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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锵锵轩怪谭

明日绽放的花蕾 朱川湊人 14200 2023-02-05
1 第一次走进那间店,算算已是二十年前当时我才二十出头。 地点在东京荒川,从日暮里车站东口徒步只要十分钟的距离,钻过现在已看不到的零食店横街旁,来到尾久桥街一带。就地址而言应该算是西日暮里,不过这种细节并不重要。 我已不记得当时为何会起意走进那间店(不过人们走进拉面店的理由,通常只不过是因为肚子饿),我只记得,那天东京罕见地下了大雪。大抵上应该是二月底或三月初。 我住在车站另一头的谷中银座附近。那天,我打着黑伞,在大雪纷飞中四处徘徊。其实前一天发生过一些令人沮丧的事,窝在破公寓里只怕心情会加倍郁闷,与其如此索性就于是乎我冲到了屋外。 自西口陆桥上眺望穿过雪中的山手线及常磐线后,我下楼梯走出东口。现在经过重新开发已经变得整齐干净,但当时的日暮里车站前面,北边是小店栉比鳞次的闹区,也是最适合漫无目的步行场所。此地还有收集了漫画家望月三起也的《wild7》全集的咖啡店,所以打从二年前搬来之后,我就经常在东口一带打发时间。

记得大约是二点过后吧,我在人迹稀少的小巷中,一家老旧的中国餐馆前驻足。由于沉浸在思绪中,这时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 说是中国餐馆,但一眼就知道那并非所谓道地的中国饭店。 竖立在入口前的招牌上,写有拉面、炒饭、叉烧面、咖喱饭这些常见的菜色,单纯称之为拉面店或大众食堂似乎更为贴切。上面写的价钱也很公道不,应该说超级便宜,但之前我从未走进那间店。虽然曾经多次走过店前,却不知何故从来不曾起意光顾。 如今想想,连那种琐事都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记得拉门上的玻璃已被油烟熏黄,红色布帘染有无数来历不明的污渍(该不会走出来的客人全都拿那个擦嘴吧!),店面装潢实在谈不上漂亮,但是如果太在意那种问题根本就无法在平民街区生活。尤其是我这种生活绝对不算富裕的年轻人,就算外观有点简陋,只要价钱划算,照理说任何店都值得上门一试但我却像以前从未见过一般,压根没留意过那间店。

然而,这天我仿佛从一开始就锁定了这个目的地似的,理所当然地拉开门。一股热风夹带着麻油与醋的味道扑面而来,啊!好温暖当我这么想的瞬间,就在眼前五十公分处,一道火柱已轰然冒起,吓得我不禁愣住了。 欢迎光临! 火焰彼端,一个头上裹着白色三角巾的人,像镇邪石狮一样皱起脸高喊。一进门就是倒L形的吧台,对面架设瓦斯炉台,那人正在甩动巨大的中式炒菜锅。火柱,就是从炒菜锅冒出来的。 一位吗?随便找位子,自己坐。 头包三角巾的人依旧皱着脸说。 老实说,没听到对方说话前我还真没发现那是女的。因为她的骨架粗大又有一身丰厚的脂肪,看不太出来身体线条(人一旦胖到某种程度以上,体型会变得似男又似女),再加上那个人的脸孔洋溢野性,严格说来充满男人味。

就头盖骨的大小而言算是偏大的红脸,镶着铜铃大眼,形如茄子的鼻子,以四十五度角往上吊的浓眉说来,倒是很有把当时即将升格大关①的相扑选手小锦压缩后,强化战斗形象的味道。推估年龄约莫超过四十五大致如此吧! ①大关,日本相扑力士的阶级之一,是由大关取一词简化得来,是仅次于横纲的第二高阶封号。 (这个人,是女的吗?) 我一边暗忖一边在最近的椅子坐下,她继续甩着炒菜锅说: 你干么,坐那里?你是大笨蛋? 撇开那怪腔怪调的日语先不谈听到她这么说,我不由得睁大眼睛。明明是她叫我随便找位子坐我才坐下的,结果她居然劈头就骂我大笨蛋。 那里,靠近门。外面在下雪。客人每次进出,风咻咻吹。没必要特地坐那里。

