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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重播 肯恩.格林伍德 7867 2023-02-05
那天傍晚剩下的时间,杰夫都在亚特兰大城里的街上散步,他的眼睛与耳朵能敏锐辨识出这重现的过去里每样细微差别。公共厕所前的白人和有色人种标志、戴着帽子和手套的妇女、旅行社橱窗上贴着玛莉皇后号邮轮欧洲之旅的广告、与他擦身而过的男士们几乎人手一根香烟。直到过了十一点,杰夫才觉得饿了,他在五星区附近的小酒馆随便吞了汉堡和啤酒。他原以为自己依稀记得二十五年前那家平庸的烧肉酒吧,他和茱蒂看完电影后偶尔会去那里吃点小东西。但在新旧景象和场所不断轮流轰炸下,他现在又累又迷惑,不再确定自己找得到了。每家店门口的外貌、每位路过陌生人的长相,都令他困惑地像是似曾相识,虽然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记得每样看过的东西。他已丧失从绝对真实记忆中筛选出错误记忆的能力。

他亟需睡眠,需要把全部事情暂时抛诸脑后,说不定醒来后就会意外回到他离开的世界了。他最想要的是一间饭店房间,一家毫无特色、不留时间痕迹的饭店,房间里看不见一九六三年的天空,也没有收音机或电视提醒他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身上的钱不够,当然也没有信用卡。杰夫在皮德蒙公园小睡了一下,没别的选择只得回埃墨里,回到宿舍房间去。也许马汀已经睡了。 马汀还没睡。杰夫的室友正很清醒地坐在书桌前翻着一本影印的《高传真》。杰夫疲倦地走进房间时,他冷冷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杂志。 所以呢,马汀说,搞什么鬼,你跑哪去了? 城里逛逛而已。 那你就找不到时间可以到杜利餐馆,甚至是福克斯戏院晃一下?我们差点就错过了那部该死电影的开场,都是为了等你。

对不起,我没心情看电影,至少今晚不想。 那你他妈的至少可以留个纸条给我吧。老天,你甚至没打电话给茱蒂。她整晚胡思乱想,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你看我,我真的累惨了。我现在不太想说话,行吗? 马汀的笑声中不带笑意。你明天最好准备好去解释了,如果你还想再见到茱蒂。等她发现你还没死,一定会不爽到极点。 杰夫梦到自己正在死掉,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大学宿舍里。一切都没变。马汀已经出门了,可能是去上课,但杰夫想起来今天是礼拜六早上。周末早上会有课吗?不确定。 不管怎样,他现在单独在房间里,他把握机会在书桌和衣柜里胡乱翻了一阵子。都是他熟悉的书:《核战爆发令》、《一九六○甘迺迪的白宫之路》、《查理与我》。装在全新、没有折痕、未拆开封套里的唱片让他想起这些唱片伴他度过的日日夜夜,忽然之间,所有印象全都以各种感觉的形式回来了。史坦.盖兹和乔安.吉巴托、纳京高三重奏、吉米.威塞史朋,还有好几打的唱片,大多是他早就弄丢或磨坏的。

杰夫转向父母送他当圣诞礼物的哈曼卡顿音响,放进了(译注:知名作曲家安东尼.卡洛.乔宾(Antonio Carlos Jobim,1927︱1994)谱写的巴莎诺瓦经典名曲。)然后继续翻弄他年轻时的东西:挂钩上吊着裤脚翻边绣有his字样的便裤和波特尼五百运动夹克;他在里奇蒙外的一家寄宿学校赢得网球比赛的纪念品,进埃墨里前他曾在那里就读;一组用棉纸包起来的高脚杯,是在纽奥良的派特.欧布来恩酒吧买的;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花花公子》和《街头混混》杂志。 他找到一个装信件和照片的盒子,把盒子拖出来后就坐在床上整理里面找到的东西。有他孩提时的照片,一些不记得名字的女孩相片,几条在自动照相棚拍的表情做作的大头照一夹子的家族照,有他父母和妹妹野餐时拍的,也有去海滩、围在圣诞树周围的相片。

