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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重播 肯恩.格林伍德 13787 2023-02-05
显然是行凶后自杀。初步报告指出他们看见了骇人的大规模屠杀景象,屯垦基地中尸首四处横陈,死去母亲手中还怀抱着婴儿的尸体。几位受害者是遭到射杀而死亡,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在死亡仪式中服药自尽,这种仪式不像任何 杰夫把手伸向短波收音机的频道调节器,从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新闻频道转到爵士乐节目。 咖啡壶开始发出咕噜噜的气泡声。他替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加入少许黑兰姆酒,好让饮料能带来更多暖意。昨晚刚降过一场新雪,约六吋深,厨房窗子下半截已埋在风吹来的雪堆里。今天下午真该铲雪了,他心想。也该去趟仓库,劈些引火用的雪松,然后再多搬点白橡木柴火到后阳台去。但是他没心情做,至少现在没心情。 这礼拜发生的琼斯镇(译注:琼斯为美国新兴宗教组织人民神殿的创始者及领导人,一九七八年十一月,琼斯及九百多信徒在盖亚那(Guyana)的琼斯镇农场中集体死亡,死因为自杀或谋杀。)悲剧让全世界陷入持续的不安中,也许他还是无法不感到难过,尽管他已经听过这憎恶的故事重述了三次。不管什么原因,今天他只想坐在哔啵作响的火炉边读点书。汉娜.鄂兰的《心智生命》他已经看到第二卷的一半了,接下来他打算读《一面遥远的镜子:多灾多难的十四世纪》。这两本书都是那一年刚出版,不过他二十年前已经先读过塔区曼的书了,那年夏天他和茱蒂带着两个孩子搭乘西伯利亚快车横越前苏联境内的亚洲时在火车上读的。只要看著书封,就会让他回想起广阔的西伯利亚草原,火车外的新西伯利亚城外连绵不尽的白桦树林,以及小爱波对车厢走廊上那尊古老的黄铜制俄式茶壶的迷恋。从莫斯科到满州以北的伯力城共六百哩路的旅途中,列车女车掌用慢慢燃烧的泥炭块让茶壶不断冒出蒸汽,为旅客奉上无数杯热茶。茶杯的金属制杯托上刻着太空人及旅伴号(译注:旅伴号(Sputniks),人类第一颗进入地球轨道的人造卫星,一九五七年由苏联发射。),旅途接近终点时,女车掌给了爱波几个杯托让她带回家留念。杰夫还记得他看着养女蜷曲在他们位在亚待兰大派喜渡轮西路家中的壁炉前,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用一个杯托托着的热牛奶,那不过是他死前一个礼拜的事

他清清喉咙,眨了眨眼睛,想赶走突然袭来的记忆。也许今天做点家事对他最好,让身体保持忙碌,总好过坐在小屋里胡思乱想。不管怎样,还有好长一阵子这种日子要过,冬天哪 杰夫竖起耳朵,以为听到引擎的声音。不可能的。春天雪融前,除非杰夫用短波设备发出紧急求救,否则没人会笨到开上这条路。但引擎声又出现了,他发誓他听见嘎吱嘎吱、轰隆轰隆的声音,比刚才更大声了,听起来像是路上有车正朝这里前进。 他穿上羽绒大外套及毛线帽,走到屋外。麦吉尼兹碰上麻烦了吗?有人生病或受伤?也许是失火? 当那台车身溅满烂泥巴的越野车穿越他打开的大门,猛然来个左转弯时,杰夫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印象。接着他一眼认出那位有着一头金色直发的驾驶。

早安。潘蜜拉.菲利普斯说道,只见她穿了靴子的脚在那台坚固的四轮传动车的踏脚板上踩下。你这条车道还真是烂透了。 这条路上不常有车子往来。 我不意外。她边说边从驾驶座上跳下来。 路上好像有个可怜的家伙踩中了地雷,很久以前。 这里的人说那个人叫海克特,乔治.海克特。禁酒时期(译注:一九二○年至一九三三年美国实施禁酒令,禁止生产、销售酒类。)在他的福特T型车上装了台移动的蒸馏器,把车开来开去以免被逮到,有一天那辆车爆炸了。 海克特人在哪?他也跟着一起被炸死了吗? 他毫发无伤,只是得架另一台蒸馏器而已.不过他放弃了可移动的点子。至少大家是这么说。 非常有创意的想法,嗯?她深深吸了口清新冷冽的山上空气,慢慢呼出来,然后看着杰夫。那么,你过得如何?