噢!说得也是。 看样子好像进了古怪的店我边想边朝店内深处走。基本上,店里的人如果态度傲慢,就算味道再好我也无法认同。 眼前是约可容纳八人的吧台与二张桌子,店内狭小呈长条形。如果动动脑筋,应该还可以挤出空间再放一张桌子,但靠后方的墙上设有佛坛,所以好像不能那样做。为了和三个先到的客人保持适当距离,我在靠近佛坛的地方坐下。 这时我不经意一瞥,供奉的是蓄着长须、手拿关刀的关圣帝君也就是《三国志》里关云长的画像。据说他被视为商业之神,凡是中国人开的店,多半都会供奉他。原来如此,看来貌似小锦的女人是道地的中国人。 不过,无论是油腻腻的墙上贴的菜名,或是放在吧台上的直立式菜单,都没有道地中国菜的名称。有的,全是拉面、炒饭、咖喱饭及那一类的菜色。

(算了,管他的。赶紧吃完走人吧!) 蓦然映入眼帘的菜名,是葱花蛋炒饭。之前一路从雪中走来本来想吃拉面,但是看着甩动炒菜锅的女人,我忽然很想吃炒饭。 不好意思,请给我一份葱花蛋炒饭。 我对着正把锅里炒的东西移到盘子上,隔着吧台递给客人的女人说。 噢,葱花蛋炒饭,那是我的招牌菜喔!你内行。 刚才还叫我大笨蛋,现在未免把我捧得太高了我拿起放在吧台上的冷水壶自己倒水,一边暗忖。虽然没写明是自助式服务,但是店内看来好像只有那个女人,傻等下去恐怕永远不会有人来替我倒水。 先生,我的店,第一次来? 女人拿热水冲洗用过的炒菜锅,一边用竹刷擦洗锅子,一边说出很像特种营业小姐的言论。 之前经过好几次,进来倒是第一次。

是吗?那是因为,过去,你不需要这间店的食物。 我回答后,女人说出意义不明的话。 啊,那是什么意思? 吃了,就知道。 女人说着把湿淋淋的炒菜锅往瓦斯炉上一放,大火转眼间就把锅子烤干了。然后女人拿杓子舀了一大杓的油淋进去。 吃了我的炒饭,你就再也不会去别间店了。 从旁边的碗拿起二颗鸡蛋,她用一只手同时打破,扔进开始冒烟的热油中。只有她那种就女性而言超级巨大的手,才能玩出这一招。 等鸡蛋吸了油开始膨胀,她就放进葱花,又倒了一次油之后放进冷饭,拿铁杓开始用力翻炒接下来,简直是她的个人表演。一只手里的炒菜锅就像大鼓,另一只手的铁杓宛如鼓棒或者该说,炒菜锅像杀父仇人,杓子就是复仇的棍棒。锵!锵!锵!开始用力敲打。

当然,我也知道她的目的不是要打鼓。她是要让饭和拌菜、调味料充分混合,使味道均匀。虽然知道,但真有必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吗? (这简直太夸张了。) 我不禁想塞住耳朵,但我听见一名客人两眼发亮地嘟囔出现了,大婶的火焰大鼓! (那又是什么玩意?) 八成是因为她炒饭时总是闹烘烘,常客才取了这种怪名称吧!我反射性地笑了,但是看着单手甩锅的女人,我恍然大悟难怪会取作那样的名称。 对,那堪称是与炒饭在格斗。外面下着大雪,她却穿着短袖T恤(背后有巨大的花花公子标志的兔子,但仔细一看却是两只耳朵下垂的仿冒货),袖子底下约有小学低年级男童大腿那么粗的手臂,正在高速地上下晃动。明明锅里的油没有多到足以着火,炒菜锅却不时全体笼罩在火焰中。

(这简直太厉害了。) 那激烈的表演令我屏息。炒饭,原来是做法这么凶猛的食物吗? 最后女人拿杓子舀起堆成圆形的炒饭扣在盘子上。又捞起锅中剩下的一些,直接斜放上去,炒饭看起来像是轻轻戴了一顶帽子在头上。 来,让你久等了。 我抱着有点紧张的心情,拿调羹舀起葱花蛋炒饭送进嘴里。 好吃。 带着瓦斯与火焰气息的香味穿过鼻腔,一瞬间,我的脑中空白。除了好吃这个念头之外,再无其他想法。 仔细想想,当时正流行美食漫画,会用各种手法来表现食物的味道,但我发现真正觉得好吃时,其实什么也说不出口。硬要说的话,那是火焰之味甚至会让人产生错觉,仿佛每一颗饭粒之中,都封锁着凶猛的火焰。 怎样,好吃吧?

