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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绽放的花蕾

明日绽放的花蕾

朱川湊人

  • 奇幻小说

    类别
  • 2023-02-05发表
  • 100832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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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明日绽放的花蕾

明日绽放的花蕾 朱川湊人 13318 2023-02-05
明日绽放的花蕾 ∮ 且让我说说我所遇见的天使吧! 虽说是天使,可别想像成欧洲宗教画里那种背上有雪白翅膀、头上飘着光圈的玩意儿。 我所知道的天使,总是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只喜欢穿设计花俏的衬衫,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她的头发长及心窝,睫毛也长得足以放上三根火柴棒,算是个相当漂亮的美女。 但她一开口却是标准的关西腔,整天不停地抽烟,动不动就喜欢说话刺激别人的神经。而且在雨中看到被抛弃的小猫,还会一脸严肃地脱口说出:早点死掉比较幸福这种话,非常地冷血。就算五官长得稍微出色,恐怕也无法完全掩盖她那恶劣的个性。 实际上,她很别扭,并非那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个性但她依然是天使。不管喜不喜欢,天生就已注定如此。

1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距今三十四年前昭和四十四年(一九六九年)的六月。那是大阪万国博览会的前一年,那时候,我念小学二年级。 当时我家住在东京的根岸,从上野的山上走下新坂,越过言渡街再走个五分钟,一栋老旧的出租房屋就是我与家人的住处。在这老旧街区的一角,只见矮小的房屋栉比鳞次,细小的巷道如蜘蛛网般交织。 前后的细节我已经忘了,反正以我的个性,当时肯定是刚从附近公园里,与朋友玩了《假面忍者赤影》①的游戏后准备回家。我挥舞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木棒,朝着坠落于远处建筑物之间的夕阳,喜孜孜地唱歌。而且,是以大嗓门嘶吼着笨小孩最喜欢的那种歪歌搭、搭、大狸猫的蛋蛋。小学低年级的男孩子,有极高的比率会是笨蛋。

①《假面忍者赤影》:横山光辉创作的忍者漫画,一九六七年改编成电视剧播出颇受欢迎。 终于回到住家附近时,我忽然看见一名长发女子躲在电线杆后面抽烟,之前在这一带从未见过这一号人物。 (啊!是卡门.麻纪。) 看到那个女人时,我反射性地这样想。因为她长得有点像当时以一首<有时像没妈的孩子>走红的年轻女歌手。 不过事后回想起来,那张小脸的五官实在很难说长得像。一定是她全身整体散发出的某种颓废氛围与那位女歌手相似吧!不知为何,我至今清楚记得,她穿着裤脚特别宽的牛仔裤(周遭的大人,都喊那是喇叭裤),上半身是印着英文字母的红色T恤。 发现我走近后,她神气地朝我睨视。那一瞬间,我虽然放低音量,却未停止唱歌。因为我觉得,慌慌张张闭嘴反而会很丢脸。

小傻瓜。 她对我投以一瞥之后,形状优美的鹰勾鼻喷出二条青烟,一边用关西腔咕哝着。 无论是大阪或东京,小孩子果然都是傻瓜啊! 呃大姊姊,妳是谁?那是我家。 很久没听过的关西腔虽然令我感到新鲜,但首先该质问的,是这个问题。 你是这家的孩子?这么说,你是阿司啰? 我的确是阿司,这个家除了我以外没有第二个阿司。 你婴儿的时候明明超可爱的,现在怎么变成脏兮兮的小鬼了? 她仔细打量我玩得脏兮兮的脸孔,失望地蹙起眉头。这种态度要说过分,的确很过分。 怎么,你忘记我了?我是你的小阿姨呀! 看见我一脸茫然,她笑着又补了这么一句。 即便听到她这么说,我还是一头雾水。小时候的世界仅限于自家半径数公里之内,所以除非频繁地碰面,否则根本不可能记得什么亲戚。

我是你妈妈的妹妹啦! 被她这么一说,我终于想起收在壁橱里的相簿,有一页专门放我出生前后的照片。其中,的确有张尚在襁褓之中的我被水手服少女抱着的照片。那个少女,我曾听说是比妈妈小七岁的妹妹美知惠。 对啦对啦!我呀,就是那个美知惠啦! 她把香烟往地上一扔,一边用凉鞋尖碾熄一边说。 今天,我刚从大阪过来中午过后来的。我本来在屋里抽烟,但你奶奶啰哩叭嗦的,所以我只好特地跑出来抽烟。 奶奶自己三不五时也抽烟,却讨厌看到女人抽烟。正因为知道这点,我当下就相信她肯定是自家人了。 哎!站在这儿也不方便说话,先进屋再说吧! 那个女人美知惠阿姨,简直像回到自己家似地拉开玄关的拉门,努动下巴叫我进去。

