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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美因兹1452年

隐字书 馬修.史坎頓 9237 2023-02-05
约翰.福斯特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抵达。雪轻轻落着,整座城市几乎沉睡在一层白雪的覆盖之下,他贿赂岗哨打开靠河边的铁门,继续穿越街道前进,没有人注意他。有个小伙子拖着沉重的雪橇跟在他后面。 即使在一片白雪纷飞的黑暗之中,福斯特也看得到教堂庞大的身影,隐隐约约耸立在城墙内其他的建筑物之上。教堂的塔楼是用色彩鲜艳的红砂岩建造的,白日里呈现一种动人的玫瑰色,夜间则横亘成一大片山脉,沉入阴影中。他眯起眼睛瞄一下教堂,与它保持一定距离,继续沿着半木造结构的屋墙行走,这些屋子里住的都是显赫的望族。 在他的周遭充溢着各种气味:柴烟的闷烧味,麦秆强烈的气味,更甭说水肥那股子恶臭,连大雪都盖不过去。三不五时,猪圈里的猪仔为了取暖会发出尖叫,除此之外,只听得到他身后雪橇的滑行声音。

福斯特等那小子赶上来。 紧跟着主子脚步的彼得,停下脚步揩掉落在眉梢上的雪花,双手伸到腋下去暖暖手。他快冻坏了!福斯特或许裹着长及足跟的斗篷,戴着厚厚的手套,足踏绑带的靴子,身上享有这些奢侈衣物的保护,可彼得身上的绑腿太薄了,不足以抵挡严冬的凌虐。更惨的是,雪越堆越高,雪堆上的冰晶崩落在他的足踝处,他的低筒鞋哪挡得了雪。他只想要一盆火烤烤身子,一堆食物填饱肚子,一张床让疲惫的四肢得以休息。 他凝视着头顶上那一片昏暗里的木招牌:画着养得肥肥的猪和捆成一束束的小麦,表示一家家的客栈和面包房。他渴望旅程能到此告一个段落。 就不远了,彼得,福斯特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差不多快到了。 福斯特呼出一口长长的白烟,抄近路穿过空空荡荡的广场,朝市场后面纵横交错如碎玻璃的巷弄走过去,一步步踩得积雪扎扎作响。

彼得不动。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不肯听话,仿佛再次经验到这趟旅程的痛苦。他们主仆俩从巴黎出发,长途跋涉到史特拉斯堡,没找到他们要找的,于是又往东北走,朝着位于莱茵河畔的美因兹(Mainz,编按:建城于西元前一世纪,现为德国境内的工商大都市)而来,行程将近四百英里。他们避开明摆着的水路附近丘陵地上的葡萄园没什么遮蔽,经过市镇的话,城里的人又过于好管闲事专挑有树荫的林地与溪谷走,而今年冬天这些地方几乎是寸步难行。谣传在人迹罕至的路上都会有妖魔鬼怪出现,彼得是不信这些,但是福斯特不时遮遮掩掩的,搞得他心神不宁。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秘密没告诉他? 彼得将双掌覆在嘴上,对着掌心呵气,期盼能替十指注入一点感觉。这十根手指头理应从事比现在更细的活!才不到一个月前,他还在巴黎的圣维克多图书馆(Libay of St.Victor)名列欧洲最负盛名的图书馆做研究,跟随最优秀的抄写员学习书法的艺术。他用手抄写弥撒经书和其他的宗教典籍,已经写出一手纤细、优美的字,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他喜欢想像自己手持鹅毛笔一如舞着一把剑,所过之处流出笔墨,而不是流血。

可是福斯特一来,改变了一切。 福斯特仿佛来自过去的幽灵,他允诺彼得将拥有财富、权势,随便要什么都行,只要彼得执行几件简单的任务,愿意跟随他。他甚至允诺把女儿克莉丝蒂娜许配给他,以回报这个小伙子的效忠。彼得如何拒绝得了? 彼得摩了摩手上起水泡的地方,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对着夜色皱了皱眉头。他的腰上套着一条绳子,牢牢缚住背后的雪橇,让他简直像头牛一样,必须拖着在雪地上走。雪橇是套住他的牛轭,他的负担,是协议的一部分。来自葛恩希函(Gersheim)的彼得.薛佛不过是头畜牲罢了。 仿佛粮食和毛毯还不够重似的,他还要拖着一口庞大的箱子到处走。木制的镶板上刻着令人厌恶的怪兽,就算他再怎么好奇,也被吓得碰都不想碰一下。更吓人的是那两条黑色金属浇铸出来的蛇,盘在箱盖的边缘。两个蛇头紧紧交缠在一起,构成一具精巧的锁。福斯特警告,只要一个不小心误触,它们的毒牙就会释出强烈的毒液,令他终身瘫痪。