还不错,妳呢? 自从最后一次见面后一直很忙。那是多久老天,三年半前了。她双手迅速地互搓几下。喂,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一个女士取取暖? 抱歉,请进,我煮了一些咖啡。妳吓了我一大跳,我刚才还没反应过来。 她跟着他进入小屋,脱掉外套,他倒咖啡时,她在火炉边拉了张椅子坐下。他把黑兰姆酒的酒瓶举起,向她做出询问的表情,于是她点点头。他在她杯里倒了一份味道醇厚的金色酒液,递给她。她啜饮混合饮料时,不作声地用生动表情传达出赞许。 妳是怎么找到我的?他一边问,一边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这个嘛,你曾告诉我你住在雷汀附近。我的律师跟你在旧金山的经纪人谈过,他很亲切地帮我们把范围缩小了一点。不过我开车到这里时,在镇上到处问,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愿意给我方向的人。

这里的人很注重隐私。 我想也是。 很多人不喜欢没事有人开车在他们土地上乱逛,尤其是陌生人。 我对你来说并不是陌生人。 不远了,杰夫说,我以为我们在洛杉矶分手时的确是形同陌路了。 她叹了口气,她膝盖上有件折好的褪色牛仔外套,她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外套上的绵羊皮领子。我们有这么多共通点,想法却是南辕北辙。最后在厌恶彼此的情况下收场。 没错,妳可以这样诠释。或者也可说他妈的妳实在太固执,所以参不透自己的执迷不悟 喂!她将咖啡杯重重放在短波收音机旁,高声打断了杰夫的谈话。 这件事已经叫我够难受了,别再加深我的难过,好吗?我开了六百哩路来看你,现在听听我想说什么吧。 好吧,说吧。 听着,我知道你很惊讶今天会见到我。不过请试着想像一下,当你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有多惊讶吧。那时你已经看过《星海》,也有时间思考一下我这个人而且得到了明确的结论。你知道我可能也是个重生人,我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其他人跟我的遭遇一样。我以为我找到了发生在我在全世界人身上事情的唯一可能解释。我以为自己在做的事是对的。

好吧,我还是不知道我做的到底对不对。也许是对,也许是错。这件事还不到下定论的时候。 为什么? 我可以再加点兰姆酒到咖啡里吗?也许再倒点咖啡。 没问题。他在两个人的杯子里重新倒进酒和咖啡后,坐回原位听潘蜜拉说话。 当你来到洛杉矶时,我已经开始着手写下一部电影的剧本。十月时,定稿已经完成了。 当然了,预算不会是问题。我指定彼得.威尔执导,当时他还没拍过《魔浪》,所以每个人都觉得我疯了才会用他。她的唇一斜笑了,身子前倾,用她修长的手握住冒着蒸汽的杯子。我组成的特效小组才有趣。我先雇了约翰.惠特尼。那时他已经打下制作电脑影像的基础,他拍的许多短片都以曼陀罗为主题,而我希望用曼陀罗做为电影的核心意象。我让他放手去做,给了他一台最早的克雷超级电脑样机让他发挥。

然后我找来了帮《二○○一太空漫游》做特效的道格拉斯.川柏。我稍微指点他该走的方向,让他提早了几年发明了肖斯康动态影像系统。整部电影都是利用这个技术拍摄的,虽然 等一下,杰夫插嘴,什么是肖斯康? 潘蜜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少许受伤的骄傲。你没看过《连续体》? 他带着歉意地耸声肩。雷汀的戏院没上映过这部电影。 不,这部电影只在旧金山和沙加缅度的戏院上映。我们得将所有戏院做些特别改造。 为什么? 肖斯康动态影像技术可以在电影银幕上产生逼真的影像,但是要达到效果,你必须要有特殊的投影设备。你知道电影的原理吧?每秒放映二十四画格,就是二十四个静止的影像当一个影像开始在视网膜上消失时,下一个影像立刻出现,这样一来会创造出流动、没有间断的动态影像。这就叫做视觉暂留现象。其实每秒钟放映的画格是四十八个,因为每个影像都会重复一次来欺骗人的眼睛。不过上当的当然不是眼睛,而是我们的大脑。即使我们认为在银幕上看到的是连续动作,但是在更深的无意识里,我们会意识到开始和停顿。这是为什么录影带会比电影看起来更清楚、更真实的一个原因,因为录影带是以每秒三十画格的方式录制,所以其间的间隔就更短了。