(她凭什么这么跩?) 我会这么想,自然不消说。 这个人,是妈妈的妹妹美知惠。因为有点事情,要暂时住在东京。 那天晚上,大小二张矮桌并排在一起的晚餐桌上,母亲如此郑重介绍。 母亲本为大阪人,在家却不说关西话。因为同住的奶奶讨厌关西腔,所以母亲刻意封印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一阵子没见,美知惠也长大了呢!起初,我都快认不出这是谁。 已换上浴衣的父亲,津津有味地喝着啤酒说。当时,父亲任职于须田町的某家贸易公司。 阿司出生时是最后一次见面,所以算来已睽违八年了。 好久不见,真是抱歉咧! 美知惠阿姨大口吞咽比平时稍微豪华的晚餐,一边如此回答。我清楚记得,这时,坐在对面的奶奶,用阴沉的眼神打量她的脸孔。

或许是因为从未离开过东京,奶奶对外县市抱有顽强的偏见。动不动就会告诉我和妹妹,某某地方的人很坏心眼、某某地方的人多半是骗子云云,其实都只不过是她片面认定的说法。当然,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全部是负面印象,绝对不会有夸奖之词。对我来说无论过去或现在那都只是无聊的偏见,总之她只要能贬低他人随便怎样都好吧!奶奶就是一个把抱怨当嗜好的人。 高中毕业后,妳都在做些什么? 到处打混呗! 对于父亲这个问题,小阿姨又抛出更惹奶奶嫌弃的答覆。 我在大阪的梅田做过百货公司小姐,也在奈良的酱菜店和咖啡店待过,真的是五花八门、各式各样。 所以才会这么多年都没见面啊! 趁着奶奶插嘴前,我抢先说。 之前我自己也曾多次造访外公外婆家。在那里也见过舅舅及表兄弟,唯独这位美知惠阿姨,我却毫无印象。虽然闻名已久,却没有实际碰面的机会。

那,妳是第一次见到小千? 我在妈妈那里看过照片,果然还是真人比较可爱。 被我一问,小阿姨伸指捏捏坐在旁边的小妹千寻的脸颊。五岁的妹妹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咱们两个,已经变成好朋友了。 嗯,好朋友! 比我抢先见到她的千寻,似乎已经和小阿姨打成一片。对于每次被我欺负就哭着嚷嚷:我要一个姊姊的小妹而言,想必觉得她的梦想以意外的方式实现了吧! 她打算马上找公寓,在找到房子之前要先住在我们家,大家稍微忍一忍。 换言之,小阿姨要暂时和我们一家子同住。对我与妹妹而言是稀客光临,反倒是桩喜事,但母亲的口吻却显得很愧疚。想必是奶奶背着我们,对她讲了什么难听的话吧! 不过晚餐后,趁着小阿姨离席之际,母亲把我叫到厨房,说出这个奇妙的言论:

千寻年纪还小所以没办法,但你已经二年级了。所以我先警告你阿司,和小阿姨玩没关系,跟她千万不能太过要好喔! 那实在不像母亲会说的话。平日,母亲动不动就唠叨我,叫我要跟人好好相处,现在居然说出完全相反的话我当然立刻反问: 为什么? 我告诉你 母亲似乎有话想说,但也许是认为年仅八岁的我无法理解,无意间噤口蹙眉。 没有为什么。妈妈说的话,偶尔也该老实听从。 那时候,母亲或许本想告诉我阿姨的那种力量。 如果真是如此,那她的判断是明智的。哪怕嘴上再怎么说明,也不可能轻易相信那种奇妙的力量。即便是在三十四年岁月流逝后的现在,我仍有半梦半醒的感觉。 2 亲眼目睹小阿姨那不可思议的力量,是在数日后的星期六。

那天,我放学回来,妹妹正在房间哇哇大哭。 妳怎么了,小千? 千寻听到我这么问倏然抬头,只见她瞬间陷入沉默,旋即反弹似地扬声告状: 美知惠阿姨说,我像小阿福! 小阿福?妳是说报纸漫画里的那个? 所谓的小阿福,自然是指当时每日新闻连载的横山隆一画的漫画人物。戴着学生帽的造型很可爱,我非常喜欢 刚才在站前商店街,妈妈买了一顶帽子给我结果阿姨笑人家像小阿福。 妹妹边说边拿给我看的,是一顶白色的报童帽。整体浑圆,有着小小的帽檐,是很可爱的帽子。如今经营一家小型精品店的妹妹,从小就爱打扮,连我都知道那顶帽子是她老早之前就一直缠着母亲买给她的。 小阿姨的意思应该是說妳像小阿福一样可爱吧!她是在夸奖妳。

