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彦发现这起事件,是在他来此上任的两个月后,换句话说,是个六月的清晨。
自从搬到这里,晶子的身体就一直不错。过度换气症从未发作,也不像从前那样郁郁不乐。大概是翻译的工作使她有了成就感吧。或许对某种事物的专注,可以锁住心因性的疾病。
在晶子的刺激之下,雅彦也开始实行新的日课。虽然已没指望加入球队,但希望至少能回复从前的自己,于是决定上班前一小时慢跑加运动。
雅彦已习惯早起(因为完全没有可以过夜生活的地方),正可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六点半出门,跑步到上回提过有根奇怪铁柱的山丘,伸展全身或练习挥棒(他把球棒随意放在镇民会的仓库里,但从未失踪),运动到全身大汗淋漓后,七点半便回家冲凉,再和晶子悠闲地吃个早餐。八点二十分左右出门,轻轻松松便可来得及上班。
过了一个月如此健康的生活,体重轻轻松松地少了三公斤,身体也恢复灵巧,吃什么都觉得好吃,晚上也特别好睡。
被眨到这里来,说不定反而是好事这天早上,雅彦和平常一样冲上斜坡时,心里不禁这么想。
即使已经进入六月,久久里镇依然凉爽,清晨甚至微带寒意。
不一会儿工夫便跑至地藏庵前,接着冲上山丘。突然停下脚步对身体不好,所以雅彦一边调息一边走向广场中央。
这时,他突然发现广场一隅有个比自己早到的人。
跑步时经常遇见散步中的老人家,雅彦一个也不认识,只是每个人都会主动打招呼,所以自己也会向他们打招呼。就这样,称得上熟面孔的,已经有四、五位老人家。
不过雅彦从未在这广场遇见任何人。虽然他认为这里应该是绝佳的散步路线,但老人家显然不感兴趣,或许是地藏庵到这里的坡道有点过陡吧。
先到的那人似乎是个老婆婆。远远就可看见她顶着一头漂亮的银发,咖啡色的裙子上面搭的是白色的毛线外套。她就站在那根铁柱之前,双肩下垂并低着头,看起来似乎有什么烦恼。
咦?不会吧!
再走近一点,雅彦发现老婆婆的脖子上缠绕着一条白色的绳圈。雅彦不禁停下脚步,仿佛双脚突然被飞镖钉住似的。
他眯起眼睛仔细端详。
老婆婆的脖子长得诡异,脖子上有一条白色绳圈。白色绳子向上延伸,在倒L型铁柱顶端的圆环上打了个结。
雅彦顿觉地面寒气一股脑儿自脚底往上爬。他呆立在现场,从发干的喉咙挤出几个字来,也不知道要说给谁听。
上上吊!
他从后面小心翼翼地走近,并再度确认。没错,老婆婆在铁柱上吊了!
雅彦脑筋突然一片空白,心脏跳得比跑步时还快上许多。他拼命忍住尖叫的冲动,悄悄从后面将手伸向悬在眼前的老婆婆,因为他想或许老婆还有气在。
(真的没救了吗?)
当他碰到老婆婆光滑而冰冷的手背时,指尖突然传来强而有力的脉动。雅彦确定她还活着。
得赶紧把她放下来!但绑在铁柱顶端的结,因老婆婆的重量而紧得解不开。
还是剪断比较快!