彼得打了一个寒颤。这是真的吗? 福斯特讲的话都像在打哑谜,部分原因固然是为了诓骗这个小伙子,同时也是为了守住秘密。他暗示说,那口箱子里装的事物非常罕见、非常精致,它可以将整个世界纳入人掌的范围内。它有眼睛可以放眼未来,有舌头可以谈论过去。只需要懂得支配它的方法,找到办法,能够将一本活生生的书里面的预言看懂就行了。所以福斯特才需要彼得 彼得摇摇头。如今旅程就快结束,要展开下一段的行程了,而他在重新考虑。万一这本书是个错误就像夏娃企图取得被禁的知识,决定咬一口苹果呢?万一会累及自己的灵魂呢?一生劳碌是一回事,永世不得超生又是另外一回事! 彼得意识到福斯特站在一条巷口等他,于是低声咒了一下,扯紧挽具,再次拖起系在他身后的重担。他就像匹马一样发出咕噜声。无法回头了。他已经做了选择。

这会儿雪下得更密了,迅速而无声息地盖掉他们的足迹;他俩来自何方,又往何处去,明天一早醒来的美因兹居民将无从知晓。他们睁开眼睛只会看到一个洁白无瑕的世界:一座被雪覆盖、闪闪生辉的城市,一堆堆的秽物都被积雪遮得看不见。这幅景象,这事情的表象,让他们看得目眩,丝毫不知大难已在暗夜的掩护下临头。 只有我知道不一样 在克里斯多夫街角的工作坊里,我一如往常,从小小的玻璃窗里举头凝视天上的月亮。虽然在下雪,月亮依旧从云里探出那张坑坑疤疤的脸,放出光芒。我看得出了神,雪花衬着皎洁的月光从天上飘落,郁郁黑黑,落到地面上,却成了一片洁白无瑕,宛如令人惊叹的魔法。教堂的阴影高高盘踞在屋顶上,警醒如老天。 师傅并没有注意到气温下降、光线减弱,只是全神贯注在他发明的那件精致玩意上。其他的工人早已回到阁楼上的大寝室入睡,他却拉了张凳子,凑近炉火,敲敲打打拨弄一块复合金属,忙得很。他用利器刮去模子边上细微的黄铜刨花片。

师傅是个讲求十全十美的人,正在替那玩意做细部的改造,让他所设计出来的每一块铅字,都能够将适量的油墨转印到纸上,那些纸是他向上游纸厂进口的。一般的纸就一桶一桶库存在楼梯底下,他偏爱的从义大利进口的优质布浆纸,则是一令一令和昂贵的动物毛皮放在一起,后者将被他用来做上等的皮纸。 每天晚上,他都试图说服我,我们一天比一天接近梦想,不过我已经不是那么有把握了。他投资在印刷机上的钱(数字十分保密)飞快地用完了,所剩的金子在他指间如流沙逝去。除此之外,我对现况没什么不满。房间里火光熊熊十分温暖,师傅辛勤劳动所发出来的声音就是我的良伴。这样的生活远不同于我的过去。 就在那个时候,我发觉有一团人影鬼鬼祟祟潜伏在对街的教堂外面,于是把脸贴近窗玻璃,试着看清楚它的形状。一团阴影离开主要的入口,盯着我这个方向。

