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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7

在白色房间听月歌 朱川湊人 6449 2023-02-05
八月,一个星期六的傍晚。 雅彦坐在二楼房间的窗边,喝着咖啡,看书。 小彦,对不起,再等一下我就去做饭喔。晶子敲着电脑键盘,满怀歉咎地说。 没关系,你现在正译到紧要关头吧。今晚就由我来做,不过只有义大利面喔。 真的吗?真不好意思。 雅彦煮义大利面,不知能不能称得上是做饭。他只是把义大利面烫熟,再把罐头的拿坡里酱拌上去。一向手拙的雅彦顶多只会这样。 晶子正翻译得欲罢不能。 雅彦也不太清楚,不过翻译这工作,劲头似乎很重要。尤其晶子又是艺术家性格,情绪不对的话就做不下去,可是一旦劲头来了,便可以一整天都坐在电脑前面。今天中午过后她还心猿意马地犹豫要不要开始工作,没想到后来精神愈来愈集中,竟译得不亦乐乎,好像现在火势正旺。

其实雅彦本来应该静静待在楼下别打扰她的,但晶子却坚持要他待在这房间,雅彦只好顺着她。她说要雅彦和自己待在同一个房间,她才不会太自责,因为难得雅彦休假在家,自己却偏要工作。雅彦本想要晶子别在意这些,但转念又想,既然晶子喜欢这样,那待在这里也无妨。 晶子的房间在二楼的东侧,窗边摆着一张放有电脑的书桌。她一个人在家时,多半待在这房间。房里有两个大书架,感觉很像这个家的阅览室。雅彦坐在南侧的另一个窗户边读着推理小说,悠闲已极。 (住在乡下也不错呀。) 雅彦将目光自书上移开,享受从大开的窗户外吹进来的凉风,心里不禁这么想。刚换过的纱窗上,有只状似金龟子的小型甲虫爬来爬去。 久久里镇的夏天比都市舒服许多,即使是八月,早晚也略感寒意。特地安装的冷气机几乎没派上用场。要是这里的交通再方便一点,都可以当成避暑圣地了。

突然听见隔壁太太和先生谈话的声音。雅彦一抬头,正好看见他们从屋里出来,两人脸上都堆满笑容,感情看来十分融洽。 雅彦目送两人坐上车子离开后说: 隔壁太太还是继续有外遇吗? 这句话让晶子敲着电脑键盘的双手停了下来。 我没办法和那位太太交往了。 为什么?因为她外遇吗? 若只是单纯的外遇,我还不会那么讨厌她。晶子转过头来愤愤不平地说。从这房间不是可以清楚看见他们家的玄关吗?小彦上班的时候,我通常都待在这房间,所以不想看见的事情全让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雅彦一问,晶子却噤口不答。应该不可能亲眼看见事情实际进行吧。 到她家来的人不只一个有好几个耶!光是我看过的就有四个。 晶子似乎难以启齿,雅彦听了也很惊讶。光是外遇就已经很过分了,没想到对象竟然不只一人。

爱上丈夫以外的人,我还能可怜她情不自禁。不过她却不是这样,她的对象一个换过一个,根本是在玩弄男人嘛。 隔壁太太和蔼可亲的脸浮现在眼前。突然她福态而和善的笑容让人感觉有点淫荡。 我讨厌这种人真龌龊! 晶子蹙起眉头,那表情好像勉强吞进某种苦涩的东西。晶子认为,没有爱情的露水姻缘都是不洁的关系。 那位太太竟做出这种事情,一时之间真叫人难以置信啊。雅彦搔着头说。 这时,他突然想起智惠有一回说的话: 在这个小镇,不必犹豫也不必拐弯抹角,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尽管很令人悲伤但仍满足地死去,这在本镇是最棒的事。 难道隔壁太太是为了能满足地死去,而努力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吗?这么说来,有一天她也会使用那根柱子了?