而肖斯康技术,则把这过程更推进了一步。它是以每秒钟整整六十画格的方式拍摄,同时没有多余的画格。川柏用脑电图监测正在看电影的人的脑波活动,然后以不同的速度来投影,然后发现这时脑波的反应达到了最高点。人的视觉中枢似乎是被设定成以那特殊速度来感知现实,每秒钟处理六十个视觉讯息。所以肖斯康影像技术就像是直达大脑的管线,不是三度空间的立体影像,效果比那还要细腻。产生的影像像是直接触动认知的深层和弦,和真实看见的事物起了共鸣。 总而言之,我们利用肖斯康技术拍摄了整部电影,包括电脑绘制的曼陀罗图画、曼德布洛碎形,还有惠特尼和他们的团队制作出来的特效。我们在伦敦的松林制片厂拍了大部分。我找的都是有天分但没没无闻的演员,主要来自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我不想让任何明星光芒掩盖了电影的主题还有它想传递的讯息。

她喝完咖啡,凝视着沉重的棕色杯底。 《连续体》在六月十一号上映,全世界同步。但这部电影却彻底失败了。 杰夫不解地皱了皱眉头。怎么说?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部电影垮了。上映第一个月时票房还不错,接下来就渐渐没人看了。影评人讨厌这部电影,观众们也一样。观众的口碑甚至比影评还差,影评就已经够糟了。六○年代神秘主义遗絮这句话可以总结普遍的反应。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矫揉造作也是很多人的看法。大部分人买票进场的唯一理由是因为肖斯康技术的创新,还有电脑绘图。这些都做得很好,不过却是人们唯一喜欢这部电影的地方。 接下来是一阵冗长、尴尬的静默。我很遗憾。杰夫终于开口。 潘蜜拉苦笑道.很有趣,不是吗?你拒绝和我进一步合作的原因是担心这部电影可能造成的危险影响,担心它会引起世界性的变化但这世界最后根本不把它当回事,而当成一个老掉牙的笑话。

出了什么问题呢?杰夫温和地问道。 部分是因为时机的问题:唯我独尊的一代、迪斯可、古柯碱都是。没人想再听到关于天人合一、存在的永恒连结之类的说教。在六○年代已经听多了,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派对狂欢。不过这当然是我的错。影评们是对的,它是部烂电影。太抽象,太晦涩难解,没有剧情也没有真实的人物可以让观众认同。只是个哲学习作,一部自我耽溺的福音电影,没有一点实际内容。人们成群结队地和这部电影保持距离,这不能怪他们。 妳是不是对自己有点苛刻? 她将空咖啡杯在手里转了一圈,眼神还是往下看。只是面对现实而已。我学到一个痛苦的教训,但我已经成熟到可以接受。我们两个都应该要去接受很多事,毕竟我们失去了这么多。

我知道这部电影对妳的意义,知道妳是如何深信自己正在做的事是对的。我尊敬这一点,即使不同意妳的做法。 她看着他,绿色的眼睛柔和许多,是他从不曾看过的。谢谢。你的话对我来说意义很深。 杰夫站起身,从门上挂钩取下大外套。穿上外套,他对她说,我想要给妳看一样东西。 他们站在山顶上才刚降过雪的雪地里,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星海》前一个礼拜他疏逋灌溉系统的小丘。皮特河现在正是冰封期,河里没有鲑鱼,巴克山上树顶一身厚雪,低垂着枝干。从这距离看过去,夏斯塔山巍峨对称的圆锥山体正耸立在晴朗的十一月天空下。 我梦见过那座山,杰夫告诉她,梦里面它好像有件意义重大的事情要告诉我,想向我解释我遭遇过的一切。 它看起来不太像真的,她低声说道,甚至有种神圣感。我可以了解这样的异象为什么会支配你的梦境。 住在这里的印第安人真的认为这是座圣山。不只因为它是火山,喀斯开山脉上其他山岳比它更活跃,对环境有更直接的影响。但没有一座山具有夏斯塔山同样的魅力。 它的魅力依旧,潘蜜拉望着那座寂静的山脉低语,那座山有一股力量。我感觉得到。 