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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牛津圣杰罗姆学院

隐字书 馬修.史坎頓 5929 2023-02-05
1 布雷克看看表,恼怒地微微叹了一口气。什么事情让她耽搁这么久?早在超过半个钟头前,妈妈就保证已经好了。他开始以指头叩击图书馆里成排的书。这下子他该怎么办? 他已经爬过曼德维尔图书室(Mandeville Room)里的滑动式书梯,利用沿著书架而设的金属轨道,从这个书架推进到下一个书架。然后他取下他所能找到最大开本、最重的藏书,放到靠窗边的桌子上,以便浏览个够。印在石头色纸张上的字让他想起一块块的化石,他的手指抚过那些字的肌理结构,摸了好一会儿才合上书本。大部分书都是用他不懂的语言写出来的,他也放弃去尝试理解。 然后,他去转动近门处的地球仪,寻找家乡所在的记号,却怎么也找不到。北美只是平凡无奇的一团,有几条河穿过其中的平原,就像亮光漆上的缝隙。应该是五大湖所在之处,却被制图者安了一顶印地安人的圆锥形帐篷,画了一头孤零零的水牛。于是布雷克领悟,这就是未来几个月他能接触到的最接近故乡的东西了

布雷克叹了口气。 他离开图书室,尝试计算图书馆里的藏书数量。他扫视周遭的书籍,猜测应有上万册:可以读一辈子的书从地上堆到天花板,向左右两边延伸。 他的手指头顺著书脊一路划过去,所经之处,在空气中扬起一点小小的尘埃。 布雷克经过一间办公室,白色的门上四平八稳地挂着印有图书馆专员宝拉.李察兹的钢板,于是停下脚步倾听。他只听得出从那头传来妈妈讲话高低起伏的声音。她并不是在生气,只是讲话声音强而有力,习惯以自己的方式做事。 她是牛津大学邀请的访问学人,停留一个学期,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待在巴德里图书馆(Boseian Library,译注:牛津大学主要图书馆,世界上最古老、英国第二大图书馆,规模仅次于大英图书馆,在英国出版的每种书都会送一本到这里来收藏),这里的藏书之丰全球数一数二。她需要人家帮忙照看两个孩子,正忙着和图书馆的专员协商安排,这位图书馆员很快就成了这两个孩子的临时保母。

布雷克看看表,过了三十六分钟,他又叹口气。 现在他尝试倒退走,反方向轻叩他所行经的书籍,看看这样是否有助于打发时间。 墙上一排面容严峻的肖像,怒目俯视他。他们像魔术师一样,一个个披着黑色的斗篷,留着轮廓鲜明的尖胡子。精致繁复的襞襟,好似压扁的菊花,从衣领里冒出来。年纪大一点的男人眼色迟钝,皮庸皱得有如乌龟,不过也有几个像他一样脸色苍白的小伙子。他瞥一眼这几个人的名牌,分别是:汤玛斯.史登厚(Thomas Stemhold,1587︱1608)、杰若米.伍德(Jeremiah Wood,1534︱1609)、伊撒克.韦克斯(Isaac Wilkes,1616︱37)、陆希斯.圣波尼法.德拉夸(Lucius St Boniface de la Croix,1599︱1666)。每个人都拿着一本小册子,用食指指着相关的段落,仿佛在提醒后代的人要保持努力好学、行为端正。布雷克无视他们非难地皱着眉头,继续用手指头划过那一排书,指关节轻轻叩击书脊。

突然间,他停下脚步。 有一本书居然回击!那本书顽皮地擦过他的手指,又躲回它的藏身之处,简直像一头猫似的。布雷克的手挥开,仿佛被螫到。 他看看自己的手指,看不出有任何异乎寻常之处。手指头脏兮兮的,都是灰尘,不过表皮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或伤口。于是他看看书架上,想要知道是哪一本书突然掉出来打到他,可是每一本书看起来都很正常。一排又一排易碎的旧书,就像穿着皮革制服的玩具兵立正站好,只除了有一本硬是打到他的手。 他若有所思地吮着手指头。被那本书刮到的指关节开始流出一丝丝血,就像被纸张刮到一样。 在这个闷热而没有风的午后,身边这一整座图书馆陷入沉睡之中。一道道太阳光柱就像灰尘弥漫的布幔悬在空气中,远处有一座钟滴答滴答走,沉闷的声音似乎让时间慢下脚步。轻微的脚步声在头顶上的楼板移动着。那很可能是他的妹妹妲可在楼上探索。除此之外,四周没有半个人影。

只有梅菲斯特,躺在靠窗边的地毯上晒太阳。它是学院养的猫,一团结实的黑影,爪子利得跟针似的。它只管一件事,那就是它自己。 (编按:梅菲斯特原文为Mephistopheles,传说中浮士德出卖自己灵魂给魔鬼梅菲斯特,以换取青春、智慧与魔力) 布雷克知道,自己完全是孤单一个人。也就是说,除了隐藏在架上那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以外。 他慢慢且小心地用手指头拂过一本本书。 布雷克!母亲嘘声制止他。她的脸出现在那间办公室的门口。她出来看看他在做什么;就如往常一样,刚好在他要违背她吩咐的关键时刻逮到他。 图书馆专员宝拉.李察兹站在他妈妈身后,笑得一脸和蔼。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妈妈责备他,不准你碰那些书。它们都很脆弱,难得一见,有些还非常值钱呢。现在,小心地把那本书捡起来,然后去找你妹妹。我马上就好了。

