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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彩虹与野狗

明日绽放的花蕾 朱川湊人 14927 2023-02-05
过了梅丘之后,电车的窗户开始划过雨丝,在成城学园前下车时己达倾盆大雨。穿过剪票口,步向南口时我蓦然驻足。 八月都要过去了,怎么还会下这么大的雨,简直只能用瀑布来形容。假日加班稍微提早下班,结果就是这副德性。 (搞什么鬼啊!) 仰望天空,大楼与大楼之间,形状像拼图般的灰色云朵飘过。时间很快就要六点了。 距离住处,走路约需十二三分钟。虽有几班公车行经附近,但公车站位于不上不下的地点,下公车后还是一样得冒雨走路。 与其坐计程车回去,还不如去超商买把塑胶伞或许更便宜。但是,我至今无法下定决心这样做,是因为雨实在太大(纵使撑伞,腰部以下肯定还是会湿透),还有,云看起来飘得很快。我想只要十几二十分钟,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应该就会结束。

(稍微等一下吧!) 附近也有很适合躲雨的小咖啡吧,但我决定站在车站入口处打发时间。 好久没拥有这样空白的时间了。 头几分钟,我的脑中想的全是工作。为了补上延误的进度只好假日来加班,结果进度却不如预期,徒留满心悔恨,又担心明天开会准备不足颇为不安,总之想到的全是现在思考也没用的事情。 但是看着敲打柏油路面的大雨,无意中却出现另一种光景: 那是冷清的寺庙内下着倾盆大雨的光景。四下无人,唯有雨和泥土,还有绿树混合的气息笼罩四周。 那显然是我的儿时回忆那是在我比现在更孤独、更无处可去的少年时代,在家附近的寺庙檐下躲雨时看到的光景,想必是夏雨的气息,唤醒了久远的记忆。 追溯那段记忆之际,仿佛连锁反应,一名少女的笑脸忽然在内心深处重现。那是小学时,和我同班的渡部薰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太会写的她,受到顽劣的同班同学恶意欺负。任何小孩都会发生的失误被同学拿出来大肆嘲笑,甚至替她取了伤害人格的绰号。

听到这里,任谁都会以为她是个可怜的少女吧!但她自己,压根不这么觉得。不管再怎么被欺负,她总是笑咪咪的,对别人很温柔。 是她救了我。十岁那年的夏天如果没有她,后来的我,肯定早已步入歧途。对,是她教我的。她让心如野狗的我,见识到美丽彩虹的气息。 1 谈论幼年痛苦回忆的窝囊,我自认为颇有经验。 小时候想必人人都曾经多少吃过亏,也有过不堪告人的经验。摆出唯有自己熬过那种苦日子的嘴脸,算是可耻至极。更何况由我这种已步入中年的男人来诉说,更是难看。 但是,若容许我忍着羞耻开口我和世间为数众多的人一样,幼年遭逢不幸。至少家对我来说并非安心的场所,我还不满十岁时,就成天梦想着离开。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东京的荒川区度过的。

从常磐线三河岛车站往西步行十分钟左右有个小商店街,我就住在那外围与美容院相连的公寓。据说我生于曳舟,但随着家族日渐庞大,房子变得太小,于是举家搬迁至三河岛。父亲在上野某家大型鞋店工作。所以想必也比较方便通勤吧! 很久以前,我曾看过刚搬到那栋公寓时的照片。 眼熟的美容院树丛前,年轻的父亲抱着年仅一岁左右的我,身旁依偎着母亲,二人都满面笑容看起来很幸福。幼小的我也跟着二人咧开大嘴欢笑,那张照片甚至足以放在照相馆的店面当作范本,充满了开朗的氛围。 父亲爱上工作地点的年轻女子,记得是在我刚满五岁的时候。 详情我已不复记忆了。总之父亲突然不再回家,我只隐约记得母亲曾多次拽着我的手去父亲的公司附近。回程母亲会在上野公园买冰淇淋给我吃,但面对表情阴沉的母亲我什么话也不敢说,只能拼命望着忽伸忽缩的喷水池顶端。

被抛弃的母亲渐渐出现精神失常的状况,从此开始了我的孤独。 当然,我很想相信母亲并非打从一开始就对我弃之不顾。只是有一次,我在家附近玩时,父亲忽然出现,瞒着母亲带我去站前的咖啡店吃巧克力圣代。当时,那个年轻女子也在场,还送给我一个小怪兽的玩具。我带回家玩时被母亲发现追问,于是我和父亲及其女友见面的事情东窗事发。 母亲似乎认为那是我的背叛。从此,她再也不会对我露出过去的那种笑容。总是皱着眉,一副难以接近的表情。 我怎么会生下你这种孽子。 因故挨骂时,母亲曾脱口对我说出这种话。 母亲想必也察觉自己说得过分了,但她并未改口或向我道歉。或许那是她的真心话。也许她认为,父亲随心所欲地奔向爱情,却把小孩丢给她照顾,害她因此无法追寻自己的爱情吧!