雅彦冲进镇民会的仓库。因为他记得私自进出拿球棒时,曾看见里面有好几把镰刀。雅彦冲进仓库,抓起镰刀后立即回到老婆婆身边,用力割断打结处至脖子中间的绳索。
老婆婆的身体立即下坠,并直挺挺地往前倒去,雅彦连忙以手臂撑住老婆婆。她身体僵硬且重如糙叶木雕成的人偶,脸上的妆很浓。一股极不自然的强烈香水味直冲鼻尖而来。
雅彦让老婆婆躺在草地上。
果然已经死了。
方才指尖感觉似乎还有脉搏,但那恐怕是自己的脉搏在跳吧。自己不但健康,脉搏还跳得比平常快,一定是自己希望来得及救人的心理导致了这个错觉。
(必须赶紧通知谁。)
雅彦运动时从不带手机,只好赶紧冲下斜坡找个人家求救了。
雅彦拔腿就跑,但跑不到几尺又停下脚步。
他缓缓走回老婆婆身边,脱下自己的运动外套盖在她脸上。不管几岁,女人毕竟是女人,一定不希望自己死后的脸被看见吧雅彦是这么想的。
雅彦冲下斜坡,并直接冲往地藏庵前的平房。房子的正门就是大玻璃门,还挂着田中文具店的招牌。雅彦敲敲那玻璃门。因日照而呈淡茶色的帘子拉开了,一个秃头老人探出脸来。
对不起,借一下电话。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老人一点都没怀疑便让雅彦进入屋里。文具店的生意似乎早就没做了,玻璃门里是宽敞的空间且未铺地板,只放着两辆脚踏车。
雅彦迅速告诉他,广场有个老太太上吊了。
上吊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位老婆婆。
有其他人在场吗?
不,没有其他人在场。
老人似乎并未特别震惊,只是郑重地朝雅彦点点头。那态度之沉着实在有点不近人情。
老人从里面的地板上取来电话。
喂,镇民会会长吗?
雅彦听到这句话大惑不解。还以为他一定会打到警察局的,没想到他竟先打给镇民会会长大野。他究竟在想什么呀?
没问题了,只要告诉他,他就会办妥一切,也会带警察一起过来。
从前开文具店的老人将电话放回原处,同时对雅彦这么说,仿佛已一眼看穿雅彦心里的疑惑。
这或许是这一带的处理方式吧。但再怎么乡下,也不该兜这么一大圈吧。
你是新搬来的吧?最近经常在这里跑步喔。老人点着烟,同时沉稳地说。
看来有人上吊对他而言完全无关痛痒。
(在有人赶到之前,我还是守在现场比较好吧。)
雅彦这么想,便对还想多聊一会儿的老人低头致意,然后走了出去。
回到广场,发现老婆婆遗体旁蹲着一个女孩。看到这意外出现的人影,雅彦不禁停下脚步。那女孩发现有人接近便抬起头来。
这不是三桥小姐吗?
雅彦大惊。因为眼前正是在自己营业所工作的三桥智惠。她将长发绑成马尾,还戴着眼镜。
这是副所长帮奶奶盖上的吗?多谢您了。智惠微微掀起盖在遗体上的运动外套说。您真体贴,奶奶一定很高兴。
咦?那是你
雅彦实在说不下去。如果是智惠的奶奶,那不就是第一次在这小镇散步时遇见的那位老妇人?
雅彦仔细看着地上那位老婆婆的脸。
(那位老妇人是长这样吗?)
雅彦努力回想初次相遇的情景,但却记不太清楚。眼前尸体的容貌实在让人印象太深而无法从中抽离。
副所长,发生这样的事我想从今天起请两三天丧假。
那绝对没问题。
祖母自杀了,智惠这反应也太沉着了吧。幸好她眼里还蓄着泪水。
武藤先生,您早。
雅彦正对智惠描述发现她祖母遗体的经过,身后突然传来招呼声。转身一看,原来是镇民会会长和一位戴眼镜、穿制服的警察正沿着陡坡爬上来。
听说是武藤先生发现的很紧张吧?这位是派出所的野野村警官。
请多指教。
有点年纪的警官在镇民会会长的介绍下郑重脱帽致意。
啊,智惠这么说来,今天是你奶奶啰。会长朝遗体走去,说道。
智惠继续坐在祖母旁边,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他刚刚是说今天?)
镇民会会长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吸引了雅彦的注意。
他刚刚的确是说今天。
今天今天。
他言下之意是,这小镇经常发生这种事情吗?
