为一九五九年至一九九○年间别克的旗舰车款,车身相当庞大。)和母亲的庞蒂克后方。杰夫发动车子时,它先发出一阵熟悉的噪音,然后就轰隆隆地活了过来。 杰夫的车子开出父母住的郊区住宅区,绕过小康威湖,来到霍夫纳街和柑橘路交叉口时停下,在引擎没熄火的车里坐了一阵子。通往灯塔角的毕莱恩快速道路盖好了吗?他记不得了。如果盖好的话,那应该是通往北一︱九五号公路的捷径。报纸上没提到要举行开通典礼,所以可可海滩和太特斯威尔的交通应该不会太糟才对。不过如果快速道路还没盖好,他就会在坑坑洞洞的两线道旧马路上耽搁不少时间。他决定安全起见,还是进城然后走一︱四公路到戴特纳。

杰夫驶过睡梦中的小城,这时候尚未被迪士尼带来的人潮席卷,也才刚开始感受到四十哩外太空总署的过度开发。他比原先预期得快就开上一︱九五公路,他将收音机调到杰克森维尔的WAPE电台,先听到小史提夫.汪达的<指尖(Ⅱ)>,然后是马文.盖高唱<傲慢与欢乐>。 三个月。这次他到底是怎么失去三个月时间的?这代表什么?好吧,现在忧虑这些也没用,这不是他能控制的。潘蜜拉一定很不高兴,她有理由不高兴,不过至少他很快就要见到她了。他一边飞快地穿越两旁绵延的松林和灌木丛往北驶,一边告诉自己专心想这件事就好。 他开到沙凡纳时是中午。州际公路在那里有一小段道路间断,拖慢了行程;而且这优雅的老城到处都站着表情凝肃、带着头盔的警察,显得有些突兀。杰夫小心翼翼地穿过路障时,想起了这礼拜这里发生的示威游行以及接连的种族主义暴力活动。看着这一切再次重演是件悲伤的事,但除了避免流血冲突外,他无能为力。

三点多一些时,他停在南卡罗莱纳佛罗伦斯外的霍华.詹森餐馆迅速用三明治解决了午餐。大部分由平原组成的佛罗里达以及海岸风景的乔治亚洲已被他抛在后方,他继续驶过丘陵地乡村地带,让马力强大的老车时速表指针始终保持在比规定的七十哩速限高一格之地。 当他经过通往他在维吉尼亚州就读过的寄宿中学的岔路时,天色已晚。他曾在多年前临时起意来此做了趟朝圣之旅,只为了看看那座已成为他心中失落与徒劳象征的小桥。他可以从公路上看到朗黛家的灯火;他漂亮的高中老师、过去的谄媚对象应该正在为丈夫和孩子准备晚餐;正是那孩子的出生.点燃了杰夫青春期的忌妒怒火。好好爱妳的家人,杰夫飞快通过位在风景美好丘地上的宁静房子时无声地祝福她。这世界上已经有够多伤痛了。

他很晚才在里奇蒙北边的一家卡车休息站吃了炸鸡和甜马铃薯当晚餐,在那里买了个保温杯,请女服务生把杯子倒满黑咖啡。他沿着环城高速公路绕过华盛顿,开到巴尔的摩时已经午夜了。在德拉瓦的怀明顿,他从一︱九五公路转入纽泽西收费高速公路,避免通过费城和特顿时会遇到黎明前的塞车路况。随着夜色渐渐褪去,就像每次重生之初一样,他再度惊叹自己的年轻活力。当他三十几、四十几岁时,这段路程至少得分成两天才能走完,甚至会让他精疲力竭。 早上四点钟的华盛顿桥就像座废桥,杰夫把广播声音开到最大,布鲁西表哥(译注:Cousin Brucie,美国广播界名人,多半在纽约地区的广播电台主持节目。)随着艾塞克斯乐团的<说的比做的容易>一会儿低回一会儿高呼。行经纽若雪的新英格兰快速道路时,他脑海中塞满了从未见过的潘蜜拉的身影。她第一世曾经在这地方生活、组织家庭然后在这里去世,那时她还以为那就是生命的终点,浑然不知她才刚踏上许多世的旅程。

这次在马略卡岛的死亡经验对她来说又如何呢?杰夫沉思着。她会因为知道这一次他们可以找回彼此,于是更平静、更坦然地接受,就像在蒙哥马利溪边小屋中死去的他一样吗?他希望。不过他不愿耽想她短暂却苦痛的一生。过去已成为过去,现在,他们可以期待有彼此相伴的无限未来。 杰夫到达西港镇时,东方天际已露出清晨第一道曙光。他在一家壳牌加油站的电话簿里找到潘蜜拉家的地址。早上这时间出现在她家门口还嫌太早了。他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为了杀时间,只得强迫自己把《纽约时报》从头翻到尾。