但是,那样的一句话对就学前的幼儿而言,会是多么大的打击说来丢人,在那之前的我其实是个爱撒娇的孩子。出门游玩时总是会让父亲扛在肩上,寒冷的夜晚会钻进身旁母亲的被窝,让母亲柔软的腿温暖我冰冷的脚尖。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那时的我很幸福。 父亲的离家,令我失去了那一切。 坐在父亲肩上时看到的天空近得伸手可及,曾几何时却已是无止尽的遥远。母亲的被窝曾是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而如今,与我被窝之间短短数公分的鸿沟却难以跨越,不知不觉我养成了缩成一团睡觉的习惯。 说到这里才想到,上小学那年,父亲曾送来崭新的书包。他的客户有卖皮包的,似乎是透过那方面的关系,低价取得的高级品。但是,当时母亲早已另外备妥了书包。和父亲送的比起来明显是粗制滥造的货色,母亲把二个书包都放到我面前,问我想带哪一个去上学。我年纪虽小却已学会动脑筋,于是朝母亲准备的那个一指,不知何故竟被狠狠打了一巴掌。我只好窥视母亲的脸色惶恐地指向父亲送的那个,结果又挨了一巴掌,还被大骂:你怎么不去死?母亲,早已不是从前的母亲了。

长大后的现在,我终于可以不断推敲母亲当时的心情。父亲的背叛,想必毁了母亲心中的种种东西。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所以肯定也无法忍受自己竟是被抛弃的那一方;再加上生活上的一切都得自己扛,必然也令她忧思操劳。当时的母亲,大概已经累坏了吧! 与那样的母亲生活,我很早就开始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包袱了。 我不仅无法减轻母亲的负担,反倒带给她痛苦而且,甚至无法扮演父母之间的感情纽带(母亲为何就没想过,我也同样被父亲抛弃了)。这样的自己不受疼爱是理所当然的,不用任何人教我就已然这么明白。我无力将这种心情诉诸言词,但内心最深处的确如此感受着。 之后我进入小学。 没上过幼稚园或托儿所的我,非常喜欢初次接触的团体生活。之前的玩伴,顶多只有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同龄小孩,所以朋友的增加令我单纯地感到高兴。

母亲开始去附近的塑胶成型工厂上班,我成了所谓的钥匙儿童。不过当时住的公寓钥匙很廉价,闯空门的如果真想下手,肯定早就连锁头整个都拆掉了不过拿到钥匙,还是令我有点骄傲。换言之,那等于认可了我的确是家庭的一份子。 一年级时,倒是过得平平安安,没有太大的问题。 遗传父亲强壮身体的我特别擅长体育,跑步的速度也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小学时,光是这样便可成为班上的领袖人物,所以我在家压低姿态,在学校自由自在。每天上学很开心,甚至觉得寒暑假很痛苦。 我离群孤僻,开始于小学二年级的秋天。 要是没有那件事,学校对我来说肯定仍是快乐的场所,到底是怎样的天意安排呢所谓的厄运,好像专门盯上不幸的人。不过我当时如果聪明一点,应该可以避开的。

归根究柢,是因为我在公园认识了念同一所小学的一年级小孩。 现在如何我不清楚,但过去孩子们之间没有什么隔阂,就算从未见过面,只要待在同一个公园自然就会一起玩。那孩子,只不过是凑巧也在荒川区公所的儿童公园出没罢了。 他是个调皮有趣的孩子,我很欣赏他。他似乎也一样,和我一起在公园里跑来跑去,看起来很开心。傍晚终于踏上归途,得知他家离我住的公寓很近,我俩都很高兴。虽然学年不同,但彼此都觉得应该会成为好朋友。 要不要进来坐一下? 来到他家门前时,他依依不舍地说。他说养了二只绿龟,想给我看一下。在母亲下班回来前还有充裕的时间,所以我也就厚着脸皮去他家做客了。 他家是二层楼的大房子,一楼第一间是他与四年级哥哥的房间。他带我回家时,除了在客厅看电视的祖母,家里没别人在。