他在冲动之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板,然后在大厅里找到公用电话,从奥兰多的查号台取得被他遗忘许久的父母家旧电话号码。 哈啰?他母亲接起电话,语气中有股心烦,随着这些年过去,她语气中的心烦程度只有加深而已。 妈?他试探性地说。 杰夫!她的头从话筒边转开,声音暂时变模糊。亲爱的,快接起厨房的电话,杰夫打来的!接着声音又恢复清楚:现在告诉我,这次又有什么事要跟你妈求救啦?你以为你翅膀长硬了,不叫我妈咪了,是不是呀? 自从他二十出头起,他就没再叫过他母亲妈咪了。 你们、你们最近怎么样?他问。 你走后家里就不太一样啦,你知道的;不过我们尽量找事情忙。上礼拜我们去太特斯威尔钓鱼,你爸抓到了一条三十磅重的鲹鱼。真希望可以寄一点过去给你,那肉可是最嫩的。我们在冰箱里还冰了很多要留给你,但味道就跟新鲜时不一样啦。

母亲的话让许多回忆涌上心头,这些回忆间多少有点关联,他记得在大西洋镇他叔叔船上渡过的夏日周末,记得阳光照在打过蜡的甲板上,地平线上成排黯黑的暴风雨云逗留不去记得在伟大的太空总署入侵前的可可海滩,以及太特斯威尔,那些残破荒凉的小镇记得他们家车库里装满了牛排和鱼的白色大冰箱,冰箱上叠了好几层盒子,里面装满了他的旧漫画书和海莱恩的科幻小说。 杰夫,你还在听吗? 喔,对我还在,抱歉妈咪,我只是忽然忘了我为什么打电话了。嗯,宝贝,你知道的,家里随时欢迎你打电话回来,不需要 电话线上传来卡嗒一声,接着他听见父亲的声音。 哎,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才聊到你呢,对不对,亲爱的? 可不是,杰夫的母亲说,五分钟前吧,我才在说你多久没打电话回家啦。

杰夫不知道母亲口中的多久是一星期还是一个月,也不想问。嗨,爹地,他很快地说,我听说你捕到一条了不起的大鱼。 嘿,你应该一起去的。他父亲笑着说。巴德的鱼钩一整天都没鱼靠近,珍奈唯一的收获是晒伤。她还在脱皮呢,看起来简直像只熟过头的虾子。 杰夫很快想起这些名字是父母亲朋友群里的一对夫妇,但是想不起他们的脸。父母两人的声音听来如此活跃且精力充沛,让他十分讶异。一九八二年时父亲肺气肿发作,从此就几乎足不出户了。杰夫得费点工夫才能想像他父亲在海上制伏一条强壮有力的深海鱼,嘴边还叼了根被浪花打湿的香烟。杰夫的脑筋转得实在不够快,父母这时候差不多正是他的年纪而已,或者说昨天他这时候的年纪。 喔,他母亲说,我有天遇到了芭芭拉。她在罗林斯适应得不错,她还说盖皮已经搞清楚那个问题了。

杰夫还依稀记得色芭拉是他高中时约会过的女孩子,但盖皮这名字,现在他已经完全没印象了。 谢谢,杰夫说,下回妳见到她,帮我跟她说,我很高兴听到这消息。 你还在跟茱蒂交往吗?母亲问。你寄来照片里面的她可真漂亮,我们等不及要见她了。她最近好吗? 很好。他蒙混过去,开始暗自希望自己没打过这通电话了。 你那辆雪佛兰开得怎样?他父亲插话进来。还是一样耗油吗? 老天,杰夫有多少年没想起那辆老车了。 车况还不错,爹地。杰夫猜的,他甚至不知道那辆车停在哪里。这辆冒烟的老家伙是他父母亲送他的高中毕业礼物,一直开到在他手中寿终正寝为止,那是他在埃墨里的大四那年。 功课还好吗?你抱怨过的那篇报告,就是那篇你知道,就是你上礼拜跟我们说你写得不顺利的那篇。那是什么报告?