杰夫点头同意她的话,和她一样凝视着远方庄严宏伟的山壁。 这里仍流传一个敬拜山脉的仪式,白人的,不是印第安人。有些人认为这座山和耶稣有点关系,跟耶稣复活有关。其他人则相信那里住着外星人或是某群人类的支系,就在山底下的岩浆地道里。诡异疯狂的想法就是了。不知怎地,夏斯塔山就是会引发人产生这类联想。 阵阵强劲的山风吹来,天气越来越冷了,潘蜜拉打起颤来。杰夫想也不想地用手臂环住她的双肩,将她拉近自己温暖的身体。 有时候,他说,对于发生在我我们身上的事,我会想像每一种可能解释,不管听起来多奇怪。时间翘曲、黑洞、上帝的狂怒我刚提到有人认为夏斯塔山住着外星人,好吧,我也曾经相信这一切全是外星生物的实验。妳一定也有一、两次兴起过同样念头吧?我从《星海》里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也许这就是真相,也许我们只是有感觉的白老鼠,得自己找到迷宫的出口。也许在一九八八年底会有一场核子浩劫,所以所有曾经存在过的人类集体心灵意志选择了这种避免人类灭绝的方式。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这就是重点:我不知道,而我终于成熟到能够接受自己没有能力去了解真相,或是去改变它。 这不表示你不能继续想要去知道答案。她向他的脸靠近时说道。 当然不,而且我还是想知道答案。我继续思考。但从很久以来,追寻答案的过程就不再消耗我的生命了。我们的困境虽然非比寻常,但从根本上来说,和曾经存在世上的人面对的困境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在这里,而且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可以用哲学来解释一切,透过一千种不同路径来寻求解开秘密的钥匙,但绝不会让我们更接近答案。 但是,潘蜜拉,我们被赐予无与伦比的礼物,这份礼物就是生命,我们对生命的认识以及潜能都更胜于我们所知的过去任何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坦然地收下这份礼物? 有人说过柏拉图吧,我想,浑浑噩噩的生活不值得过。 没错。但是太详细检视生命会让人发疯,如果没有自杀的话。 她低头望着他们在洁白无垢雪地中留下的足迹。或是让人惨败。她静静地说道。 妳并没有失败。妳曾经尝试让这世界成为一体,在这过程中,妳创造出了不起的艺术作品。这些努力、这些创作这些行动,拥有属于自己的存在价值。 或许吧,直到我又死去为止,直到下一次重生为止。然后一切烟消云散。 杰夫摇头不同意她的说法,手臂紧紧围绕她的肩膀。 消失的将只是妳努力的成品,但妳的奋斗挣扎、妳的努力与奉献这些才是真正有价值之处,这些将保留下来,在妳心里。 她的眼睛充满泪水。可是,这么多的失落、这么多的痛苦。孩子们 生命难免失落。我花了很多很多年才终于学会如何处理这课题,而且我不期望未来我可以对这事完全认命。但这不表示我们得从世界转身离去,或是不再竭尽所能做到最好、不再努力成为最好。至少我们亏欠自己太多,无论这些失落换得了什么好处,这都是我们应得的。 他亲吻她带泪的双颊,然后轻轻在她唇上印上一吻。在西边的天际,一对大鹰正缓缓盘旋在恶魔峡上空。 妳曾经飞上天际吗?杰夫问。 你是说乘滑翔机或滑翔翼吗?不,从来没有。 他将双臂环住她的腰,将她拥进怀中。我们将在空中翱翔,他对着她柔软的黄褐色发丝低语道。我们一起。 过了瑞福斯多克以后,火车开始向上攀行洛矶山脉,一路沿着巨大阴沉的冰河疾行。红柏和铁杉形成的浓密森林覆盖了周遭的坡地,就在某个转弯处附近,一片夹困在两座冰河间的石楠原野突然跃入眼帘。温柔的春风在这片粉红及紫色花海中掀起闪烁着微光的波浪,那转瞬即逝的美,似乎正无言斥责着困住他们的无情冰墙。 杰夫想,这些花儿具有情色特质。那脆弱、饱经风霜的娇躯相映在不为所动的冷酷冰河上,鲜艳的色彩犹如女人的唇瓣,或是 杰夫向坐在身旁的潘蜜拉微微一笑,将手放在她裸露的膝盖上,手指滑入她的裙边。当他温柔爱抚她的大腿内侧时,她的脸刷地红了。