对了,我给你巧克力。 把小绿龟从水槽拿出来玩着,他突然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平日母亲就这么吩咐过,所以我当下直觉推拒,但他却不管不顾地把我拉到厨房。 我家巧克力多得是。 他打开茶具柜的拉门,里面有一盒零食店常见的一打装巧克力。想必是整盒买回来当小孩子的点心吧!说到点心,我只知道是要吃时才去买的东西,所以我认为他家很奢侈。 他从盒子里取出一片巧克力递给我。我再三推拒(我没把握能藏妥不让母亲发现),但他说这是我们结为好友的纪念,所以我不得不收下。 等我得知此举招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已是隔天在学校的时候了。 下课准备放学后,级任老师吩咐我暂时留下。我暗自纳闷有什么事,还是乖乖在自己的座位坐下,目送大家离去。等到教室无人后,老师在我前面的座位坐下,问我昨天和谁去哪里玩了。当然,我照实直说。

当时我的级任老师,戴着重度眼镜,梳成三七分西装头的后脑杓已相当稀薄,是个中年男人,上课时常开玩笑很受学生欢迎。当然我也很喜欢那位老师,假如有人私下讲老师的坏话,我还会警告对方。 老师边点头边听我叙述,听到我离开公园后去了一年级学生的家里时,突然眼色一暗。等我说到对方送我巧克力时,老师以冷漠的语气驳斥: 喂!别骗人了。那个巧克力,不是人家给的,是你偷的吧!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实在是无法理解。我什至以为,老师该不会是在跟我闹着玩吧! 那孩子的母亲说,你走了以后,家里少了一片巧克力。 随着对话的发展,我终于懂了看样子是一年级学生的母亲找老师告状,说我偷了巧克力。我当下奋起抗辩。 可是,那个一年级学生说他没有送给你。 讲到一半时老师嘴里冒出的这句话,令我愕然。 八成是我离开后,他母亲回到家,发现少了一片巧克力。当然,她想必会追问一年级学生怎么回事。说不定,是以严厉的口吻逼问。他情急之下矢口否认知情。但母亲仍然咄咄逼问他无计可施之下,于是指称是我偷的吧! 我绝对没有做那种事。 当时的我,已尽了一个小孩所能做的一切努力。但老师充耳不闻。事后我才知道,那孩子的母亲是家长会副会长。 只要你在这里写下是我偷的,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面对流泪诉说的我,老师递来一张草纸说。换做现在,逼八岁小孩写那种自白书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但在当时,老师的地位是绝对的。 我哭得很惨,结果还是不得不写。因为老师说,他可以不告诉我母亲。如今才想到当时,我应该当着老师的面撕破那张纸,把碎纸屑洒得满天飞。 2 我家没有相机,因此少年时代的照片寥寥无几。 尤其小学时的照片更是没几张,其中最旧的一张是小学三年级春天,去所泽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纪念村远足时拍的团体照。当时的同班同学规规矩矩地成排站在风车前拍照,但照片中的我,已有野狗的眼神。 当时的小孩不习惯拍照,照片上的表情多半异样认真,唯有我的脸孔稍有不同明明是不到十岁的孩子,却凶狠地瞪视镜头。像母亲一样皱着眉头,像是要吓唬谁似的。 而且我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左边,硬是和周遭的人空了一个身体的距离。仿佛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根本是走错了地方。 这种无意义的距离,似乎清楚表达出我当时的心境。那时,我已完全厌倦学校,待在班上同学之间很痛苦。 毋庸赘言,小学二年级时的冤枉已在我心头落下阴影。 没有任何人肯相信我我心性扭曲地想,对于只听对方片面之词的老师备感失望。同时,也憎恨那个虽然哭哭啼啼、很不情愿,却终究为没做的事情写下偷窃悔过书的自己。 如果只有那道伤痕,或许迟早时间会抚平。当时我有好友,只要在区公所的公园跑跑玩玩,讨厌的记忆多少可以抛诸脑后。 但是,某件事却在我与朋友之间形成鸿沟。 起因,是巧克力事件在班上传开了。那个一年级学生的哥哥,和我班上的某个男生认识。俗话说人的嘴巴堵不住,从他嘴里漏出的消息,一转眼就传遍了全班。 当然也有朋友相信我的无辜,但其中也有一群人看我不顺眼(小孩动不动就喜欢闹对立,渴望划分、确保自己的地盘,或许是出于一种本能),他们有事没事就搬出那件事奚落我。比方说,如果有同学把铅笔或橡皮擦放在桌上就要离开,他们就会瞄我一眼,然后大叫喂,最好把东西收好喔!