女人还是拿竹刷一边刷洗用过的锅子一边问道,我除了点头无法做出任何回答。拜托现在别跟我讲话。我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人哪,不吃饭不行。肚子饿了,想不出什么好事。想自杀的人,其实只要吃得饱饱的就没事了。想死的念头,立刻就会消失。 女人一本正经地说吃完炒饭时,我对她这番话感同身受。之前的沮丧已经完全消失,反而全身都充满了干劲。好像现在什么都办得到就是那种无敌状态。 大婶,妳是个天才。 我边付钱边说,女人摇晃巨大的身体笑了。看着那张脸,我觉得与其说她像小锦,无须的关云长这个名号似乎更适合她。 欢迎再来。 被这句话送出门后,下个不停的雪花再也不再令人觉得寒冷,反倒全身暖洋洋的很舒服。 (发现好地方了明天再来吃吧!)

我边想边转头朝餐馆一看,蓦然发觉一件怪事:入口上方橘色的遮阳篷(铁架上铺着塑胶,很像弹簧垫的那种玩意儿),明明写着宝来亭这行红字,门口的布帘却印着关关轩这个名称。 (到底哪一个才是店名?) 想必没有什度特别的理由,但那种大而化之的态度,令我感觉莫名的喜悦。 2 后来我几乎天天去店里报到。 虽然有时要打工或排练戏剧不能去,但只要去了一定会吃炒饭。拉面那些面类虽然也不错,但是如果没看到那场火焰大鼓,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多去几次后,我与大婶开始亲近地交谈。就算我不开口对方也会主动发话,所以要说理所当然的确是很理所当然。 我想,应该是在刚认识的初期我试探着问出耿耿于怀的问题:宝来亭与关关轩究竟哪个才是正确的店名? 我家是关关轩喔!宝来亭是前任老板的店名。 当时大婶正以火焰大鼓炒八宝菜,隔着一公尺的距离横臂一甩,将盐巴丢进炒菜锅的模样,再次吸引了我的目光。这么做好像可以让盐巴均匀散布,不过常客一定替这招取了有趣的名称吧! 大概五年前吧!我直接买下很难吃快倒掉的店。桌子和餐具全都附带一起买下来了,所以倒是轻松省事。 那是所谓的整间顶让。把前任老板留下的设备和工具一股脑地儿都买下来,好处是可以立刻开店。 可是遮阳篷上的字如果不涂掉,恐怕会有人和之前的店搞错吧? 小子,你果然是大笨蛋?不管搞不搞错,只要来这间店,不都一样是客人吗? 我本来是替她着想,担心她被人与因为难吃而倒掉的店相提并论会不乐意才这么说的,看来完全是白费力气。那种小事,大婶压根就不放在心上。 那,大婶两手空空就来了? 不不不,唯有这个,是我带来的。 大婶说着,把正在炒八宝菜的炒菜锅朝着我的方向给我看。 这个锅子,是我的命。不管怎样都不能放手。 原来如此,厨师对于熟悉的工具爱如性命我这么一说,大婶抖动着咽喉周围的赘肉,把眼睛瞪得更大,答道: 你说得没错,不过这个,更有价值。这是可以给人活力的锅子。 起先,我并未真正理解那句话的意思。我想,大概是指吃了那个锅子炒出来的菜,就会肚子很饱、精力百倍,所以我只是随口附和原来如此或的确有道理之类的话,但大婶真正想说的,好像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懂啦!这个,是我父亲以前用的。我父亲,年轻时是厨师。他用这个锅子,替年轻时的孙中山做过青椒肉丝。那时,那个人,没有活力。可是,吃了我父亲的饭菜,他就有活力了。所以,才会变得那么伟大。 噢,这样啊! 虽然我尽量配合她的话题,但孙中山是什么人,我完全一头雾水。看样子,好像是个以前吃了大婶的爸爸炒的青椒肉丝,变得很伟大的人物,但中国人的姓名,光听发音实在没概念。 你不知道孙中山吗?哎呀,你果然是大笨蛋。 大婶似乎识破我听得一知半解,于是噘起嘴说。她露出那种表情,不知怎么地很像鱼而且是长江的某种怪鱼。 妳說的孙中山,该不会是孙文吧? 这时,并肩坐在吧台前看似学生的男人插嘴说道。大婶正在炒的,就是他点的八宝菜。 对对对,在你们这边,是叫这个名字吗?懂了没,小子,是孙文啦,孙文! 大婶把沾满油的铁杓伸到我鼻尖前,气呼呼地说。 