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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滴通信

明日绽放的花蕾 朱川湊人 14671 2023-02-05
小学的时候,我有超能力 如今我已年过四十五,身为三个小孩的妈还讲出这种话,肯定会惹人笑话。再不然大概会以为我迷上什么邪教,或是流行的灵异节目看太多了吧! 回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是一场梦,但那奇妙声音的记忆令我印象深刻,有时我什至会怀疑,说不定当时的我其实是染上了什么疾病。幸好现在我已丝毫没有可疑的超能力,但每逢安静的雨天,我总觉得某处传来不可思议的声音。 于是,我不时会想这个世界,如今肯定也充满了寂寞的心。 1 即便三十几年的岁月逝去,我仍无法忘怀那个冬天的晦暗。 当时,我十一岁,在东京外围地区的公寓与母亲相依为命。父母在四年前离婚,身为独生女的我由母亲抚养。 现在的情形或许已大不相同,但在那个年代,一旦离婚,小孩多半交由母亲抚养。育儿被一般人视为女性的职责,况且小孩基本上也更喜欢母亲,因此大概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吧!若说有何不安之处,恐怕就是收入的问题了(日本自古以来便是男尊女卑的社会),母亲拥有医院事务员的资格,因此只要不要太挥霍,母女俩的生活绝对不成问题。

当时的我不知道父母离婚的原因,也不想知道。因为只要回想起父亲的种种,似乎便可以想像得到。 父亲是个仪表颇为出众的美男子,但他喝醉时会大闹居酒屋,还在外偷偷欠下大笔债务,是所谓无药可救的人。另外也曾偷窃自行车差点失风被捕,一个人花光所有年终奖金就算不是母亲的旁人,恐怕也会对他失望透顶。不过他生性开朗活泼,所以幼年时的我倒是很喜欢他。 记得那时我也想起了父亲一九七四年,就年号而言是昭和四十九年新年刚过数周之际。 那天一早就下雨,到了傍晚也不见雨停的迹象,厚重的银灰色云层覆盖整片天空。如果气温再低一点,肯定会下起雪来。 我撑着红伞,独自走在通往站前商店街的路上。并不是有事才前往,而是无处可去,所以无可奈何或许是因为总觉得心情郁闷,所以留恋起大型超市各色货物所洋溢的热闹,以及书店里起码可以翻阅三十分钟左右的书架。

(这一切,都是爸爸的错。) 我用忘记戴手套的粗糙双手,不时按着自己的脸颊想对,父母要是没有离婚,我本来应该是普通家庭的普通小孩。我的朋友们多半都过得无忧无虑,为何唯独自己,非得落到这种下场不可呢? 忧郁的根本原因,来自于突然闯入我与母亲生活的某个男人。 弘美这位,是和妈妈在同一家医院上班的中田先生。 那人突然上门,是在数周前的平安夜。正在等待妈妈说好要送给我的卡式录放音机及蛋糕的我,因为那个瘦如火柴棒的男人突然出现而大吃一惊。 弘美,妳好我姓中田。 中田先生挤出略显勉强的笑容,向我这个小学生鞠躬。他比母亲大五岁左右,戴着黑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细小如线。梳得规规矩矩的西装头,即便在那个年头,也给人一种老古板的印象。

难得碰上圣诞节嘛!妳說是吧?中田先生说他没有安排活动,所以我想不如一起庆祝,就邀请他来了。 母亲这番口吻异常做作的说法,令我费解。过去一直是母女俩开心共度的平安夜,为何非得让不相干的外人加入? 如果我再年幼一点,或许就可以气呼呼地鼓着脸直接说声不要。但是,擅长看人脸色的我,不仅无话可说,还得与中田先生并肩吃蛋糕。 中田先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有母亲一个人叽叽喳喳。我忙着思考他俩究竟是什么关系,根本不知道蛋糕是什么滋味。 其实妈妈在和中田先生交往。 隔天早上,正要出门上班前兵荒马乱的时刻,母亲若无其事地说。 中田先生是药剂师他说,他愿意当弘美的爸爸。 如今想来,母亲也是个笨拙的人。如果她事先能够先透露一点风声,我也不至于那么心慌意乱了。

