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彦冲出家门后直奔上斜坡,依然一身西装笔挺。
途中曾和几名镇民擦身而过。看他们脸上畏惧的表情,不难想像自己脸色有多可怕。但现在已顾不得这么多了。
(可恶!可恶!)
雅彦整掴脑海里都是憎恶的字眼,却偏偏想不出足以表达目前情绪的词汇。
不知不觉已走到曾和晶子一同合掌参拜的地藏庵前。雅彦停住脚步,瞪视铁皮屋顶下满脸微笑的地藏菩萨。他很想一脚踹飞那柔和的脸,但终究不敢,于是转而撕下贴在地藏菩萨身后的那张旧纸条,并当场将它撕得粉碎。
什么叫死在春天的花下!雅彦咆哮道,同时把撕碎的纸扔上天。哪有叫人去死的地藏菩萨呀!
雅彦再度沿地藏庵前的山路往上爬,冲上愈来愈窄的山路,并跨上几个台阶,终于看见那个广场。只见那根铁柱依然巍巍磨立在广场一隅。
雅彦进入广场后开始放慢脚步,就像从前慢跑时一样。他缓步朝铁柱悄悄靠近。
就在几小时前,晶子曾单独爬上这山丘,只留给自己一份简短的遗书。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当她站在这里俯瞰整个小镇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雅彦在铁柱前站定。
(晶晶真的是死在这里的吗?)
从周遭景物身上完全感觉不出晶子的死,也看不出警察调查过的任何蛛丝马迹。当然,挂在铁柱上的绳索已经被收走了,所以完全无法联想刚刚才有一个人死在这里。
雅彦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这根和平常没两样的铁柱。指尖触摸到铁的表面,感觉十分冰凉。那舣感让人回想起小时公园里溜滑梯或荡秋千的支柱。
他豁出去似地紧紧握住铁柱。果然是根平凡无奇的铁柱。
不必放在心上,东京有些大楼还不是经常有人跳楼自杀?把这想成一样就好了。
在智惠祖母守灵之夜的除橡宴上,镇民会会长曾这么说。当时雅彦无法反驳,但总觉得这理由太过牵强,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对。
但雅彦今天完全明白了。
因为有这根铁柱,人们就会寻死。
因为有了这东西,人们便会选择满足死。
智惠的祖母。天使与铁锤的土屋佑二。晶子。
倘若没有这东西,他们一定不会想到如此诡异的死法。
倘若没有这东西。要是没有这东西。
可恶!
雅彦冲进镇民会的仓库,从里面取出自己的球棒。自己把它随意放在仓库中,因为在这小镇不会有人擅自拿走。
你这混帐东西!
雅彦使尽浑身力气朝铁柱猛挥,手臂传回剧烈的反冲,甚至把手肘都震痛了。
还以为会发出更响亮的金属声,没想到响声却不太大。难道这铁柱不是空心的,而是实心的吗?
混帐东西!混帐东西!
一身西装笔挺的雅彦拿着球棒朝铁柱乱打,金属球棒的表面出现波浪状凹痕,手臂也麻了,但铁柱表面却仍毫发无伤。
这东西我要把你弄倒!
雅彦再度冲进仓库,眯着眼睛从微暗的仓库内搜出一把铁铲。
就是因为有了这东西,人们才会寻死。绝不能容许这东西存在。
雅彦脱掉外套,并把铁铲铲向铁柱根部。无论多么坚固的铁柱,只要翻动它的地基,就站不住脚了。
这时雅彦赫然发现一件事。
如果把铁柱直接埋进土里,一般应该很快就会生锈。要竖起这根铁柱,照理说应该先以水泥打地基巩固。
但这根铁柱却没有水泥地基,而是直接插进地面,就像从土地中长出来似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会腐坏呢?听说这铁柱已在此矗立了数十年,难不成这是骗人的?
(管他的!)
现在不必管这问题了,重要的是怎么把这根鬼柱子。若不弄倒它,仿佛自己也会变得不正常。
雅彦默默动手挖掘铁柱基部。他一边挥动铁铲,一边想起晶子。
虽然自己不颜相信,但的确找到了那张和歌纸。若根据这小镇的习俗,这表示晶子是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十分满足而选择结束生命。
晶子真的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十分满足吗?
