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开玄关的门，凉爽的空气就立刻飘流进来。天空和昨天一样，是漂亮的秋日晴空。
天空中的云就像被扫把扫过似的那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问所长的话，他一定很乐意告诉自己。不过，想想也没必要懂那么多，还是算了吧。
我要去上班了。雅彦在玄关喊道。
晶子也赶紧穿上脱鞋，到屋外送别。
今天服务真好呀。
你这是什么话，我一向都这样送你呀。
晶子故意嘟着嘴说，脸上却掩不住笑意。看到妻子这样的表情，雅彦感觉昨晚的快乐时光似乎仍持续着。
昨晚两人缩在同一床棉被里过夜。两人已经很久没亲热了。
比赛后其实很累，但难得晶子主动钻进自己被窝，雅彦于是温柔地爱抚妻子那熟悉已极的身体。
自从为土屋的满足死做见证后，自己似乎变得比以前更温柔。他无法明确表达自己的心情，但总觉得能活着实在值得庆幸，因而对周遭的人事物都抱持一种感恩之情。
晶子也和自己一起活在这世上，这真是太值得珍惜的事了。因此雅彦比以前更加倍地爱恋着晶子的一切，头发，指尖和纤细的身体。
今天公司会很忙吗？晶子问。
雅彦钻进车里的同时回答：
那里怎么可能忙呀？大概和平常一样吧。要不要我回家时顺路去租影片？
晶子考虑了一下，摇摇头。
今天不想看，你还是早点回来吧。
下班的钟声一响，我就冲回来唷！
雅彦说着正要关上车门，但晶子却伸出手来。每次两人缩在同个被窝过夜的隔天早上，晶子都会这样撒娇。雅彦轻轻握住她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晶子开心地笑了。
我走啰。
雅彦发动引擎就此上路，照后镜中不断挥手的晶子逐渐变小。
两人至今没有小孩。有人替他们惋惜，但其实只是多管闲事。正因没有小孩，夫妻感情更加亲密。自己和晶子相处得很好，彼此深深相爱。
（回家的时候，绕一下路去买蛋糕吧。）
雅彦心想，同时缓缓转进通往干道的小岔路。 Ｈ市内有一家好吃的蛋糕店，从公司去得多开十五分钟，不过耽搁这么一点时间，晶子应该不会生气吧。
干道出现在眼前。雅彦在闪红灯的路口暂时停车，慎重地确认左右来车。就在这时，他忍不住朝右边远方瞥了一眼。
透过树林间隙，可以看见志出山，甚至看见那根铁柱。铁柱是不起眼的茶褐色，照理说应该会融进周遭风景而看不见，但从这里却能够清楚望见，因为背后有米色的镇民会仓库衬托。
雅彦瞥了一眼后，随即将视线移回路上，用力将方向盘切向左边。
不料公司今天却意外地忙碌。
去年推出的大型电视机竟发现品质不稳定的状况，甚至有起火燃烧的可能，于是总公司指示立即下架。是哪家工厂何时出产的制品有危险尚不得而知，所以只好先将市场上的商品全部收回。
如果经销商的仓库空间够大，就只要以电话请他们直接撤下店头陈列的商品即可：但若是小型电器行就行不通了。他们一旦知道这东西不能卖，就急着要公司立即取回。
因为必须赶在当天收回，业务部职员甚至得开着为数仅两台的轻型卡车在自己负责的区域内来回收货。因为平常用的业务车都是轻型辚车，要收回大型电视机时根本派不上用场。
雅彦突然得临时参与劳力的工作。
收回来的大型电视有二十台以上，箱子少说有一公尺四方，在总公司派车来载走之前，必须在营业所找个地方安置。当然也可以放几台在走廊上，但再怎么说也挤不进十台。最后决定移动办公室的资料柜和接待客人的沙发，再把电视塞进当中的空隙。
营业部职员都出去忙了，所以男人只剩下自己和所长，以及修理部的桃井。当然别想指望明年就要退休的所长，所以只好由桃井和自己动手了。
雅彦搬得满身大汗，不过身体上的劳累倒不成问题，一点也不觉厌烦，反而觉得挺有趣的，大概是因为自己还年轻吧。
两人正努力搬着资料柜的当头，办公室的电话却响了起来。智惠接起来后说了几句话。这时午休才刚结束，大概是一点二十分左右。
副所长，一线，大野先生找您。
哪位大野先生？
是镇民会会长大野先生。
雅彦和桃井正要把资料柜搬到旁边，只得先放下柜子。他歪着头狐疑地说：
镇民会会长找我？
雅彦曾接过大野几次电话，不过他都是打到家里。这还是第一次打到公司。
雅彦瞄了一眼智惠。奇怪的是她竟一脸紧张。雅彦看见她的表情，心里也顿时不安起来。
你好，我是武藤。