用不着刻意回想也知道,与父亲离婚后,母亲吃尽了苦头。 带着刚上小学的我,工作家庭两头忙,有时还得担任学校的家长委员,年度结算时还把工作带回家,与帐簿格斗到深夜。甚至曾因操劳过度病倒,住了三天医院。 正因为看到母亲如此努力,她若是能好好拿捏时机再开口,或许我也不至于表现得那么抗拒。但母亲的做法,实在太直接了(没办法,那就是母亲的个性)。突然带个陌生男人回来宣布:这个人或许将成为妳的新爸爸对一个十一岁的女孩而言,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好脸色。 我喜欢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和父亲也差不多每半年见一次面,因此终究无法欢迎中田先生的出现。身为女儿,内心深处毕竟还是期待父母能够破镜重圆。当时父亲也没有再婚,因此我以为,只要父亲稍微检点一些,那并非不可能的事所以中田先生这样的人出现,实在很不是时候。

但中田先生在除夕也来到我家,和我们一起观赏红白歌谣大赛。甚至还一起守岁,虽然他是自己睡在另一个房间,毕竟还是在我家过夜。他给的红包超乎预期,固然让我很高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到五千圆钞票),但总觉得他好像是硬要成为我家的一份子,徒然令我更加反感。 不过,我知道那并非中田先生执意如此,而是母亲强烈希望下的结果。 母亲不管任何事,都把自己想做的摆在第一优先。嘴上虽然讲得好像很在乎周遭的观感,却总是趁乱精明地达成自己的希望。她自己似乎毫无自觉,但做女儿的我从小就已经看透了。 想必,母亲是真的喜欢中田先生。那么沉默冷淡的人究竟有哪一点好?我实在不明白(很遗憾,无论长相或身材,他都与父亲有着天壤之别),母亲肯定只想尽快与中田先生在一个屋檐下厮守。所以连我这个做女儿的不悦蹙眉也看不见,略显性急地推动这件事情。

但越是看到母亲的雀跃,我就越是讨厌中田先生。初次见面之后还不到一个月,我什至已开始祈祷他最好永远别再来我家,一心期盼他与母亲感情破裂。 也难怪我会这么想小孩本来就会抗拒扰乱自己世界的事物,更重要的是,母亲没有充分顾及我的感受,令我感到很失望。 (啊!只剩下自己孤孤单单的了。) 走在通往站前商店街的路上,我翻来覆去地思考。雨依旧下个不停,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风好像也更强了。 最后我终于走到车站附近的社区。 同样形式的公寓有十栋都集合在这一区。我想起有个班上同学就住在其中一栋,原本想去找她,但终究没有那么做。总觉得此刻不太想和人说话。 虽然谈不上退而求其次,但我决定改去那社区旁的儿童公园略作休息。那里有夏天让小小孩玩水的游泳池,旁边就有五坪大带屋顶的空间,放了一些木制长椅。

公园里悄然无声。分为左右二条滑道的溜滑梯、似乎才刚重新粉刷过的秋千都沾满雨滴,看起来似乎结冻了。沙场的沙子也淋湿了,变成寒冷的灰色,有一把似乎是某人忘记带走的塑胶小铲子,铲子凹陷的地方积满雨水。 我走进屋顶下,把伞收起在长椅后坐下。起初颇有凉意,但也许该归功于木制品的优点,不久便感到微微的暖意,我终于得以放松肩膀的力气。 我看着雨中的公园,想到自己是孤独的父母都这样丢下我,走得远远的。比起我,他们更在乎他们自己简直像自虐似地,我一再这么想着。 若能干脆像打针前的小小孩哇哇大哭地抗拒,不知该有多好,可惜我一直是个不爱哭的小孩。因为我从小就知道哭了只会让母亲为难,所以不知不觉养成了无论何时何地都咬牙强忍的习惯。

这时我也没掉一滴眼泪,只是被肩上的寒意冻得发抖,在长椅上舔舐孤独。仿佛只有无人看顾的雨中公园这些游乐器材,才是自己的伙伴。 (若能就这样消失到哪里去就好了。) 就这么想着闭上眼,雨声听来比过去更加清晰。落在泥土地面的声音,打在身旁树丛叶片上的声音,滴在某种金属上的声音稍微慢了一拍的巨大声响,想必是积在哪儿的雨水集体落下吧! 本以为很安静的公园内,其实充斥各种声音,那一切,都是从天而降的雨滴制造出来的。 那个声音,我觉得很有趣。备感孤独的心,好像变得比较轻快了,于是我继续竖耳静听随着时间流逝,听见的声音越来越多。打在水泥上的声音,濡湿树脂制动物模型的声音,滴落在树根枯叶上的声音。 (这么大的雨,还叫我去买东西,真讨厌。)