也许从昨天到今天,晶子的确感到十分幸福。两人一起开心地度过夜晚,而翻译的工作也顺利完成了。
不过,也只是这样呀,不是吗?像昨晚那样的夜晚一定还会再出现,至于工作方面,或许也将不断接到新案子。为什么非得把这一瞬间当成这一生的最高潮呢?活着不见得就再也遇不到更大的幸福呀!
(难道是因为生不出孩子而感到痛苦吗?)
(难道是因为过度换气症发作太痛苦吗?)
脑海中一一浮现各种可能性。
武藤先生,你在做什么?背后传来镇民会会长的声音。
转身一看,只见大野站在自己身后,脸上是前所未见的悲伤表情。
看也知道吧,我要弄倒这根肮脏的铁柱,我绝不能容许这东西继续存在。
你的心情我了解,不过现在不是这样做的时候吧。让武藤太太孤伶伶地
雅彦眼前浮现销在小医院病床上的晶子身影。还是早早将她带回家里吧。
但此仇非报不可。
决定用这铁柱上吊以结束生命的,或许真的是晶子自己。晶子个子高,不必别人帮忙,肯定也能自己一手完成。
不过左思右想之下,毕竟还是这根铁柱促使晶子做出如此决定,是这根铁柱引导晶子走上自杀之路的。
再一会儿工夫就好,只要让我把这鬼东西弄倒,就立刻回到晶晶身边。不把它弄倒,心情就无法平静。
雅彦回答的同时,仍不断挥动铁铲。镇民会会长只是无言以对。
挖了将近一公尺,却仍看不到类似地基的东西,只见到和露出地表部份一样光滑的铁柱,不断往地底深处延伸。
(埋得还真深呀!)
因为考虑到要让人悬挂在顶端,所以地基自然得埋得更深吧。若无法支撑自然垂挂在下的人体重量,就无法达成目的了。
似乎埋了好几公尺深,不过我一定要把你掘出来。
雅彦脱下被汗湿透而贴在身上的衬衫,继续奋力挥动铁铲。
我了解了,只要等武藤先生气消就行了,对吧?丧礼的事就交给我吧。没问题,我会好好处理的。镇民会会长终于服输似地说。
雅彦朝他瞄了一眼,说道:
麻烦您了请以留有和歌纸的方式处理。
雅彦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完这话后,便专心一意地继续挥动铁铲。
数小时后,雅彦已置身在一个颇深的洞穴之中。
连续几个钟头不断挖掘,现在掘出的洞穴深度已超越自己身高。即使如此,仍未看见铁柱的地基,只见和裸露在地上部份一样颜色的铁柱,不断地往地底延伸。暴露在湿润的泥土中却丝毫不见腐坏,依然十分光滑。
或许得挖到这丘陵底部才看得见地基这不是开玩笑,真的很可能如此。
身体已感支撑不住。方才只顾猛挖都没休息,所以已经受不了了。挖得愈深,倒土的动作愈大,所以腰部、背部及腹部肌肉都酸得不得了。
但雅彦仍不气馁。他觉得挖到这铁柱的地基,是自己唯一能为晶子做的事。
太阳已经西倾,洞穴中看出去的天空也染成红色,橘色的卷积云下闪着金色光芒。
应该不可能有云的碎片掉入洞穴,但雅彦却发现脚边有个微微发亮的东西。大概是小石子吧。雅彦抚着酸疼的腰部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个设计相当简单的领带夹,上面镶了一颗不知真假的小宝石。就是这宝石映着日光发亮。
副所长。
雅彦正望着自己手中的领带夹,突然听见头上传来女人的声音。抬头一看,只看见智惠白皙的双腿。
你夫人的事真不知该怎么安慰您。
智惠蹲在洞穴旁边,低头看着雅彦。雅彦没回答,同时把目光移回洞穴底部,因为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面对她。
您还是休息一下吧。
智惠大概已经听镇民会会长说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吧。她完全无意询问自己在做什么。雅彦觉得庆幸却又颇觉厌烦。
三桥小姐,雅彦继续把铁铲前端铲进湿润的土中,同时说:我不该对你那样请你忘了那天晚上的事吧。
雅彦觉得自己根本是在说傻话。即使一再重复这些话,那天晚上的事也不可能一笔勾消。背叛晶子的事实是不可能抹去的。
副所长
智惠几乎快哭出来了。但现在雅彦连她的声音也不想听。
请你离开吧。
我知道自己肮脏又任意妄为,是个无耻之徒,但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智惠默默站起身来走开了,虚弱的脚步声及极力压抑的啜泣声逐渐远去。
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之后,雅彦把手中的领带夹丢到洞穴外。就在这时,雅彦看见被夕阳染红的云彩。他突然想起所长优雅的研究。
(出现这种云,明天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天气呀。)
而明天晶子已经不在,因为她今天刚结束了短短三十二年的人生。
晶子再也见不到天空,吹不到风,听不见雨声。不再因下雪而欢喜,不再为打雷而害怕,云对晶子而言,已经一点辟系都没有了。
只要观察云,就能知道高空中发生的一切状况。
所长曾这样说过。如今这句话却毫无脉络可言地浮现在雅彦脑海。
只要观察云就能了解一切。只要观察云就能
雅彦心头突然揪紧。
(晶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晶子过度换气症发作时的模样历历在目,雅彦握着铁铲的手心都汗湿了。
难道晶子早就知悉一切了吗?