雅彦想向镇民会会长确认,但他正蹲在智惠旁边和她小声交谈。雅彦只听见和歌纸,怎么样?但却完全不了解这意思。
接着请您描述一下发现时的情形。
警官如此要求,雅彦于是把方才对智惠说的话重覆一遍。警官似乎无意做笔录,只是边听边点头。
那么,武藤先生是以为死者尚未断气,为了救她而以镰刀割断绳子?雅彦说完来龙去脉后,警官正经八百地问他。
是的。
大概是认为我不该破坏现场吧?但只要是人,不管是谁,应该都会这么做吧。要是因此而受罚,自己一定要提出严正的抗议。
把老奶奶放下来之后,又将自己的运动外套盖在死者脸上,是这样吗?
这样不行吗?
不,不,你年纪虽轻,却处理得十分得体。警官不慌不忙地说。
以如此奇怪的方式受到称赞,雅彦心里感觉很怪。
我也认为您心地一定很善良。
大概是听见自己和警官的对话吧,镇民会会长特地回过头来这么说。他脸上浮现一个欣慰的笑容,然而,脚边毕竟躺着一个脖子被绳圈勒住的老太太
这光景真是诡异啊,雅彦心想。
这天晚了两小时到公司。
虽然所长说请假也没关系,但办公室同时有两个人请假(其中一个当然是三桥智惠)总是不太好,尽管这营业所工作十分清闲。
你果然不错,很有责任感。
所长看雅彦还是来上班,便如此称赞他。今天怎么老是在奇怪的时候受到称赞啊?
营业所也一切正常,虽然大多数职员都住在久久里镇,但智惠祖母自杀一事,却未成为众人的话题。
(真怪呀。)
雅彦一边处理着桌上丝毫不急的工作,心里忍不住如此纳闷。
这种时候应该至少会听到一点耳语呀,不是吗?
究竟为什么自杀?
不晓得有没有留下遗书?
一定是因为健康问题或人际关系的烦恼吧?
照理说,大家应该会纷纷提出诸如此类的臆测或没凭据的消息。这种行为虽不应该,但大家还是会忍不住热烈讨论,一般不是都这样吗?
还是说,那是都市人特有的卑劣行为,而这一带的居民都深具美德,绝不以他人的不幸做为闲聊的话题?
换个角度一想,就当成是这样吧。但话说回来,完全不向三桥智惠表达关心,这岂不过于冷漠?同事的祖母明明选择了不正常的死法,还要佯装不知吗?
(不,还是说)
雅彦突然想到一个可能的情况。
(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就会有正常的反应?)
对了,或许他们还没把自己当成朋友,还把我这位都市调来的年轻上司当成客人。
这么一想,心情更加不安。雅彦无心再面对桌上的工作,于是起身去上厕所,顺便绕到修理部看看。
工作台似的桌子上放着一台放影机,艺术家桃井正将它拆开,另一名修理人员似乎出去服务了。
桃井应该已年过四十,但仍未婚,和年迈的母亲一起住在久久里镇。这个体重超过一百公斤的彪形大汉个性十分温和,让人不禁联想到动物园里的大象。
情况怎么样?雅彦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您看,拿出来了。
桃井说着把一个小孩玩的小积木放在桌上。被他一拿,那积木显得更小了。
家里有小孩的话,放影机故障通常都是因为这些东西。
另外还有买糖果送的怪兽和状似玩具零件的东西,总共拿出四样。
原来如此。小孩子觉得好玩,不管什么东西都往卡匣口塞。
因为他们都是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塞的,所以父母亲也不会发现。机器就因而卡住而无法放片或退片啦。
雅彦看见修理单上面写着:录影带拿不出来,摇动时里面有声音。那声音其实是玩具在里面撞击的声音,但客人一定以为是机器零件故障的声音吧。
啊!这个型号真叫人怀念啊。
桃井正在修理的这台放影机,雅彦很眼熟。
刚进公司不久时,雅彦曾到各处电器行的店头实习。当时这个型号正好推出,那已经是十年以上的事情了。当时在推销这型机器时,做梦也想不到会被调到这么偏远的乡下。
三桥小姐的奶奶真可怜呀。
雅彦若无其事地提起这话题。桃井组装放影机的动作显然暂停了几秒钟。
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不过说什么也不必走上绝路呀。你说对吧?
