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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5

在白色房间听月歌 朱川湊人 6665 2023-02-05
办公室鸦雀无声。只听得见智惠敲着电脑键盘的声音,以及小雨滴偶尔被风吹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 雅彦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做着毫无紧迫性的工作。这里的工作几乎都不赶,在总公司必须于三十分钟内完成的工作,在这里即使花上半天也没人会说话。 雅彦突然停下手边工作,抬起头来默默望着正专心敲打电脑键盘的智惠。她工作时都戴着眼镜,所以颇具特色的大眼睛变得毫不引人注目。 她祖母已过世约两个星期。丧礼结束后恢复上班的智惠和以前并无不同,依旧若无其事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真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就是对雅彦的态度比以前活泼多了。 雅彦想起丧礼当天智惠挽起头发的模样。当时她美得就像站在人生最重要的舞台上似的,和在营业所时截然不同。当时智惠浑身弥漫着妖艳的气质。人家说,一身丧服装扮的女人看起来最美,大概真是这样吧。

看到那样的智惠,不知为何竟想起亮子来。 自己外遇的对象后来情况如何,雅彦一无所知。自己未主动联络,而对方也连一通电话或简讯都没有。 这样也好,雅彦心想,但总觉得有点寂寞不,总觉得心里有股近乎无聊的感觉。亮子的美丽胴体已成为他人所有(其实早就是如此),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好像误嚼烟叶般苦不堪言。 雅彦并不想再见到亮子。不想见,却想再度回味那段甜蜜的时光。如此矛盾的心情实在难以排解。 脑海里亮子的裸体突然和眼前智惠的脸重叠在一起。 (我到底在想什么呀!) 可别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被调到这偏远乡下啊! 雅彦把脸藏在资料后面,同时再度凝望智惠。智惠并未发现他的视线,只是专心看着电脑萤幕。

(那不就是杀人了吗?) 智惠协助祖母自杀。 那天清晨,是她帮祖母把绳子绑到铁柱上的。祖母要踩上板凳时,她一定也曾伸手搀扶吧这已足以构成协助自杀的罪名了。 对喔,法律上是有这条罪名。为智惠祖母守灵的那天晚上,镇民会会长这么说。仔细想想,这条法律还真怪。这就像有位年长者正要过马路,难道我们不该出手搀扶吗? 镇民会会长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雅彦乍时差点认同他的说法才正确。 说来,人并非依自己的意愿而出生,神明究竟存不存在也不得而知,但想必是奉某人之命而生。一事无成甚至浪费生命是绝对不应该的。但若确信自己对自己的这一生已心满意足,便可自己亲手结束生命。我觉得这样反倒合乎自然。 可是自杀行为是绝对不应该的。生命无比珍贵,若自己亲手毁灭生命就实在太过愚蠢了。

但雅彦无法反驳镇民会会长。倒不是因为认同他的话。 理由很明显:因为自己以往从未认真考虑过生命的问题。自己对生命毫无见解,心里没有的东西,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无法清楚表达。 副所长。 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雅彦连忙抬起头来。是担任经理的中年女职员,她正冷笑地瞪着自己。 上班时间想老婆就算了,竟还想得那么出神,到底想怎样嘛。 她的话把众人都逗笑了,雅彦尴尬地抓抓头。智惠也一起笑了,但不知为何,她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雅彦身上。 那眼神真吸引人。 那天回家途中,雅彦又顺路到那家录影带出租店逛逛。 雅彦看到智惠的越野机车停在停车场一角,心想:果然没错,因为他一直觉得,只要到这里来就能见到智惠。

在迷宫似的录影带展示架间走了一会儿,他就找到了抱着红色安全帽的智惠。她正站在香港电影的展示架前挑着片子,没戴眼镜,头发也放了下来,所以与她在地藏庵出现时一个模样。 正想走上前打招呼时,智惠正好转过身来,但却只朝他望了一眼便立刻将视线移回架上。雅彦觉得她似乎也猜到自己会来找她。 有些人很爱说闲话。雅彦一走近,智惠就自然而然地打开话匣子。我很喜欢香港电影,因为不管是喜剧还是悲剧,出场的人似乎都活得很忙碌。 真的吗?这我不太清楚。 希望您下回也看看。 智惠说着和雅彦四目相交,眼里似乎有着某种决心。 奶奶的事对你打击很大吧? 智惠结束丧假后第一天来上班时,雅彦也说过相同的话。但在众人之前说和两人私下说,话中的含意是完全不一样的。这其中的微妙差异,智惠似乎也感觉到了。