不,即使并未具体了解,一定也能隐约察觉雅彦心里有了别的女人吧。
雅彦不禁暗骂自己是笨蛋。自己完全不落痕迹,晶子不可能知道的。
不过,万一晶子的潜意识发现自己背叛她
(不,不可能!)
雅彦拼命否定这突然升起的疑惑,但愈想却愈觉得这想法没错。
或许晶子一直在观察云。
不知该如何为那些云命名,但想必言语、视线、呼吸自己形之于外的一切,都化为一朵朵的云,讲述着自己的内心。而晶子就从那些云的流动方式,了解即将到来的悲痛和失望。
云宣告了明天的不幸。因此在明天到来之前,必须实行满足死。就像天使与铁锤的土屋佑二。
这推论是否正确,已因晶子之死而无法证实。但就像所有拼片都已就定位的拼图一般,这应该就是正确的答案吧。
要是知道明天将比今天不幸
所长上回说的话果然是事实。
雅彦跪在洞穴深处,紧紧抓住冰冷的铁柱,内心深处涌起的强烈悲伤,让他一阵反胃。雅彦忍不住像个孩子似地嚎啕大哭。
武藤先生。洞穴上方传来镇民会会长的声音。
雅彦并未抬头,只是静静地任泪水和鼻涕不断流下。
筋疲力尽了吗唉,最近的年轻人实在是中看不中用啊。我当年还比你多挖了两公尺呢。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但却充满亲切感。谢谢你帮我找到这个领带夹。真高兴,这是从前老婆送我的礼物。在挖洞穴时,我把它放在口袋里,发现它不见时真让我手足无措。
这时雅彦才抬起头来。洞穴外已笼罩在黑夜中,看不清楚镇民会会长的表情。
你愿意听我说些无聊的往事吗?
镇民会会长说着点起一根烟。他映着红色火光的脸,宛如能剧中的老翁面具。
我老婆是地主的女儿,虽比不上东京的资产家,但在这一带可算是有钱人家。
他想说什么故事呢?这种时候不适合吹嘘自己攀附富人的过往吧。
我老婆是她家排行第二的女儿,不过听说一直嫁不出去,遇到我时都已经年过三十,在将近四十年前的这种乡下,这是相当罕见的例子。女孩子多半二十岁之前就依父母之命出嫁了。至于我老婆为什么不是这样呢?那是因为她身体上有一点天生的缺陷,不太可能嫁得出去。
上面降下来的声音仿佛发自黑暗本身,带着深邃而悠远的回音。雅彦闻着潮湿的泥土味,同时专注地倾听那声音。
我以小学教师的身分来到这个镇而偶然遇见她。老实说,我一开始也有点怕她。我不想形容得太仔细,不过她的缺陷全集中在脸上,看起来真的蛮吓人的。听说人家背地里都叫她瘤女。嗯,请你就从这绰号自行想像吧。
钻民会会长说到瘤女时,语气突然充满强烈的怒气。
但即使如此,我对她的印象还是很不错。她既聪明又富于机智,而且能言善道,是个很有趣的谈话对象。我年轻的时候对美学十分着迷,尤其喜欢参与讨论及辩论。
年轻时的镇民会会长模样似乎不难想像,一定是个十分有才干的人。
我想武藤先生应该能了解。老实说,我刚到这小镇来时,只觉得自己前途一片黑暗,因为这里简直像个孤岛。我不禁为自己抱屈,为什么我得被派到这种乡下来呢?虽然对工作充满热情,但找不到谈得来的对象,真叫人无法忍受。正因为这样,她的存在对我而言更是弥足珍贵。大概是因为她几乎足不出户,整天都待在家里看书吧。她远比东京半吊子的学生还博学多闻,而且头脑相当聪明。
不知何时,镇民会会长映着香烟火光的脸颊上,竟闪着两道细细的泪光。雅彦让膝盖顶在阴暗的洞穴底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你或许会觉得我是个怪人,不过我实在深深被她的精神所吸引。当然一时仍无法不介意她脸上的缺陷,但人类是很容易适应的,不知不觉我就完全习惯而毫不在意。旁人看到她脸上的缺陷总是忍不住皱眉,但对当时的我而言,我更害怕的是无法再和她说话这是真的。