她悄悄扫视这节观景车厢,想知道是否有人正在看他们,但其他乘客的眼睛都专注地盯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壮丽景色。 杰夫的手往上移,触及那片湿润的丝绸布料。当他轻按着她的河谷地带时,潘蜜拉不禁发出一声娇喘,抵住皮制座位弓起了背。他缓缓地将手收回,指尖轻轻地在她的大腿上留下拖曳过的痕迹。 想走一走吗?他问,她点点头。他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出了观景车箱往火车后方走去。他们在豪华车厢和餐车间停下,两人就站在摇摇晃晃的金属平台上一边小心地保持平衡一边亲吻。风从敞开的窗户强劲吹入,和他们离开温哥华的那天早晨相较,这里的气温至少低了十五度,潘蜜拉在他的怀中颤抖着。 卧车厢空无一人,看来所有人要不是去观景车欣赏一望无际的冰河风光,要不就是到餐车觅食了。一进入他们的双人卧车房间,杰夫就放下一张折叠床,潘蜜拉则伸手想将遮光窗帘关上。他将她拉向怀中,阻止了她的动作。 就让这片风光带给我们灵感吧。他说。 她抗拒这提议,捉弄地说,如果让窗子打开,我们就成了这片风光中的一景了。 除了几只鸟和鹿,没人会看见我们。我想看妳在阳光下的模样。 潘蜜拉抽身退后几步。在她身后,积雪覆盖的河流及陡峭冰河峭壁形成的背景千变万化,她在这幅画中褪去上衣,任由衣服从双臂滑下。她扯开系住裙子的腰带,裙子轻轻落到地板上。 你怎么不看风景了?她调皮地笑问。 我正在看。 她除去剩下的束缚,一丝不挂地站在窗外飞驰而边的险恶荒野中。杰夫一边脱衣,一边以饥渴的眼神扫视她的胴体,他向她走去,和她的身体结合在一起,他急切地按着她躺上窗边的软椅,窗帘是升上的,午后阳光在他们脸上跳跃,辘辘的车轮飞驰过下方铁道,以稳定的节奏摇动着这对结合中的爱侣。这趟到蒙特娄的火车之旅共花了四天四夜,一星期后,他们再次搭乘火车回到西部。 中世纪呢?潘蜜拉问。想像一下那会是什么样子,不断重复那单调吓人的生活。 中世纪不像大多数人想得枯燥沉闷、无聊透顶。我还是认为一场大型战争,还有迈向战争的那些年比那糟多了。想想看,不断回到一九三九年的德国就知道了。杰夫说。 至少你还可以离开,逃到美国去,你知道在那里是安全的。 如果是犹太人的话就没办法了。如果妳已经身在奥斯威辛呢,比方说? 这是这个月他们最爱辩论的话题:处在另一个历史时期的人会有什么样的重生经验;面对和他们不熟知的世界大事及局势时,怎样才是最佳因应之道。 只要他俩的话匣子一开,聊起他们的沉思、计画、回忆似乎就会没完没了。他们回头交代了自己在不同人生中的遭遇,把一九七四年在洛杉矶那场未撤下心防的谈话中曾简单说过的个人生命史详述一遍。杰夫已经告诉她,他和夏拉在一起那段时间做过的所有空虚荒唐事,以及在蒙哥马利溪边独居这些年内心得到的疗愈。她则和他分享她对医疗事业曾赋予的强烈奉献意义,当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淋漓尽致地发挥所学时感受到的挫折,以及接着在创造《星海》的过程中体会到的喜乐。一个高大、蓄胡的年轻黑人滑着直排轮经过,灵巧地穿梭在东五十九街人行道上的拥挤人群间,往中央公圜入口滑去。他扛在肩上的大型国际牌收音机正放着乔治.莫若德改编自布隆迪的重节奏版<随传随到>,震耳欲聋的声响盖过潘蜜拉对杰夫假设性问题的回答。 在杰夫北加州的小屋以及潘蜜拉多潘那谷地的隐居处轮流居住了一年多后,现在他们已经搬到纽约六个礼拜了。既然他们已经在一起,这两个与世隔绝的隐居地就更适合他们俩。他们有许多事要倾诉,许多极私密的情感、想法要分享。但他们还没从这世界撤退,不是全部。杰夫开始玩票性地从事一些高风险投资,资助那些在他们过去重生时得不到足够资金,所以也无从事先得知其成败的小公司和产品。有个桌面玩具已经大大风行,那是个装上小磁铁的透明塑胶管,一个芭蕾舞者在里头的清澄黏性悬浮液中跳着慢舞;一九七九年圣诞节最畅销的礼品。但另一个由潘蜜拉的两个电影摄影技师朋友提出的雷射录影系统就没这么走运,至少直到目前还没有。这个计画一直遇到摄影机的技术问题,也许将因此而无法成功。但这并不重要。这些计画的不确定、不可预测,正是吸引他投入之处。 至于她,潘蜜拉已经再度投身电影制作,现在她可以从这份工作中享受到全新的乐趣和自由。