上礼拜?对,那篇历史报告。我写完了,还没拿到分数。 不是,不是,不是历史。你说是关于什么英语文学的,那是什么报告? 话筒里突然传来孩子兴奋唧唧呱呱的声音。杰夫忽然明白过来,那是他妹妹。他妹妹离过两次婚,女儿才刚上高中。听到她九岁时生气勃勃的声音,杰夫心底一阵感动。他仿佛从妹妹的声音中听见失落的纯真,听见沉痛诀别过的时光。 与家人谈话益发使人郁闷,让人不自在地不安起来。他很快结束了对话,答应他们过几天就会再打电话回家。当他挂上话筒时,前额冒着冷汗,喉咙是干涩的。他下楼到宿舍大厅去,用二十五分硬币买了罐可乐,三大口就喝干了。视听室里面有人正在看《天空王者》(译注:Sky King,一九四○及五○年代美国流行的广播及电视冒险影集。)。

杰夫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掏出了一串钥匙。六把钥匙中有一把是寝室钥匙,他昨天用它才进得了寝室,另外三把他不认得,剩下两把很明显是一组通用汽车的钥匙,一把用来发动车子,一把是行李箱钥匙。 他走到户外,乔治亚州的艳阳让他眨了眨眼。杰夫立刻感觉到弥漫在校园里的周末气氛,格外地慵懒宁静。他知道,在联谊会聚会所里,热衷社团活动的成员们会把场地整理干净,挂上彩带装饰,准备在周末夜办几场派对。 哈里斯馆和住在尚未命名的新女生宿舍里的女孩们会穿着色彩鲜艳的短裤、凉鞋四处闲晃,等待午后约会的男孩开车来接,载她们到肥皂溪或石头山去兜风。杰夫左方传来一阵声音,是空军预备役军官训练营训练时发出的单调韵律,正经八百,没有作怪的余地。草地上没人在玩飞盘,空气中也闻不到大麻叶的味道。这里的学生还想像不到世界将会有什么变化。

