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奇幻小说 十大猛鬼公园

第3章 动植物公园(二) 客途秋恨

十大猛鬼公园 李大幫 3727 2023-02-05
自从港澳码头侧的大笪地于八九年被政府收回后,要欣赏街头卖唱,就只剩庙街一处,这亦成了香港的特色之一,旅游局的刊物亦作重点宣传,是游客必到之地。然而,卖唱摊档其实是非法摆卖,向观众或途人索取赏钱时,亦必拿一盒口香糖,佯作兜售。原因卖唱是犯法的,但做小贩却可容忍。这种制度是源自兵头花园的秋娘唯一有牌卖唱的艺人! 当年秋娘的首本名曲客途秋恨,令公园内聆听的游人都双眼濡湿,若秋娘再来一首卖花女,眼浅的女游人就会忍不住,跟着秋娘边哭边唱。唉!游公园本是乐事,却弄到哭哭啼啼,确也大杀风景。不过,秋娘在公园内卖唱,也只不过是几个月的光景。今日,要听秋娘的歌声,不是没有机会,不过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入耳之时,可不要发抖,因为秋娘已作古二十多年了!

秋娘在兵头花园出现时,已是白发苍苍,但面色倒还红润,从眉宇间可知她年青时亦是美女一名。四十来岁的妇人,缘何会来到这花园卖艺?这引起了烘叔的好奇。烘叔是在公园内摆档替游客拍照的,他不时要给予管理员好处,以免遭驱赶。 (七十年代以前,拍照是一门奢侈的玩意,郊游地点,都有替游客拍照的摊档,一般都是拍黑白照,色彩是人工加上去的,收费很昂。)但这个卖唱的妇人,却大模大样的在凉亭内摆摊子,似乎是得到默许的。 烘叔向管理员打听这妇人的来历,结果却令烘叔更为不解,原来洋上司要管理员在可能范围内尽力协助这卖唱的妇人,于是烘叔特别留意这妇人。 那一日,时阴时晴,间中还洒几点雨,这情况下,拍照的生意便不用做,烘叔遂将工具都放在凉亭一角。

妇人坐在凉亭的正前方,面向水池,将手上的月琴(圆身长颈的乐器,弹奏的方法类似琵琶)调好,就奏起曲来: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想我思娇情绪正是客途秋恨,这本是南音名曲,以二胡伴奏,但妇人用月琴衬底,以女声唱出,别有韵味。烘叔晓得歌词内容是讲述一名男子思念心爱歌妓的悲恻情怀。烘叔走难来港,与妻子家人分隔两地,夜阑人静时,亦常哼此曲,聊解思绪。这时,听妇人唱出此曲,思绪渐被牵引,一曲既罢,已然不能自已,泪如泉涌。 凉亭旁已有十多名游人被歌声吸引,驻足倾听。有几名中年男女,也是泪眼迷糊,同是天涯沦落人,知君何事泪斑澜。琴声停下,有呜咽,有饮泣,亦有掌声,妇人噙泪点头道谢,对观众丢下的钱币,竟是有点羞涩,手足无措。良久,妇人止了眼泪,将月琴放在椅上,俯身将地上的零钱拾起。烘叔见她东摸摸,西摸摸,便忍不住上前帮忙,却有管理员上来干涉。

喂,呢度唔准乞钱(左口右架),你哋咁样,俾鬼头睇见,我哋好麻烦(左口右架)。 这管理员以为二人是行乞的,与收到的指示不同,怕被上司怪责他纵容乞丐在公园内行乞。那妇人听到乞钱一词,又再潸然落泪,喃喃自语: 乞钱乞钱,吕秋娘沦落到做乞儿做乞儿。 烘叔对乞钱一词亦觉刺耳,反驳道: 喂,乜乞乞声呀,呢位大婶系卖唱,唔系乞钱。 阿烘,渠嗰牌系小贩牌,鬼头话渠可以在这里卖工艺品、小玩意之类,但系卖唱就唔得,不如放些东西来卖,摆个样吧。管理员见妇人的颓丧模样,亦不忍落井下石。 咁好易啫,呢度有几包口香糖,就当渠卖散装口香糖,可以吗? 烘叔为戒烟,以嚼口香糖顶瘾,身边经常有几包,此时,取了出来,放在地上。不过,左看右看,都像欠了些什么。这时,小食亭的老板,亦同情妇人的可怜,遂取来一个装生果的木箱及一盒口香糖,摆放在凉亭内,就成了一个小摊档,另外又取来一个装月饼的铁盒,烘叔将拾得的硬币都放入铁盒内。一切布置妥当,管理员亦觉满意。

妇人向烘叔及老板二人道谢,交换了姓名,才知道这妇人叫吕秋娘。烘叔就以秋娘称呼。经过一番闲谈后,烘叔始知秋娘视力极差,几尺以外的事物,已一片迷糊。 秋娘谈吐举止娴雅,对自己身世讳莫如深,没露半点口风,不过烘叔亦曾经历风霜,年青时亦是风流豪客,只因战乱而颓败,五十来岁就得靠那两部相机谋生。见秋娘弹琴,就知她是风尘中人,因为月琴只有歌妓才用,戏班则用琵琶或洋琴伴奏,而客途秋恨亦是歌妓为老契(即情郎)唱来助兴的。 喺啲好心人,可怜我就嚟盲,等我唔驶饿死街头咯。阿烘哥,你系知音人,好识听嘢慨,呢首卖花女,你指教吓! 秋娘言中有物,烘叔自然会意,就不再啰唆。只听秋娘唱道:愁苦困,唉我卖花过日长有恨歌声婉转低回,如泣如诉,秋娘一息三叹,悲恻哀愁,不但烘叔有共鸣,凉亭外站着的许多女游人,已难忍心酸。我遍走天涯,有谁后怜万劫身愈追思,我愈悲愤歌声仿佛都钻进各人心坎,感受到秋娘万劫的苦痛,亦有的是感怀身世,同样的悲苦。一时间,聚集在凉亭的十数人,都涕泪交流,呜呜咽咽,抽抽噎噎。刚行近的,就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会有一群家伙,在公园里哭哭啼啼。