可是,小阿福是男生。 虽说才五岁,女人心毕竟微妙,就算再怎么可爱,被当成男生好像还是让她大受打击。小阿姨既然也是女的,照理说应该能够理解才对。 我代替妹妹出面,去爸妈的房间找阿姨抗议。因为我知道妹妹一旦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如果不这么做恐怕会难以收拾。 小千也真是个麻烦的小孩。 听完我的话后,小阿姨打从心底厌烦似地啐了一声。 那么脆弱,是无法在大阪生存的喔! 可是,这里是东京。 我这么回答后,小阿姨以可怕的眼神漠然瞪着我。 来我家才几天,我已经相当理解小阿姨的本性了。她只有头二天还算是安分,时间久了便渐渐原形毕露。 家中任何人都预料得到,奶奶果然与小阿姨八字不合。二人都是那种喜欢对别人的事情多嘴的好事份子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这种组合简直犯冲。 我讨厌关西腔,听起来黏糊糊的。 小阿姨来的隔天,奶奶就在晚餐桌上如此宣称。不过,阿姨的反击更毒: 照我说来,东京腔才冷淡咧!就像拿菜刀一刀两断似的,听起来既冷漠又傲慢。我忍不住会想,有什么好跩的啊!还真以为自己是棵葱咧! 妳该不会,是在说我? 不是,不是。这只是所谓的一般概论。啊!一般概论这个名词,妳懂吗? 我光是在一旁聆听就已经提心吊胆了,不过最困扰的大概还是母亲吧!因为她必须阻止不懂得认清立场的妹妹失控暴走,还得想办法讨好婆婆。 美知惠,妳给我识相一点! 母亲插嘴,像双人相声的搭档那样,朝小阿姨的后脑杓一巴掌打下去。 结果,美知惠阿姨才来没几天,就被母亲下令除非有事,否则不得离开爸妈的房间。这是为了减少她与奶奶接触的苦肉计。 奶奶通常整天都待在客厅,所以阿姨连电视都不能看,只能靠我替她去租书店借漫画来打发时间。阿姨爱看男生看的漫画,《誓言的魔球》、《伊贺的影丸》她好像都很喜欢。 总之,妳快去向小千道歉啦!要不然,她会哭上一整天的。 我干么非得道歉不可。 即便对小孩,美知惠阿姨也一样死要面子。女人这种生物,不管几岁都一样麻烦年仅八岁的我暗想。 她真的很像小阿福,所以我只是实话实说。 小阿福是男生,小千就是不想和男生相提并论嘛! 真麻烦。 小阿姨在嘴里嘟囔,叼起一根High Light用火柴点燃。 真没办法。要我道歉是不可能的,但我可以哄哄她。 香烟缓缓化成灰烬以后,阿姨无可奈何地说。 怎么哄? 给她看有趣的魔法你去把小千叫来。 我心想一定是要表演魔术,于是半拉半哄把犹在嘀咕咕抱怨的妹妹带来。 准备好了吗?接下来我要给你们看好玩的东西,但你们不可以告诉朋友。另外,也不能告诉爸爸和奶奶。 这么叮咛后,小阿姨从窗口探头,眺望一坪半的后院。最后盯上一盆放在阴影中已快枯死的牵牛花,照例用下巴指使我: 阿司,你去把那盆垂头丧气的牵牛花拿来。 那是我偶尔心血来潮种的牵牛花。如果好好照顾本来应该长花蕾了,但也许是因为我偷懒没浇水,几乎已经枯萎。缠在支柱上的藤蔓也变成褐色,更不可能奢望会有花蕾。 我倒不是想要辩解,但对于当时的我而言,牵牛花实在太过于寻常可见。 离我家很近的入谷鬼子母神神社每年七夕都会举办牵牛花市,届时每条路上都堆满了牵牛花盆栽。也许是因为从我记得事情开始,就见惯了那种情景,加强了牵牛花随处可见,是很卑贱的花的这种认知。所以,不免疏于照料。不过,不管怎么说听起来还是像狡辩吧! 拿这个做什么? 我从后院搬来盆栽,放在铺了报纸的榻榻米上,然后问道。 你别急嘛先把干枯的叶片摘掉。 我按照指示,把完全干枯的叶片摘除。妹妹还在气呼呼地鼓着脸,但她对小阿姨说的魔法似乎很感兴趣,跟我一起摘叶片。 好了吗?仔细看喔! 跪坐在已经整理干净的牵牛花前,小阿姨用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拈起靠近根部的藤蔓。然后用力做个深呼吸,倏然屏息闭眼。 啊! 就在短短数秒之间,亲眼目睹那一幕的我与妹妹,几乎同时惊呼。 真的有魔法耶! 对,那的确只能视为魔法。本已枯萎的牵牛花藤蔓转眼之间染上绿意,尖端如生物开始动了起来不,是开始生长了。 新的叶子,不断冒出来! 就像那种科学报导节目经常播出的,快速播放植物生长过程的影像。眨眼之间藤蔓前端已长达近三十公分,以宛如小蛇的动作缠上支柱。