一接过电话就听见风的声音，大概是在室外用手机打的吧，杂音也特别多，收讯很糟。
武藤先生请听我说。
声音断断续续的。
武藤太世，刚刚医院了。
听不清楚
雅彦握住电话的手顿时全汗湿了。
镇民会会长的声音仍然听不清楚，一会儿中断一会儿又连上，仿佛是从其他世界打来的。
听不清楚呀！
雅彦忍不住大喊的同时，电话却中断了。
（他说晶晶发生什么事情了？）
雅彦放回话筒并按下回拨键，却显示通话中。对方大概也正试着重拨吧。
办公室的另一支电话响起。智惠再度接起。
副所长，二线，是大野先生。
雅彦赶紧按下按键接听，声音比刚刚清楚多了。
武藤先生，请冷静听我说。武藤太太已经过世，刚被送到北村医院。死亡证明已经开出来了。
啊？你说什么！
他的话实在太令人不解。
武藤太太在山丘上往生了。了解吗？
您在说什么呀！
你太太使用柱子，已经过世了。
耳边传来凄厉的风声。眼前浮现早上临别时晶子的面容，那是仍沉醉在昨晚温存中的撒娇面容。
无论如何，请您立刻过来一趟。就在您家附近的北村医院。武藤太太人在医院。
镇民会会长说完后就挂断电话了。雅彦握着话筒茫然呆立。
柱子晶晶？雅彦喃喃说道。
感觉自己的声音也很缥缈。突然回过神来环视四方，这才发现在场的所长、智惠和桃井都神色不安地望着自己。
北村医院就在雅彦家的斜对面。雅彦经过自己家门前，把车胡乱停在医院大门旁边。那是个家族式经营的医院，要是没招牌，看起来就和一般住家没两样。
雅彦连车门都忘了锁就冲进医院。一进去是个窄小的候诊室，有几个小孩正在读着绘本。一脸沉痛的镇民会会长也夹杂其中。
会长！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武藤先生，请小声一点这里有生病的孩子。
雅彦环视周遭，只见额头上贴着降温贴布的孩子们都盯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自己，他们眼里显然充满不安。
武藤太太在这里。
镇民会会长打开诊察室的门，那动作就像在自己家里般自然。房里有两面布屏风，里面坐着一位身穿破旧白衣的年长医师。镇民会会长朝他点头招呼，雅彦也跟着点头。原本正写着资料的医师放下手中的笔，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边那个门。
堪称老太太的护士应声打开屏风后面的门，那边有个三公尺宽的走廊，走廊上只有门上挂着一号及二号的两个病房。这么小的医院有时也会叫病人住院吧。
医师默默打开二号病房的门。
窄小的病房不及四帖半的榻榻米大，病床上有个细长的隆起物，一看就知道是以床单盖住全身直至头顶的人体。
雅彦无法克制地冲上前去，粗暴地扯开床单。鹌在里面的是晶子。她穿着熟悉的米黄色套装，双手在胸前交叠。
这不是真的吧？雅彦低头看着晶子，忍不住自言自语。
晶子和智惠的祖母一样化着浓浓的妆，但嘴角的粉底却脱落而露出里面的皮肤。一定是擦拭呕吐物后留下的痕迹。
晶子身上的套装是她最喜欢的秋装。她曾穿着这套衣服到帝国剧场看歌剧。她胸前沾着红色的东西，应该是从上面滴落的，如今这染得如同装饰的花纹。
发现死者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分。死亡时间，推测应该约在十一点左右。
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吧？
这不是真的！
晶子不能死！不能死呀！
医生，请救救她吧！雅彦抓住正翻阅病历的医生，大声拜托。晶晶没死，现在还来得及，请您赶快救她！
武藤先生，请冷静一点！
用电击或是打强心针啊，这种小医院不行。救护车、救护车！
雅彦掏出手机就要拨打一一九，偏偏手指不听使唤，连这么简单的三个号码都按不下去。
武藤先生，别乱了方寸，冷静一点！镇民会会长压住雅彦的手。请节哀颙变。武藤太太已经往生了，她是用柱子上吊自杀的。
怎么可能！
雅彦抓住檎在病床上的晶子。她纤细脖子上的黑色勒痕，明显得就像刺青一般，看起来比智惠祖母的还要鲜明。这或许是因为体重不同的关系吧；又或者是因悬挂时间的长短不同吧。
晶晶！你在做什么？张开眼睛呀！
雅彦几乎整个人趴在晶子冰冷的躯体上，死命地摇晃她的身体。晶子的头剧烈晃动，类似血液的淡红色液体缓缓自她嘴角流出。
