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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4

在白色房间听月歌 朱川湊人 5811 2023-02-05
智惠祖母的守灵之夜在半山腰的一间小寺院举行。雅彦有点不知所措。以前只参加过三次守灵,而这回似乎和以往参加的都不同。 首先让人感到错愕的是接待人员。 葬仪社的入口摆了一张桌子,几名中年男女坐在那里充当接待人员。然而他们却个个神情开朗,态度极不庄重。虽说前来吊唁的客人多半都是熟人,但他们也不该见到谁就满脸笑容地打招呼,有时还闲聊几句,甚至放声大笑。 雅彦见状略感不快。守灵及丧礼的场合是严禁露出笑容的。一定是因为彼此太熟悉,才会没了分寸吧。 然而即使大家排队在祭坛前准备上香时,情况仍未改善。礼数虽然简单,但隔壁准备除秽宴(丧礼后招待吊唁宾客的宴席,有去秽气之意)的地方却不断传出本地口音的闲聊声及笑声。

(这样好吗,这么开朗?) 雅彦十分困惑。在这里他几乎完全感觉不到有人过世的悲伤,虽名为守灵,但却像极单纯的宴会。 当然,雅彦也不敢断言全世界绝无刻意在丧礼上表现开朗的文化。说不定这小镇就是这种文化。雅彦真的这么认为。 轮到自己上香了。雅彦站到祭坛前,只见棺木上盖着一块锦缎,还放了一把护身短刀。自己祖母过世时也摆了这些东西,只不过在这里,旁边又多了一张摊开的纸。这吸引了雅彦的注意力。一个布丁状的纸镇压在纸上,以防纸张飞走。 纸张是极普通的便笺,上面写着几行字。雅彦隔着香台凝神看去,但字迹很浅,实在看不清楚。 让副所长专程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上完香后,原本坐在遗族席上的智惠特别走过来对雅彦说。众人还在上香,让位子空着不太好吧?雅彦有点替她担心,但看来根本没人在意。

智惠今天没戴眼镜,身上穿着黑色洋装,长发梳成漂亮的发髻,化着淡淡的自然妆,感觉十分高雅。 奶奶做的事真叫人不舍呀。 不,那是奶奶自己想做的。智惠毫不犹豫地回答。 雅彦却觉得事情一定没那么简单。自杀者家人的悲痛绝非言语所能形容,这自己曾在多本书上读到。何况只要稍微运用想像力,也能轻易看出他们心中的悲伤。 两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沉默了数秒钟。就在这时,隔壁的除秽宴房间又传来夸张的大笑声。雅彦气得几乎想大骂。他们究竟在想什么呀! 然而当事人智惠似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指着坐在遗族席的家人,向雅彦介绍: 这是我父亲、母亲和妹妹。 父亲似乎是个好脾气的矮小男人,福态的母亲看起来比较强势,穿着高中制服的妹妹留着短发,看来简直像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

谢谢,女儿经常蒙您关照。 她父亲特地自遗族席起身,走过来向雅彦招呼。他满脸通红且浑身散发一股酒臭味,脚步已显得蹒跚,讲话也有点大舌头。 (母亲的守灵之夜,还喝得这么醉啊!) 智惠的父亲向雅彦连连低头致意,宛如鸟儿喝水似的。雅彦看着他,心里十分纳闷。 听说亡故的祖母是父亲的亲生母亲。母亲死了,理应最感痛苦的儿子都这副德性了,其他人态度不庄重或许也情有可原吧。 雅彦草草结束问候,并被带到宴席的座位上。他看见房间一角的晶子正忙着搬玻璃杯。 小晶,那边忙完后,能不能请你来准备生鱼片? 好! 晶子夹杂在一群穿着围裙的妇人中间,不停地忙碌着。那充满生气的表情,雅彦已经好久没见了。被称呼小晶,她似乎也很习惯。雅彦和晶子目光相接时,赶紧举起手来,晶子也用力朝他点点头。

武藤先生,武藤先生。 雅彦朝声音来源看去,发现坐在里面桌子的镇民会会长正朝自己招着手。他果然颇孚众望,身边围了许多人。 各位认识吗?这位是今年春天才搬来的武藤先生。 会长的话使得周围众人一齐转向雅彦,他们个个笑容满面,感觉和一般守灵夜的除秽宴气氛格格不入。 今天早上就是武藤先生第一个发现奶奶遗体的。他太太也在厨房帮忙。 众人一致称赞雅彦,并招呼他坐到会长旁边的位子上。 武藤先生,请多指教。 这边坐吧。来,先干一杯。 镇民超乎想像的热烈欢迎,让雅彦无法招架。这般奇妙的守灵之夜,自己还是第一次碰到,雅彦心想,同时困惑地望着立即被注满啤酒的玻璃杯。 可不可以请问一下以镇民会会长为主角的宴席热闹展开了。雅彦趁大家开始各自和附近的人交谈时,如此问道:小镇上的守灵之夜都这么热闹吗?