雅彦对自杀的看法很简单:只要活着一定有好事,无论任何情况,自杀都是最愚蠢的他从小对自杀的看法就是如此。
雅彦说完之后,桃井以他的小眼睛望着雅彦,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那是因为副所长才刚搬到这小镇。
桃井凝视他一会儿之后才这么说,接着又将目光移回放影机上。
真叫人难过。这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对不起。
雅彦感觉桃井的态度似乎有点不悦。那口气听起来仿佛是,在这小镇上自杀并不是什么坏事。
桃井不肯松口,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放影机上,似乎不想再和自己说话了。雅彦说了些慰劳的应酬话后,准备走出修理部门。
副所长雅彦的手才刚放上门把,桃井终于开口了。今晚您会去参加守灵吧?
当然,不得不去呀。
那么,请您到时候再问问镇民会会长。
又是镇民会会长!那个人是整个镇的支配者吗?
就问他和歌纸是什么。桃井说。
和歌纸?
经他一提,雅彦这才想起,今天早上镇民会会长和三桥智惠在遗体旁交谈时,自己似乎曾听到这个名词。
只要这样问他,就能了解了。
桃井只是这么说,便再度回到修理放影机的工作上。
雅彦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才智惠打电话来通知,说祖母的守灵活动将于七点开始举行。
(到底是什么呀,和歌纸?)
雅彦望着石英钟的秒针,心里不禁纳闷。
雅彦准时下班。正开着车时,手机响了。因为设定不同来电有各自不同的铃声,不必接也知道是晶子打来的。雅彦把车停在路肩,接起电话。
小彦,我要先出门去参加守灵喔。
为什么?一起去不就好了吗?
隔壁太太邀我一起去。她说女性朋友要先去帮忙。老实说,我也不想先去,不过还是得去吧。
她说的没错。三桥智惠是自己的部下,既然是镇民会的惯例,那就非参加不可。雅彦想起母亲曾要自己记住:不懂婚丧喜庆的规矩,会招来比平常多十倍的嫌恶。
没问题吗?都是些不认识的人喔。
没关系,我会一直黏着隔壁太太的。
那就好。不懂的事情就问隔壁太太。我参加丧礼的衣服帮我拿出来了吗?
全都帮你拿出来了。那我要出门了喔。
雅彦挂断电话后重新上路。记得祖母的丧礼全都交给葬仪社办理,场所也是在葬仪社,饭菜也全靠一通电话就解决了,所以连自己亲人的丧礼都可以不必操心。但在这种乡下地方,情况恐怕就大不相同了。
总算驶入自己家附近的马路。老婆上吊的小丘就在左边视线可及之处。那附近一片漆黑,所以那根铁柱也隐藏在黑暗之中。
(真希望暂时别再看见那根铁柱。)
好不容易习惯的每日运动程序,明天开始恐怕得改变一下了。尽量别太靠近那一带吧。
这么一想,老婆婆上吊的光景又重新浮现眼前。
倒在她脚下的小板凳好像原本似乎是收在仓库里面。那是张四只脚的木凳,就像放神轿的那种台子,也像是把供小鸟栖息的木台直接放大。智惠的祖母似乎是站在那小板凳上踏脚,再把脖子伸进绳圈中的。
咦,等一等!雅彦边开车边自言自语。
她是可以踩在那板凳上,并把脖子伸进绳圈之中,但她能将绳子事先绑在铁柱顶端吗?
铁柱的高度有二百三十公分,那小板凳顶多三十公分,而老太太的身高应该不到一百五十公分吧。扣掉五十公分,手再怎么使劲延伸也构不着吧?更何况是驼背、散步时还得靠智惠搀扶的老太太。
现在一旦想到,就奇怪自己之前怎么都没注意到。
没错,老太太不可能自己把绳子绑到铁柱顶端。一定是其他人帮她绑的。
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