讲到这里我还是无法完全理解,只好向那个看似学生的男人老实请教,对方告诉我,孙文是辛亥革命的指导者,也是被称为中国革命之父的伟人。据说在中国,一般人通常称他为孙中山。 我再说一次,我父亲,用这个锅子替孙文炒了青椒肉丝。所以,那个人,变得很伟大。 换言之,吃了那个炒菜锅做的菜,就能够变得伟大? 不是啦。能够变伟大,是因为那个人很努力。这个锅子,还没有那么厉害。不过,吃了这个锅子炒的菜会精神百倍。这可不是骗人的。这个锅子,拥有给人活力的力量。 大婶一边把炒好的八宝菜装进仙女图案已经模糊斑驳的盘子,一边说道。 所以活力充沛的人,不太需要我这间店。你不也说过,以前经过店前也没进来。那是因为,那时的你很有活力。可是,你最近有点无精打采。所以,你就来我店里了是这个锅子,叫你进来的。 被她这样解释后,我终于听懂了据说曾替孙文炒青椒肉丝的锅子,可以做出带给人们活力的魔法料理(这样说出口,实在很丢脸),是有魔法的炒菜锅。 (那种漫画里才有的故事,怎么可能是真的。) 我差点就脱口这么说,但是大婶拿着菜刀正在切东西,所以我硬是忍住了。因为来过店里几次,我已然多少理解到,大婶是个性格相当强烈的女子。 不过老实说,在我内心,有一半相信那个宛如漫画的故事。撇开那是不是炒菜锅的魔法不谈,吃了大婶做的菜之后,确实会活力十足。 自从下大雪的那天以来,我吃过很多次大婶的炒饭,每次,我都感到自己的体内涌现出一股热潮。菜里面并没有放什么足以激发那种作用的东西,可是吃完走出餐馆时,就是会有种不可思议的昂扬感。不知该说是很想立刻奔跑,还是再也无法忍受站在原地不动总之,那种感觉自体内最底层涌现,甚至令我没头没脑地大叫:我要拼了!大婶所言若是真的,孙文这位伟人,吃了大婶父亲做的青椒肉丝以后,八成也这么大叫过吧! 我认为他肯定大叫了因为,听到这个故事的那天,我看见一位看似学生的男客,在吃了大婶炒的八宝菜以后,也大吼一声:拼了!就这样毫无意义地卯足干劲走出餐馆。 实际上,如今已事过境迁所以我才敢说,当时,能够邂逅这间餐馆对我来说真的很幸运。因为,正如大婶所看穿的,当时的我有点消沉,因为我很苦恼,不知该不该继续演戏。 自己的事其实不值得一提当时我的梦想就是成为演员,加入了某个位于高田马场的剧团。自从在中学园游会上扮演过一次《金狐》②的兵十,我就完全沉醉在戏剧的有趣世界,高中毕业的同时立刻离家加入剧团。 ②《金孤》:新南美吉创作的儿童文学。兵十是故事里被金狐戏弄的受害者。 刚起步的时候,那才真的是左右不分、闷着脑袋向前冲。回想起来虽然也有种种乐事,的确是我的黄金时代之一,但连续三、四年都待在同样的地方,自然也会目睹到许多不想看到的东西。那和戏剧本身无关,而是剧团内的权力关系,是丑陋的勾心斗角无论如何,就是会看到那种东西。 其实在日暮里被大雪笼罩的那天前不久,我与剧团的导演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因为他对我诠释某个剧中人物的方式,说什么都不满意。 我自认为,已经尽力而为了。 我尽可能和他沟通过,也让其他团员看过我的表演,打工的休息时间(当时,记得我是在仲御徒町的唱片行当店员),还躲在店后面练习。但是,他不仅还是不满意,事态甚至日渐恶化。我越热心于表演,就离导演的要求越远。 你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毫无意义。 某日,要好的同期男团员对我耳语。 那个人,根本不是不满意你的表演。他是不服气你得到团长的青睐。 率领那个剧团的,是经常参与电影演出的著名男星。我自己并不觉得受到他的青睐,但偶尔在排练场遇见时他会给我建议,也曾在他主演的古装武侠剧里,让我演出被一刀砍死的角色。不过那个角色没有台词,出现的时间不到十秒。 怎么可能,没那回事吧? 我这么一回答,同期的男团员笑着说: 别傻了人啊,就是这么回事。你也赶紧长大吧! 这句话令我很沮丧。换个角度思考确实好像有那种迹象,正因为这个圈子竞争激烈,纵使真有那种事也不足为奇。 之后,有段时间我陷入疑神疑鬼的状态下大雪的前一天,发生了令我极端消沉的事。 叫我赶紧长大的那个男团员,被剧团开除了。