他从报纸上读到沙凡纳的情势还是相当紧张:罗夫.金斯柏格对发行《情爱》杂志而获判的妨碍风化罪行提起上诉,最高法院近来对学校强制祷告时间做出的不利裁决,引发越来越多争议。 杰夫看看表,发现已经七点二十五分。八点会太早吗?潘蜜拉的家人那时应该已经起床了,也许正在吃早餐。他应该在用餐时打扰他们吗?那又怎样?他想。潘蜜拉会用朋友的名义引介他给她的家人,他们一定会邀请他一起进餐。他紧张兮兮地喝着咖啡消磨时间到七点四十,然后向咖啡馆收银员问清楚他抄下的地址该怎么走。 菲利普斯家的房子是幢两层楼的新殖民风建筑,位在一条阴凉的街道上,属于中上层阶层社区。外观和美国一般镇上的房子没多大不同,只有杰夫才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不可思议的事。 他按了门铃,将衬衫下摆塞进牛仔裤里。就在他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没先换套衣服,或是至少找个洗手间把胡子剃一剃时 哪位? 应门的女人和潘蜜拉简直像极了,除了发型比较蓬松,和杰夫后来爱上的直发浏海齐额的男孩造型有些不同。她的年纪大约和杰夫最后见到的潘蜜拉相仿,让杰夫觉得心慌意乱。 您好,请问潘蜜拉.菲利普斯在家吗? 女人皱起眉头,略带惊诧地噘起双唇,做出杰夫常在潘蜜拉脸上看见的表情。她还没起床。你是她学校里的朋友吗? 不,我们不是在学校认识的,不过我真的 谁在门外,贝丝?从房里面传出男人的声音。来修空调的人吗? 不是,亲爱的。是小潘的朋友。 杰夫两脚不自在地挪动着位置。不好意思一大早就来打扰,但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要跟潘蜜拉说。 我连她是不是醒了都不知道呢。 如果你们同意,让我进去等她就好我真的不是有意造成你们的困扰,可是 那么你何不进来稍坐一会儿?杰夫踏进小小的门厅,跟在她身后进入布置舒适的客厅,一位穿着灰色细直条纹西装的男子正站在镜子前调整着领带。 如果那家伙今天早上来了,男人说,告诉他自动调温装置他从镜子里看见杰夫时住了口。你是潘蜜拉的朋友?他转头面向杰夫时问道。 是的。 她知道你要来吗? 我我想是吧。 我想是吧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觉得这时不请自来,出现在别人家嫌太早了点? 大卫他的妻子提醒他的语气。 她知道我会来找她。 这事我第一次听到。贝丝,小潘昨晚向妳提过今天早上有人会来吗?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不过我确定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杰夫.温斯顿。 我不记得小潘提过这名字。妳有印象吗,贝丝? 大卫,别对人家没礼貌。杰夫,你想来片肉桂土司吗?我才做好,咖啡也是刚煮好。 不用了,伯母,非常谢谢妳,但我已经吃过了。 你从哪里认识我们女儿的?潘蜜拉的父亲问道。 洛杉矶,杰夫心想,一夜没睡、喝了太多杯咖啡又开了上千哩路的他感到头晕目眩。他想回答:我在蒙哥马利溪边、在纽约、在马略卡岛认识她的。 我说,你在哪里遇到潘蜜拉的?你的年纪当她的同学好像有点太大。 我们我们是透过共同的朋友认识的,在网球俱乐部的朋友。这个说法听起来挺有说服力。她曾告诉他,她十二岁起开始打网球。 那个人是谁?我想我们认识小潘大多数的朋友,而且 爹地!我是不是把酬宾赠品券留在你车上了?那本簿子已经快集满了,但现在我却找不到她站在楼梯最上层,有着青春期女孩的纤细手脚,身上穿着白色百慕达短裤和一件黄色马球衫,在两个耳朵上面将细细的金发扎成两个短马尾。 妳可以过来一下吗,小潘?她父亲说。这里有个人要見妳。 潘蜜拉一边看着杰夫,一边慢慢地走下楼梯。