你又在赏你的月亮吗,恩狄米翁?师傅说话了,我不得不转过头去。过来,我需要借用你的手指。 我点点头,回首朝窗户瞥了一眼。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我在厚厚的涡状玻璃上呵了一口气,在凝结着月亮的那个位置上画了张脸,在笑脸消失之前转头面对师傅。 我蹲到师傅身边,他叹了口气:我的手不够灵活,不适合干这活。他的指头伤痕累累都是疤,皮肤表面有一层银色薄膜,来自于他所使用的金属:铅、锡和一点点的锑。锑含有剧毒,那一块块的铅字有了它才具穿透力。黑色的墨渍沉淀在他的指关节上就像一只只苍蝇。 我拿起桌上的放大镜,递给师傅。师傅脸上有一条条的污垢,胡子长了且两鬓斑白,不过我爱他如故。他研究手上的模子一会儿,那双眼睛在绿柱石的镜片后面转啊转的。尽管如此,他仍不满意。他把装置挪近炉边,重新拨弄那块模子。

我想到自己能够帮得上古腾堡先生的忙,就觉得高兴。两年前我还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在街上挨饿,但他却收了我当学徒。最起码我能做到的就是报答他的仁慈,不,甚至应该说,报答他对我的信任才对。 我在印刷室里主要干些粗活,一大早起来生火司炉、扫地,在师傅每天试验那台印刷机之前,将一张张的纸打湿。那台最新款的印刷机是他特别以地方上用来榨葡萄的机器改良而成。它有一个坚固的直立式木架,附带一根操作杆和螺栓,可以在他巧妙排列并插入的铅字盘上,压上一只沉重的金属板。然后,上了油墨的字母再将讯息转印到他铺的纸上,印出一张又一张。只要铅字经得住损耗,我们就可以印出许多份文本。我们可以用这台机器印书,再也不需要辛辛苦苦用手抄书。古腾堡先生认为,这项发明将会改变世界。

偶尔师傅会准许我调制油墨。这事儿很麻烦,需要从油灯取下烟灰,混以清漆,另外再加上少量的尿液(师傅面带微笑说那是秘方)。而实际上我最爱的是排字。这才是我擅长的,这份工作只有我的手指做得来。 一天里面有几个小时,当其他的工人在操作印刷机的时候,我就坐在一张矮矮的搁板桌前,面对着几百个金属铸成的活字一套打散的字母。我会将一个个字母排成字,将字组成句子,最后再组成整段文章,形成师傅放在我面前的范本的镜像(译注:左右对调的影像)。师傅称之为反向书写。我擅长这个。更棒的是,我从中学习阅读。 在这座城里到处都可以见到法律系的学生,迄今为止,我们都是拿他们所用,以拉丁文写成的入门教科书做印刷实验,不过最近师傅订的目标更远大,构想更大胆:印圣经。这才是赚大钱之道。永远都有人对天主的圣言求之若渴。我们只需要金主再多支持,加上一个机会,证明我们印出来的书既正确又漂亮,与技艺娴熟的抄写员的成品不相上下就成了。