干瘪的叶片就像把揉成一团的纸张摊开那样恢复硬挺,边缘原本干枯焦褐的部分,被新生的绿色吞没消失。 小阿姨,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讲过是魔法吗?别看小阿姨这样,其实我是魔法师喔! 说话之际,牵牛花还在继续生长。只见叶片根部伸出带有新鲜绿色的钉状物,转眼之间已然鼓起,变成淡白色带有青色螺旋条纹的花蕾。 到此为止应该够了吧! 小阿姨说着松开手指。本来像生物一样摇摆的牵牛花,仿佛这才想起自己是植物,蓦然停止动作。 小千,妳看。这个就是明日绽放的花蕾。只要放回院子里日照充足的地方,明天早上就会开花了。 小阿姨指着最大的花蕾笑了。 这时,妹妹的脑中,似乎已经忘了小阿福的事。不知是怀抱崇拜还是尊敬的水汪汪大眼,盯着撩起头发的小阿姨目不转睛。 妈妈!妈妈妳听见没? 突然间,妹妹站起来大喊。五岁小娃碰上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态,会想要通知父母应是理所当然的吧!小阿姨慌忙地想阻止她,可惜为时已晚,妹妹已冲到母亲所在的厨房去了。 啊,又要被老姊骂了啦! 小阿姨一边以烦闷的语气说,一边伸手去拿香烟。 欸,这真的是魔法吗? 其实并不是哎,算是我的才能吧! 小阿姨笑着回答我时,母亲一手抓着汤杓冲进房间。也许是因为气急败坏,脸都涨红了。 美知惠,妳搞什么鬼啦! 听到关西腔从母亲嘴里冒出来,我心想事态果然严重。因为奶奶在家时,母亲本该完全封印关西腔的。 给小鬼们看一下有什么关系。 妳真的是妳这孩子,为什么随便抖出这么重要的事呢? 母亲说着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3 之后大概又过了一周吧!小阿姨就离开我们家了。 但是她倒也没有回去大阪,而是在走路大约需要十分钟的地方租了一间公寓。同时也开始在地下铁入谷车站附近的咖啡店上班,反而可以说是正经地开始在东京生活了。 但是,母亲并不乐见小阿姨的独居,她似乎是认真考虑尽可能地,把小阿姨留在自己身边看管。对于一个已经过了二十五岁的成年女性而言,或许看似有点过度保护,但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那种特殊的才能。 那孩子,我想她终究还是寂寞的。 日后,每当提起美知惠阿姨时,母亲总是这么说。 明明拥有那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偏偏却比一般人更多情我是不知道有没有上帝还是菩萨存在,总之祂未免也太残酷了。 小阿姨果然是尽量不去爱人吗? 或许也有那样的因素吧!喜欢别人,对她来说等于是致命的。 倘若真是如此当时的小阿姨,是故意摆出那种人见人嫌的态度的吗?那么,她那种毒舌也就不难理解了。 啊,那倒不是。 我这么一说,母亲断然回答。 那孩子的恶劣性格是天生的。早在发现有那种能力之前,她就是那副德性了。 每次听到母亲这么说,我都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不管有没有那种力量,美知惠阿姨果然是美知惠阿姨。 小阿姨不可思议的才能那是当时,只有我和母亲才知道的秘密。 就算说出来,奶奶恐怕也无法理解,而父亲,大概压根也不会相信吧!妹妹现在虽然知道了,但当时毕竟年纪还太小。母亲说其实如果可以,最好我也别知道,但小阿姨自己抖出来了,所以莫可奈何。 阿司,你跟我来一下。 小阿姨让院子里枯死的牵牛花复活的那天,母亲叫我陪她一起去买晚餐要用的材料。我以为八成又是要叫我帮她拿一升装的酱油瓶或酒瓶,但母亲两者都没买。不仅如此,还在商店街的面包店买冰棒给我,我们并肩在附近公园的长椅坐下后,她把小阿姨的秘密告诉我。 我现在要说的,你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因为这关系到小阿姨的性命。 母亲异样认真的表情,令我很紧张。但是,之后母亲说出的话语太脱离现实,我记得当时听到一半就开始不知该做何表情。 其实,小阿姨是个可以把命分给别人的人。 一瞬间,我怀疑母亲是在唬我但无论过去或现在,母亲都不是那种会拿生命开玩笑的人。 