因为我们班上有小偷。 起先我也随便听听不放在心上,有一次,终于忍无可忍动手了。我本来没打算认真打架,结果却变成一对三在教室里大打出手。 现在回想起来,对方人多势众具有重要的意义。 若是一对一我可能还会手下留情,但对方有三人,如果掉以轻心自己反而会吃亏。我是抱着走投无路的心情不得不战。我全力出击,管他是脸还是肚子,总之只能对着眼前的人拳打脚踢。 结果我大获全胜。在同学喊来男老师制服我之前,我已彻底击垮三人。他们哭着求我饶命,那种话令我很陶醉。 (原来这么简单。) 当时,我恍然大悟原来靠暴力解决最省事,而且很痛快。 之后的我,脾气暴躁得与以前判若两人。因为我醒悟到与其忍气吞声,不如靠拳头说话更快,所以只要稍有不如意就诉诸武力。如此一来谁也不敢再违抗我,让我很得意。况且恫吓别人闭嘴以后,也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之后的事,想必没必要再多说了。 以前的好朋友都离我远去,我在学校也变得很孤独。升上三年级后重新分班,我在新班级也格格不入。班上同学讨厌我,但我不以为意,还以为大家是害怕我的拳头。那令当时的我有种痛快的错觉,在家越忍气吞声,在学校就越是胡作非为。 所以那张纪念村合照中的我,只不过是个搞不清状况的愚蠢少年。长大后的现在再回头看,就各种角度而言,那都是一张难堪的照片。 但我很喜欢这张照片,从小就一直珍藏着。因为和我隔着四个人的地方,渡部薰子正满面笑容。 不过,她那八字眉、单眼皮加眯眯眼的表情,说是在笑,更像是满面的困窘。 渡部薰子在三年级时与我同班,但我以前就知道有她这号人物。对她来说并不名誉,因为她是我们这个学年出了名的功课差劲。 单就外表看来很普通不,其实是可爱的少女。她的个子很矮,再加上体型有点圆滚滚的,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但她到了小学三年级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对渡和薰这二个字似乎没辙,老是写成似是而非的错字。还有,二位数的加与减法也算不好。碰上乘法和除法,更是连计算的意义本身都无法理解。虽然会九九乘法,但想必只是当成咒语那样死背下来吧! 她似乎有轻度的智能障碍。但是,她那种智障的程度很微妙,到底该念普通班,还是该念特殊教育班(现在好像称为特别支援班),正好介于二者之间。不过,当时的同学自然不可能明白那种事。 薰子很早就在班上被欺负。名字也被戏称为渡部傻子,还说什么碰到她就会被传染笨脑袋,所以谁也不肯接近她。甚至说她碰过的东西会传染傻子病菌,大家都对她退避三舍。 三年级同班时,大家依然在欺负她。就连以前不认识她的同学,也干脆地加入欺负她的阵容。 单就我所见,并没有同学试图制止或庇护她。因为他们害怕如果开口干涉,下一瞬间也会遭受同样的待遇。尤其是男同学,还会被人耻笑你喜欢渡部傻子吧!擅自被撮合成一对。那种愚蠢实在令人受不了,但小学生就是这样。 虽然受到这种待遇,但薰子一直很开朗。 她总是满面笑容,仿佛没发现自己遭受到不公平的对待,态度自然地和人说话。坐在附近的同学如果忘了带铅笔盒,她会主动递上自己的铅笔,即使对方不领情反而骂她:谁要碰妳的烂铅笔。她也不会因此垂头丧气。说不定在她的体内,根本没有生气或恨人的回路看她这样我忍不住暗想。 3 现在已不常看到,但在我少年时代,野狗的存在理所当然。 通常它们会在小房子栉比鳞次的巷道及商店街的杂乱中无意间出现,随即运用各自的方法取得食物,又在当天之内默默消失。 野狗可以分为二种态度亲热靠着向人谄媚维生的狗,和躲避人的狗。 前者只要看到有人稍微给点好脸色,立刻就拼命摇尾巴,在地上打滚露出肚皮。靠着这招讨东西吃,贪心地恳求人们喂养它。谈到在街头徘徊的野狗,我想这种类型应该占了压倒性多数。 至于后者,也许是以前有过太悲惨的遭遇,一看到人不是逃之夭夭,不然就是反过来狂吠。这种狗想必活不久,虽然见到的机会不多,但偶尔看到时我总是很难过。因为它们多半戴着项圈,表示以前也曾是谁家养的狗。它们想必是因为某种理由遭到饲主弃养,从此再也不相信人类。 无论哪一种野狗,我都不喜欢。 也不知它们有没有去处,看到它们在街头闲逛,总觉得和自己有几分相似。说不定,这种感情近似近亲憎恶。 对!我也是无处可去的小孩。