雅彦茫然地想像着隔壁太太悬挂在铁柱下的身影。这虽只是空想,但很可能有一天会成为真实。 房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晶子书桌上电话子机的灯闪个不停。 我先下去啰。 雅彦才刚说完,晶子已经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武藤家。啊,不好意思,老是受您辟照。晶子看着雅彦说道。究竟是谁打来的呢? 今晚吗?是,是,那我叫我先生听喔。 晶子按下保留键,将子机递给雅彦。 是镇民会会长,他说今晚要讨论祭典的事:他说方便的话,要你过去一趟。 祭典?原来还有这种活动呀。 雅彦接过电话。 您好,武藤先生。您在休息吧,不好意思,打扰了。电话那头传来大野爽朗的声音,他脸上一定堆满笑容吧。我刚刚对武藤太太说了,今晚要讨论秋季祭典的事宜。临时才通知您,真不好意思啊。

雅彦心想,没错,还真临时呀。但还是答应了镇民会会长。 秋季祭典这个活动听起来有点让人怦然心动。从前虽曾看过各种有名的祭典,但从未实际参与过。以前或许会觉得麻烦,但这个小镇毫无娱乐,实在无聊,因此雅彦这时满心欢迎。 不好意思,那就请您今晚七点到集会所来一趟。还有,我们讨论完后通常还有酒宴,所以请您先告诉武藤太太会晚点回去,免得她担心;晚餐也最好别吃太饱。 会长叮嘱完后便挂了电话。 这还真巧。我出去之后,你就可以专心工作了。 雅彦把电话内容告诉晶子后还补充了这一句。 那么,还是吃点东西再去吧,我来做。 不用,不用,我来煮义大利面,保证绝对好吃。 镇民会会长虽然特地叮嘱了,但空腹喝酒对身体并不好,所以还是先吃一点东西垫底比较保险。

雅彦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哼着歌下楼去做饭。 集会所就在举行智惠祖母丧礼的寺院附近,是个与周围景观格格不入的两层楼组合屋。一楼是装了铁卷门的车库,里面似乎停着小型的消防车。集会所位在二楼。 由室外的铁楼梯上了二楼,打开单薄的门后,是一间约十二帖榻榻米大的房间。榻榻米上摆着两排会议用的矮桌,房间一角设有一个小水槽,此外还有一张摆着杯子的茶几及一个大冰箱。 房间中央正襟危坐地坐着一个过瘦的年轻男人。他一见雅彦进来,就一本正经地低头致意。他头发染成金色,眉毛也修得只剩一半长度。雅彦没见过这人。 您好。 集会所里只有这个男人,大概是新来的怕迟到而提早出门,结果却太早到了。 不好意思您好。

雅彦不知所措地走进房间。他环视整个房间,想找个适当的位子坐下,没想到年轻人却招呼自己坐在他面前。既然如此,就只好坐在他面前了。 您是武藤先生吧? 雅彦不认识这人,但这人却认识自己。他满脸笑容地伸出手来。 您好,我叫土屋佑二,今晚就请您多关照了。 真不能以貌取人。这年轻人实在很有礼貌。但明明不是美国人还要握手,这也太夸张了吧。 雅彦忐忑不安地和年轻男人握着手时,镇民会会长开门进来了。 对不起,迟到了。 他手里不知为何捧着两个大纸袋,就像城里随处可见的汉堡店那种纸袋。他把纸袋放在一进门的地方,和平常一样满脸笑容地说: 这种东西附近买不到,所以我专程进市区去买。 给您添这么多麻烦,真不好意思。

姓土屋的年轻人沉稳地起身,并向镇民会会长低头致谢。 武藤先生,让您专程跑一趟,真不好意思。两位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吗?镇民会会长坐到雅彦旁边,满脸笑容地说。 雅彦点点头,镇民会会长忍不住大笑: 武藤先生不认识佑二君吗? 不认识。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面对面接触可能是第一次啦,不过您不知道吗?嗯,佑二君你那个乐团叫什么名字来着?什么棒槌吗? 姨丈,不是啦,不是棒槌,是铁锤啦。天使与铁锤。土屋朝镇民会会长翻了翻白眼,苦笑道。 天使与铁锤?雅彦的声音也不禁放大了起来。 天使与铁锤就是那个唱红夏日之生与死的视觉系摇滚乐团哪。连一向对这种音乐没研究的雅彦也知道这乐团。他们前不久发行的专辑,早以惊人的速度销售一空。