我没打听到明确的理由,但好像是因为他一再地在背后批评团长、导演及编剧等人,令剧团大老们再也看不下去所导致。 (到头来,究竟谁说的才是对的?) 听到那个消息,我暗忖同期男团员对我讲的是真话吗?或者,那些话本身,只是为了陷害我用的? 就在我思索种种念头之际,活力竟以惊人之势迅速自我体内流失。过去的努力如今似乎一切都很虚无,将人生睹在区区戏剧上的自己,显得何其渺小。以前的同学大部分都念了大学,成为正经的上班族,自己却窝在这个小圈子里搞什么干脆,放弃算了。 邂逅那间餐馆,正是在这个时候。然后我就被火焰大鼓制造的绝妙葱花蛋炒饭给拯救了。 所以,对于大婶坚持是带给人们活力的魔法炒菜锅呼唤我进门的说法,我无法轻易地一笑置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甚至有能够诅咒持有者不幸的希望之钻、坐下者必死无疑的诅咒之椅。就算有这种能带给人们活力的奇妙用具,又有何妨? 所以,大婶这间餐馆的正确名称是取自关圣帝君的关关轩,我却为了向魔法炒菜锅致敬,决定以后都把它称为发音近似的锵锵轩。谈到那间餐馆时,绝对不可能不提那锵!锵!锵!的强大金属声。不过,虽然二者的发音近似,但我坚持这么喊,那种微妙的表现差异,会懂的人应该就懂。不过,不懂也无所谓就是了。 3 造访锵锵轩约莫半年,已是夏末时节。 记得那天并非假日,我没打工也没排戏,早早就去吃晚餐。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正是夕阳自泛黄的入口玻璃射入的时间,客人只有我一个。炒饭虽然可以带来活力,终究不可能天天吃,所以这天我点的是炒什锦蔬菜客饭。 那个锅子果然厉害。 我拿筷子从色彩缤纷的盘中夹起了一片颜色鲜艳的胡萝卜,沉醉于那美丽及美味之中。 我本来不吃胡萝卜的没想到会这么好吃。 哎呀,你可别搞错喔!能给人活力是靠锅子的力量,但味道是靠我喔! 噢,这样啊! 我窃笑,随口附和大婶。实际上,我怀疑能打起精神也是大婶的功劳,但大婶自己既然这么说,反正是怎样都行。 我告诉你,好吃的秘密,是这个。 大婶说着把杓子伸进厨房炉台附近的油罐,舀起来给我看。 那个只是普通的油吧! 才不是普通的油只要这样 大婶把杓里的油倒进炉台上的锅子,加热到锅子快冒烟时,再把油倒回油罐。 那招我知道。我记得是叫做润锅油吧!不过,那纯粹是为了先让平底锅或炒菜锅吃油吧! 也有那种作用。不过,这样可以让油更香,这是真的。 实际上在卫生方面或许有问题,但我倒是可以理解。虽然不是在打电玩游戏,但那算是经验值很高的油。感觉上,好像只要用那个就可以做出香喷喷的料理。 哇,门道还真多呢! 就在我这样感叹时玻璃拉门被粗暴地拉开,三个年轻男人鱼贯走入。每个人都穿着花俏的印花衬衫,其中一人的前襟完全敞开,露出紫色镶金的腹兜。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哎呀,你们几个,又来了啊! 大婶蹙起浓眉说。 妳就是这样招呼客人的吗?这间店难道还挑选客人? 男人分别在二张桌子坐下,不停抱怨店里又小又脏。 叉烧面三碗,五分钟之内送来。 那可办不到。 我在吧台前挺直腰杆,边听男人与大婶对话边吃饭。我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食不知味。 最后,大婶煮了叉烧面,端到桌前。男人们只吃了一口,就像刚才一样开始大肆批评恶,这简直是猪食!不,猪吃的还比这个好。 你们几个,妨碍到其他客人了。我不收你们的钱了,请你们出去。 大婶终于忍无可忍地说,戴着浅色墨镜的男人起身站在我背后,砰地把手放在我肩上。 小兄弟,我们可是妨碍到你了? 那一瞬间,虽与初次吃到葱花蛋炒饭时不同意义,但我再次脑中一片空白。因此喉头发出一声咕噜怪响。 哎呀!别碰那孩子。赶快给我滚出去。 大婶剑拔弩张地把那些男人赶出去。男人们张狂地大笑离去,但最后一个离开的家伙故意做出被布帘卡到的样子,把布帘都撕破了。 噢,抱歉抱歉。太破烂了,所以稍微勾到就破了。 