他真想跑上前将她搂进怀里,用一个吻来平息她这阵子以来经历的折磨。但这么做的时间还多的是,他按捺住心情。杰夫向她露出微笑,潘蜜拉也回他一个笑容。 小潘,妳认识这位年轻人吗? 当他们四目相对时,她的眼中充满年轻的神采与承诺的坚定。 不,她说,我想我不认识他。 他说他跟妳是在网球俱乐部认识的。 她摇摇头。如果我遇过他,我想我会记得。你认识丹尼斯.惠迈尔吗?她天真地问杰夫。 马略卡岛,杰夫的声音因心情紧绷而沙哑,妳送我的画、那座山 抱歉,你说什么? 不管你是谁,我想你最好立刻离开。他父亲打断他们的谈话。 潘蜜拉,喔老天,潘蜜拉 男人紧拽住杰夫的臂膀,领着他走向大门。 听着,你这家伙,他轻声但带着命令的口吻说,我不知道你在耍什么诡计,但我不希望再见到你在这附近出现。也不希望你再来骚扰我女儿,不管是在我家、学校或网球俱乐部。哪里都不准。你听懂了吗? 先生,这一切全是误会,我很抱歉造成了困扰。但潘蜜拉真的认识我,她 认识我女儿的人都叫她小潘,而不叫她潘蜜拉。让我提醒你,她才十四岁,我说得够清楚了吗?你抓到重点了吗?我不想听你宣称有什么误会,事实是你正在骚扰未成年少女。 我无意造成困扰。我只是 那就在我叫警察前,滚出我的房子。 先生,潘蜜拉很快就会记起我是谁了。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只想留下电话号码,这样她就能和我连络 给我立刻滚出这里,什么也别留下。 菲利普斯先生,实在很遗憾以这样的方式和您见面。我真心希望在未来我们能够好好相处,也希望 潘蜜拉的父亲粗暴地将他推到外面的阶梯上,然后甩上了大门。杰夫听到从客厅窗户传来高分贝的声响。潘蜜拉因困惑而哭了起来,她母亲正在求她冷静一点,他父亲尖锐的声音中流露出时而保护时而斥责的语气。 杰夫回到车上,他坐在驾驶座上,又累又烦躁地将头抵着方向盘。一会儿后他发动车子引擎,驶向回家的方向。 亲爱的潘蜜拉: 很抱歉我昨天的行为让妳困惑,也惹恼了妳的家人。将来有一天妳会了解的,我希望那天很快到来。那时妳可以连络我住在佛罗里达奥兰多的家人。电话号码是五五五九五六一。妳可以透过他们找到我。 请别弄丢这封信,把它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当妳需要时就会知道它的用处了。 致上最深切的问候。 杰夫.温斯顿 七月和八月是让人懒洋洋提不起劲的炎夏,只有每个下午会出现的暴风雨才能稍稍纾解高温湿热的佛罗里达三伏天。杰夫和父亲去钓鱼、教妹妹开车,但大多时间他都待在房间里收看重播的《正义保卫者》和《戴克秀》,等待电话声响起。 杰夫的母亲十分担忧他,他变得无精打采、突然对朋友和女孩子失去兴趣,也不在半夜在可开车进去的娱乐场所鬼混。他想离开这里,逃离父母亲的关爱带来的压力、逃离无聊到使人脑筋变笨的奥兰多,但他没地方可去。他已经习惯无拘无束的生活,如今这自由却因为缺钱而大幅受限。肯德基德贝和贝尔蒙特的马赛已经结束,而他又没有其他立即收入来源。 夏天过去了,潘蜜拉还是没捎来只字片语。杰夫回到了亚特兰大,表面上是为了他在埃墨里大学二年级的开学。他选了满堂的课,只为了可以分配到宿舍。他不理会来自院长办公室带威胁口吻的信件,就等待十月的机会。 法兰克.梅道克去年六月就毕业了,现在正在哥伦比亚法学院就读,在这之前,他甚至不曾和他的老搭档见上一面。杰夫在大四班上找到一个放荡的赌徒愿意帮他在世界大赛的赌盘下注。虽然他只要求均一的报酬;不管多慷慨,也没人会想在这明显愚蠢的赌注上抽成。杰夫投下将近两千块的赌金,赢了十八万五千美元。至少他暂时不需要再烦恼钱的问题了。 他搬到波士顿,在碧空丘上租了间公寓。历史迈着熟悉的步伐前进:西贡的吴廷琰被推翻;约翰.甘迺迪再次被暗杀;梵蒂冈教廷解开了天主教弥撒须使用拉丁文的千年束缚;披头四的到来,振奋了美国人的心。 三月间,杰克.路比因射杀李.哈维.