您不喜欢这个小镇吗? 不嗯,不过有点惊讶。 公然设立上吊专用的铁柱。这小镇的确让人讨厌,怎么看都不正常。 我不讨厌。智惠不带感情地说,不知道这话有几分真假。在这个小镇,不必犹豫也不必拐弯抹角,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尽管令人悲伤但仍满足地死去,这在本镇是最棒的事。 智惠拿起一片香港电影,看了一眼后递给雅彦。那部电影的片名是现在就想紧紧拥抱。 这电影是演一个莫名其妙的流氓,选择了莫名其妙的死亡方法。很无聊,但我不管看几次都会哭。 雅彦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这部片子递给自己。 会长说他已经告诉你了。我帮奶奶您不惊讶吗? 雅彦不置可否。 如今已无法再隐瞒下去,还是老实告诉您吧。是真的,是我帮奶奶把绳子绑到柱子上去的。

录影带出租店里播放着热情洋溢的歌曲,那是某女孩团体的作品,完全引不起共鸣,只让人觉得吵闹。 大家都管那东西叫柱子吗? 这是雅彦头一次听到镇民对铁柱的称呼。日文中神灵的计数单位不也是柱吗? 大家都这么称呼,不过似乎不该随便说出来。 雅彦脑海里浮现那根铁柱的模样,而那宛如公园游乐设施般滑溜的触觉,也同时在掌中复苏。 不仅如此,我还帮奶奶把绳圈套进脖子。因奶奶有点驼背,所以自己没法办到不过接下来我就不敢看了。奶奶看我害怕,就说:不必见证没关系,过三十分钟后再回来吧。 见证? 您没听会长提起过吗?任何人都可自由使用柱子,不过当场一定要有人见证,否则恐怕会被拿来做其他用途,而偏离原来的目的。

原来如此。恐怕是吧,只要照例写首和歌,小镇内的民众就不会起疑,若真有意,大可用来杀人。 谁都可以当见证人吗? 多半没硬性规定。但男性的话,不能由亲属做见证人。我也不知道原因,不过听说自古以来就有这规矩。女性则可以由家属担任见证人。 为什么有这样的差别呢? 这问题,副所长,您曾帮我奶奶盖上运动外套,您应该猜得到原因吧? 智惠这么一说,雅彦才想起老奶奶死后的面容。没错,这规定一定是基于尊重女性不希望死后被外人看见的心理吧。由其他角度看来,也可说是一种和男尊女卑思想唱反调的规定。 这么说来,你就是你奶奶的见证人了? 形式上是这样,不过,其实我并未在旁见证。准备就绪后我就离开,依奶奶的吩咐,三十分钟后才回到现场。

原来如此。所以我就是在你离开的三十分钟之间抵达那里的。 是的,所以我后来被会长骂,说怎么没照规定完成。 雅彦突然想起镇民会会长笑眯眯的表情。他表面故做温柔,没想到竟是个过分的家伙,竟然叫孙子看着祖母自杀。 我很感谢副所长。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的情形吗?在地藏庵前,您和您夫人走在一起的时候。 雅彦努力回想那天的情景,脑海中逐渐浮现春日阳光下智惠祖母那和蔼可亲的笑容。 其实那天奶奶本来就打算要走了,却因为遇见刚搬到小镇来副所长及夫人,而因此改变了计画。她说不想让您两位对此地产生奇怪的感觉当时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副所长。 那天智惠的祖母的确看了自己和晶子一眼,然后说:今天就算了,现在总算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