不再受限于自己强加的任务,试图将人类的意识与存在层次提升到一个新高度。她写了一出带点轻松嘲讽的浪漫喜剧,关于错的人相遇在错的时间的爱情故事。她找来一位没没无名的年轻女孩黛瑞.汉娜演出女主角,而且坚持让一个叫罗柏.莱纳的电视喜剧演员全权执导这出戏。一如往常,她的同事对她选择这类实力未经验证的人大感讶异,但基于她是制片人和这部电影的唯一出资者,最后还是由她说了算。她和杰夫搬到纽约来,就是为了方便她监督前制及为新电影拍摄地点选址的作业。再过几天,也就是六月的第二个礼拜,电影就开拍了。 他们右转向北往第五大道走去,继续聊着他们的历史幻想。 想想看如果达文西有我们这样的机会,他会有什么成就?潘蜜拉沉思道。他在不同辈子里所能完成的雕塑、画作。 假设他像我们这样。也许世界在属于他每一生的不同时间线中都持续运转下去,我们存在过的每条时间线也一样。如果达文西有更多时间来修改和完善他的发明,在某个版本的二十世纪中,他的发明也许会比他的艺术更为人知。在另一个二十世纪中,他也许撤退到无尽的思考中,因此没有留下什么后世记忆。同样的,也许在某个未来,妳会因为《星海》而为人缅怀,而在另一个未来,我的未来企业已经继续扮演着大企业的角色。 已经继续?她皱眉道。你想说的是将会继续吗? 不,杰夫答道,如果时间之流是持续的,世界其他部分无视于妳我的循环命运,不受影响地继续下去,而且根据我们在每一次人生中推动的改变,从每个版本的循环中都岔出一条新的现实线,那么我们经历过的每一次重生都应该让历史前进了二十五年。 她噘起嘴唇想了一会儿。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个别时间线就会是交错的。当我们死的时候,每条分支都从它在一九八八年的路径上继续发展下去,但前一条会超前我们现在二十五年。 没错。所以在我们最近一次重生的世界,也就是妳嫁给达斯汀.霍夫曼,而我生活在亚特兰大那次,从我们死后才前进了十七年而已。它现在的时间是二○○五年,我们认识的大部分人都还活着。 但如果从我们第一次重生算起,你在芝加哥当医师,而我建立企业集团的那一辈子已经又过了四十二年,它现在会是二○二九年。我女儿葛丽倩超过五十岁了,也许自己的孩子都大了呢。 杰夫沉默下来,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虽尚在人世,客观年龄却比他曾活到的岁数还要老上十岁,这想法让他的心情凝重起来。 潘蜜拉帮他把没说完的话继续说完。而在我们第一辈子的时间线上已经过去了六十七年。我们长大的世界已迈入二十一世纪的后半叶了,我的孩子们他们已经七十多岁了,老天。 这个思考游戏变得比原先预期严肃,更教人不安起来。他们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谁也没说话,差点就没注意到雪莉霍兰旅馆外头站着一位打扮俐落、年近四十的金发女子,以及站在她身边的十几岁男孩,显然他们正等着门童帮他们拦计程车。 杰夫和潘蜜拉经过时,那位女子眯起眼睛露出些许好奇神色。杰夫不得空闲的脑袋忽然被这表情中的某样东西吸引住。 茱蒂?他迟疑地喊道,在旅馆雨棚下停住了脚步。 女人听到时向后退了一步。我恐怕记不得不,等一下,她说,你在埃墨里就读过对不对?亚特兰大的埃墨里大学? 对,杰夫柔声道,我们一起在那念过书。 你知道,我刚才就觉得你看起来很面熟。真的她脸红起来,就像她向来那样。也许她忽然记起坐在那辆老雪佛兰车后座或哈里斯馆外椅子上等门禁的夜晚。杰夫看得出她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于是他很快地报上名字来解除她的窘境。 我是杰夫.温斯顿,他说,我们以前常去看电影,或到莫伊与乔伊酒馆喝啤酒。 嗯,我当然记得你,杰夫。你过得如何? 很好。我过得不错。潘蜜拉,这位是我大学的朋友,茱蒂.高登。茱蒂,介绍妳认识我的朋友潘蜜拉.菲利普斯。 茱蒂睁大眼睛,有一瞬间她看起来像回到了十八岁。那位电影导演? 制作人。潘蜜拉亲切地笑着说。她很清楚茱蒂是谁,也知道在另一次重生中,这女人对杰夫有多重要。 我的天哪,这可不是太巧了吗?尚恩,你说说话?茱蒂向站在身旁的高瘦男孩问道。这是我在学校时的老朋友,杰夫.