或许是那临去的举动奏效,大婶这次满脸愤怒宛如真正的关云长,抄起厨房的铁杓就想追上去。我牢牢拽住她的手,拼命阻止她。 妳先冷静点,大婶。妳如果拿那玩意乱挥,会出人命的。 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夸大其词,我是认真这么想。 刚才那些人到底是干么的?在这一带好像没见过。 好不容易让大婶在吧台前坐下,我一边拿冷水壶倒水给她一边问道。 那些人,是家挂。 短短数秒之间,我认真思索那个字眼到底是什么意思。在中国,jaguar是这样发音的吗? ③积架(Jaguar),英国捷豹汽车,为豪华汽车的生产商。在这里是主角会错意了。 打从不久之前,他们就吵着叫我卖掉这个店的土地,烦死了。 啊,妳說的是炒地皮(jiagcya)?挤阿给亚,家亏亚,家挂原来如此。 我独自恍然大悟地窃笑。 你在笑什么啊?小子,你真的是大笨蛋吗? 大婶有点语带愤怒,我慌忙挺直腰杆。 仔细想想当时正值八〇年代后半泡沫经济的颠峰期,虽然我压根不记得因此而受惠,但世人出手异样阔绰。也有人买卖土地打算大捞一笔,东京到处都掀起炒地皮的旋风。即便以高价买下小片土地,只要凑在一起拼成大片土地便可以数倍价钱转手卖出,所以我听说那些人的攻势相当厉害。 这间店和土地都是大婶的吧? 我不喜欢向人租借。 就只因为这么单纯的理由,便在东京都内随手砸钱买下土地(而且是在山手线的车站前),看来大婶也很阔气。 那些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找上门的? 大概一个月前。我一直说不卖地,他们就开始来找我。每次上门,都会像刚才那样。 幸好,可能是因为我来吃饭的时间通常都很晚,我之前都没和他们碰过面。 据大婶表示,那些炒地皮的不是本地人,却对日暮里车站东口周边的土地相当执着。后来推动的站前重新开发计画当时是否已经公布,这点我无法确认,或许是炒地皮的早已预见到那项计画。 归根究柢,他们对这片土地开价多少?看他们那样恶意找碴,恐怕是打算用低价买下吧! 我记得上次好像是开价一亿圆吧! 我不禁倒抽一口气。这么小块的土地开价一亿若是我恐怕当场就会签买卖契约。 哎呀!谈什么钱,多没意思。 见我哑然,大婶说。 钱只要够吃饭就行了。更多的钱,只会碍事。如果有太多钱,反而会分不清事物的可贵,连人的感情都想用钱买。 一口喝光我递的水后,大婶说。 你觉得,谢谢可以用钱买吗? 呃很难说。 那,加油可以用钱买吗? 我歪起脑袋思索。说不定真的可以用钱买那种谢谢与加油,或许毫无意义。 我想,两者应该都买不到。 听到我这么回答后,大婶莞尔一笑说: 你虽是大笨蛋,心眼儿倒是很机灵。太好了太好了。 大婶说着走进厨房,不知何故又点火放上炒菜锅。 我啊,喜欢替年轻人做饭。 她边说边拿杓子舀起油倒入锅中,以大火加热。 其实,不年轻也无所谓。总之,我喜欢给努力加油的人做饭吃。 在开始冒烟的油中打二颗蛋,等到蛋吸饱了油开始膨胀便放入葱花,再倒进冷饭。然后照例开始火焰大鼓。 努力的人,迟早会成长。成长之后,一定会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就像吃了我父亲做的青椒肉丝的孙中山。 粗臂握住的铁杓狠狠敲打黑光闪亮的锅子,声音响彻狭小的店内。锵!锵!锵!锵!响个不停。 和那个比起来,钱算什么,一点意思也没有。 看着挥舞杓子的大婶,我心想,是这样吗? 说来丢人,这时的我还很稚嫩,无法完全理解大婶所说的话。有时我什至会想,不就是因为有那样的欲望,人才能够进步吗? 哈哈哈,你还不懂吧! 大婶的语气略带失望,一边把炒好的葱花蛋炒饭放到我面前。 我请客。刚才多亏你阻止我,谢了。 才刚吃过炒蔬菜客饭的我,实在难以消受这免费赠送的一餐。但是,我还是姑且拿起调羹吃炒饭。 果然好吃。 吃了一口便回味无穷,我三口两口地吃炒饭。手的动作自然加快,不知不觉已变成拼命地扒饭。 不只是单纯的胃袋,吃着吃着就觉得在体内深处,炒饭的每一粒米都着了火,仿佛会把我在刚才那些人身上感受到的恐惧烧掉。