没错,佑二君是该乐团的吉他手兼作曲者。 雅彦不禁张大眼睛仔细打量坐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土屋有点腼腆地笑笑,同时用指尖搔搔鼻头。 视觉系乐团的最大特征就是特殊化妆。因为土屋今天完全没上妆,所以一下子没法将他和电视上的模样联想在一起。但仔细看,仍可发现眼睛和鼻子的形状完全一样。错不了,他如假包换是天使与铁锤的佑二。 吓一跳吧?他还是我外甥呢。镇民会会长骄傲地说。 雅彦二度受到惊吓。 他也是本镇出身的,高中以前一直住在这里。 这样吗?没想到这么有名的人是我们镇上出身的呀。 不,其实我一点也不杰出。 土屋谦虚地说,完全没有乐团演出时的酷样,而且从表情看来,只是个平易近人的好青年,甚至让人感觉很纯朴。

不过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雅彦想了一想,终于恍然大悟。 难道秋季祭典时,土屋先生要为我们演奏一曲吗? 不镇民会会长尴尬地笑笑。武藤先生,真不好意思,刚才电话里说的全是胡诌的。 胡诌的? 嗯,说要讨论秋季祭典的事情是胡诌的。今晚会来这里的就只有我们三人。 雅彦不由得轮番看着两人。 因为我若不这么说,武藤先生恐怕不肯过来其实是想拜托您当见证人。 这话乍听之下实在无法理解。 佑二君今晚要使用柱子。无论如何请武藤先生一定要担任他的见证人。 啊?别开玩笑了!雅彦回答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 您应该也知道,男性使用柱子的时候,必须找非亲人当见证人。 这雅彦听智惠说过,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滥用柱子。女性的话,就可以找自己的亲人见证。 他是我小姨子的儿子,因为是亲戚,我无法担任他的见证人。 这理由实在太不正常,雅彦心想。 在东京第一次吃到这东西时,我真的吓了一跳。没想到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土屋啃着第三个汉堡,兴高采烈地说。所以我几乎每天都只吃这个。吃着这东西,过着每天到乐团练习和打工的日子每次不顺遂的时候,就猛吃这东西,说也奇怪,立刻就能产生力量。不过现在因为太胖而被乐团经理禁止了。 土屋两颊塞满汉堡,那脸看起来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他大概真的很喜欢汉堡吧,所以选择这个做为自己最后的晚餐。 (怎么回事呀?) 雅彦看着土屋,心里不禁纳闷。 (为什么非要我担任他的见证人呢?) 还没答应,但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因为土屋甚至跪到地上拜托自己。 拜托,武藤先生,我非今天使用柱子不可。 雅彦当然立刻劝阻他。 努力了那么长一段时间总算崭露头角,而且第一张专辑就大卖,可见很有才华,所以将来一定能创作出更受欢迎的音乐。既然如此,何必急着使用柱子呢? 我自己知道现在正是我人生的颠峰,再过不久眼前的幸福就要消失了。到时,眼前的幸福势必成为痛苦的根源,如此一来,我就永远失去使用柱子的资格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明天的事谁都说不准呀。或许还有更多幸福等着你呢,不是吗?因为土屋先生既年轻又有才华呀。 土屋的语气十分坚决,雅彦试着反驳。 真搞不懂大家为什么都急着寻死。 镇民会会长只是静静听着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争辩。雅彦见他只是袖手旁观,心里不禁升起一股轻蔑之感。外甥想寻短却不制止,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眼前的幸福何时结束,真的只是时间的问题。