奥斯华而获判并执行死刑的那礼拜,他打电话到菲利普斯家;没人听过尼尔森.班奈特这名字。潘蜜拉母亲接起电话。 哈啰,请找小潘听电话,好吗? 请问您是哪位? 我叫艾伦.科伦,她在学校的朋友。 请稍等,我看看她是否方便听电话。 等待潘蜜拉接起电话的空档,杰夫紧张兮兮地把电话线收收卷卷。他好不容易回想起这个假名,潘蜜拉提过她和这人在中学时曾约会过一阵子,但他不确定他们这时已经认识了吗?他完全无从得知。 艾伦吗?嗨,什么事呀? 小潘,请别挂断电话,我不是艾伦,但我必须和妳谈一下。 那你是谁?她那小猫似的纤细嗓音中流露出更多好奇而非恼怒。 我是杰夫.温斯顿。我去年夏天有个早上去過妳家,可是 对,我记得。我老爸说我不该跟你说话。 我可以了解他的反应。妳不必告诉他我打来过。我只是想知道妳是不是开始记得什么事了? 什么意思?像记得什么? 喔,也许是洛杉矶的事。 对啊,我当然记得。 真的? 当然.我十二岁时和朋友们一起去迪士尼乐园玩。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我想的是别的事。也许妳记得一部叫《星海》的电影?这名字听起来是不是有点熟? 我想我没看过那部电影。喂,你很奇怪耶,你知道吗?不管怎样,你怎么会想和我说话呢? 只因为我喜欢妳,潘蜜拉,唯一的原因。妳介意我这样叫妳吗? 其他人都叫我小潘,而且我不该和你说话的。我最好现在挂断了。 潘蜜拉 干嘛? 我寄给妳的信还留着吗? 我丢了。如果被我老爸发现,他一定会大发雷霆。 没关系。我也离开佛罗里达了,我现在住在波士顿。我知道妳不想把我的电话抄下来,但是妳可以查得到我的连络资料。如果有一天妳想和我连络 你怎么会认为我会想这样做呢?家伙,你真的有够怪。 我想也是。不过别忘了,妳随时可以打给我,不管是白天或晚上。 我要挂电话了。我想你不应该再打给我了。 我不会再打了,但我希望很快可以听到妳的消息。 拜拜。她听起来有点依依不舍,她年轻的好奇心已被这位用怪问题不屈不挠地烦她的年轻人挑起。但好奇心不代表什么。向她告别时,他悲伤地想着,对她而言,他始终是个陌生人。 哈佛书局的店员将钱放进收银机后,递给杰夫找零的钱,以及他刚买下的一本《糖果》(译注:一九六四年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冠军。)。书店外头广场上挤满准备开始新学年的学生,杰夫注意到那些人全故意打扮成邋遢的模样。他也瞥到正在上映《一夜狂欢》(译注:披头四的第一部传记电影,以仿纪录片手法拍摄,是部口碑与票房俱佳的摇滚电影经典。)的大学戏院附近,有个蓄了胡子的年轻人正小心地兜售着五块钱一盒的大麻。自从李瑞和艾普(译注:心理学家,迷幻药LSD用途的研究者及提倡者。一九六四年被哈佛心理学系解职,官方说法是他们分别因未出席授课及提供大学部学生迷幻药而被开除。)被哈佛大学开除,并在查理斯河对岸的爱默生广场成立短命的国际内在自由基金会后,时间已经过了一年半。在剑桥,人们记忆中六○年代来临的时间比在埃墨里校圜还要早些。即便如此,时代的转变仍未竟全功。哈佛广场上只有一个孤单的抗议者,安静地散发着谴责美国干预越战的传单。在书报摊旁的一张桌子前,两个学生正在贩卖写着阻止高华德和LBJ 64(译注:高华德是美国共和党政治家。一九六四年出马与民主党的詹森竞选总统,被詹森阵营描绘成极端好战的反动分子;LBJ是詹森全名的缩写,六四是指一九六四年的总统大选。)字样的徽章。他们理想破灭的时刻不远了。 杰夫走下地铁站的楼梯,进入一节旧式轻轨电车模样的老旧地铁车厢。过了坎摩尔广场后,火车就驶入地面,由朗费罗桥越过查理斯河。杰夫的左手边可以看见工人在鹰架上为新建成的保德信中心做最后修整;有着丑陋凸窗外墙的约翰.韩寇克大楼在很久以后的未来才会出现。 他想着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他要再次孤独地面对未来、面对漫长空虚的岁月吗?