突然间,在雨声之中,似乎传来这样细微的声音,我不禁睁开眼。总觉得有点耳熟,好像是个女孩的声音。 我缓缓环视四周,但公园内不见半个人影。栅栏外的路上,也没有人在行走。 (像刚才那种情形,大概就叫做幻听吧!) 仿佛听见鬼魂的声音令我有点害怕,但我尽量不去深思。只是,再次闭眼专心聆听雨声。 (妈妈自己去不就好了我正在写作业呢!) 比起刚才,这次听到的声音更清楚。我不禁从长椅站起来,再次四下张望。就在这时,一名女孩自栅栏外的马路转角拐过来。 咦,弘美? 女孩看到我后惊讶地脱口喊出。她是我的同班同学芳江。 妳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有点事小芳妳呢? 我去超市买东西。本来正在写功课,我妈偏要叫我跑腿。

她说着,隔着栅栏举起又大又鼓的纸袋给我看。我这才想到刚才听见的,的确是她的声音。 妳刚才,是不是在自言自语? 我?拜托,怎么可能。 芳江不悦地回答后,道声再见就走了。 (奇怪了刚才应该是芳江的声音不会错呀!) 我再次在长椅坐下试着思考,但她自己都说不是了,应该不是芳江的声音吧!那么,会是谁的声音呢? 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最后索性不管那么多了,再次闭上眼睛静听雨声。 于是,又过了一会 (啊呀!这样下去就来不及了铁定又要挨骂了。) 年轻女子的声音传来。我霍然睁开眼,只见公园入口处有个身穿红色大衣的女人。她正不停地瞄着手表,一边快步朝这边走来。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所以想横越公园抄近路吧! (怎么有个怪怪的小孩,不知在这儿做什么?) 经过我面前时,女人自花伞底下瞟了我一眼说道但她的嘴唇完全没动。 2 这时,我还是以为,八成是我看错了或是听错了。 女人明明没说话,不可能听见她的声音。一定是因为我自己心事重重,脑子太累了才会产生幻听。 我用这个想法说服了自己但那种不可思议的幻听,后来我又体验到了。 数日后,同样的下雨天,当我独自待在无人的社区公寓时,漫不经心地走到阳台上看着雨景,不知从哪边传来了奇妙的声音。 (为什么大家都故意欺负我?) (我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那孩子,这种下雨天跑到哪去了) 我家在三楼,但这些绝对不算大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令我战栗不止。我心想,自己的脑袋绝对出问题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下班归来的母亲。一旦发生怪事,毕竟还是只能仰赖父母。 弘美,别开那种古怪的玩笑了。 或许是我说话的方式不对,母亲根本不肯相信我。我再三强调是真的以后,母亲挑起眉尾,拽着我的手去阳台,以强硬的口吻质问: 那么,妳现在也听得到? 这时虽在下雨,却听不见奇妙的声音。我如此老实回答后,母亲露出妳看吧!的神色,当场问了一个出人意表的问题: 弘美妳用不着这样拐弯抹角,直接说出来吧!妳对中田先生的事,是不是有什么意见? 当时母亲的脑子,肯定大半都被中田先生给占据了。所以她似乎顶多只以为,我是为了吸引她的关注,才会故意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被她这样突兀地岔开话题,我不得不哑然无言。若是以前的母亲,应该不会是这么奇妙的反应由此可见她有多么在乎中田先生。至少比起我这个女儿在乎得更多。 对不起,大概是我的错觉。 明白母亲的心事后,我便噤口不语。 从此,我再也不对母亲提起那些奇妙的声音。不,不只是声音的事,就连在学校发生的事或在电视上看到的无聊话题,我也难得提起。因为与母亲交谈,这件事本身就让我感到万分不愿。 说来,我等于是在原本对母亲敞开的心房的某一部分上了锁但是,我只希望各位明白,那不单单是我的错。不管母亲自己清不清楚,是她自己先践踏了我的心,所以为了不再遭受同样的待遇,我也只能这么做。 后来我依旧听得见奇妙的声音。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脑袋有毛病,但最后,我察觉到某种法则: ∮ 那种声音,只有在下雨天才听得到。 # 若是晴天和阴天,就算再怎么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多余的声音。