黄昏日落,烘叔助秋娘将物件寄存于小食亭,问明秋娘居所,欲送一程,哪知秋娘拒绝,烘叔说什么也不肯让一个几乎失明的妇人独自返家,秋娘虽坚拒,他仍尾随照顾,以防发生意外。秋娘亦知烘叔尾随,也不理会,慢慢的走回家。她虽半盲,但路形地势却甚熟,无惊无险的回到居处坚尼地道的一幢大厦内。 那是半山的高尚住宅,住户都非富则贵,秋娘何以沦落到卖唱,而居住的地方却又高人一等呢?烘叔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向坚尼地道的商户坊众查询秋娘的身世来历。 秋娘不是那幢大厦的业主。五、六年前,她的丈夫返回内地后,不知何故,无法回来,秋娘将家当变卖营救,却毫无效用,不少钱被骗徒讹骗了去。这一来丈夫回不来,财产又耗去不少,秋娘忧戚成病,加以终日以泪洗脸,就令视力退减。但秋娘极是倔强,要自力营谋,以不丢其夫的军人面子,终于在一个洋官的协助下,弄得一个小贩牌照,特准在兵头花园摆卖,用意是方便秋娘往返,哪知秋娘在那里卖唱。不过,秋娘的出身就没有人知道了。

秋娘在那幢大厦天台的一间僭建木屋里居住,她不愿搬迁,是因为她要等待丈夫的信函,恐怕一旦搬走,就失了联络。许多人都认为秋娘不会穷到不名一文,她常说要留一笔钱让丈夫可以东山再起,只不过她舍不得动用分毫而已。 秋娘在午后始卖唱,黄昏后就收档,风雨无间,且只唱客途秋恨及卖花女两首,也不是日日唱,大概三四日才开一次金口,其余就只弹不唱,即使有游人要求点唱,秋娘也不瞅不理,相当有性格。 烘叔对秋娘的坚毅作风颇为佩服,也就挨义气,每日秋娘未到,就已替她摆好摊档,让秋娘一到即可埋位弹奏,秋娘收档他亦在后跟随,直到秋娘平安返回居所。两人闲来也有交谈,不过都是烘叔讲的多,听的少。秋娘成了烘叔倾诉心事的对象。有时,烘叔讲及年青时在广州风月场所的风流往事,秋娘会说上一两句,用辞甚为内行。

几个月的相处,秋娘对烘叔的一切已了如指掌,烘叔对秋娘的经历,亦七凑八并了一个印象。知她出身风尘,深爱被囚的军人丈夫,唯一的心愿是夫妻重逢,至于子女、亲人等却守口如瓶。有人说秋娘的许多财产就是被子女及亲属骗去,甚至丈夫被囚,亦与子女有关。 不过,这一切并不重要,同是天涯沦落人,知君何事泪斑澜。二人的友谊,在不知不觉间建立,彼此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辛苦,绝非男女间的爱慕之情。然而,春闺已无梦里人,客途落花犹有恨!秋娘望穿秋水,终于接到丈夫的音讯,但却是一个死讯。这几年来的苦挨支撑都成了白费,心愿已灭,生存亦无意义,最后她心力已尽,死在家中。 这日烘叔仍旧摆好一切,等了许久,仍未见秋娘踪影,他怕秋娘在途中遇事,便来到坚尼地城那幢大厦,看更告知他秋娘已死,尸体在午前已搬走。烘叔无奈,返回兵头花园,却见许多人围着凉亭,且传来琴音及歌声: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正是客途秋恨。烘叔挤进人群,竟见秋娘坐在凉亭中央,边弹边唱,一如平日。

一曲既罢,再来卖花女,依旧婉转低回,每个观众都难以自制,流泪眼对流泪眼。歌罢已是黄昏时分,游人丢下碎银散去,只余秋娘与烘叔二人。 秋娘说道: 烘哥,多谢你这几个月来的关顾,呢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宁静慨日子,我会很怀念,有机会,我哋会再见。 说完,秋娘在烘叔面前消失了。烘叔已不觉惊异,只是对有机会再见这句话感到有点疑惑。 秋娘死后,凉亭这歌坛就停止,不过,许多游人,来到凉亭都会隐约听到琴音,甚至是歌声。有几个女孩子,黄昏时在凉亭歇脚,听到一曲卖花女,不自觉地便哭成泪人,而年纪大一点的中年游客,听到了客途秋恨,亦往往情难自已。 烘叔仍在公园内替游人拍照,有时在拍得的照片上,会多了一两个游人,那女的非常面熟,看清楚,竟是秋娘,旁边的男人大概就是她的丈夫罢。原来秋娘所说有机会再见,是这个意思!

今日,兵头花园有许多改动,但凉亭仍是旧模样,读者们有兴趣去听一首客途秋恨或者卖花女吗?或者,在拍照时,留意照片中多出来的游人,她也许就是秋娘。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