有某种东西替我上紧发条,激励着我啊啊!这就是食物。 我还想继续在这里,做饭给年轻人吃。所以我不想向炒地皮的妥协。如果妥协了,那是我的耻辱。这个锅子一定也会生气。 大婶拎起已经洗干净,现在正放在炉火上烤干的锅子说。 说到这里,那个锅子本来是令尊用的吧?看起来好像历史相当悠久,不知有多少年了? 你说这个?嗯可能有一百年了吧! 大婶不当回事地说。 啊!一百年?怎么可能。 对呀,这本来是我父亲的母亲的嫁妆。换言之,是我的奶奶而且,我父亲现在已经八十几岁了。我也用了二十年了,所以加加减减算起来,差不多一百年有了吧!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想起以前在书上看过的怪谭。那是在戏剧参考文献中写的,据说,如果长年爱惜一样工具,偶尔也会有精魂附着在上面。 (该不会,那个锅子也成精了?) 像小小孩一样有手有脚,在空无一人的厨房跑来跑去的锅子,瞬间自我脑海浮现又消失那幅情景一点也不可怕,反而令人莞尔。 4 很遗憾,锵锵轩如今已不复存在了。 日暮里车站东口一带重新开发,风景整个都变了。以著名的零食店横街为首,许多建筑物都消失了,但锵锵轩比他们更早消失。 不过,那绝对不是因为大婶向炒地皮的妥协了。实际上,在号称泡沫经济反弹的九〇年代前半,据说餐馆还在营业。 之所以用据说二字,是因为在那之后,我离开了日暮里,没能亲眼确认。 不知何故,自我初次造访锵锵轩算起大约一年后,我被提拔为某电视武侠剧的配角。对我这种没没无名的演员而言是一大机会,剧团也命我一定要全力配合,结果,我只好搬到片厂所在的京都。之后,由于工作零零碎碎地一直没间断,这些年我再也没回到东京。 能做的时候,就要尽量去做。小子,你要加油。 离开东京的前一天,最后一次在锵锵轩与大婶谈话的情景令我永难忘怀。大婶的右手受了伤,手腕缠着绷带。所以无法在临别之前再做一次葱花蛋炒饭,令她很不甘心她一再这么抱怨。 那种小事,不用在意。不过话说回来,世上还真有不可思议的奇事。 我瞥向放在关圣帝君画像前的大木箱,一边回答。事实上大约二周前,发生了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件木箱里,收藏着堪称证据的东西。 那个,我会当作一辈子的宝物。 是啊那家伙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我一边回答,一边回想起大婶在大火前甩动锅子,拿铁杓敲打的模样。 那个不可思议的事件,同样发生在下雪的日子。 记得是周三午后,我没打工也没去排戏,一如往常,很早就前往锵锵轩。那天是在不上不下的时间早餐连带午餐一起吃,所以同样在不上不下的时间又饿了。 抵达锵锵轩时大门锁着,挂着准备中的牌子。通常下午二点至四点半之间,大婶多半会出去买菜。 (该怎么办呢?) 我看着手表,一边思忖。本想就这样站在店门口等着,又不知大婶几时才会回来。最主要是因为很冷,雪虽然不大,但在雪中站着痴痴苦等,多少有点可悲。 无奈之下,我决定先回车站附近的超商。我打算在那里翻翻漫画打发时间,等时间差不多了再过来。 走在虽然宽敞却未划分人行道与车道的马路上,我看到前方有个外形奇特的人走来。头顶呈钝尖形,胸部以下呈一直线垂落,体型宛如大型炮弹。 (这家伙还是一样装备惊人。) 毋庸赘言,那正是大婶。 大婶怕热也怕冷,冬天出门时,身上的衣服厚重得匪夷所思。层层叠叠穿了好几件以后还要罩上披风似的大衣,再从头套上大斗篷,看起来就像公主不倒翁。两手还持了好几个鼓胀的超市购物袋,所以简直是分量十足。 我正想朝大婶跑过去替她拎几个购物袋。大婶也看到我,正要勉强举起一只手。 就在那一瞬间。 从后方驶来的货车,追上来后突然方向盘一转,以高速自后方将大婶撞飞。货车的车身也许是撞到什么,只听见锵地一声金属巨响。 哇,大婶! 我清清楚楚看见,她魁武的身体飞起一公尺高,在空中猛烈翻转。货车没有停下来,直接擦过我身旁后高速驶离。 在那瞬间看到的驾驶脸孔,很眼熟。是上次来锵锵轩找碴的年轻男人之一,分明是那个敞着衬衫前襟,露出紫色腹兜的家伙。