我知道你无法相信妈妈的家族中每隔几代,便会有一个拥有那种力量的女孩诞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曾祖母的姊姊,好像也是这种人。 若将母亲这时的叙述扼要整理,大致是这样的 人们经常会想,要是能把命给别人或得到别人的命该有多好。自己的小孩如果面临死亡,任何父母都会希望把自己的命给孩子。假使听到别人为了一点小事自杀,即将病死的人也会嘀咕,自己要是能接收那人的生命会有多好。但是,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正因为不可能,大家才会产生这种念头吧! 但是,那是可能的对美知惠阿姨而言。 之前的牵牛花,就是因为小阿姨分了一点命给它,它才会变得那么生气蓬勃。妈妈补充道。 太厉害了。 我只能惊呼。实际上若真有人能做到那种事,那应该是神吧! 但母亲听到我这么说,闷闷不乐地表示: 阿司,你现在一定以为可以不断给人无限多的东西吧?就像牛可以不断挤出牛奶那样。 牛好像也是有极限的吧!但我以前的确有过那样的想法。 但是,你错了。能给人的量是有限的。 然后母亲想了一会,尽量用八岁的我也能理解的方式说明: 妈妈也没看过什么命的但是你可以把有生命的东西,全都想像成有一个隐形的杯子。杯子里装了水,那个水就是命。人都是一点一滴地喝那个水维生。可是,水量因人而异。有的人那杯水满到杯缘,也有人的水一开始就只有半杯。 依照母亲这番说明来考量,所谓的命,或许是命中注定的寿命或生命力之类的东西。 说来可悲,但我们无法增加杯中之水,只能任由它慢慢减少或许可以让它减少的速度放慢,却无法从别人那里领取。当然,也无法给别人。 可是,小阿姨却可以,是吧?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她就是可以把水分到别人的杯子里。可是,如果给了别人,她自己的水就会减少,对吧? 听着母亲字斟句酌的说明,我终于理解了虽然对八岁小孩的头脑而言,难度相当高。 换言之,如果把命分给别人,小阿姨的命,就会相对减少? 就是这样。而且只有神才看得见杯子里的内容。自己的杯子究竟有多少水,自己是看不见的。 当我理解那是什么意思时,我感到背上一阵寒意。 假使之前分给牵牛花的命,其实是小阿姨杯子里的最后一滴水,那么在她给出去的那一刻,小阿姨就 所以,她不能使用那种力量。她最好是彻底忘记那种古怪的力量,普普通通地活着。 母亲讲的没有错。若是那么危险的力量,确实不如一开始就没有。 所以,如果她当着你的面想使用那种力量,你一定要阻止她喔! 对于这句话,我深以为然。 4 即便在三十四年后的现在,想起与小阿姨共度的时光,我仍会忍不住微笑。 她不愧是关西人,天性快活。虽然毒舌,但我和妹妹早已被奶奶训练出了耐性。况且只要习惯了,甚至还会觉得她的那种毒舌很有趣。 小阿姨在入谷车站附近的咖啡店上班,每周三次值早班时,六点便可以下班了。那样的日子里,她一定会骑着买来的二手红色脚踏车来我家。虽然是为了一起吃晚餐,但母亲想必也是在借此守护着小阿姨吧! 奶奶依旧对她没有好脸色,但彼此的距离感似乎逐渐缩短,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无谓地口角(但并非完全没有)。二人有时甚至还会一起喝茶闲聊几句,我想如果再过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应该会更好。 还有,小阿姨的住处没有电视,所以很期待来我家看电视。记得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的画面,她也是在我家看的,但是比起新闻节目她更爱看歌唱节目,搞笑节目更是她的最爱。尤其是那年秋天开始播出传奇性的搞笑综艺节目《巨泉.前武爆笑九十分钟》,小阿姨总是与我们兄妹一起在电视机前笑得东倒西歪。当然,动不动也要搞笑模仿一下节目的经典台词:啊!吓死人了,为五郎 只是她捧腹大笑的模样固然令我印象深刻,更强烈烙印在心头的,是她看歌唱节目听到新谷则子唱那首《法兰西娜的场合》,眼中含着水光的侧脸: 法兰西娜也真傻,死了不就没戏唱了吗? 