温斯顿,这位则是他的朋友潘蜜拉.菲利普斯,那位电影制作人。两位,这是我的儿子尚恩。 非常高兴能见到妳,潘蜜拉小姐。男孩用他们没料到的热情口吻说,我只想说嗯,我只想告诉妳《星海》对我的意义有多大。它改变了我的生命。 妳知道,这孩子可不是在说笑,茱蒂露出笑容,他第一次看到那部电影时才十二岁,我想他至少回头重看过不下十次吧。从此以后,他嘴里成天只挂着海豚还有怎么和它们沟通的事。那不只是一时兴趣。尚恩秋天就要上大学了,他读的是加州大学的圣地牙哥分校,主修是亲爱的,自己告诉他们。 海洋生物,双副修语言学和电脑科学。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和李利博士(译注:李利博士(Dr.Lilly),美国医师、精神分析学者,跨物种沟通的先驱者。一九六○年代曾发表数篇论文指出,人类与海豚间有共通的交谈模式。)一起工作,研究跨物种的沟通。如果我真的办到了,那都要感谢妳,菲利普斯小姐。妳不知道这部电影对我的意义有多大,不过,好吧,也许妳懂。我真的这么希望。 一个两鬌开始发白的高个子男人从旅馆中走出,身后跟着推着行李车的旅馆服务生。茱蒂将她的丈夫介绍给杰夫和潘蜜拉,她向两人说明,他们才刚结束纽约的渡假之旅,不知道杰夫和潘蜜拉是否打算南下亚特兰大?如果他们到亚特兰大,一定要到他们家坐坐。她现在姓克里斯金森了,这里是地址和电话。新电影会叫什么名字呢?他们一定会去看,而且推荐给所有朋友。 计程车开走了,杰夫和潘蜜拉牢牢圈住对方的手臂,彼此紧靠在一起。朝北沿着第五大道走向皮尔酒店的一路上,两人都微笑着,眼神却透露出在彼此身上了解到的悲伤,那是为哀悼他们曾经认识,如今却已不复认得的世界。 杰夫又倒了杯蒙特哥罗红酒,望着西沉的夕阳将西边嶙峋陡峭的海岸线染上颜色。在别墅的坡地下方,植满扁桃树和橄榄树的另一个山丘再过去,可以看见渔船正朝着安得拉港红色屋顶的村庄返航。气候仍暖和的十月天突然刮起一阵微风,从开启的窗户送入地中海的气息,和他背后厨房中沸腾的西班牙海鲜饭传出的阵阵扑鼻香气混合在一起。 再来点酒?杰夫问。 潘蜜拉斜身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拿了一柄巨大的木制汤勺。她摇摇头说,烹饪时要保持清醒。至少在晚餐上桌前我可不能喝醉。 确定不需要帮忙吗? 嗯如果你想帮忙的话,可以把甜椒切丝。其他都差不多了。 杰夫漫步到厨房,开始把红色甜椒切成细条状。潘蜜拉用汤匙在浅铁锅中舀了点刚做好的西班牙海鲜饭,让杰夫试尝味道。他喝了一小口浓郁的红色汤汁,又嚼了一小块柔软的枪乌贼。 番红花放太多了吗?她问。 一切很完美。 她满足地微笑,示意他端好盘子。虽然这狭小的厨房实在很难同时容得下两个人,但他还是办到了。只有租屋仲介才会把这幢位在山丘边的小房子称为别墅,这房子比别墅这浮夸称谓所意味的要狭小且朴实多了。不过潘蜜拉租下这幢临时住所时,脑袋里只有一个简单目的。杰夫试着尽可能不去想,却很难做到。 她看见他的眼神,于是用指尖在他的脸颊上轻触一下。来吧,她说,吃饭时间到了。 她把冒着蒸汽的西班牙海鲜饭从锅中舀起,然后在丰富的海鲜饭上撒上几粒青豆和他切好的甜椒丝,在这其间他负责端稳盘子。他们把晚餐端到前头房间窗边的桌上。潘蜜拉点蜡烛,然后在杰夫为杯中倒上葡萄酒时,放入一卷罗林多.艾梅达的<阿兰费兹协奏曲>(译注:西班牙作曲家罗德利戈(Joaquin Rodrigo)为古典吉他与管弦乐团所作的著名曲目。)他们沉默地吃着晚餐,看着山脚下渔村人家的灯火一一点亮。 吃完饭后,杰夫洗盘子,潘蜜拉则端上盛着曼可哥起司和切片甜瓜的大盘子。他不带劲地小口小口吃着甜点,从窄口酒杯中啜饮君主白兰地.并再一次试着不去想他们现在待在马略卡岛的目的,但还是失败了。 我会在早上走,他终于开口,不必开车送我。我可以搭船回帕马,然后搭计程车到机场。 她伸手到对面握住他的手。你知道我希望你留下来。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不想让妳承受这一切。 潘蜜拉紧握住他的手。我应付得来。我可以在那里陪你,和你一起不过,如果是我先的话,我也不会希望你目睹。所以我明白你的感觉,尊重你的决定。 