布雷克低头一看,一脸惊讶。就在那里,他的面前,有一本不起眼的棕色皮面书,封面朝下掉在地板上,他先前居然没有注意到。那本书似乎等着他去翻过来。 母亲对那位图书馆员道歉:很抱歉,李察兹女士,布雷克不是人家所谓天生爱读书的人。 噢,我可不会这么说,温特斯博士,宝拉.李察兹愉快地说,有时候我也会打翻架上的书。 她对布雷克眨眨眼,然后关上她们身后那扇门,如此一来他就听不到其余的对话讨论。 布雷克喜欢这位李察兹女士。她是一个讲话很大声的女人,喜欢书,而且还喜欢谈论书籍。她戴一副厚厚的眼镜,每次眼镜一拿下来放在桌上就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布雷克可以透过她的镜片,看到她指给他看的书上那些字,就像游泳池里的腿一样来回摆动。有些字母比其他的字母更凸、更有曲线,但是更教他着迷的是纸上小小的刻痕,恍如雪地上的足迹,让他想到极地探险。

李察兹女士让书本看起来很神奇,几乎可以说是有趣的,而他的母亲却把书本变成苦差事。她用书本测验他的阅读理解能力,经常问他在学校的学习成绩。 去年,他在学校的表现不是很理想,这是事实,他表示这并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妈妈却不相信他。事情不再言之成理。仿佛一个个字从被他看到的那一刻,就开始分解了。一会儿它们才排成一列,有如栖在电线上的鸟儿,一会儿它们又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麻雀,飞走了。他没办法专心。 校方希望他到牛津的休假期间,由他母亲自行辅导,能够重新恢复他的专注力。展开一个新的视野。他的导师如此说,仿佛这一句话就搞定一切。不过,他的妈妈只是把他交给大学里其他的教职员,这些人也很忙,所以大半时间他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待在图书馆里做自己的事,或是照顾妹妹。妈妈忙着替她的新书做研究,没有时间可以被打扰。

布雷克弯下腰捡起掉在地板上的那本书,却突然停下动作。他感到一股焦虑。刚刚是不是这本书打到他的手指?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心想。书本不会做这种事。何况,这本书的封面有缺角,还有破损,斑斑驳驳的有如一只破旧的皮手套。它看起来一副完全无害的样子。他摇摇头。他不过是犯傻罢了。 很快地,在改变心意之前,他伸手捡起那本书。然后事情发生了:那本书在他指间重新整编只是一点点,微乎其微。这个动作几乎让人不察,但是布雷克确信自己的感觉。那本书就安安稳稳躺在他手上,再合适不过,仿佛那就是它的归属。 布雷克的心跳停了一下。 他仔细一看,看到两个小小的搭扣,本来是用来扣住这本书,现在却坏了,两条皮带子挂在那里,就像解开来的表带。其中一条带子上悬着一根银色的尖齿,酷似蛇的毒牙。显然就是这片金属牙扎到他的手指。一想到这个,他的指关节就阵阵抽痛,那地方又冒出一滴血来,他吮了吮伤口。

封面上有字,不过字迹已淡,几乎看不见书名。那些字细得有如一缕缕蜘蛛丝,他轻轻吹了口气,除去一层薄薄的灰。眼前出现的不知是人名还是书名,以独特的圆圆字母压在皮革上面: ENDYMION SPRING (恩狄米翁.史普林) 他翻开那本书。 他的手指头战战兢兢,虽然如此,书本身自动翻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跨越时空的距离,在寻找最恰当的地方开始。 他屏住呼吸,大感惊奇。 有几页黏在一起,边边相黏,尚未拆页,有几页则打开来,如没有明显终点的地图。它们让他想起纸鹤,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日本女人折过。纸上没有画线,不像笔记本;又没有可以书写的地方,不像日记本;可是到目前为止又看不到哪一页是有印字的,所以这也不可能是一般的小说。他找到的好像是一本完全空白的无字天书。可是,一本没有字的书摆在图书馆里面做什么呢?