但师傅完全不知道,我也自行练习印刷。我已经把自个儿的名字刻在工具袋上,这只软皮囊是我来此满周年时,师傅送我的纪念品,里面装着我的凿子、锥子和钻子。我将一个个字母加入我的排字架里,然后小心翼翼压印在皮革上,逐步呈现我的新身分:恩︱狄︱米︱翁︱史︱普︱林。那些字母有点歪歪扭扭的,不过名字到底留下了。 我很清楚自己的技术令古腾堡先生印象深刻。他说我的手巧心更巧。我被升为细工的学徒。彻头彻尾的印刷厂恶魔。他脱掉我的帽子,揉乱我的头发,半开玩笑说。 (译注:印刷厂恶魔原文为Printer's devil。devil有多重意义,一作鬼解,可邪如魔鬼,也可是淘气鬼;一作人解,就是所谓的家伙,也有助手之意) 我很想告诉他,他也成了我细心的慈父,不过我没说。我说不出来。我从一出生就无法出声,就如一切该有的我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楼下的门被风吹开来,我起身去关门。 我刚走到要下梯的地方,便停下脚步。一道人影闪进屋里,很快地拾级而上,朝我走来。一团雪跟在他身后涌进来。我赶紧回到炉畔的师傅身边。 转瞬间,一名身强体壮的男子出现在房门口。脸颊上一条条红色的印痕是被寒霜冻伤的结果,鼻孔一张一缩呼着气。他的眼珠子滴溜溜绕着工作坊乱转,越过一张张的桌子和设备,停在师傅身上。师傅诧异地抬起头来看。 福斯特!师傅叫道,认出这位陌生人。他的语气一点也不热烈。 闯入者忍住笑意,回应,古腾堡。 福斯特注意到我一脸非难的表情。 这个淘气鬼是谁?他一边问,一边轻轻撢去肩上的雪花,上前靠近火炉。他是一个身材矮小、肩膀浑圆的男子,身披一袭滚毛皮的厚重披风,胸前挂着链子和纪念章,想必象征他的财富。他的体重压得木头地板吱吱嘎嘎响。 他带进来一股冷风,我不禁发抖。 他叫恩狄米翁,师傅说,跟着我当学徒。 听到这句话让我感到全身发热,可是福斯特却嗤之以鼻。他脱掉手套,啪的一声扔到桌上,令我为之一缩。然后他伸出手,用戴着戒指的手指托起我的下巴。他把我的脸由左转到右,仔细审视我,那对坚硬而冷酷的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他有一头浓密的红褐色头发,蓄着狐狸色的胡须,底下分开,形成分明的两个尖端。 恩狄米翁,嘎?他细细品味我的名字,再吐出来,他算什么?一个梦想家? 师傅不吭声。师傅常对我说起恩狄米翁的传说,恩狄米翁是希腊神话里被月神爱上的那个牧童,得上天之赐,青春永驻。师傅说我盯着远方,发呆想事情的样子,很适合这个名字。 约翰,你在搞什么鬼?福斯特嘴上说道,手终于放开我。光是看看他。他是个小鬼!手无缚鸡之力,连个铅字都拿不起来,更甭说转螺丝钉了。他有什么用处? 我张口欲辩,却出不了声。 还是个哑巴。福斯特说着,开心地笑,一股口臭薰得我透不过气来。告诉我,约翰。你在哪里捡到他的? 但愿师傅不要回答。我不希望他提起那个时候,在人潮汹涌的市场里我伸手扒他的钱包,结果只探到一只小袋,里面装满铅字,还有一只手,牢牢扣住我的手腕。 幸好师傅故意将他的侮辱当作耳边风。 我看你也有自己的徒弟。说着瞥一眼跟在福斯特身后进来的那名年轻人,是彼得.薛佛吧,如果我没看走眼的话。你终于回到美因兹了。 我转身盯着彼得这位新来者,他站在楼梯的最上面一级,局促不安。他穿得一身破破烂烂的,并不适合这个天气,只好一步一步慢慢移近炉边,设法从这间房里偷偷取暖。 福斯特投给他鬼祟的一眼,警告他留在原地不要动。 师傅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的不安,径自对他发话:告诉我,彼得,你去了哪些地方? 不关你的事。福斯特恶声恶气道,可是彼得已经张口回话。 巴黎,圣维克多图书馆。他低头看着脚上那双脏兮兮的鞋子,咕哝说道。他的绑腿上面都是一块块的泥巴,外套上面敞着一个个破洞。 师傅赞许地睁大眼睛,圣维克多图书馆!哎呀,靠过来火炉边,小子,全说给我听听!那地方是不是像人家说的那般不同凡响? 太不可思议了,彼得说着,头一遭面露喜色,那座图书馆里的藏书肯定上千册。这个世上一半的书我都看过了! 福斯特打岔:彼得,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何不趁机会帮我把东西拿来,叫这个他上下打量我,男孩帮你的忙呢?