自从他第四次重生以来,已经过了一年多了,他曾经满怀盼望,以为能够和他全心爱着、际遇和体会相当的人共度此次生命循环,如今希望已然落空。潘蜜拉还是个陌生的孩子,对她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她或他曾有过什么经历一无所知。 也许她对东方宗教的想法是对的,尽管他们俩都难以理解其原因。也许她在最后一世已彻底开悟,她的灵魂或精神本质或不管是什么,都进入了某种形式的极乐世界。如果是这样,生活在西港镇的天真小女孩还拥有什么呢?她只是个没有魂魄的躯壳吗?真实潘蜜拉的冒牌货将别无目的地走过这一生吗?也许她此生的目的好比戏里或电影里栩栩如生的道具,是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人;或者他应该将她改称为它。也许启动重生的不可思议外在力量只是用假的潘蜜拉来维持一个幻象,让人以为世界仍继续在正常、原本的轨道上运行,以为在这出几十亿人共同演出的戏中,一切仍完好如初。 但这是为了谁的好处?谁是应该被愚弄的观众?杰夫吗?直到遇见潘蜜拉前,他曾以为自己是第一也是唯一有这际遇的人;但也许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这是场无穷无尽重演的人,就算不是最后一个,至少也属于最后一群人。潘蜜拉曾推论这些岁月将不断自我重复,直到世上每个人都认识到这件事为止。她的理论有没有可能在逐个基础上是正确的,它被设定成一次一个人的启蒙,而不是整个世界的顿悟?是否当一个人知觉到这事实后,他或她就得以超越,并逃离这一度以为是真实的无尽循环? 这表示人类的全部历史、过去与未来不过是场骗局;不过是为了创造出这世界而被植入的虚假记忆与记录、让人迷惑的希望。人类及其文化、科技、编年史,都是被看不见的力量预先选择、设定好的,一切就发生在一九六三年而就主观时间而言,人真正存在地球上的时间也许在一九八八年,或不久之后就结束了。这个有韵律的循环也许就包含了人类经验的一切,认识到这事实就代表一个人已攀登到意识的最高层次。 这又意味着,杰夫从时间之始和其他每一个人就一直不知不觉地重生了无数个世代;这或许是他的最后一世,就像前一世是潘蜜拉的最后一世一样。这么说,其他人要不是仍处在前意识状态,要不只是照本宣科的机器人,真实的思想与灵魂早已超升于肉体了,正如潘蜜拉。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辨别他遇到的人究竟仍处于沉睡中,还是早已跨越到存在的另一个层次,抛弃了活跃于叫做世界的大型舞台上活生生、会呼吸的肉体。 要立刻把这一切消化完毕实在太困难了。假设这理论是真的,他这辈子至少还有二十五年得跟这想法搏斗。在失去他认识的唯一理想伴侣后,现在的他只需要决定,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岁月。 杰夫在下一站下车。他沿着查理街走着,途经花店、咖啡馆。从土耳其头酒馆敞开的大门内传来一位当地歌手带着浓厚鼻音的呢哝,阁楼酒吧外的标示写着每周末都有陶壶乐队演出。栗树街沿街许多端重的老房子都已改建成公寓,外观呈现出高雅沉静的风华。 他该如何是好?回到蒙哥马利溪边,在沉思宇宙种种不可思议中渡过余生或许也是他的最后一生吗?也许他该最后一次努力,尽管影响微不足道,他该尝试改善人类的命运。将未来企业重建为慈善基金会,将公司赚得的数亿元全数投入援助衣索比亚或印度。 他踩着通往二楼公寓的阶梯往上爬时,心中正盘旋着无数彼此互不相让的想法和不可能的选项。如果他就这样放弃,结束自己的生命,又会如何?他会 一个黄色信封袋塞在他的门下,从走廊上可以看见它露出一角。他拾起这封电报,拆开后看到: 我打了一整天电话。你在哪?