你也不希望你奶奶死去吧?雅彦小心翼翼地说。 智惠没回答,或许回答就违反了小镇的规定。 今天就借这部片子吧。雅彦受不了凝重的气氛,只得故做开朗说。 智惠仿佛想赶走这份轻率似地低声说: 我好怕我好怕活着。 有着漂亮双眼皮的眼睛,不知何时竟蓄满泪水。雅彦不禁为这双眼睛的美而屏息。 这时若不是智惠主动伸手抓住雅彦的手臂,或许便不会发生任何事。然而就在被她触碰的那一刹那,一股蒸汽似的白热感便逐渐涌上雅彦心头。 仿佛被那股热气驱使,雅彦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采取了行动。他迅速搂紧智惠,并将自己的嘴唇叠上她的。 智惠的身体顿时僵硬起来,但也只是最开始的一瞬间而已。两秒钟之后,智惠和雅彦的身体就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好开心喔,搬到这小镇来真是太好了。 孩子们回去后,晶子收拾着桌子这么说。这是进入七月后的第一个星期天。 和小孩子在一起,好像也会变得很有精神喔。 好像是喔。雅彦回答,帮忙收拾电动玩具。 没想到孩子这个词语也能随意在这个家中使用,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自从知道晶子无法生育,这个词语就完全被禁止使用,就算电视上出现小婴儿而不小心夸说可爱也不成即便只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只字片语,也会刺伤晶子。 但如今情况却大不相同,是晶子自己自然而然地用了这个词语。 现在的孩子对电动游戏还真行啊。不过我以前也蛮厉害的。 那种游戏你怎么比得过小孩呀。晶子忍不住笑了。 晶子在家帮小孩补习英文已经有一个月了。平常他们都是利用平日的下午补习,不过今天比较特别,大家好像是特地来玩的。中午过后,就有六个小孩来了。因为天气不好,只得在家里玩。雅彦也和小孩混在一起打电动,有个机灵的孩子带了一个最新的打斗游戏,大家轮番上阵。雅彦夸口说自己从前也常玩,但终究不是孩子们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打败,输得惨兮兮的。 那方面进行得如何? 收拾完后,两人在餐厅喝着咖啡,雅彦如此问晶子。那方面指的是翻译的工作。 差不多了,因为是给青少年看的,几乎没什么艰深的字眼,很简单。 对面上会标明武藤晶子译吧。 当然啦。之前寄去的部份都OK了,所以应该不超过一个星期就可以顺利结束。接下来 就出书了! 没错! 晶子开心得不得了,雅彦也跟着高兴起来。 晶子的梦想若能就此实现,对雅彦而言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晶子心情开朗,自己也就跟着开朗。真希望晶子愈来愈开朗,而且不会发现这诡异的小镇竟设有上吊专用的铁柱。 对了,很夸张喔过了一会儿晶子说。 什么东西很夸张? 该怎么说是很豪放还是很前卫?明明只有自己两个人,晶子却刻意压低声音。隔壁太太好像有外遇。 不会吧? 雅彦脑海里浮现隔壁太太和善的笑容。她的年纪和自己的母亲相仿,且十分适合白色的长袖围裙,怎么看都是个标准的日本妈妈。 她有两个孩子,好像都已长大成人,分别在其他地方工作。先生体型颇为壮硕,听说在市内开了一家房屋仲介公司。 偶尔会有一个开白车的男人来访唷。我见过那人一次,体型和她先生刚好相反,很瘦而且又高,还戴着眼镜。 说不定是银行的人。 也许是啦。不过,每次那人来的时候,她就把窗帘拉上有点那个吧? 雅彦忍不住笑了出来,那还真有点过分。 晶晶一直在监视隔壁邻居啰? 哪有啊。晶子摇摇头。你知道大越太太是谁吧?她是隔壁太太的好朋友,嗯,就是眼睛大大的那个。 听到名字仍然无法确定,不过倒是想起几个可能的人选。应该是那个轮廓有点像印度人的中年妇女吧。 很久以前,有一天我去买菜的时候碰到大越太太,她说她正好要来找隔壁太太,所以顺路载我回来。没想到一看见停在隔壁的白车,她就说:下次再来吧。就掉头回家了。 光这样也不能证明呀。 等一下嘛,小彦,还有续集哪。晶子抓起桌子上的饼干,笑着说。