没必要误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他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硬把我推向楼梯口。我用眼神询问师傅,想要确定师傅需不需要我,可是师傅盯着指间的放大镜,显然明白躲不掉这场会谈。 我说呢,我们来谈正事吧。我一边跟着彼得下楼,耳朵里听到福斯特说。 雪花飘在屋子的边上,差点将彼得拖到门口的雪橇给盖掉。周遭人家的屋顶有如白峰,衬着邻近的建筑又如冰冻的海,木材闪闪发光,窗上的遮板结了霜。 我开始将几条厚重且被大雪覆盖的毯子拢在手上,不晓得来客打算逗留多久看来似乎要好长一段时间这时候彼得制止我。 那些不要动,他咕哝着,拿这个。 他的手一挥,掀掉剩下的毯子,露出埋在底下的一口庞大箱子。我瞪着那口箱子,胆战心惊。它似乎把夜色都吸进去,阴影幢幢。一阵冷风刮起我脚边那些散漫的雪,我紧抱自己,保持温暖。 喂,你抬那头,彼得指使我,显然急于回到炉边,小心不要砸了它。 我甩两手抓起铁制的握把,尝试把那口箱子抬起来。箱子奇重无比。幸亏彼得的胳膊强壮有力,承担大部分的重量。我们每走几步就停下来,慢慢地,勉强将那口箱子抬进屋内。冷冰冰的金属直刺我的皮肤。 我们在爬楼梯的时候,从工作坊里透出来的光照着箱子,将每一面照得原形毕露。笨重的球形把手显露出我以前从没见过的动物,长相骇人。有鳞的怪物和吓人的恶魔斜睨着我,仿佛从地狱深渊跑出来。它们的颊上长满疙瘩,牙齿狰狞,眼若焦赭。但是一直到我们重又进到室内,半踢半滑将那口箱子拖过地板,我才注意到箱盖上紧紧盘着两只蛇,蛇头交缠在一起。彼得看着那两条蛇,明显露出担心的表情,我却看得入迷。它们似乎把我吸过去。 我的手不由自主朝那两条蛇伸过去,福斯特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警告: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去碰。它们很可能会咬人。 我猛然抽手,摆回身体两侧。他讲这话的口气让我不得不信他。也许它们有毒?福斯特垂下眼睛盯着我看,斜恶的眼睛闪闪发亮。我顺从地退后。 福斯特将注意力转向我师傅,师傅目不转睛盯着炉火,好似未来掌握在火焰之中。他似乎在这段时间里变老了。 那么,古腾堡,你怎么说? 桌上有一堆金币和银币,放大镜就丢在一旁。那是开年以来我见过最大的一笔钱。 师傅缓缓说道:恐怕,我得把问题留到隔天再解决。 呸!你明知道你无法抗拒。 没错,可是你的提议 师傅打住,找不出恰当的字眼。 十分合理。福斯特接下去说。 太不像话。师傅反驳。 福斯特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约翰,你不晓得自己在讲什么!有了你的机器,加上我的聪明才智,我们可以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将有无限的财富或影响力。 对,可是代价呢?师傅揉着眼睛,抹下一小道墨痕在脸上,警惕地问。那不是我所期待的影响力。我不想沾上一点边。 得啦!曾经让你斗志激昂、绝不手软的那股欲望到哪里去了? 福斯特环顾室内。围着印刷机而放的是许多张工作台和溅满墨迹的桌子,上面堆着坩埚,铁架子和填得满满的油墨球,都是我们这一行的谋生工具。对折的纸张从橡木上垂挂而下,像一只只飞鸟。 我已经将那段时光抛在脑后。古腾堡先生闷闷不乐说。 胡说!我看得出来,你现在都还在做新的冒险事业。福斯特拍拍印刷机的把手,仿佛那是一头驮兽似的。这回是什么呢?历书?赎罪券? 古腾堡先生抬眼看他。我在考虑印圣经,他缺乏自信地说,一项很可能赚钱的大事业。福斯特逮着了机会。他悄悄贴近师傅背后,将戴着珠宝的手搁在师傅身上。 那么,允许我替你加点油。再添八百金币,即刻生效,帮你投入这项最新的事业。只要想想你所能实现的。富甲一方!有印上你大名的书流通全国。未来世世代代的人提起你的名字将会又敬又畏! 那你又求什么呢?师傅受到了诱惑说。他抬头看着那个男人的脸,就像一个受到蛊惑的孩子。 哟,当然是分一杯羹,福斯特搓着双手回答,还有使用你这设备的权利,当我觉得适当的时候。 他的眼光再度落到我身上,仿佛我是师傅所拥有的另一件财产。我感到坐立难安。 