唯有下雨时,当我专心倾听那水滴不断滴落的声音时,便会听见奇妙的声音。 (这个,该不会是某种心电感应吧?) 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那年三月,电视热烈报导外国的超能力者。 我想大部分的人应该还记得他的名字,他用念力让报废的时钟重新运转,好像还可以用念力折弯金属汤匙,实际上也在镜头前表演过。另外,他也呼吁观众可以事先备妥故障的钟表或汤匙,他会从电视里(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从加拿大)把钟表修理好,或是把汤匙折弯。结果在节目播出时,果然有许多人纷纷打电话到电视台说他们的钟表修好了或汤匙折弯了。 实际上,据说也有许多观众抱怨根本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但自从那次节目播出之后,此人也开始被报章杂志热烈报导,超能力成了一大风潮。此外在那前后也有诺斯特拉达姆斯大预言①及电影《大法师》(Exorcist)、灵异漫画介绍的降灵术流行,堪称灵异现象当红的时代。年仅十一岁的我,不可能不被那股巨大的潮流感染。我四处搜罗关于超能力的书籍,得知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又细分为不用碰触便可移动物体的念力、可以看见肉眼看不见之物的透视力,以及能够以心灵对话的心电感应等等种类我开始怀疑自己在下雨天听到的声音,是否就是那种心电感应之一。 ①诺斯特拉达姆斯(一五〇三︱一五六六),法国籍犹太裔预言家,他所留下的预言集《百诗集》,后世不少人认为隐含了法国大革命、飞机发明等重大事件之预言。 当时看到的某本书,用收音机来比喻心电感应的运作。 一般家庭都有的收音机,只能接收日本国内的广播,但专家(到底是什么专家呢?)用的高性能收音机,连地球另一边的电台节目也收得到。心电感应的能力就像这样,等于拥有了高性能的收音机,可以接收一般人无法察觉的思念波。而且和运动或学习才艺一样,好像可以透过练习来加强。 后来每逢下雨天,我便偷偷做这项实验。要领和在公园初次听到同学声音时完全一样。 只要闭上眼睛倾听雨声,感觉就会越来越敏锐,就连坠落地面的细小声音都听得见。继续听下去,还可以辨别出雨滴打在各种东西上的不同声音,然后就会听见那不可思议的说话声。有趣的是,比起用力集中心神,脑袋放空时反而更容易听见就是这么回事。 得知自己具有这种力量,我欣喜若狂。 单是拥有一般人所没有的力量,就已经够得意的了。自己仿佛比别人抢先多走了几步,更令我有种唯独自己被选中的骄傲。 不过,那种力量,即便在好友面前我也没说。 如果说出来,对方肯定会叫我当场表演。但是,那和折弯汤匙不同,只有我听得见,所以必然会遭到怀疑。再加上只有雨天才听得见,会老实相信的人究竟能有几个呢? 再说得更进一步,我所听到的声音,不知为何都很寂寞说不定我的高性能收音机,只能接收这种周波数雨声中传来的,都是在伤心、寂寞、不安,或是在哀叹。 (为什么我非得落到这种下场不可?) (我好想死) (我肯定会落榜吧!) (他一定是讨厌我了。) 既然一定要专心听雨,那就必须找个安静的场所听,所以我常常在公园做实验。也因此无法锁定听到的声音主人是谁,只能像听收音机那样,听着夹杂在雨声中传来的寂寥说话声。 一度,我抱着碰运气的心理,试着回应说话声,但不管我怎么呼唤(其实也只是在脑中这么想),都没收到像样的反应。想必,对方只有普通的收音机,无法接收我的声音吧! 如今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是毫无用处的超能力。 若说多少有点益处,顶多只是让我理解到,原来这世上还有许多人也和自己一样寂寞。 那种声音让我明白,这个世界的人,真的是不分大人小孩或者正因为是大人也是小孩,才会人人都在心里豢养着各自的寂寞。所以若要解释得稍微浪漫一点,或许是某人(我就不说那是谁了)为了让沮丧的我明白这点,才在某段时期赐给我那种力量。 若真是如此,虽然糟蹋了人家的好意,但我还是必须说这是多管闲事。 聪明的人,或许光是明白那个道理就可以变得坚强,但当时的我却做不到。纵使知道别人都拿着沉重的包袱,自己的包袱也不可能变轻的反而会忍不住怀疑,何以到这种地步还得继续拿着包袱不可? 