多半都是这样。有什么奇怪吗? 不,也不敢说奇怪,不过我以往参加的守灵之夜都比较悲伤。 原来如此。不过这全视想法而定。举办丧礼的目的确实是为了悼念亡者,不过,三桥小姐的奶奶真的很幸福。 幸福?她可是自杀的呀! 说到自杀两个字时,雅彦还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因为依情势看来,这件事可能尚未公开。 不不不,奶奶很幸福。她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感到很满足了。镇民会会长说得斩钉截铁。 雅彦对此十分反感。幸福的人怎么可能自己到铁柱上去上吊? 她家里留有和歌纸,你应该也看见了。就是放在棺木上面的那张纸。 雅彦想起被布丁状纸镇压住的那张纸,看来那就是桃井提到的和歌纸。 我也听公司的人提起过这东西。所谓和歌纸,究竟是什么?

和歌纸就是和歌纸呀。镇民会会长愣愣地说。武藤先生知道西行法师这个人吧? 嗯,听过这名字。 有一次和晶子在镇上散步时,曾在地藏庵见过这人写的和歌。写着和歌的纸贴在墙上,纸上的字迹完全看不懂,不过当时智惠的奶奶碰巧路过,告诉自己和晶子说,那是西行法师的作品。 镇民会会长听了雅彦的叙述后,满意地点点头。 死在春天的花下吧,正当那皎洁的满月之际你知道这首和歌的意思吗? 雅彦不解地歪着头。高中上古典文学课时都在睡觉,实在不懂这首和歌的意思。 可能的话,希望自己能死在樱花树下,最好是二月正满月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意思。据说这是西行法师的辞世之作,而且他真的在这首和歌所描绘的情境下死去。 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吗?

这个嘛,当然也可以想成他已预知自己的死期不远,因而做了这首和歌。不过,若想成他希望一如那首和歌般死去,而自己决定死期,这样岂不更合理? 锁民会会长说完后,津津有味地把玻璃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雅彦为他重新斟满啤酒,同时问道: 换句话说,那和尚是自杀的啰?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他一定已经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十分满足。我想他的一生当然免不了有许多波折,但这首和歌却无丝毫悲伤或难过的情绪,反而充满对死亡的亲爱之情。这只有满足走过人生之路的人,才写得出来。你不觉得整首作品充满洒脱之感吗? 是这样吗?雅彦有点怀疑。但经他这么一说,似乎也有这种感觉。 这你可能很少听说,不过,镇民会会长有点自豪似地说:本区有个习俗:留下这首和歌而辞世者的丧礼,通常都会大肆庆祝,甚至远比婚礼还隆重。因为他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满足,而选择在幸福之颠峰结束人生。这不是很值得庆祝吗?

这既不是自己酒醉听错了,也不是会长酒后胡言乱语。 值得庆祝吗? 外来的人可能不容易了解。 自杀值得庆祝吗? 唉,武藤先生,冷静一点。镇民会会长露出笑容,同时把手伸向盘里的鱿鱼丝。我刚刚听三桥小姐说,昨天是老奶奶的生日,傍晚全家人还齐聚一堂为她庆祝。最大的孙子就是在你那边工作的那个小姐,她虽然不太会织毛线,但还是织了一顶帽子和一件背心送给奶奶当生日礼物。听说读高中的妹妹也做了个大蛋糕,蛋糕上插满蜡烛,活像只刺猬,众人大笑着一起把蜡烛给吹熄了。 雅彦眼前浮现那欢乐的一幕。 餐桌上摆满奶奶喜欢的东西,大家一起唱歌想当然耳没开电视,大家只是静静听奶奶诉说她年轻时的故事,甚至还想起已过世的爷爷。然后全家人轮流说出对奶奶的祝福,而奶奶自始至终都微笑着聆听。

镇民会会长眼前似乎也浮现如此光景,只见他嘴角带着一丝温柔的微笑。说完后,他突然转向雅彦说: 武藤先生,难道你不觉得,让一切都在这天结束很棒吗?就在对人生深感满足的那一天。 雅彦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也觉得镇民会会长的话似乎不无道理。 终结已心满意足的人生。咱们镇上对这种人过世并不觉得悲伤,因为悲伤反而是对死者不敬。 发现老奶奶尸体时,镇民会会长曾使用今天的字眼,这表示上吊的自杀案件在本镇已见怪不怪。 雅彦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根铁柱的模样。唐突矗立在广场一角的铁柱。毫无装饰且已浮现铁锈的铁柱。既不是街灯,也不是玩具。 难道,那根铁柱是专为这目的而设立的? 没错。只要是本镇居民,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绳索及垫脚的板凳都放在仓库中。镇民会会长说,那口吻再平常不过,就像在说明公务似的。