虽说是自作自受,但是连一起玩的朋友也没有,待在家里也只觉得痛苦,于是我只能在街头徘徊来打发时间。放学后的我就跟野狗一样,在站前商店街及区公所的公园等地到处走来走去。 但是俗话说狗在路上走难免挨棍子之所以会遇上那件事,正是因为我漫无目标地在路上走来走去。 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暑假。通常那时候应该已经去工厂上班的母亲在家,所以八成是星期天。 在狭小的公寓里和母亲面对面很痛苦,我上午就出门,还是漫无目标地闲逛一阵子之后,来到当时位于区公所后方的荒川儿童馆。那里可以自由阅读漫画杂志,是我很喜欢的地方,也是我无处打发时间时的最后指望。 大概是下午三点过后吧!忽然开始轰隆隆打雷。从窗口一看,天空飘过厚重的乌云,似乎马上就要下起倾盆大雨。 若说是小孩子的愚蠢我确实没话说,看着那样的天空,我以为应该立刻回家。如果这样继续待在儿童馆,我猜等五点闭馆时一定会下着大雨。实际上那其实只是一场雷阵雨,虽然雨势很大但立刻就会停了。 我走出儿童馆,朝我家跑去。但是,就在快到家时,大颗雨滴掠过脸颊。四周充满泥土潮湿的气息,令我预感到即将来临的滂沱大雨。 (没办法趁现在找地方躲雨吧!) 我尽量找有屋顶的地方。如果这样硬着头皮淋成落汤鸡冲回家,肯定会惹得母亲暴怒。 之后,我冲进去的,是离三河岛车站很近的净正寺。 穿过小门,右边有一片小型坟场,有一座漂亮的观音像相向而立。不算大的寺内尽头是正殿,我打算在那片屋檐下暂时躲雨。 几乎就在我冲到那里的同时,开始下起大雨。雷声轰隆作响仿佛有无形的岩石从天上滚落,整片天空一再划过闪光。 我为了不让住持他们发现,蹲着低下身子。虽然躲雨应该不至于挨骂,但我也不想因此招来同情。 时间过得越久,雨下得越大。甚至开始起风,树木如生物般沙沙蠢动,天空每次出现闪光令视野呈现曝光过度的状态时,观音像仿佛便烙印在眼中。 那座观音像,是为了纪念三河岛事故受害身亡的人们所建造的。 三河岛事故指的是昭和三十七年五月三日发生的电车连环追撞事故,共有一百六十人死亡,伤者也多达三百人,是一大惨剧。当时安置遗体的场所之一,据说就是这间净正寺。 我住的公寓,就在这个现场附近。 出了公寓,眼前就是小型商店街。沿着那条路向右走几公尺有个十字路口,站在那里面向南方,眼前就是常磐线电车行经的堤防。那里正是这场惨剧的现场。 不过我搬来时已是事故发生的数年后,但每年五月三日宪法纪念日这天,还是可以看到堤防的高架桥入口供奉了许多花束。 事故当天,据说那一带宛如地狱。 意外发生在假日晚间,电车上有许多出游归来的乘客。因此牺牲据说多半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或更小的孩童。还有,当时等不及救护车,当地居民直接拆下门板抬着伤患去医院也是有名的故事。 告诉我那场事故的,是商店街零食店的阿婆。她经常说,净正寺祭拜的是那些可怜的身亡者,所以经过净正寺附近时,一定要尽量对慰灵碑行礼膜拜。因此即便长大后的现在,那个阿婆的脸孔还是会与这间寺庙的观音像重叠。 躲雨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已不再有雷声,天空也逐渐明亮。但雨尚未完全停止,我蹲在正殿的檐下,茫然眺望参道石板路的接缝冒出小泡泡。 这时,不意间远远传来耳熟的话语。净正寺在我们这一区算是小寺庙,所以围墙外的车声及人们大声讲话时,即便在正殿附近也理所当然地听得见。 喂,渡部傻子,妳撑伞也没用吧!妳都已经是笨蛋了。 妳干么整天傻笑,真恶心。 渡部傻子刚才也提过,那是渡部薰子的绰号。看样子寺庙的围墙外,是薰子及嘲笑她的几个男生走过。记得曾听说她家在荒川区民会馆(现在已改成Sunpearl荒川这个时髦的名称)后方的某家小杂货店,但她也会跑来这边玩吗? 附带一提,我小的时候,大家都说雨水含有核子试验的放射能,所以下雨天如果不撑伞,不但会秃头还会变笨。 即便听到别人嘲笑她,我也没感觉。我并不同情她,甚至认为她被人讥笑也是在所难免。但我最后忍不住冒雨冲出去,是因为听到这样的对话: 渡部傻子,妳爸是因为妳太笨才离家出走吧! 才不是。 之前她一直没接腔,这时我才听到她的声音。 我爸是去名古屋工作了,我妈是这么说的。 那当然是骗妳的,妳爸是因为受不了妳那么笨才一走了之,我是这么听说的。 才不是! 