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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危险之夏 海明威 6677 2023-02-05
清晨,在搭飞机经过马拉加群山、拉曼却高原和卡斯提尔上空时,我俯视下方陡峭而破碎的地形,才知道那些路有多难开。在我们抵达马德里整装往法国之前,有一段过程令我无心欣赏沿路景致,因为正、副驾驶把座位让给了路易米盖和安东尼奥,据我所知,这两人都没飞行执照,真不知道还有哪些国家会允许这事发生,而理论显然在于,斗牛士是无所不能的。在他们驾驶下,高度的遽然变化以及不时像空难前一秒似地猛然朝地面冲去,无不令我冷汗直冒,大地也不再友善起来。 毕阿瑞兹机场很新,设计理想,四周绿地保持完整,当地曾遭毕斯坎海峡的暴风雨洗礼,当午后太阳重现时,拜雍尼闻起来有股浴后的清新。城里十分拥挤,安东尼奥和我只订到旅馆一个房间,并安排好他离开时由我接收。第二天他要到西海岸的桑坦德出赛,然后八月十七日在里奥城和路易米盖展开另一场决斗,我要在拜雍尼过夜看路易米盖十六日的斗牛,然后和米盖一起飞往马德里,再往里奥城。

几天前门票就全卖光了,虽然阳光充足天色略沉,沙地却潮湿而凝重。照一流标准比较,牛型太小,再加上有些犄角被修理过,实在令我难以视之为两个人之间的真正竞赛。 由于在马拉加时曾被牛抛在地上,路易米盖左膝有严重僵硬的现象。当晚膝盖就无法弯曲,而漫长的空中之旅对它也毫无帮助,他对腿没有信心,丧失了安全感,而他也清楚这点,他只能以作假杀牛。他有两头牛都很难缠,但他驾驭坏牛的能力已经不见了。 他的第二头牛格外好,于是他藏起痛苦与不安全的感觉,使出美妙的披肩动作,红布阶段表现绝佳,并以观众热爱并期望他做出的逗牛花招做为结束。这一阶段他看起来相当不错。虽然当时极少人注意到,但他正迅速迈向真正的悲剧,因他试着绝不因跛伤离场,也不拿任何牛来做借口。

路易米盖拱起双臂刺入时,剑身几乎与戮口垂直,但由于位置正确,他们割了两耳,在斗最后一头牛时,他只能在饱受折磨当中维持骑士般的风度,勉力为之。我非常为他难过,因为我相信他在马拉加所创造的高峰,将永远无法重缔。 安东尼奥以三条牛毫不留情地毁了路易米盖,他有两头牛都强过米盖的,但是在路易米盖头一场令人悲哀的表现后,安东尼奥施出混身解数,像赛车选手超越跛足的对手般,表现完美而光芒四射,他割了两耳。之后由于米盖受激之下戮力扳回一城,也割下双耳,安东尼奥遂加倍卖力,以斗牛界无人可与之匹敌的演出,狠狠地给米盖烙上一印,他在正前方一击成功后割得两耳一尾。 最后,当米盖运气全失地结束最后一牛时,安东尼奥更残忍了,他再度超越第一头牛的表现,更危险、更稳健,还加入一些他知道观众爱看的东西,然后他试图从最高点刺入,一击巾骨,再击而公牛如前一天最后一牛般翻身倒毙,他割下双耳,当我赶回旅馆房间时,他人已前往桑坦德,浴室地上只留下一双泥泞的斗士鞋。

第二天黄昏,我们在迷人的毕阿瑞兹机场的万里晚霞中,和米盖以及前天午餐见过面的米盖的老朋友一起饮酒,然后乘租来的飞机前往马德里。第二天路易米盖和安东尼奥要在拉曼却边境上,距马德里一九六公里远的里奥城决斗,每一战都很艰苦,但这一场将会很糟,它是四天中第三场决斗,这天之后安东尼奥要到西班牙北端,巴斯科乡间的毕尔包出斗,而米盖则晚他一天出门,每个人都累得倒头便睡,直到感觉飞机降落巴拉加斯。 从旁普罗纳之后,哈契和安东尼奥就不时地互换身份,安东尼奥颇以拥有两个不同身份为荣一是作家一是斗士。当他私底下想休息时,就会与哈契互调身份,他叫哈契匹卡斯或厄耳.匹卡斯,意为雀斑。他很仰慕哈契,后者也很喜欢他。 匹卡斯,他这么说:你当安东尼奥。

很好,匹卡斯,哈契会回答:你最好快着手为老爹的故事写介绍文章。 告诉他我正在进行,完成一半了,安东尼奥转个身对我说:今天又是写作又是棒球把我累坏了。 总是在斗赛当天午夜,安东尼奥会说:现在你又是匹卡斯,我又是安东尼奥了,你想不想试试从现在起当安东尼奥? 跟他说他可以当安东尼奥,哈契会说:我完全不介意,不过或许我们该把表的时间对好,以防万一。 现在是里奥城决赛当天的午夜,安东尼奥准备让哈契穿上一套他的服装,然后带他进牛场,充当后补斗士,也就是若路易米盖和安东尼奥都受伤,他就必须斗杀所有剩下的牛。 这绝对是违法的,我不知要是有人认出哈契的话,罚金会有多重,当然他不会真当后补斗士,不过安东尼奥要他这么认为,他将以安东尼奥额外的旗枪手身份进场,而每个人都会以为他是后补斗士。

你想不想做?匹卡斯。安东尼奥问哈契。 当然,哈契说:谁不想啊? 这才像话,你现在知道我为何想做匹卡斯,谁不想啊! 我们在那间既无淋浴设备又无澡盆,阶梯和房间同样狭窄的老旧旅馆的喧闹餐厅中,吃了一顿道地的乡村口味。里奥城塞满了邻近村庄来的人。此城位于一片广袤酒乡的边缘,人民都善饮而热情。哈契和安东尼奥在安东尼奥狭小的房间更衣,我从未见过如此随便的更衣仪式,米格林罗负责帮他们换衣服。 我到底该做些什么?哈契问。 进场前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璜会把你安插好位置,并照我们的方式进场、动作。然后你退到护栏后和老爹待在一起,做他叫你做的事。 如果我不得不杀牛的话该怎么做? 这是什么态度?