我也问了大越太太,结果她竟开心地笑着说:武藤太太,看到这部车停在这里的时候,你最好也别来打扰,免得破坏人家的好事喔。她是这么说的。 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叫人很难相信那么和善的太太居然会背叛自己的丈夫,听起来好像是人家恶意中伤。雅彦这么一说,晶子也猛点头。 对呀,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外遇?而且还是在自己家里耶,实在太过分了。 雅彦心里突然被戳痛了一下。外遇是不分好人和坏人的,只有敢做和不敢做的差别。 小彦,你不会出问题吧? 晶子突然把矛头转向雅彦。雅彦一时心虚而慌乱不已,但并未表现在脸上。 说这什么傻话呀,我怎么敢背叛晶晶呢。 雅彦笑着回答,但其实正因胃下方的微弱灼热感而坐立难安。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啦。 问这种问题太没礼貌,别再乱问了。 雅彦以指尖轻敲晶子的头,晶子吐了吐舌头。虽已年过三十,但她仍十分适合如此可爱的表情。 不过,仿佛受晶子召唤似的,雅彦脑海里竟浮现一个女人的脸不是亮子,是智惠。 为什么会这样呢?雅彦想起那天在录影带出租店发生的事。 两人嘴唇分开之后,智惠便头也不回地冲出那家店,仿佛逃命似的。刚才那情况大概也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吧。 (最后,恐怕还是会演变成外遇吧。) 要是有人问起,他也只能这么回答。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是做出这种事来,明明都已下定决心,要只守着晶子过一生呀。 雅彦绞尽脑汁,想为自己找个开罪的借口,但却找不到骗得过自己的理由,只好承认自己就是那种人。 不知该不该称之为幸运。隔天智惠的态度并未改变,在公司碰面时表现得极为正常,即便两人独处时也绝口不提那天的事,仿佛只是把那当成两人偶然同时被怪风吹到。以雅彦的立场来看,这样也好。 不过,人真的不可貌相喔。雅彦边喝着咖啡边说。 真看不出她是那种人。 他突然想起智惠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在这个小镇是一种值得称颂的美德。隔壁太太或许也是如此认为。背叛丈夫和别的男人私通,难道这就是她想做的事吗? 或许人类就是如此捉摸不定。晶子瞥了一眼雅彦说。三桥小姐的奶奶也看不出是个会自杀的人呀。光凭外表真的看不出来。 从晶子口中听到智惠的姓名,雅彦不禁一惊。 这小镇好像有很多不可思议的怪事喔。晶子叹息着说。 或许晶子已经知道这小镇的秘密,雅彦心想。即使自己不告诉她,平常和她来往的那些邻居太太也会告诉她吧。这很有可能。 晶子突然不做声了,雅彦以为只是因为话题告一段落,正想伸手去拿旁边的报纸。 小小彦 晶子喉咙突然发出强烈的喘息声。她茫然地望着十公分前的空气,额头不断冒出汗来。过度换气症又发作了。 雅彦连忙环视周围。必须找个什么袋子蒙住她口鼻,让她吸回自己吐出来的空气,这样自然就会好转。 再忍一下。 晶子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打颤,只见她脸色发白,双手慌张地拍打着胸部。 雅彦从茶几的抽屉拿出一个晶子收在里面的超市塑胶袋,他连忙拉开袋口,紧紧蒙住晶子的口鼻。晶子对着袋子用力吐气,又立即大声地用力吸气。 这情形虽已发生过几次,但绝不可能习以为常。瘦小的晶子全身剧烈颤抖,深恐吸不到空气。光看她如此恐惧,已让雅彦心如刀割。虽然医生说这不是什么大病,但雅彦真想对医生大吼:要真那么微不足道,你就想个办法让它不再发作呀! 大约过了五分钟,晶子才稳定下来。总算能直起身体,但呼吸依旧紊乱,两眼也充满泪水。 好久没发作了。搬到这小镇,这还是第一次发作。 对喔,没错。 搬到这么安静的地方,却还是没法摆脱这毛病。晶子无奈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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