听到这番对话时,我再也忍无可忍。雨势仍很大,但我顾不得淋湿便冲到寺外。 通往区公所的路上走着一个撑红伞的女孩,周围跟着三个男孩。男孩从头到脚都湿透了,看样子连大雨都成了他们游玩的点子。 看我的假面超人飞踢! 其中一人越讲越得意,突然朝薰子的背后踹去。薰子一下子站不稳,撑着伞就这么向前跪倒,另一个男生看了,大声起哄。 你刚才那样沾到傻子病菌了啦!脏死了。 我默默自他们的后方接近。然后拍拍踹薰子的男生肩膀,算准他回过头的瞬间,狠狠朝他的颧骨挥拳。 你们几个,不要太过分了! 我尽可能做出凶狠锐利的眼神,朝他们一个一个瞪去。 我老爸也离家,难道也是因为我太笨吗? 这几个男生我见过。都是同一个学年的人,其中一个,以前还跟我同班。 对不起。 其中一人被我的恫吓吓得道歉,剩下的人立刻也跟着乖乖低头。 跟我道歉有屁用啊,向渡部道歉! 看着全体向薰子道歉后,我才放他们离开。等到暑假结束后,说不定会开始谣传我是薰子的男朋友,但我不在乎。 谢谢。 一切结束后,薰子说,向来面带笑容的她,这次却难得露出有点气恼的表情。 我跟你说,你不可以那样动不动就打人啦! 她那种温吞的说话,令我很想笑。就因为我出手揍人那些家伙才会道歉,但薰子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 妳果然是笨蛋。 被我这么一说,薰子猛然把脸撇开回答: 我马上就不是笨蛋了。 为什么? 我九月就要换学校了,我要去可以让我听得懂的学校上课。 我详细一问,原来她自第二学期起要转到设有特教班的其他小学了。 距离虽不远但方向正好相反,所以想必再也没机会碰面了。看样子我不会被认定成她的男朋友了。 那很好呀,妳就好好加油吧! 我朝她的肩膀一拍,她咧嘴笑了。 4 之后,父亲突然回来了。 好像是因为他和那个女人感情破裂分手了,但好歹已安稳下来的家中,不消说,自然再次掀起风暴。 就算分手了,你以为旧帐就可以一笔勾消吗? 母亲一再重申理所当然的主张,父亲倒是不羞不恼,只是替自己找理由解释。 坦白说,我并不希望父亲回来。 正如母亲所言,一度抛妻弃子的事实无法抹灭,因此我所受到的伤害也不可能得到补偿。只因为无处可去就这么厚着脸皮搬回来,未免也太丢人了。早知道他会这么简单回来,那我看着母亲阴沉不定的脸色,战战兢兢的那段日子,到底算什么? 但父母最后还是复合了,对当时年幼的我而言,只能说太不可思议了。那或许就是男女关系的奥妙之处,但父亲和母亲动不动就搬出都是为了我这句话,令我极为不快。 我开始觉得一切都很可笑父亲与母亲固然可笑,学校也一样可笑。世界总是配合别人变来变去,被耍得团团转的自己也很可笑。电视、电影和书本乃至整个世间,通通都很可笑。 十岁的我,早早便有了那种虚无的目光。做什么都觉得无趣,仿佛一切都和自己不相干。我很想赶快长大离开家,但有时候,连那个念头都好像无所谓了。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继续那样成长,我想我一定会变成一个心地冷硬如冰的人一个对社会与人性常怀失望,对别人的关怀与善意抱持怀疑的寂寞人。 但是或许是渴望取得某种平衡,在得知那种虚无后不久,我开始做奇妙的梦。 不,梦的本身,其实毫无奇妙之处。 只不过老是梦到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露出殷切的微笑,在看似户外的场所吃巧克力。就幻想天外无奇不有的梦境世界而言,那反而是过分安静的风景。 起先梦到的,是五岁左右的女童。她穿着粉红色洋装留着妹妹头,在异样闪亮的风景中,专心吃着巧克力。无声无息,我觉得自己仿佛潜入游泳池中,观看那幅风景。 (刚才那个人,究竟是谁?) 醒来后,我在被窝里暗自纳闷。 女童的脸孔我看得一清二楚,却压根没有印象。既不是认识的人,也不记得在电视上看过。或许只是我自己忘了,其实曾在哪里见过? 当然,如果光是那样或许还不值得大惊小怪令我惊讶的是,是那梦境异样逼真。 比平时做的梦更清晰,简直就像现实中发生的事。翌晨,甚至就连女童吃的巧克力的气味,似乎都还留在鼻腔深处。 但是,就算再怎么奇妙的梦,若只有一次,倒也不算什么。只不过偶尔做个异样清晰的梦用这一句话便可解决。问题是,自中元节过后天天如此,又该怎么解释整整七天,我每天都做那样的梦。每次梦中出现的人都不同,但共通点就是他们都在吃巧克力。 