他用眼睛扫过长街大楼前的停车场,找寻他那辆一九五八年的蓝白雪佛兰。没看到车子。他走下皮尔斯道,然后在亚客来特路绕了个大圈子,经过多布斯馆,然后往上走到另一个男生宿舍区后面,车子也不在。 当他走向克利夫顿路时,杰夫又听见空军训练营传来嘶吼的指令及机械式回应。这声音让他忽然想起什么,他左转过了一座从邮局跨过来的小桥,然后辛苦地顺着途经过匹奇医学联谊会的路往上爬。这里是校园地界的尽头,他在再过去的一个街区找到了车子。他还是大一学生,在明年秋天前拿不到停车证,所以他第一年得把车子停在校园外。尽管如此,挡风板上还是夹了张单子。根据告示牌上写的时间来看,他应该在今天早上把车开走。 他坐在方向盘后,车子的味道和手感引起一阵混乱反应,令他目眩。他曾花上数百,也许是数千个钟头待在这个破烂位子上:和茱蒂上汽车电影院或汽车餐厅,和马汀、朋友或自己一人开车兜风,足迹遍及芝加哥、佛罗里达,还有一次一直开到了墨西哥城。这辆车见证他从青少年到成年的成长历程,远胜于任何寝室、公寓或城市。他在里头做爱,喝得酩酊大醉,开着它参加英年早逝的心爱舅舅的丧礼,用它喜怒无常但威力十足的V8引擎来表达愤怒、欢喜、沮丧、厌倦和痛悔自责。他从没帮车子取过名字,觉得这样做像个长不大的毛头小子,但现在,他了解这辆车对他的意义,他的自我认同曾经如何与这部性情阴晴不定的老雪佛兰密不可分。 杰夫把钥匙插进车里,发动了车子。引擎先是一次逆火,接着轰隆隆地活了过来。他掉转车头,然后在克里夫顿路右转,经过正盖到一半的传染病中心(Communicable Disease Center)的大型工地。人们在八○年代还是管这里叫CDC ,只不过CDC这时代表的是疾病防治中心(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这地方将以研究退伍军人症及爱滋病两种未来带来大恐慌的祸害而举世闻名。 即将在眼前展开的世界里有:骇人听闻的瘟疫,性革命及其失败,人类太空活动的胜利与悲剧,眼神空洞、全身穿皮戴链、梳着粉红色刺蜻头的庞克族在市街出没,受到污染而奄奄一息的地球被死光包围。天哪,杰夫不禁打了个冷颤,从这个观点,他的世界活像是最恐怖的科幻小说成真。从许多角度来看,相较于乐观天真的一九六三年初,他习以为常的世界甚至更贴近《银翼杀手》之类的电影。 他打开收音机,只找到收讯不良、单声道的调幅广播,连个调频波段都没有。璐比与浪漫者乐团正对着他轻声哼唱着<希望在明天>(译注:Our Day Will Come 于一九六三年登上热门音乐排行榜冠军的畅销歌曲,也是璐比与浪漫者(Ruby & the Romantics)唯一一首排行榜冠军歌曲。),杰夫开怀大笑。 他在布瑞尔街左转,漫无目的地穿过隐蔽的邻近住宅区,来到校园西侧。不久后,街道变成了莫尔兰大道,他继续往前开,经过了茵蔓公园和艾尔.卡朋的服刑地联邦监狱。城市的路标消失了,他正在马康公路上,往南。 收音机不间断播放着披头四流行前的热门歌曲,音乐陪伴着他,<冲浪美国>、<我将追随他>、<喷烟的魔龙>。杰夫跟着每首歌哼唱,假装正在听专门播放老歌的电台。他告诉自己,只要按一下键,就可以听到史普林斯汀或王子的歌,或是用CD播放派特.麦席尼最新歌曲的爵士乐电台。但讯号灯灭了同时,也终结了他的幻想。除了更多类似的过时音乐外,他在频道控制器上什么也没找到。即使是乡村音乐电台也听不到威利或威伦(译注:应是指Willie Nelson和Waylon Jennings,皆在美国一九七○年代后才开始踏上音乐生涯。)的曲子,千篇一律地播放着恩内斯特.塔布斯和韩克.威廉斯(译注:Ernest Tubb和Hank William均为美国乡村音乐传奇人物,前者在一九六三年时已崛起并走红多年,后者逝于一九五三年。)的歌,一首反叛乡村乐曲风的曲子(译注:一九六○年代晚期、一九七○年代重要的乡村音乐潮流,基本上是为了反对过去主流乡村音乐的音乐法则。)都没有。 在麦当诺夫市外,他路过一个卖桃子和西瓜的路边摊。他和马汀常开车到佛罗里达,有次就停在像这样的路边摊前,因为卖水果的是个穿白色短裤的长腿农家女。她身旁有只高大的德国牧羊犬,在开了几句都会男孩和乡村女孩的无聊玩笑后,他和马汀跟她买下一大堆桃子。他们根本不想吃那该死的东西,开了三十哩路后,桃子的味道开始让人反胃,于是拿来对着路牌当靶子练射击,每当听见正中目标的劈啪轰隆声,他们就大吼大叫,白痴得高兴成一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一九六四、六五年夏天?现在的一、两年后。这些事在今天都还没发生,他和马汀没做过那趟旅行,没买过那些桃子,也没用桃子把从这里到佛多斯塔一半的速限标志都弄脏弄凹过。现在这些代表什么?如果那个六月再度来临,而杰夫还陷在这神秘不可解的重现过去之中,他还会来一趟一样的旅行、和马汀开一样的玩笑、对着一样的路牌扔着一样的熟桃子吗?如果他不这样做,如果那个礼拜他选择留在亚特兰大,或者他只是开车经过卖桃子的长腿妞而不停下他对这段生命插曲留下的记忆又会如何?它从哪里来,会发生什么事? 