雅彦突觉一阵晕眩。自己原本每天早晨都在那根铁柱前做二十个引体上升的动作。 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东西呢? 那铁柱老早就有了,问老人家,他们也说从小就有了不过,你总有一天会了解,那根铁柱是这个小镇绝对不可或缺的重要东西。 雅彦明明没喝多少酒,却开始头昏目眩,同时隐约感到一股恶心而令人不快的东西逐渐涌上喉咙。 不必放在心上。东京有些大楼还不是经常有人跳楼自杀?把这想成一样就好了。 等一下!雅彦忍不住打断镇民会会长的话。 这根本是两码事。有人跳楼自杀的大楼,和专为上吊自杀所准备的铁柱,这两者的意义是迥然不同的。但雅彦竟不知该如何表达这意思。他并不认为自己才喝这么点酒就醉了,但却仿佛遭人强灌劣酒似的,有酩酊大醉之感。 这小镇实在诡异雅彦带着如此感想回家。 死在春天的花下,什么意思呀? 微醺的雅彦从守灵回礼的袋子里拿出装在小袋中的盐,胡乱洒在自己肩头,然后才打开玄关的门进屋。 晶子还没回来。自己要离开除秽宴时,她还开心地忙着。好久不见她这么开朗的表情。 那根铁柱的事还是别告诉她吧,雅彦心想。从不大惊小怪的自己都觉得震惊了,那一定会让心思细腻的晶子吓坏吧,说不定会吵着不肯住在这种地方。 把丧服挂起来,换上家居服,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放平常在东京经常收看的综艺节目。放映时间和东京一样,但这节目在东京是星期二播出,而今天是星期五。刚搬到这里时觉得有点不适应,但现在似乎也习惯了。或许也能像这样,渐渐习惯这小镇的诡异习俗吧。 过了好一会儿,晶子才回来。她神采奕奕的模样实在不像刚守灵回来,她甚至连除秽的盐都忘了洒。 搬到这里,看来完全正确,这小镇实在太棒了!晶子到隔壁房间换下丧服,同时隔着纸门这么说。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来,晶子从不曾在自己面前换衣服,雅彦很欣赏她的含蓄。亮子则总是大方地当着自己面前穿衣或着装,而雅彦也觉得如此不拘小节很可爱。男人真是不可救药呀。 发生什么开心的事吗? 隔壁太太把我介绍给大家认识。大家都很和善,所以我就告诉大家,说我在翻译。 这可真稀奇。 翻译是种特殊技能,不是任何人都做得来的。虽说这工作拜电脑软体之赐而变得轻松许多,但仍须借重自己的语学能力。为数不多,但的确有些人因嫉妒译者而老是挖苦他们(雅彦的大嫂也有如此倾向),所以晶子一向避免向旁人提起自己从事兼职翻译的事。没想到这回她居然主动提起,可见当时的气氛一定十分融洽。 没想到大家就拜托我指导附近的小孩英文,问我要不要干脆开一家补习班。 你是说,他们要你开一家英文补习班? 不是真的补习班啦,那太夸张了。我不收补习费,顶多收十个孩子,一星期大概就给他们上两次英文课,就只是这样。反正我们家房间很多,你说好不好? 没什么理由好反对的。房间的确太多了。 老实说,雅彦实在难以置信。晶子一向不善社交,自从过度换气症发作以来情况更糟,而如今她却有意主动融入人群。 既然你有这意思,试试也不错。不过你真的可以吗? 晶子没接触过小孩,虽然和雅彦大哥的孩子说过话,但雅彦发现她的态度总是十分疏远,实在不习惯和孩子相处。 没问题的啦。其实已经有三名确定的学生,后天就要开始了。 什么嘛,原来事情都已经讲定了,你这不是强迫我事后追认吗? 因为我想小彦一定不会反对的嘛。 Oh my god !雅彦故作滑稽地耸耸肩。 晶子看了忍不住笑出声来,雅彦受到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 雅彦笑着,心想,只要晶子幸福就好。 这小镇竟公然设立了一根专供上吊用的铁柱,肯定不正派。但即使如此,只要能像这样每天笑着过日子,那就算了吧。 镇民会会长虽未明说,但认为每个地方都有引人步向死亡的场所,所以这根本不足为奇。有人跳楼的大厦、曾发生悲惨交通事故的十字路口、产生过杀人事件的大楼死亡是司空见惯之事,充斥在各个角落,那根铁柱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雅彦正想如此安慰自己,会长临别时的话又不断浮现。 雅彦听完铁柱的真正用途后,只觉脑筋一片混乱,忍不住对镇民会会长说: 说不定老奶奶不是自杀的。 他突然脱口说出自己某日下班回家途中产生的想法。 那根铁柱的顶端那么高,老奶奶根本无法自行将绳子绑在上面,一定还有旁人协助。 雅彦小心翼翼地说,深怕被周围的人听见。会长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又听到他的推论,脸上竟浮现笑容,仿佛在耻笑雅彦。 这简单呀!是最大的那个姊姊帮她绑的。那孩子真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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