原来世上也有这样的爱情,在洞穴底部的雅彦心想。不和他人比较,眼里只有对方,或许这样便能克服障碍吧。
我情不自禁地爱上她,随时都想接近她,和她说话。只要能和她读同一本书,再针对内容和她讨论,就感到无比幸福。我对她表白自己的心意
镇民会会长的声音突然变得没精打采。
她却完全不相信,还以为我是觊觎她父母亲的财产。她虽拥有骄傲而崇高的精神,但毕竟也是个女人,所以对自己的缺陷依然感到十分自卑,认为这辈子不可能有男人会喜欢自己她真傻呀!
这不难了解。她心里的创伤实在太深了,习于不幸的灵魂总是对幸福心怀恐惧雅彦记得自己曾在某本书里读过。
我向她求婚,因为我实在无法看她继续贬低自己。谁知道她仍不相信我。我在她面前哭着说,只要能和你结婚,我什么都不要。要是你不相信,我们两人就离开这小镇,这么一来你就没话说了吧说到这地步她才相信。
哈哈哈,镇民会会长干笑几声。
我老婆使用这根铁柱,是在我们婚后的第十天,见证人是她的亲生母亲。我老婆一定觉得我总有一天会变心,所以想趁最幸福的时候结束生命吧。不幸可以害死人,但幸福也会杀人,我那时才了解这道理这十天,她终于能够相信自己是幸福的,这样的时间是长,还是短呢?
晶子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晶子有感于即将到来的不幸,于是刻意别开视线,只管尽情享受今天的幸福,而后结束生命。她深知明天将会比今天不幸。如果花儿明日将被狂风吹落,不如今日就死在花下吧︱这根铁柱就是持续如此对晶子低语。不,不只晶子,是持续对住在这小镇的所有居民如此低语。
老婆死后第二天,我也和你一样,跑来这里挖洞,想把这根铁柱连根拔起。总觉得若不这样,老婆就无法瞑目。然而我终究失败了。我连挖一整天,还是看不到它的根部,它简直就像从地球正中央延伸出来的。这根铁柱是没有尽头的。
镇民会会长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故事在这小镇一定是家喻户晓吧。只因自己是新搬来的才不知道。而晶子的朋友一提到会长太太便噤口不语,或许是因为不想眨损以铁柱完成满足死壮举的人吧。
武藤先生,我至今仍十分憎恨这根铁柱。但奇怪的是,和这东西交往久了,却似乎更能了解它之所以存在的理由。说来恐怖,但它对这小镇不,对人类还真是不可或缺。相信武藤先生总有一天也能了解。
我可不想了解这种事!雅彦差点脱口而出,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沾了一身泥巴的自己,只能在阴暗潮湿的洞穴中哭泣。雅彦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只无力又渺小的甲虫。
好,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镇民会会长的手从洞外伸进来。雅彦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握住他的手。
我要拉了唷,请用力抓紧。
会长奋力拉住雅彦的手,他的力量大得惊人。拜此所赐,雅彦终于爬出洞穴。一爬出洞穴,雅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有数十名镇民将柱子团团围住。
他们个个沉痛地望着雅彦,之前见过的文具店老板和隔壁太太也在其中。
他们见雅彦爬出洞穴之后,便默默地转身,以蹒跚无力的脚步离开广场。
他们的背影看来就像行走中的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