一股微微颤动的感觉,就像微风给人的联想,让他的指尖觉得痒痒的。他挪得更靠近窗边,把那本书检查得更彻底。他以为发现书上有细微的隆起闪闪发光,仿佛有阳光从里面透出来,在传达什么讯息。但是他把书本对着天光,希望能找到里面的秘密讯息时,又看不到任何东西。一页页的纸有如薄薄的窗玻璃,覆着霜似的,难以辨读。 失望之余,他心不在焉地摸着纸张,走回去书架旁。这比他以前摸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来得柔软。好似融化以前的雪花,他想或是,或是,确切来说到底像什么呢?那是一种无法捉摸的感觉,难以言喻的触感。然而,他一翻开这本书,就不想松手。这本书对他下了咒。 显而易见,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书! 你在看什么? 妲可悄悄从楼上的走廊溜下来,吓了布雷克一跳。她攀在书架的边上,像猴子,样,带着好奇的表情研究他。

没什么。布雷克说,猛然背转过去,不让她瞧见。 你说谎。 就跟你说,没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读书的? 我是不喜欢阅读。走开! 妲可仔细检查架上部分的书籍。她选了几本比较厚的,拿到书桌上,匆匆浏览。印刷术?她问道,皱了皱鼻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感兴趣的? 她指着她挑的第一本书的标题页给他看:印刷术的起源与进展。书名下面是一幅插画,画着一群人在圆顶下的室内,到处都是重机械装置和斜面桌。他们在印书。 我是不感兴趣,布雷克说,这本书不一样。它放错了地方,就这样。 那本书讲什么? 布雷克不理会她,继续一页页翻着。仿佛我是头一个发现这本书的人,他心想;或者说是自己找上我的第一本书 不过这不可能呀!李察兹女士在编目的时候,一定看过这本书。他翻遍整本书,寻找索引卡或提供识别之类的东西,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有时候图书馆员会在书脊的地方贴上一个号码,如此学生才能向图书馆登记借书,但这本书的书脊上也没有贴标签。它似乎没有任何记录,仿佛不存在似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考虑偷偷把这本书塞到自己的后背包里去。他怀疑,持有一本没有人知道曾经存在的书,这样算偷窃吗?这本书里面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可见应该没什么用,他心想。若真的有用呢?也许他可以把书借出去,可是那么一来他就得向李察兹女士问清楚图书编号。他该如何找个正当的理由,解释自己为何想要读一本无字天书呢? 他决定把那本书放回架上,他已经受够了这一整天里发生的神秘事件。 正要合上书的时候,他注意到眼前的纸上刻着字,就刻在书的正中央。他连翻页都没有,它就大剌剌出现在那里。 这些字是从哪里来的? 他在封面上看到的名字再度出现,只是这回出现在好几行诗之间,或者说看起来像诗句的文字。都是用小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写字母写的。就像这本书一样,看起来没什么意义。 他低声将那些字念给自己听。 你说什么? 又是妲可。 没说什么。妳少管闲事。 嗯,听起来觉得很诡异,到底是什么书? 她起身好看仔细一点。 布雷克用自己的肩膀挡住她的视线,更加轻声地念,不让她偷听到。 (当夏季与冬季在秋日分开) (阳光将揭露其中的秘密。) (若冬与夏当真分道扬镳) (整本书将迅速四散开来。) (如若四季携手协力) (事物的秩序将永存。) (此乃恩狄米翁.史普林之言,) (为局内人之见解。) 布雷克搔搔眉毛,一头雾水。阳光可能是指他在这张纸上读到的几行字,最后一句似乎是将两个相似音的字混淆了,不过,恩狄米翁.史普林是谁?或者应该问是什么东西呢?还有,谁看得懂无字天书呢? 显然,他不够聪明,无法理解,既然这首诗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别提书里面神秘的内容了。 我可以看看吗?妲可又问。 不行,走开啦。 哟,从我这里看去好像是一本空白的书。 那是因为里面没有任何内容。布雷克随口说,然后住嘴,因为他很惊讶妲可居然看不到他眼前这些字。 给我看!妲可坚持。 不要,不准碰它。布雷克坚决地说,把书拿开,不让她碰到。这是很稀有、很贵重的重要的东西。 布雷克瞄了妲可一眼。妲可如往常一样,身上穿着那件有橘色兜帽的黄色雨衣,打从大吵一架那天她就一直穿到现在。那天他们的父母亲吵得不可开交,搞到后来他们都哭了。妲可进到她的房里,拿出她心爱的雨衣,再出来的时候,把他们都吓一大跳。雨衣是用来保护我,免得被你们的眼泪滴到。 她尖着嗓门说,努力装出大人的声音,听起来反而更稚气。这时候大伙儿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最后连妲可自己也笑了,他们的眼中是欢笑的泪水,而不是痛苦的眼泪。 有一段时间这件事发挥了效用。他们的父母亲快乐了一些,虽然为时非常短暂。 从那天开始,妲可就一直穿着那件雨衣,不愿脱掉,唯恐魔法失去效力。然而,布雷克心知肚明,那股效力很快就逐渐消失了。事实上,消失到几乎不见了。他们为什么会待在牛津,爸爸却在大西洋彼岸,有一部分原因就在此。 他再看看妲可。她看起来似乎闷闷不乐。没什么啦,他放轻声音说,不过是一本空空的书罢了。 他让妲可拿了一会儿,然后把书归回架上,消失在两大册谈印刷沿革的厚书当中。 他伸出胳臂揽住妹妹,走吧。我们过去那边等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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