在某层意义上,他似乎重新活过一次,就像录影带倒带重播。但他又不像是受限于过去发生过的事,至少不是完全被捆绑。到目前为止可以确定的是,他又重回到生命中的这个时间点,而且一切情境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包括进入埃墨里大学,和马汀成为室友,修读二十五前修过的课,但自从他在寝室里醒来这二十四小时,他已微妙地偏离了原先追随的道路。 昨晚与茱蒂爽约正是最大且最明显的改变,尽管以长期来说,这件事不必然会影响到任何事。他记得他和茱蒂只约会了半年或八个月,然后在下次圣诞节前后就结束了。她为了某个更成熟的男人而离开他他想起时,脸上挂着微笑一个大四生,毕业后要去杜兰上医学院。杰夫的心曾为此受创,消沉了几个礼拜,然后开始一连串跟别的女孩约会。有阵子是和一个叫玛格丽特的骨感棕发女孩,然后是另一个名字以D或A开头的黑发女孩,再来是有办法用舌头把樱桃梗打结的金发女孩。那时他还没遇到琳达,他娶的女人,他毕业后在西棕榈滩的广播电台工作时才认识她。她当时在佛罗里达大西洋大学念书,他们邂逅在博卡拉顿的海滩上。 老天,琳达现在在哪里?她比他年轻两岁,所以还在读高中,和父母住在一起。他忽然有股冲动想打电话给她,或是继续往南开到博卡拉顿去看她,和她见个面。他不该这样,太唐突了。可能会产生危险的脱轨,使人陷入可怕的自相矛盾中。 是这样吗?他真的得担心时间悖论、担心杀死自己祖父的老掉牙想法?也许一点也不需要。他并不是四处漫游的外来者,唯恐会遇上年轻时的自己,他就是那个年轻的自己,他属于这世界,是构成世界的一部分。只有他的心来自未来,而且未来只存在他的心中。 杰夫得把车开到路旁休息几分钟,他用手抱住脑袋,努力理解这件事的意涵。他曾经想过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才会幻想出这个过去存在。但万一不是幻觉,万一他真的回到了过去,万一接下来二十五年的复杂世局,从西贡沦陷开始到新浪潮摇滚乐流行、个人电脑发明,每件事都成为一部剧情成熟的虚构小说,一夜之间从他的脑际冒出,而他始终没有离开过一九六三年的真实世界,这个虚构想像出现的地点,那该怎么办?比起时光旅行、来世、空间维度错乱等解释,这理由甚至还比较说得通。 杰夫再次发动雪佛兰,重新回到两线道的二十三号公路州偏远地区的荒凉沉寂小镇,像大萧条年代的电影场景在眼前飞逝而过。他想,也许驱使他这趟无目的地漫游的原因正是这个:在亚特兰大之外不受时光打扰的乡间,现在是西元几年或哪个年代的一切线索均付之阙如。饱受风吹日晒的谷仓上用庞大的字体漆上了耶稣是救主字样,颠簸难行的公路上每隔一段时间就准时出现废弃的柏马刮胡膏广告牌,一个垂垂老矣的黑人正牵着一头驴相较起来,即便是一九六三年的亚特兰大,都像是来自未来。 在教宗渡口,就在麦康以北,杰夫把车开进一家附设商店的小型加油站。没有自助式加油枪,也没有无铅汽油。一加仑的海湾特级汽油三十三分钱,标准型二十七分钱。他告诉站在外面的小弟要加海湾特级,油位低的话加两夸脱。 他在店里买了几包瘦子牌肉干、一罐派布斯特啤酒,然后在啤酒罐上抠了好一阵子没结果,才突然发觉上面没有拉环。 你一定渴坏了,亲爱的。柜台后面的老妇人咯咯地笑说。竟然想用手就打开! 杰夫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妇人指了指挂在收银机旁绳子上的开罐器,他用那东西在啤酒罐上面打了两个倒三角形的小洞。小弟这时从加油唧筒对着这家店破烂的纱门大喊:看情形你需要三夸脱汽油,先生! 需要多少加多少。也帮我检查一下风扇皮带,行吗?他也喊回去。 杰夫灌了一大口啤酒,从架子上拿了本杂志。里面有篇关于新普普艺术风潮的文章,李奇登斯坦的大幅连载漫画,欧登柏格用聚乙烯做的巨大松软汉堡。有意思,他原本以为这股风潮会晚一点出现,大约是一九六五、六六年。他发现不一致了吗?这世界已经和他自以为认识的世界有些许不同了? 他必须找个人谈谈。马汀只会把这看成超级笑话,他的父母则会担心他的精神状况。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也许他该去挂精神科门诊。医生至少会听你说,而且对谈话内容保密。不过那样做等于心照不宣地预设自己有精神方面困扰,有想要被治疗的欲望。 不,他找不到可以讨论的对象,他没办法公开谈。但是他不能因为担心事情曝光就继续逃避,这样比他言谈间可能不小心透露的时代错误更古怪。而且该死的是,他开始觉得寂寞了。即使他不说出真相,或是他所知道的真相,在经历这一切之后,他还是需要同伴的安慰。 我可以换点零钱打电话吗?杰夫问收银机旁的妇人,然后递给她一张五块钱钞票。 一块的行吗? 我想打到亚特兰大。 她点点头,按下找换零钱的按键,然后从抽屉中掏出一些硬币。一块钱就很够了,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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