或许再过一个月,这事也会传到武藤先生的耳朵里土屋见雅彦苦苦相劝,便想堵住他的嘴。老实说,这回的曲子是伪作是抄袭的。 你说什么? 雅彦耳边回响起<夏日之生与死>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小段,它节奏虽强,但曲调却十分悦耳。 这首曲子其实是抄袭我朋友的作品。虽然不是全部照抄,但副歌部份几乎一模一样。 土屋说这些话的表情,似乎有点难以捉摸。 我和那人早就没有往来,也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不过,他应该早就发现了,因为那是他做的曲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么说或许很怪,不过,我真的没想到它会一炮而红。那首歌在我们还没走红之前,就一直是我们必唱的曲子。想说只是在小型展演场偷偷演唱,应该没关系 原来如此。他大概以为只是在业余的表演场合唱唱,应该不会传到真正作曲者的耳里吧:不料曲子却突然红遍全国,因此这事也可能即将浮上台面。 只要大家知道那曲子是抄袭的,天使与铁锤就完了。以后不管怎么努力,做出来的曲子也势必会被当成抄袭。都是我害的我真对不起大家。 土屋眼里满是泪水。雅彦看到他眼里闪烁的泪水,顿时说不出话来。如此情况之下想结束生命,这种心情倒也不是无法体会。 这时雅彦突然想到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请等一下。土屋先生的话我可以了解,不过,在这种情况下,选择死亡是否符合使用柱子的资格呢? 没错,这选择是因为别无退路而不得已的下下之策,绝非因为对自己的人生已感到满足,而是如假包换的逃避。 因为这是他本人的决定,当然符合。一直保持沉默的镇民会会长这才沉重地开口。 我当然感到十分满足呀,一炮而红的歌曲是我做的,才华也大获肯定你看,和歌纸都写好了。 土屋从身旁一个小背包里掏出一张纸,并将它摊开。上面的笔迹虽叫人不敢恭维,但的确写着那首西行法师的和歌。 如今的我真是太幸福了,之前的努力终于获得肯定,我打从心里感到欣慰。不过这一切都将结束。只要那首曲子的真正作者出面指控,一切就都完了,我往后的人生势必充满后悔及懊恼,此后只能小心翼翼地与人互相伤害才能存活下去,就像在这小镇的大多数居民一样。 如此说法实在太过分了,雅彦心想。这小镇的居民都很善良,见面必定彼此问候,总是希望互相帮助。这么好的小镇,全世界再也找不到了呀雅彦如此反驳。 武藤先生,你搞错了。土屋斩钉截铁地说。这小镇的居民之所以看起来善良,是因为对柱子心怀恐惧不,不是针对柱子本身,而是对使用柱子的人感到恐惧。这些居民知道,和使用柱子结束生命的人相较之下,自己的人生显然毫无价值而且空虚,所以才想尽办法要帮助别人,拼命和人交好。 佑二君这样说太过分了,我可不这么认为。 姨丈,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从小就讨厌这小镇的人,这小镇的居民绝大多数都是失败者,人人都输给自己的生命。我早就决定绝不要变成那样。土屋说着突然跪到地上向雅彦请求。武藤先生,拜托您,请您一定要担任我的见证人,请让我使用柱子。 雅彦说不出话来。 我了解了,既然你想死,就依你的意思去死吧,不过千万别把我扯进去老实说,这才是雅彦真正的想法。 吃了八个汉堡之后,土屋叹了一口气。 姨丈,对不起,我本来想把这些通通吃完的,不过真的吃不下了,连一根薯条都吃不下了。 镇民会会长朝雅彦瞥了一眼,仿佛要他赶紧下定决心。 大野先生。雅彦注意到他的视线,以问代答道:你为什么找上我呢?为什么非得选我当见证人呢? 那是因为,武藤先生,土屋代替镇民会会长回答。我姨丈希望你能成为真正的久久里镇镇民呀。 真是爱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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