我想起小阿姨每次听到电视机传来那带着哀愁的旋律,就会这么嘟囔。 《法兰西娜的场合》这首歌,是描写因抗议越战及比亚法拉共和国(Republic of Biafra)的饥荒,在那年三月(当然如歌词提到的是在三十日星期天)于巴黎自焚身亡的法兰西娜.雷康特(Francine Lecomte)这个女学生,但小阿姨肯定也是有所感触的吧! 阿司和小千,你们都要记住。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比死更严重的事。就算是吃苦受罪,等时间久了都可以忘记。所以无论如何,千万不能自寻短见喔! 从小阿姨嘴里冒出的话,有一半以上都是在嬉笑怒骂或毒舌。这是她唯一一次像个长辈一样谆谆训诫。可惜我和妹妹当时都还太小,完全没有听懂。 (小阿姨要是能一直待在我们家就好了。) 这样共度快乐时光以后,不知不觉中,我开始这么想。 要是小阿姨能把公寓退租,像以前一样跟我们一家住在一起该有多好。如果不行,至少每天来露个面也好因为只要一天不见面,想和小阿姨说的话就会在我心中堆积如山。 说不定那时候,我对小阿姨已产生一种近似爱慕之感。 只要看到小阿姨的脸我就觉得很幸福,光是在一起,肉眼本该看不见的时间本身,好像也在闪闪发亮。与小阿姨并肩同行时更会莫名地骄傲,忍不住想炫耀:这个人是我的小阿姨喔! 所以至今。我还是有点恨相马先生那个大老远从大阪来接小阿姨的男友。 那个人的来访,是在圣诞节前夕某个强风呼啸的星期六。 我正在家门前的马路上,和一群玩伴玩跳马。虽然不时会被路过的车辆干扰,但天气冷时,还是能活动身体的游戏最好。 阿司,你家好像有客人来了。 玩得正起劲时,身旁的玩伴拍我的背提醒我。当马的我,从前面那匹马的两腿之间拼命伸长脖子往家门口看。 站在那里的,是个西装笔挺年约三十岁的男人。他一边推高黑框眼镜,一边拿手里的便条纸与我家的门牌比对。手里拎着看似伴手礼的纸袋。 这里是我家,你要找谁? 我不管玩伴跌倒直接挺起身子,对那个人发问。 小弟弟,你是这家的孩子哪? 男人一口道地的关西腔。听到的瞬间,我萌生某种不妙的预感。 请问这里有一位美知惠小姐吗? 那是我小阿姨。 我挺胸回答后,听到男人小声咕哝了一声好耶。 她现在在吗? 小阿姨不在但我爸妈在。 周六只上半天班的爸爸早已返家,此刻应该正悠哉地窝在暖桌里。 那么,我想跟你爸爸见个面。 叔叔,你是谁? 我姓相马,呃,算是美知惠小姐的朋友啦!我是从大阪来的。 我确信,自己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既然专程自大阪来访,不可能只是普通朋友。若是可以,我很想把他赶走,但可悲的是小孩子没有那种权力。我只能回到家里,心不甘情不愿地告诉父亲。 父亲请相马先生进去,与母亲一起听他说话。我不顾玩伴们的抱怨从跳马游戏开溜,不动声色地假装在小孩房里玩游戏,一边躲在拉门后面偷听他们对话。 对我来说,相马先生果然是最不受欢迎的客人。 相马先生在大阪的天神桥那个地方当消防队员,据说是小阿姨在附近餐馆打工时认识的。相马先生把小阿姨当成女友,可不知为何,他一求婚,小阿姨就消失了。 美知惠为何突然消失,我实在不明白。伯父伯母明明都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单就我听到的只字片语及说话态度,相马先生似乎和小阿姨一样个性开朗,甚至比她更坦率好几倍。 如果她表明不喜欢我了,那我就没话说。既然是美知惠的选择,我就算不情愿也只能接受。可是,她这样不告而别,我实在受不了。大姊和姊夫,有没有听她提过什么? 我们毫无所悉不管怎样,这种事还是得听她本人的意思。 由于不清楚内情,父亲的态度相当慎重。 (小阿姨一定是讨厌那个人了。) 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偷听一边暗想。 虽然相马先生看起来很温柔,也很明白事理,但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吧!所以小阿姨才会忍无可忍地逃走我自己这么认定一厢情愿地自以为了解。 那天晚上,明明有好玩的电视节目,小阿姨却没来我家报到。 