那么那口箱子呢?师傅朝那口木制的箱子点点头,箱子搁在炉边,放得很隐密,不过并未被遗忘。在火光之中,我可以看到一张张邪恶的脸,嘲笑我,对我怒目而视。一滴滴融化的雪水,被火光照得发红,在毒牙上闪闪发光。 里面是一种特殊的纸张,如此而已,福斯特说,是我自己的发明。诚如你所言,你不需要为此操心。我相信,我不在的时候彼得会替我看着。 彼得和我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其实,他不妨协助你,学学你这行的本事。 彼得的嘴角往下一撇,暗示他一点也不高兴要这样自动提供服务。无庸置疑,他一直盼望能够回到他的主人家,住起来比较舒服。他捏紧肿胀的手指,仿佛握着想像中的剑。 所以,古腾堡,你怎么说呢?福斯特说,暗示时候到了,该下个决定。 师傅看一眼桌上那堆钱币,然后看看我,忧心忡忡而倦极地点点头。 好极了!这位访客说。他啐了口唾沫在掌上,手伸向师傅,师傅迟疑不决地握住。 两人握握手。 明早我就去找公证人赫玛斯伯格拟份契约。到时候见,我先告辞了。 彼得踏出几步拦住福斯特,可是福斯特却迫不及待要离开。我敢说古腾堡有面包给你吃,有酒给你喝,他厉声斥责,毕竟,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穷二白。 彼得恳求他的主人,却徒劳无功。福斯特二话不说,昂首阔步走出屋子。师傅突然感到倦了,嘱咐我招待客人吃饱,让他像在家里一样舒适。楼上的大寝室不够睡,所以彼得必须凑合凑合,跟我一样在火炉前面过夜。古腾堡先生向我俩道过晚安之后,手里拿着那一大把沉甸甸的金币,回到他个人的卧房。 我在准备自己的小床时,彼得在作坊里大步走来走去,从周遭的工作台上捡起一件件用具,拿在手上掂掂重量。然后他抓住印刷机的把手使劲一拉,木制的平盘喀嚓一声刮过大理石底座。 最后,他满意地照着沿墙而挂的镜子。他喃喃自语,像只孔雀一样来回走动,孤芳自赏。彼得生就一张俊俏的脸:一双锐利动人的褐色眼珠,两道浓眉,还有留胡子的本钱。他显然以自己的外貌为豪,因为我们从雪橇上搬进来的一堆手抄书和书写用具,里面就有几个袋子与角质容器装满了油膏与干燥香草,他用一根手指沾了一坨粉状的鼠尾草,涂在牙齿上,又挤了几个粉刺之后,才在火炉前面的床铺盖上安顿下来。他几乎是马上就睡着了。 我看了又看,等了又等,确信他动也不动之后,才轻手轻脚朝那口箱子走过去,跪在它旁边。残余的火光照出箱子的每一面,更是鬼影幢幢。红色的阴影闪过那两头蛇,两条蛇相亲相爱,交缠在一起,充满诱惑,引人遐思。 我察觉到箱子里传来模糊的窸窣声,头往箱盖靠过去一点。里面有活生生的东西!一个轻柔的声音,仿佛一阵微风拂过,在我耳边沙沙作响。 我小心翼翼用手指拂过木头突起和翘曲的部位,最后碰到那两条蛇。我的心兴奋得一阵怦怦跳,压过了福斯特先前的警告,我屈起手指罩住那两个冰冰凉凉的金属球蛇头。我谨慎地设法撬开蛇头避开毒牙,它们尖锐得似乎会咬人。 毫无动静。 既没有锁扣,也没有弹簧可以松开上锁的装置。箱盖紧闭不动。没有法子可以打开它。 可是,我依然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的嘶嘶声,引诱我靠过去一点。 身旁的火突然劈啪一声,令我惊跳而起。 这一动想必干扰到彼得,睡梦中的他喃喃低语,伸出一只困倦的手来抓住我不过他的双唇之间叫的是克莉丝蒂娜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他很快又沉入梦乡。他的鼻息渐沉,变成猪叫似的呼噜声。 无论如何,我不能这么快就惹毛了福斯特。他就像一个充满威胁的影子逗留在屋内不去,我无法摆脱一股疑虑。想起他看我的那种奇怪方式,好似他要找的对象是我,不是古腾堡先生。我回到自己的铺位上之后,躺了好几个小时都睡不着,心里静不下来,念头一直在动。 我感到纳闷,不知道箱子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最后,睡神终于偷偷找上我,就如屋外下的雪,我开始做起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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