他们眼看大婶死不肯点头答应,于是气恼之下终于采取武力。 大婶,妳没事吧? 购物袋里的东西全撒落在地上,大婶也倒地不起,我慌忙跑过去。 痛死了可恶,居然来这招。 幸好大婶还活着,像不倒翁似地想坐起身子。我慌忙制止,严厉要求她别动。以刚才的时间点判断,绝对撞到脑袋了。 我的后脑杓的确有锵的一声。虽然一点也不疼,但说不定真的撞到了。 大婶也神色不安地抚摸后脑之后,她被送进医院急诊做了检查,令人惊讶的是,结果竟然只有右手腕扭伤,别无任何伤痕。为求保险起见还住院观察,结果也没有任何不良症状,住了二天就平安出院了。 一定是因为幸好衣服穿得多。 哎呀!幸好我怕冷。 大婶说她在日本没有亲人,所以基于这好歹的缘分,出院时是我去接她的。那时,我才知道大婶叫做丽君这个莫名可爱的名字,令我不禁失笑,她姓雷,我暗自感叹这个姓果然也是人如其名。 小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不过,这下子,他们应该会安分一点了。 从医院回来一边开店门的锁,大婶如释重负地说。 由于我清楚目睹对方的脸孔,开货车的家伙当天就被捕了。当然,还不能完全安心,但炒地皮集团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地找碴了吧! 啊!果然,我还是最喜欢这里。 大婶说着不胜怀念地环视店内,突然间,她朝厨房那边小声惊呼。 小子,你看那个。 大婶粗指指的方向是炉台,那里,本该放着那口锅子如今不见锅子的踪影,只有一堆闪着黑光如破瓷片的东西散布。 这是 拿起来一看,那显然是薄薄的铁板。从十五公分的大块碎片到一公分左右的碎片,大小不一,但每一片都有徐缓的弧形,拼起来明显会成为巨大的半球状。 那个锅子,是铁做的耶!会碎成这样吗? 对,不管怎么看,都只能说那是魔法炒菜锅碎裂的残骸。 但是,正如大婶所言,就算再薄也是铁片。到底是怎样才能如此碎裂如玻璃。 会不会是大婶敲得太用力了? 我半带调侃地说,其实内心也很赞成大婶脱口说出的意见你,是代替我死掉了吗? 后来,我们庆祝大婶出院的同时,也小小地追悼了锅子。奇妙碎裂的铁片全都收进了木箱,慰劳它长达百年来的辛劳。 锅子一定也喜欢替努力的人做饭,一定是这样。 大婶的大眼睛不断流出大颗的泪珠,一再如此重申。我将铁片一一拈起,想像这口锅子与大婶搭档,曾经带给多少人力量。然后茫然思索,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有那种本事的演员。 真的,你要加油。 大婶,妳也要在电视上看我喔! 出发前往京都的前一天,我与大婶,就这样道别了。 从此,到今天再也没见过面,不过信倒是不时会收到。大婶写得一手好字,但是日文还是没有进步,总是直接用口语化的方式写成文字。 其实有一次,我半带淘气地试着用雷丽君这个女性名字上网搜寻,结果令我大吃一惊。在台湾经营大型连锁餐厅的大富翁千金之中,竟找到同样的名字。 (怎么可能不会吧!) 我继续上网搜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张一九八二年拍摄的家族合照。那好像是大富翁的八十几岁生日寿宴,我把那张比明信片还小的照片放大打量站在坐轮椅的大富翁身旁,的确有一个女人看似剃了胡子的关云长。 至今我一直没说出我的发现,当然,大婶不管是什么人都与我无关。因为无论她是什么出身,我都不认为她会改变她的生活方式。 大婶如今在埼玉县的某处,经营一间小小的中国餐馆。 详细的地址及店名不便透露,但只要经过附近,想必会立刻明白。因为那种锵!锵!锵!的巨响,一定会窜入耳中。 万一,诸位找到大婶的店,请务必吃吃看葱花蛋炒饭。虽然那口炒菜锅已经没了,但大婶肯定会做出,能让人打从体内深处冒出活力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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