弘美,妳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渐渐地,我失去了过去那种少女应有的开朗,沉默得让母亲不得不这么问。记得那是我刚上六年级的时候。 没有。 我不高兴地只回了一句。总之和母亲说话已让我变得万分不耐。 如果妳是为了中田先生的事情生气妈妈也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操之过急了。不过,他真的是个好人 妳自己看着办不就好了。 母亲带着辩解的话语,被我中途打断。 如果喜欢他,随妳要结婚还是要干么都行吧?反正与我无关。 与妳无关妳这孩子! 母亲惊愕地瞪大眼,再也说不下去。 本来就无关吧?我已经有一个爸爸了,不需要别的爸爸不过,可以的话,能否再等七年?等我高中毕业了,我自然会离开这个家。 随便妳! 这次轮到母亲怒声打断我的话。 3 从此,我与母亲的关系变得很糟。 不,母亲曾经多次试着主动向我示好,但我却都顽强拒绝。倒也不是过去相依为命产生的反动,总之我开始事事顶撞母亲,只有母女俩的家中,顿时变得气氛凝重。 就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令美。 现在只剩下模糊的记忆了,但正值樱花凋零之际,所以我想最迟应该也是四月中旬过后吧! 那天一早便开始下着小雨,到了放学时雨已经停了,春阳总算姗姗来迟地露脸。我和朋友道别后,独自回到社区公寓,走到大运动场旁时,忽然被一个小学一年级左右的女生叫住。那是个留着妹妹头、大眼睛的可爱女孩。 欸!妳看这个,很好玩喔! 女孩说着展示的,是一把伞。那是成年男性用的黑伞,她把伞柄对着我,满面笑容地递过来。嘴里露出的门牙,缺了一颗。 啊?没头没脑的,这是干么? 事出突然,我感到很错愕,但终究不敌女孩亲昵的笑容,接过那把伞。那是把按一下就会打开的自动伞。 妳把伞对着旁边,啪一下试试看。 意思是叫我打开吧!我虽然觉得有点可疑,还是照小女孩所说的,把伞朝旁边按一下。 黑伞一打开顺势,无数樱花花瓣从中弹出,在周遭翩翩飞舞。 看吧,很好玩吧!是我发明的哟。这叫做全自动花雨机。 女孩连珠炮似地说完,拉着我的手把我拽进运动场。 我住的是超过五十栋公寓集合而成的超大型社区,处处都有公园及运动场,这是其中最大的一个运动场。距离学校校园只有二分钟的路程,周遭环绕着樱花树,每到花季,除了居民之外,外地人也会特地赶来,是著名的赏花景点。这时花虽然已经落尽,但每棵树的根部,都有大量的花瓣掉落铺成花毯。 这样做,会更漂亮喔! 女孩收起伞,把一撮樱花花瓣洒进去。紧接着,立刻把伞举到头上按下伞钮。伞猛然打开,花瓣再次飞舞。也许是被早上的雨打湿,黏成一团的花瓣贴在女孩的脸和头上显得特别可爱。 哇,真的很漂亮。 我看着飞舞的花瓣说。 姊姊,妳也试试看。 我的伞不是自动伞,不知道行不行? 抱着陪女孩玩玩的心情,我在自己的伞中也放进少许的花瓣。然后,尽量迅速地用手打开伞或许还是不敌强力弹簧的瞬间爆发力,花瓣并未漂亮的飞舞。 那,令美的全自动花雨机借给妳。 女孩说着,将那把男用自动伞借给我。我欣然接受,放进大量花瓣后,像女孩刚才那样迅速举到头上按下自动钮。 啪!随着闷声一响,伞开了,樱花花瓣美丽地飞舞。女孩看了,拍着手又蹦又跳地说: 姊姊,妳好棒,好棒! 这个秘诀在于尽量挑选干花瓣放进去。 我早已察觉,这个小女孩似乎有轻度智障。再一想,以前好像也在公园及路上见过几次。 我和小女孩玩了一会全自动花雨机。虽然无聊,却觉得似乎好久没这样让心情放空了,所以我很开心。 我叫做小松令美,姊姊妳呢? 木崎弘美。 啊?郁积罗美? 自称是令美的小女孩,撩起盖住耳朵的头发反问。她的耳后,挂着肤色的大型助听器。 没事,就喊我罗美吧!听起来还挺酷的不过,什么郁积的我可不爱听。 实际上,我还满喜欢这个貌似少女漫画主角的名字。令美与罗美,听起来像姊妹花一样也不赖。只是,郁积就免了吧因为那太符合我当时郁郁寡欢的心情了。 从此,我经常在社区与令美碰面。 她一看到我必定会跑过来,喊着罗美姊姊向我撒娇。正与母亲冷战的我,把在家已无法奢望的亲密对话与嬉戏打闹,投入在我与令美的游戏中。看来我虽然逞强,终究还是会寂寞的吧! 罗美姊姊,妳好温柔。 当我拿梳子替令美梳理蓬乱的头发,或是替她清洗跌倒擦伤的膝盖时,令美经常会这么说每次,我都会感到心头一阵刺痛。 (我其实一点也不温柔。) 真正温柔善良的孩子,怎么会阻挠母亲的幸福。怎么会老是使性子,连正眼也不肯瞧母亲一眼。 我和母亲失和后,中田先生来家里的次数骤减。 即便他偶尔上门,我也关在自己的房间不肯露面,连招呼也不打。隔天,如果见他带了蛋糕留下来,我什至还会故意把蛋糕扔进垃圾桶。现在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当时的我真是个心胸狭窄的无知少女当时的我,一定是莫名其妙地得理不饶人,闹到自己都下不了台阶。如果不这样做,我总觉得母亲真的会忘了我,走得远远的。 但在同时,我也很清楚那样是不对的。 母亲为了父亲,也为了我,已经吃尽了苦头。如今她只不过是想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起码该体谅她才对。自己只要说句话表示同意,母亲就可以这么做了但我偏偏就是无法点头答应。 我不希望母亲被别人抢走,更怕她与父亲再也不可能复合。或许母亲早已对父亲心灰意冷,但我却还没有死心。 父亲或许的确是个无药可救的人,对我而言却是慈爱快活的父亲。正如同母亲是我唯一的母亲,父亲也同样是唯一的父亲。就算再迂回几年也没关系,我真的很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够重回当初。如果中田先生把母亲带走了,我那个梦想就真的要化为幻梦了。所以,我实在无法坦然接受。 那种心情,后来多少能产生变化,还是因为那股奇妙的超能力。 记得大概是六月吧那天一早就下着雨。或许该说不愧是梅雨季节,连附近公寓都被雨幕遮得蒙胧不清。滂沱大雨下了一整天,入夜之后仍不见雨势减弱。 接到母亲电话通知有工作要晚归后,我便独自吃完晚餐,茫然在阳台上听雨。时间早已过了十点,别扭的我,暗自猜测母亲或许不是因为加班必须晚归,其实是要与中田先生见面吧。 之后,我悄然闭上眼,专心聆听雨声。 与母亲吵架后,我就不再使用那种超能力。反正听到的都是些寂寞的话语,一一倾听只会让心情更糟,所以之前我索性将之封印(这么说,好像有点夸张了)。 虽然睽违了一段时间,但像以往一样听着无数雨滴交织而成的音阶,那种不可思议的声音又传来了。 (看这样子,明天也会下雨远足要中止了吧!) (他现在,不知道过得怎样。一定已经忘了我这个人了。) (混蛋!你为什么要自杀!) 这个世界,依然充斥着悲伤与哀叹。 实际上或许有比我所听到的更多的悲伤,但巧的是,那些声音从来不曾一次通通传入我的脑中。想必在无数的存在中,我只能听见与我的频率相合的声音。或者,也与地点或距离有关,但我无意针对那些方面仔细研究。 (没办法只能放弃了。) 在阳台站了五分钟左右,不意间,似乎是母亲的声音窜入耳中。 我差点睁开了眼,好不容易才勉强稳住心神。一旦睁眼打断注意力就得从头来过,到时候,不见得还能再度捕捉到那个声音。 (那孩子,八成到现在还是喜欢那个人。对那孩子来说,只有那个人才是爸爸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她爸爸是因为有了别的女人才离家。) (我也真傻都已经当妈妈了,还在做白日梦。不过,只要弘美能够像以前一样开朗,我就心满意足了。) 清楚听见自己名字的数秒后,我终于忍不住睁开眼。 (刚才那声音是妈妈?) 绝不会错的对方分明提到弘美。但是,叫这个名字的人,在这世上应该多得很吧? 这么想的瞬间,玄关门开了,真的听见母亲的声音。 我回来了。 我慌忙进屋一看,母亲正在玄关门口擦拭衣服。 雨下得可真大前面那条河,恐怕会满出来。 妳回来了。 我只撂下这句,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4 日子来到七月初受到八号台风的影响,日本各地出现严重的灾情。 镰仓发生土石流压垮了小木屋,能登及东海地区因为豪大雨而淹水。静冈同样发生土石流,有八栋房屋被淹没,全国总计造成死亡、失踪一百四十六人的惨状。 我最后一次使用超能力,就是在这场台风登陆关东地区之际。 几天前就开始下大雨,但这天下得比之前更大。简直像瀑布如此评论绝对当之无愧,再加上还有狂风呼啸。 就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中田先生特地坐计程车赶来我家。