母亲带着相马先生去找小阿姨,据说三人促膝长谈了一番,他们最后做出了什么结论我不清楚。后来,相马先生搭乘最后一班新干线独自回大阪去了。从母亲那里听说后,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小阿姨才不会回大阪咧!) 我对初次见面的相马先生有点嫉妒,一边躺在被窝里,梦想着我与小阿姨永不终止的快乐生活。 5 相马先生来访后的数日,虽是年底却下起了雨。 母亲一早就在厨房忙碌,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去问她小阿姨为何在对方求婚后逃走?果然是因为不喜欢那个人了吗? 我是因为想求个安心才这么问的,母亲的回答却远远超出我幼稚的预想: 你还记得妈妈曾经告诫你不要和小阿姨太要好吗? 母亲没停下忙着准备年菜的手,如此说道。 嗯,我记得可是,干么这样问? 当时,我觉得那实在不像母亲会说的话。但是后来,哪怕我和小阿姨多亲近,母亲也没讲过半句话。想必那并非出自于她的本心吧! 那孩子一旦喜欢别人,就会很麻烦。那才真是致命那是为什么,你懂吗? 我只能纳闷不解。男女之间的事,对八岁小童而言还太早。 因为有那种力量,迟早会忍不住想把自己的命分给喜欢的人。 啊,为什么? 阿司,你现在或许还不懂。但是,你不妨仔细想想。假设你有小阿姨那种力量,眼前有一只小狗或小猫快要死了,你会怎么做? 透过这种假设,我总算理解了。 如果我有小阿姨那种力量,眼前有一只小狗或小猫快要死了或许我也会忍不住把自己的命分一点给小狗小猫。 美知惠阿姨她呀!虽然装得好像很冷漠,其实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她对别人的同情心很强。 母亲一边拿菜刀切东西,一边淡然说出可怕的发言。 所以那个消防队员,如果在工作时受到致命的伤害,小阿姨一定会把她自己的命全部给对方。 小阿姨果然也喜欢相马先生的这个事实,令我大受打击,但小阿姨这种堪称宿命的遭遇更让我恐惧。 无论是谁,有时都会渴望如果能把自己的命分给别人该有多好。正因为实际上做不到,才会脱口说出那种话。但是,如果像小阿姨那样,真的拥有那种力量呢? 说来好像很冷血,但除非待在深山里不见任何人,否则那孩子绝对活不长。她不能和任何人扯上关系,也不能爱上任何人。 母亲说完,蓦然停下手。我抬头一看,只见大颗泪珠,滴滴答答掉在砧板上。原来母亲正在无声地哭泣。 我再也按捺不住,当下冲出家门。外面虽在下雨,天空却莫名晴朗,虽是年底倒也不算太冷。 (美知惠阿姨!) 我忽然很想见小阿姨,朝着她的公寓拔腿就跑。当时我才小学二年级,但我已然明白小阿姨的生存之道,只能二选一: ∮ 抱着迟早会献出自己生命的心理准备,与某人携手共度。 或者 谁也不爱,孤独地活下去。 # 与人厮守终生却不把生命分给对方的这个选项,对小阿姨而言并不存在。因为她不是那种明知自己有办法救人,却眼看着心爱的人痛苦的人。迟早,小阿姨都会选择献出自己的生命吧! 这不是阿司吗! 前往公寓的途中,横越小巷时,无意间有人从背后喊我。转身一看,只见小阿姨撑着花伞,从那条小巷露面。 你怎么连雨伞也不拿就跑来了,瞧你都淋湿了。 小阿姨把伞举到我头上说。她不是那种会随身携带手帕的规矩人,所以拍拍我的头,替我把头发上的雨滴拍掉。 我现在正要去你家呢!今天晚上,有爆笑九十分钟。 小阿姨不懂我的心事,犹自笑得开朗。这时,我看到巷子的电线杆后头,放了一个小小的褐色箱子。 啊,那个啊是被人抛弃的猫吧! 察觉我的视线,小阿姨带我走到箱子附近。那是印有零食名称的纸箱,里面有一只雪白的小猫虚弱地缩成一团,浑身被雨淋湿,正在微微地颤抖。 在这种季节的下雨天扔在外面,真是魔鬼,简直不是人。 这个意见,我完全赞成。箱子里放了一撮小鱼干,是自以为温情的表现吗? 这家伙,还是早点死掉比较幸福。 小阿姨说着,像对待易碎物品般抱起小猫。小猫以嘶哑的声音喵了一声。 (如果我有小阿姨那种力量,眼前有一只小狗或小猫快要死了。) 刚刚还在想的念头,再次窜过我的脑中。 小阿姨 回神时,小阿姨已抱着小猫,闭眼屏息。就像她上次让牵牛花复活时那样。右手的指尖,抵在小猫的肚子底下。 不行,妳不能把命分给它! 我不禁大叫,小阿姨微微睁开一只眼微笑。 怎么,阿司你已经知道啦!