有时是高中生年纪的男孩,穿着学生服吃巧克力。他一手插在长裤口袋,拿着整片巧克力啃,吃相看起来很帅气。有时是看似高雅的中年女人,同样高雅地掰下一小块巧克力吃。隔天,是穿西装的男人,带着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学男生,把一片巧克力各分一半,开心地吃着。 (这梦境到底是怎么回事?) 连续七天如此,我不得不纳闷。 梦中出现的人,我全都没见过。他们究竟是谁?为何同样都在吃巧克力?总不可能是巧克力公司发明了在梦中播放广告的方法吧! 于是,我决定试试以前在漫画杂志上看到的记住梦的方法。不过,其实只是在枕畔备妥便条纸和铅笔,一醒来便把梦记下,如此而已。坦白说,由于实在太简单,我什至半信半疑,但实际一试,竟然意外有效。 我在枕畔备妥小张便条纸与铅笔,一醒来立刻将梦中看到的风景尽可能地记录下来。起初,我只能想起笑咪咪吃巧克力的人们,但是或许是记忆力也随着做笔记增强了,我渐渐在他们的背后看到了细长的影子。 (那个该不会是净正寺的观音菩萨吧?) 那抹影子,逐渐越看越清晰,是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某天。 那的的确确是净正寺的观音菩萨为了纪念三河岛事故身亡者而建的观音像。如此说来,那些陌生人吃巧克力,应该是在净正寺内。为什么非得在那种地方吃巧克力不可呢? 发现这点以后,我再也坐不住了。 那天不巧一早就下大雨,等到雨势减弱到一定程度后,我决定去净正寺一趟。从位于商店街外围的公寓走过去,即便是小学生的脚程也只需十分钟左右。 我出门时正值中午,雨势已变得很小。我想雨停也只是迟早的问题,但是为求谨慎起见我还是撑伞出门。 净正寺内,那天一如往常安静。甚至可以听见变小的雨滴打在樱叶和参道石板上的声音。 (什么也没有嘛!) 我边这么想,边在寺内走了十分钟。墓地里成排的墓石,以及那块慰灵碑与观音像也被雨淋湿,好像比平时更有生气(这么说似乎也怪怪的)。 最后,我也腻了在那里浪费时间,于是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一支红伞无意间穿过大门走来。 (还以为是谁呢居然是渡部。) 对,是渡部薰子撑着那把熟悉的红伞。我情急之下躲到排放扫墓用水桶的架子后面,观望事态的发展。 薰子撑伞走到观音像前站定,猛然将两手一拍(不消说,那是错误的举动④)用清楚的声音说: 请让XX同学早日收到我的心电感应。 她说的正是我的名字。但是,她所谓的心电感应云云是指什么,我一头雾水。 ④正确的参拜方式应是一鞠躬,二拍手,默祷之后再一鞠躬。 喂,渡部。 等她抬起头后,我喊道。薰子转身看到我,大吃一惊地缩身向后躲。 啊!吓死我了。不要突然出声好不好。 就算事先出声,我想她还是一样会被吓到。 不过,太好了。看来菩萨听到我的心愿了。 薰子用如释重负的口吻嘀咕。 刚才我听到一点点妳在说什么心电感应?关我什么事? 我跟你说。 被我这么一问,红伞下的薰子,脸变得更红了。 其实,我想为上次的事道谢可是,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所以我天天来观音菩萨面前许愿。请菩萨让你再来这里一次。 薰子边说边摸索裙子口袋,取出一片巧克力。那是我忘也忘不了,和以前蒙上不白之冤时的巧克力一模一样。 上次谢谢你。来,这个给你。 我收下一看,巧克力已经软趴趴了。虽说下着雨,这时毕竟仍然是八月。 都已经溶化了。 我笑着拆开包装,撕开银纸。宛如烤吐司上的奶油,巧克力已经溶化了。我用食指指尖抹起来舔给她看。 好吃吗? 嗯,不赖。我超爱吃巧克力。 我一边回答,一边萌生奇妙的感慨自己居然会在这寺内吃巧克力。 渡部妳刚才说,妳每天都来这观音菩萨前许愿。 我把自己做的奇妙梦境告诉她。 噢,那一定是意外死亡的那些人啦! 薰子理所当然地说。 那场意外发生时,我爸爸说他和附近邻居同心协力,一起送了很多人去医院。可是,他说有很多人在半路上就死了,还有很多人抵达医院后也死了我想,一定是那些人在帮忙。 她的话,令我瞬间感到背上一阵寒意!回想起梦中见到的那些人,我觉得有这种感觉很奇妙。因为他们真的是拿着巧克力吃得津津有味。 说到这里妳每天都来? 嗯!因为我们马上就没机会再见面了。 换言之,我做梦那天,就是她来这里向观音菩萨许愿的日子吗?为了我,她竟然天天来 谢谢谢谢妳。 