晶子的身体似乎只被当成已无生命的物证展示。
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晶子绝不可能使用那根铁柱。
所以不可能写下什么和歌纸，更不可能把它放在某处。雅彦一回家就迫不及待打开玄关的门，却只见屋里到处整理得有条不紊。
雅彦狂乱地搜寻每个房间，脑海里一直回想着镇民会长的话。
很抱歉，希望您能找找看武藤太太是不是留下了和歌纸。因为武藤太太似乎不明白使用柱子的详细规则，没请人见证
雅彦跪在床边握着晶子冰冷的手哭了好半晌。镇民会会长看他终于冷静下来后这么说：
丧礼的准备就交给我吧。不过，就像我上次告诉你的，有没有那张纸的丧礼是完全不一样的。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雅彦忍住想大吼的冲动回答。
只是为了保险起见，保险起见。镇民会会长柔声说，同时轻拍雅彦的背。
应该没有和歌纸吧？因为晶子根本不知道那根铁柱的真正用途。
雅彦想起昨晚晶子还说翻译的工作即将结束。
十天前，出版社寄来一叠厚厚的书稿，那是要进行最后校正的原稿。晶子只要修改完寄回去，自己的工作就完成了。
（那校稿工作完成了吗？）
满怀悲伤的雅彦突然想到。难道晶子曾听某人提起那根铁柱的真正功能，于是也希望自己能满足死，打算等翻译工作一完成，就走上那条路吗？
不，这样不可能会满足。平常人一定会想看到书籍上市吧？至少也要亲手拿到出版的作品，这才称得上美梦成真啊。
各种想法不约而同地挤进脑袋，雅彦必须思考各种理由，真是太痛苦了。要解决这问题其实很简单，只要回家仔细找找就行了，只要知道家里有没有那张所谓的和歌纸就行了。
看吧！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雅彦一一察看各个房间，并如此大喊。
厨房桌上、客厅，都没找到，只见到处擦得一尘不染。
一楼的房间全检查过后，雅彦走上二楼。走在略陡的楼梯上，雅彦发现自己竟有些害怕。
（绝对、绝对不可能找到。）
但还是很害怕。
二楼有晶子惯常工作的书桌，若她真要留下和歌纸，很可能就是留在这里。因此雅彦决定最后再检查这边。
他悄悄打开房间的纸门。房间的橘色窗帘紧闭，才两点多，整个房间却仿佛染遍夕阳的颜色。
他看见放着电脑的书桌上有两张纸。一张是小便条纸，另一张好像是便笺。雅彦心惊胆战地走近书桌，以他微颤的指尖拾起那两张纸。
小张的是宅急便的寄货收据，是晶子寄东西给东京出版社的回条。内容物那襕填的是书稿，寄件时间是今天上午。应该是在附近有代收宅急便的杂货店寄出的，而内容物大概就是那份校正过的原稿吧。
另一张是写给雅彦的遗书。晶子写的并不多，只是工整地写了三行。
□□□
小彦，
这辈子谢谢你。
我很幸福。
＃
（就只有这样？）
临终的话语竟然这么少。雅彦感到近乎愤怒的激动。
自己和晶子一同度过的时光，不该只浓缩成三行，分量也不该轻得只以这么简短的话语就能道尽。
雅彦不住颤抖的指尖将薄薄的便笺微微卷起，这才发现底下似乎还有一张。雅彦迫不及待地凝神看去。
内容字数比写给自己的那张遗书还多。
□□□
死在春天的花下吧，
正当那皎洁的满月之际。
＃
你真傻真傻呀！
雅彦一时六神无主。一直不想承认的事实如今已摆在眼前。
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啊！
雅彦用力扯开书桌前的窗帘。秋日午后柔和的阳光直射进自己发热的眼睛。
雅彦拉开椅子无力地坐下。他无意识地往窗外一看，差点无法呼吸。
电脑萤幕的右上方，穿过树林间隙的远方，赫然矗立着那根铁柱。它丝毫未被附近景物淹没，仿佛直勾勾地往这方向凝视。
如果稍往旁一站，铁柱就会被树林挡住，得坐在这椅子上才看得见。
（原来晶子每天坐在这里跟那东西面对面呀！）
雅彦仿佛看见晶子悬挂在铁柱下的身影。一开始眼前只是一片绿油油的光景，但后来却逐渐清楚浮现晶子最喜欢的那套米黄色套装。
（是你！是你杀了晶晶！）
雅彦坐在椅子上对铁柱怒目而视。
（都是因为你，晶晶才会死！）
雅彦心里逐渐升起狂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