一定是我老姊吧她叫人家闭嘴,自己却那么大嘴巴。 在这期间,我发现本来快要阖眼的小猫,眼中又恢复强烈的光芒。就在那一刻,小猫得到了小阿姨分享的生命。 没办法,我毕竟是人。 过了一会,小阿姨抚摸小猫的头这么说着。刚才嘶哑微弱的声音仿佛是场梦,如今小猫叫得强而有力。 哈哈,它在讨东西吃呢! 小阿姨拿脸颊摩挲恢复活力的小猫,用快活的声音说。 那时我在想小阿姨不是人。她其实是神一时心血来潮送到人间的,性格有点恶劣的天使。 又过了二个多月之后,小阿姨就将公寓退租回大阪去了。相马先生特地来接她,二人恩爱地一起离开东京。 小阿姨当初一定是无法向自己的宿命妥协,才会逃离相马先生的爱情。但是,那似乎也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解决了。 下定决心的小阿姨,重新与相马先生订婚。我的初恋(算是吧,大概),就此无疾而终,但那也莫可奈何。不过老实说,我是挺想骂脏话的。 马上就要办万国博览会了。阿司与小千都来大阪玩嘛!我带你们到处逛逛。 小阿姨说得很开心但结果,我们并未去参观博览会。因为博览会开幕不久的四月,小阿姨就猝然去世了。 当我们赶去参加丧礼时,某个亲戚说:既然都已经来了,何不去参观一下博览会。但我实在是提不起那股劲儿。小阿姨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人类的进步与和谐可言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奶奶动不动就爱讲那个亲戚的坏话,唯独这次我也很赞成。虽然那个人肯定是出于好意才这么说的。 小阿姨去世,是在四月八日也就是花祭②的那天。 ②花祭:四月八日释迦诞辰举行的灌佛会,俗称花祭。 这天傍晚,离大阪车站很近的天神桥六丁目的工地现场,发生惊人的瓦斯爆炸事故。那是号称史上最大都市灾害的天六瓦斯爆炸案。小阿姨运气不好,正巧搬到现场附近的公寓。 那个工程好像是地下铁的延长工程,采用了在裸露的地面孔洞上覆盖覆工板的明挖掘工法。当那个长条形洞中充满外漏的瓦斯之际,前来处理瓦斯外泄问题的车子马达的火花引发了爆炸。 根据报导,重达四百公斤的水泥覆工板被炸飞了好几百片,马路有长达一百五十公尺都凹陷了。工作人员及路人也被炸飞,或者随着等红灯的汽车一起掉进洞里。 最后共有七十九人死亡,四百二十人受伤,但小阿姨是否在这名单之中,我不确定。因为她虽然的确死在意外现场附近,死因却是急性心功能不全。 据说她当时正在照顾受伤的小孩,结果中途突然倒下。 丧礼上,相马先生如此说明。他身为消防队员要负责灭火,所以好像得以知道恋人死前的详细情况。 一定是当时情况太惨烈,所以她承受不住吧她虽然是刀子嘴,却有颗豆腐心。 由于现场情况太过悲惨,据说也有人称这场意外为天六地狱。也有人说当时从破裂的瓦斯管喷出二条高达十公尺的火柱。 那她当时照顾的小孩后来怎样了? 母亲含泪这么一问,相马先生微微松开眉头回答: 据说伤势本来相当严重但小孩的生命力或许还是比较强。现在已脱离危险状态,听说变得很健康了。 听到他这么说,我和母亲都无法克制地号啕大哭。至少,只有我们母子明白小阿姨把自己的命全部给了那个孩子。 小阿姨当时一定是听到惊人的爆炸声,连忙跑出公寓吧!之后她赶往现场,遇上奄奄一息的小孩。那孩子肯定是她不认识的小孩,但小阿姨当下已别无选择。因为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即将丧失却见死不救。 不过,小阿姨自己可能也没打算把命全部给人家吧!我想她大概是把自己也不确定的杯中水,一点一滴的,慎重分给对方。 应该可以再给一点吧!再一点点再给一点点就好。 她当时肯定是这么想的。 对,说来说去,小阿姨就是这种大而化之,不懂得拿捏分寸的人。 我怕引起骚动所以一直不敢说小阿姨在下雨天救活的那只小猫,后来取了为五郎这个一点也不可爱的名字,从此,变成我家养的猫。 之后,已过了三十四年如今它依然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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