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马上来找我。我爱你。潘蜜拉 等他赶到西港镇潘蜜拉家时,已经是当天晚上十一点以后了。他本来想从罗根搭飞机到桥港,但机场没有马上起飞的班机。他决定还是开车比较快,于是以破纪录的时间完成了这趟短途旅行。 潘蜜拉父亲应的门,杰夫见到他的表情,马上就知道接下来不会太好过。 我希望你知道,我会答应这次会面全因为我太太坚持。他连客套话都省了。就算是我太太,也是因为小潘威胁不让她跟你谈谈就要离家出走才被说服。 菲利普斯先生,很抱歉让你们为难,杰夫努力表现出最真诚的模样,就像我去年说过的,我从来无意造成你们家的困扰。一切都是遗憾的误会。 不管误不误会,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我已经跟律师谈过,他说我们最迟这礼拜结束前就可以拿到法院签发的禁制令。这表示,如果你在我女儿满十八岁前又出现在她附近的话,你就会被抓起来。所以不管你有什么话跟她说,最好今天晚上说完。明白了吗? 杰夫叹了口气,想要挤进半开的大门。我现在可以看看潘蜜拉吗?我不会惹出麻烦。但我想跟她说话已经等很久了。 进来吧,她在客厅。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潘蜜拉的母亲显然才刚哭过,她的眼圈泛红,眼里闪烁着挫败的神采。她十五岁的女儿和她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则是一脸镇定的模样,虽然她脸上掩不住的笑容告诉杰夫,她正努力克制心中的喜悦。她的马尾已经剪了,头发梳成和她成人时差不多的造型。她穿着一件喀什米尔毛衣、米白色的毛料裙、袜子和高跟鞋,脸上施了淡妆,手法是专业级的。然而和他上一次看见她时相比,她内在的改变比外表深刻多了。杰夫从她那双警觉、聪明的眼睛立刻认出,这就是他深爱过并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女人。 嗨,他说话时也回报她一个大大的笑容,想要在天空翱翔吗? 她大声笑了,圆润、低沉的笑声中充满了成熟人的嘲弄与世故。爸、妈,她说,这是我亲爱的朋友杰夫.温斯顿。我想你们已经见过了。 到底怎么回事,妳怎么会突然以为妳认识这个人了?杰夫看得出来,她父亲也意识到潘蜜拉声音和举止间的戏剧性变化,而且对她莫名其妙地在一夕之间长大了感到十分不满。 我想去年我的记忆一定是跳针了。你答应过我,可以让我们有一个小时单独说说话。不介意的话,请让我们现在就开始好吗? 不要离开这房子,她父亲怏怏不乐地向两人耳提面命,连客厅都不许踏出一步。 菲利普斯太太不情愿地从女儿身边起身。如果妳需要我们,我和妳父亲就在书房里。 谢谢妈。我保证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 她父母一离开房间,杰夫立刻把她紧紧拥入怀中,只差没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的天哪,他在她耳边粗声说道,妳到底跑哪去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边说边向后站直身子好看着他,我死在马略卡那间房子里,就在预期的十八号。但一直到今天早上我才开始这一次重生,知道这是哪一年时,我整个人都傻了。 我也迟到了,杰夫说,但只晚了差不多三个月。我已经等了妳一年多了。她摸摸他的脸,用温柔的同情眼神望着他。 我知道,她说,我爸妈已经告诉我去年夏天的事了。 那么妳不记得了?不对,妳当然不记得。 她悲伤地摇着头。我对那段时间的唯一记忆是来自我的第一世。对我来说,我上次看见你是在安得拉港的码头,十二天前的事。 那幅素描,他边说边露出温暖的微笑,真是太完美了。真希望我能保存下来。 