为什么呢?因为这天七月六日,是我的十二岁生日。 弘美,生日快乐。 真是谢谢你。 这时我的态度,已有些微软化。当然是因为上次听到了疑似母亲的心声,但我倒也没有因此就认可母亲与中田先生的关系。小学六年级的女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转换立场。 但是,现在已经不是我同不同意的问题了。这天,中田先生其实是特地来向我道别的: 我跟妳妈妈谈过,最后的结论是,彼此最好保持距离。这段时间让妳不愉快,真的很抱歉。 原本就沉默的中田先生,面对我这个小孩子,慢吞吞地慎选字眼发言: 妳妈妈好像希望先好好照顾妳,直到妳长大再说。我也觉得那样比较好。毕竟妳才是最重要的。 听着中田先生平静的声音,我心痛欲裂。 小孩子很任性明明希望母亲把自己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却又不愿母亲为自己牺牲。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很想干脆放声大哭,但我向来不哭,一时之间改不了这个毛病。是吗?除了这么冷静地回答之外,我讲不出任何话,甚至无法与中田先生正眼相对。 像我这种人,终究无法当弘美的爸爸。本来我一直在想,若是能当妳的爸爸该有多好。 也许是觉得这是最后一次,这天的中田先生,比往常饶舌多了。不过,顶多也只是达到一般男性的水准吧! 我拿到的生日礼物是渴望已久的Finger5乐团的黑胶唱片,还吃了当时难得吃到的鲜奶油蛋糕。之后洗完澡,我便早早上床就寝。 中田先生在隔壁房间与母亲平静地谈了一下之后,打算冒着狂风暴雨离去。我在黑暗中倾听他俩的对话,心想,在这么大的台风中回去一定很辛苦。母亲似乎也这么想,极力挽留中田先生留下来过夜。 那,明天弘美睡醒之前我就离开。 中田先生似乎直到最后还在顾忌我的感受。之后纸门半开,母亲从壁橱取出客用寝具在客厅铺好,自己一如既往地在我身旁睡下。 时间,大概已接近十二点了吧即便身旁的母亲已开始静静发出鼾声(母亲的上班地点很远,所以向来早睡),我还是睡不着。破坏了母亲的幸福让我很内疚,反而越躺越清醒。 我勉强闭上眼,只想尽快逃入梦乡。这时,我竖耳倾听外面狂缧的雨声不知不觉中,我又做出了倾听那奇妙声音的仪式。 (好痛!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间,带着惨叫的声音传来。我差点睁开眼,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打住。 (好痛好痛啊!别打我了。) (令美会做乖孩子绝对会乖乖听话的。) (罗美姊姊,救我。) (罗美姊姊!) 我霍然睁开眼,不假思索地跳起来。 (刚才的声音是令美?) 绝对不会错那个声音自称令美,更重要的是,清请楚楚的在喊罗美姊姊。叫那种名字的小孩,有那么普遍吗? (令美出事了!) 我不禁马上起身,之后该怎么办,却毫无头绪。 妳怎么了,弘美? 睡在身旁的母亲,以困倦的声音问道。 我刚才听见令美的声音!她在喊救命。 妳怎么还在说那种话? 我不管语带困扰的母亲,径自打开房间的灯。睡客厅的中田先生,把纸门拉开一条缝隙窥探究竟: 怎么了,弘美? 上次我不是跟你提过吗?她说听得见什么古怪声音之类的她又开始这样说了。 看来在母亲与中田先生之间,之前发生冲突时的事,早已成为话题。 是真的啦,妈!我刚才真的听到令美的声音。 妳說的令美,是二十七号栋那户小松家的孩子?那个戴助听器的。 幸好母亲认识令美但她一听见名字便脸色大变的模样,并未逃过我的眼睛。 妈,妳是不是知道什么? 那家的爸爸好像会打那孩子。 仿佛讲到什么脏字眼,母亲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从那孩子还小时,他就动不动又打又踢的。那孩子的耳朵不好,也是被打坏的附近邻居曾经一再提醒过他了,他却坚持是在管教小孩。 我想起令美缺了一颗门牙。该不会,那也是她爸爸的杰作? 弘美,妳猜那孩子几岁? 啊?大概六、七岁吧? 就体型来判断,我猜应该只有那么大。 其实,她已经九岁了。好像是因为心理压力造成发育不良。 巨大的冲击令我哑然之际,纸门被猛然拉开。不知几时,中田先生已换好衣服站在门口。 