我不觉间心头一紧。或许不是在第一时间,但她的心愿的确传达到了。 道谢的人明明是我,你好奇怪喔不过,转学之前能跟你说话真是太好了。 薰子又露出那种困窘的笑容说。 XX同学,上次我也说过,动不动就打人不好喔!会被大家讨厌。 这个我也知道。 我只能这么回答。我实在无法告诉她,那是因为打人让别人听自己的命令感觉很爽快。 虽然不太好意思,不过反正要道别了,所以我就直说吧我最喜欢你的笑脸了。 薰子说完,立刻把伞放倒遮住脸。大概是不想让我看见她害羞的表情,但我很庆幸她这么做了。 因为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就再也克制不住再也克制不住泪水自眼睛深处溢出。 即便是这样的我,也有人肯说喜欢我。 即便是心性别扭又粗暴的我,也有人夸奖我笑起来很好看。 虽然我明明早已主动放弃去努力与人沟通。 谢谢妳渡部。 我拼命拿手背抹去流出的眼泪,一边说道。她稍微举起伞,看着我的脸。 咦!奇怪。你怎么哭了? 那当然是因为太高兴了。 我尽可能老实回答。 少骗人了。别忘了,我很笨耶!我是渡部傻子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被这样的女生告白,怎么可能会高兴。 不,我很高兴非常高兴。 真的? 真的。 听到我这么回答,薰子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最后她带着困窘的笑容,也流下美丽的泪水。 我也很高兴。 这时,脚下的石板在日光照耀下,不知不觉中拉长了我们的影子,雨停后太阳似乎出来了。我放下伞眼前的天空有一弯大大的彩虹。 渡部,妳看彩虹。 哇,真的耶! 我们各自放下伞,在净正寺内并肩凝视巨大的彩虹。也许是因为重现的日光太强,彩虹看起来清晰有力。 XX同学,你有没有闻到橘子的味道? 过了一会,薰子脸朝着彩虹对我说。 被妳这么一说,的确有一点。 的确如她所言,不知从哪隐约飘来柑橘类的香气。明显与被雨淋湿的植物气味不同,是一种柔柔刺激鼻腔深处的香气。 会是什么呢是彩虹的味道吗? 怎么可能。 她的话令我笑了,但内心一隅却倏然在想,或许真的是。世间有时真的会有心电感应,心地善良的死者们,也会为无名少女助上一臂之力。就算彩虹隐约闻得到,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们把伞扔开,不约而同地牵起手。 5 正如我猜想的,瀑布般的大雨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就变小了。同样在躲雨的人群之中,已有人早早离开车站大楼。 我瞥向云层快速流动的天空,思忖自己该怎么办。我烦恼了一下,最后做出最好再等一下的结论。 (这才想到,最近都没看到彩虹。) 我仰望车站前的天空,如此暗想。 意外得到的空白时间不知不觉,我又重回三十年前的少年时代。 每当我回想起那天并肩眺望彩虹的薰子笑容,至今心窝仍会感到一阵暖意。她是第一个让被众人疏远的我,分享到无偿之爱的女性。当时,如果没有与她相识,我八成早已步入歧途了。 从那天起,我努力重新融入学校。 起先当然不顺利,但渐渐收到成果,到我毕业时身边已有很多朋友了。毕业典礼结束后,大家一同拍摄的纪念照中,我和好几个朋友搭着肩欢笑。 能够那样,还是拜薰子所赐吧!若是能与转到别的学校的她一起毕业,应该会更好。 在这世上,肯定没有哪只狗是自愿变成野狗的。即便一点点也好,若能被爱若能切实感到自己被某人需要,或许便可重新走上正途。 (差不多该走了吧!) 确定雨滴变得很小后,我也迈步走出。就在同一时间,我看到眼前的马路上,有一把红伞正拐弯走来。 红伞主人一看到我,便立刻微微挥手。另一只手上,拎了一把绅士用伞。 你回来了。 最后她在我面前站定,伴随一如往昔的语气递上雨伞。 妳干么还特地跑来。 偶尔一次有什么关系。不过,幸好我本来还在担心如果在我抵达前雨就停了该怎么办呢! 我又没打电话,亏妳算得这么准,知道我到车站了。 多多少少,就是知道嘛! 薰子说着低垂着眉尾,露出困窘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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