他清清喉咙,环视这间大地色调的房间。在昏暗的烛光底下,他不禁想着:这房间还真符合用途,一个等死之地。这正是潘蜜拉曾经死过一次的地方,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而不到两个礼拜后、就在他再次心脏病发后不久,她就要再次死去。 你打算去哪?她柔声问道。 蒙哥马利溪吧。我想妳是对的,选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等它发生。一个特别的地方。 她微笑,温暖、真诚笑容中带着温柔及回忆起的欢乐时光。还记得我第一次出现在你的小屋吗?天哪,那时我好害怕。 害怕?杰夫说,现在微笑的人是他了。怕什么? 怕你吧,我想。你会跟我说些什么,会怎么反应,我怕的是这些。我最后一次在洛杉矶见到你时,你那么生我的气,我以为你还是在生我的气。 他将双手覆盖住她的手。我不是真的生妳的气,我只是担心妳当时在做的事可能产生的后果。 我现在知道了。但是那时候你第一次走进我制作《星海》的办公室好像凭空冒出一样,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我想那时候的我并不完全了解自己有多么孤独、绝望。我假定我不会遇到和我一样的人,就连相信我的遭遇的人也不会有,更不用说可以有分享经验的人了。当你退隐到山林和农场里时我则是在感情上筑起一道围墙,我把全副精力放在外面的世界,以公开的形式与世隔绝。尝试拯救世界只是我逃避自己需求的方式。要承认这件事很困难对你或对自己承认都是。 我很高兴妳有勇气承认。这也让我学会不需要逃避自己的情绪或恐惧。 潘蜜拉深深看了他好长一会儿,流露出温柔的眼神与表情。我们真的翱翔天际了,不是吗?我们做到了。 是的。他以同样地眼神回望她,低语道。而且我们很快就会再次展翅飞翔了。要保持信念,别忘了。 他站在船尾望着村庄及村子背后的山丘逐渐远去,直到再也认不出站在木头码头上潘蜜拉身影,然后抬眼看向代表潘蜜拉小别墅的红白色块,直到模糊得难以辨识。 海上吹来的风刺痛他的双眼,于是他走进渡轮室内,买了瓶啤酒,找了个单独的位置坐下,远离非旺季来此渡假的零星法、德游客。 这不是真正的结束,他不断提醒自己,就像他叫潘蜜拉别忘了一样。结束的只是这场重生,他们很快又可以在一起了,一切都可以有个全新开始。但天哪,他多痛恨要离开这特别的世界,他们认识并且相爱的这辈子。他们走了这么远,完成了这么多事。他为潘蜜拉的电影成就感到骄傲,好像那是自己的成就一样。但他们即将进入一个《星海》以及这些年来她制作的一系列动人、充满人性喜剧与戏剧都不曾也将不会存在的世界,想到这点就让人难过。 他牢记住几年前他们在纽约时曾讨论过的时间线概念,不让它逃出脑海。他确信在某个地方将存在着一个现实的分支,在那里,她的艺术成就将继续流传下去,为世世代代的观众带来感动与启发。也许茱蒂的儿子尚恩真的会发现一种能让居住在地球的海洋及陆地上的智能生物彼此沟通的方式。如果他真的办到了,人类与鲸豚将能共享这星球的智慧,正是潘蜜拉的先见之明直接催生了这份无上的礼物。 这曾是个值得守护的希望、值得珍惜的梦想。不过,现在他们得将精力专注在新的希望、新的梦想,以及全新的一生。 杰夫将手伸进夹克口袋,拿出她在他上船时交给他的一个扁平小包裹。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纸,当他看见她送他的东西时,不禁喉头一紧,心中充满了感动。 那是幅微型画,画上细腻描摹着在他土地那座山丘上看见的景色:夏斯塔山巍峨耸立在沉静的天空下有两个有闪亮羽毛翅膀的人影杰夫与潘蜜拉正翱翔天际,就像神话中的生物,一同在永恒狂喜中飞向真实或神话中从未实现过的命运。 他盯着这幅结合了爱与艺术的画作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重新包好放回口袋。他闭眼倾听船只在帕马湾破浪而行的声音,安静地朝这趟返家死亡之旅迈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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