你已经把它保存下来了,她轻声说,在最有意义的地方。 杰夫点点头,再次拥抱她。话说,妳是怎么在波士顿找到我的? 我打电话给你爸妈。他们好像知道我是谁,至少有点模糊的印象。 我第一次来找妳时告诉过他们,我在学校认识一个来自康乃迪克州的女孩。 天哪,杰夫,我认不出你的时候,你的感觉一定糟透了。 过去的事了。既然现在妳回来了,我反而有点感激看過妳十四岁时的真实模样。 她露齿微笑。我敢打赌,不管你是谁,我肯定觉得你很帅。其实我还有点惊讶自己怎么没说谎,跟爸妈承认说认识你呢。 去年三月时我打过电话给妳。妳說妳觉得我怪里怪气的不過妳听起来真有点感兴趣的样子。 我肯定是。 小潘?她父亲的声音从走廊传来。都还好吗? 一点问题也没有。她回答。 妳还剩四十五分钟。他提醒她后,朝房子后方的房间走去。 这会是个麻烦。杰夫忧虑地皱起眉头说道。 妳在法律上还未成年,妳父亲跟我说要申请禁制令来阻止我見妳。 我知道,她不悦地说,有部分是我的错。今天下午我告诉他我正在等你打电话或前来拜访后,家里简直天下大乱了。我不知道他们以前就听过你,当我提到你的名字时,他几乎气炸了,我想我的反应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从来没从这年纪的我的嘴里听过那些话,除了第二次重生外,我那时候变得很叛逆。当然他们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想他是认真想拆散我们吗?如果他真决定这么做,事情就会更棘手了。 不幸的是,我爸向来说到做到。我们暂时会有段艰难的路要走。 我们可以一起私奔。 潘蜜拉干笑。不,我试过这条路了,还记得吗?那次行不通,这次也一样行不通的。 不一样的是我现在有钱,我可以接触到所有我们需要的资源。我们不会流落街头。 但是别忘了,我还未成年。如果我们被抓到,你会惹上很多麻烦。 杰夫勉强露出微笑。诱奸未成年少女。这主意我挺喜欢。 我敢打赌你觉得这主意不赖,她打趣道,不过这可不是开玩笑,尤其在这个年代。夏季之爱(译注:夏季之爱(Summer of Love)活动起于一九六七年,该年夏天有十万名年轻人聚集在加州旧金山,将嬉皮运动推入了高峰。)还是三年后的事,一九六四年时,人们看待这种事是相当认真的。 妳是对的,他沮丧地同意,所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呢? 我们只能等一阵子了。再过几个月我就十六岁了,也许那时候他们会答应让我们约会,如果我从现在起好好巴结他们,把乖女儿的角色扮演好的话。 天哪我等了一年半才终于等到了妳。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怎么办。她语气中带着无限同情。我不会比你更高兴看到这样的未来,但我想我们目前没有其他选择。 对,他承认道,我们的确没有选择。 这段时间你打算做什么? 我想我会回波士顿。那是个迷人的城市,离这里也不远,而且我也安顿得差不多了。也许我会专心筑好我们的爱巢,当我们能够在一起时,就不必花心思在赚钱上了。我至少可以打电话给妳?还是写信给妳? 别寄到这里,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会去租个邮政信箱,这样你就能写信给我了,我会尽可能时常打电话给你。放学后,从家里以外的地方。 妈呀,妳真的要回学校去? 我不得不,她耸耸肩,学校生活我应付得来。我已经念过这么多次中学了,我想我记得考试卷上的每个答案。 我会想妳的妳知道。 她给了他深长而热情的一吻。我也一样,亲爱的,我也一样。但等待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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