那孩子的家在哪里?我过去看看。 我与母亲不禁面面相觑。 不会吧弘美只是睡糊涂了说梦话。 我相信弘美,是真是假去看看就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揪住。连母亲都不肯相信我,这人竟然说他相信? 我来带路! 我感到眼皮发热,一边冲进自己的房间,慌忙换衣服。 那也犯不着冒着这种风雨去万一只是一场误会 如果是误会,就当是笑话一场也就没事了。 见母亲还想劝阻,中田先生笑着这么说,与我一起冲进暴风雨中。虽然撑了伞,但不到一分钟就不能用了。 这种事,你怎么会相信连我妈压根都不肯相信。 任由狂风暴雨直接打在脸上,我高声向中田先生问道。 我也折弯过。 中田先生同样扯高嗓门回答。 尤里.盖勒(uriGeller)的那个电视节目汤匙折弯了。所以,超能力的确存在。 说着,他的小眼睛眯得更小了。 我们终于抵达令美住的那栋公寓,一口气冲上五楼后,头上卷着发卷的欧巴桑,正满脸不安地站在楼梯转角处。 怎么了? 头上滴水的中田先生这么一问,欧巴桑立刻语带求助的说: 我住在楼下小松家从刚才就一直传来令美的哭声。好像是她爸爸在打她。 我与中田先生面面相觑。看样子,那奇妙的力量头一次派上用场了。 那妳为何不劝阻?我忍不住说道。 不是啦!之前我就劝过了结果他发了好大的脾气,吼着说他管教小孩不用别人插嘴。所以,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令美她爸是个很粗暴的人。 听到我质问,欧巴桑畏畏缩缩地回答。 她妈妈呢? 小松太太要上班,晚上只有令美和她爸爸在家。啊!听不到令美的声音了刚才明明还哭得好大声。 中田先生听到她这么说,立刻冲上楼梯想敲铁门。我情急之下拽住他的手臂问: 你行吗?中田先生? 很遗憾,正如我一开始提过的,中田先生的体型细如火柴棒。面对据说很粗暴的令美爸爸,我实在不相信他能应付。这时候好像还是报警比较好吧? 弘美觉得自己是对的时候,千万不可随便犹豫。人命关天的时候,尤其是如此。 中田先生一边说一边咚咚敲响令美家的门。看着他那拼命的模样,我好像多多少少理解母亲何以会爱上这个人了。 果然如我所料,令美遭到她爸爸的虐待,已经昏迷不醒。 楼下的欧巴桑叫了救护车,紧急将她送往医院,能够这样做,是因为令美她爸听到敲门声火冒三丈来开门时,中田先生不容分说便闯进屋内。他大概是认为,现在已经不是徒然议论什么管教问题或个人隐私的时候了。 事后得知,令美的左锁骨及头盖骨骨折,伤势严重。过了一周左右,我去医院探望她时,她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气色还不错,但最后,她终究没有回到这个社区不过,各位可别想歪,她是在出院后,直接被送往社福机构了。 令美的爸爸被警察带走了,之后如何,不得而知。过了很久以后我听母亲说他因伤害罪被捕,据说被判了好几年的徒刑,同样也没有再回到社区里。公寓那边,好像只剩下令美那个从事特种行业的母亲,但那个女人据说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话说回头 我生日的隔天早上,中田先生与母亲在雨势稍减的雨中连袂出门上班。离家时,中田先生向我要求握手:有机会的话,他日再见了。他说。我默默不语,只是握住他那只手。 我从公寓的窗口,望着他俩一路从三楼走到楼下的入口。然后在水泥做的檐下,二人各自打开自动伞时,我清楚地看见,剪碎的色纸碎片,倏然间美丽飞舞。 二人起初一脸惊愕,旋即醒悟,不约而同地仰望公寓窗口。 妳干的好事,弘美。 母亲不知为何笑得好像快哭出来,我朝她用力地挥手。 那种奇妙的超能力,仿佛约好般在我满十二岁之后消失,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也可能,是因为我变得很忙,不再有时间独自听雨,所以在不知不觉中失去那种能力。我觉得那样也好但我想,即便现在,这个世界一定仍旧充满寂寞的声音吧! 最后再补充一句,我在国中毕业的同时改姓中田。父母依然健在,至今感情十分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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