我只是想知道一下。 老爹会用英语告诉你该怎么做,你怎么可能碰到困难嘛!老爹会看出我哪里出错,或是米盖哪里出错,那是他的行业,他就靠这个赚钱。然后他会告诉你我们错在哪里,你仔细听着,只要不犯同样错误就成了,然后他会告诉你怎么杀牛,你就照他说的去做。 记得千万别第一次露面就坍了斗牛士的台,匹卡斯,我说:那样做太不客气了,至少等到加入公会再说。 我能不能现在就加入公会?哈契问道:我皮夹里有钱。 别尽想钱,我翻译完后,安东尼奥说:别想到公会或任何商业行为,只要想到你会多么伟大,以及我们对你的信心和寄望。 最后我下楼去看其他人,留他们在房里祷告。 当他们下来时,安东尼奥的棕脸上挂着一贯的赛前面孔:保守而专注,对外人半垂眼睑。哈契雀斑密布的脸庞和他二垒手的外型,一变而为面临首度斗赛牛季新手,他庄重地朝我点点头,没人能说他不像斗牛士,安东尼奥的衣服再合适不过了。

然后我们都进入牛场,在红色大门前,倚着刷白的砖墙,等在台阶的拱道下,哈契站在安东尼奥和路易米盖之间,背抵着砖墙,看起来好极了。 这场比赛是配合安东尼奥的时间排定的,不过他依旧是一副全不放在心上的标准赛前表情。长久以来,所有斗牛赛都是将就路易米盖而举行。马拉加之后,情势更紧张了。 我随便逛逛,看掷矛手如何准备座骑,然后到护栏之后的特区和米格林罗碰头,他正在准备道具,等候安东尼奥和哈契巡场回来时用。 有人上前来问我:后补斗士是谁? 厄耳.匹卡斯。我说。 噢。那人点点头。 祝好运,匹卡斯。我对哈契说。 他轻轻点点头,他也在试着把一切置之度外。 我走到米格林罗那儿去,看他和他的助手展开披肩,放好连鞘长剑,叠起红布,把木棍上的螺丝旋紧,我端起水瓮喝了口水,看见牛场并未满座。

匹卡斯怎么样?米格林罗问我。 在小教堂里祈祷其他斗士安然无恙。我说。 好好照顾他,多明哥.多明堇对我说:任何牛都可能乱撞。 进场开始,我们都看着匹卡斯,他迈着大小合宜的步伐,颇为自信,我转向米盖,看他是否微跛,他没有。他看起来情况良好,充满自信,但当他瞥见看台上有空座位时,脸上流露悲哀的表情。安东尼奥以征服者姿态入场,他也看到空座位,但不放在心上。 哈契进入特区被我给拦住。 我现在该做什么?他压低嗓子问。 跟在我身边,要看起来聪明、沉着的样子,不要太兴奋。 我认识你吗? 不太熟,我看过你斗,你算不得是条汉子。 路易米盖第一头牛进场了。在他一大、一中、一小三条牛中,先出场的是中型牛,他正以披肩过牛,似乎完全不介意那条坏腿,每个动作都引来一阵欢呼。

路易米盖就在我们面前开始做牛,起头不错,有格调,然后渐入佳境,而正要开始攀上高峰时,牛因着矛太深失血过多渐有萎顿之状。他们让它失血,却没能疲惫它的颈部肌肉。路易米盖不得不七进七出,终于在第二戮时勉强以带闩长剑奏功。 怎么回事?哈契问。 原因很多,我说。一半是牛的错,一半是他的错。 下次会不会又碰到无法下手的情形? 我不知道。那头牛一点忙也没帮上,不过他左手没能保持低垂,出击也不够有力。 为什么保持左手低垂会这么困难? 冒死亡的危险。 我懂了。哈契说。 安东尼奥第一头牛进场了。他照例以缓慢而美妙的披肩动作开场,但是由于牛体积过小,观众并不把它放在眼里。牛只是来自沙拉曼卡的贾梅洛.希维珂,体型并不平均,两只较小,一只特大,另三只中等。当安东尼奥发现他典雅的纯正红布动作并不能令观众收起对牛的轻慢之心时,遂换成能令任何牛显得神勇的马诺烈式动作:他演出全套马诺烈过牛式,经过牛身时眼睛看巾观众。剑入之处偏低且倾斜,然后得到一耳。

路易米盖的第二头牛巨大而有力,它第一个冲刺就顶翻了座骑,掷矛手费尽力气要消耗它的力量与斗志,它被矛伤得太重,只能承受一对旗枪。 交到路易米盖手中的是头半毁的公牛,他试着用它导出漂亮的红布动作。他做了几个精采的过式,但无法一气呵成,引牛过身时的几个旋转动作似乎都要压到牛身上了。 他总算完美结束,并在第一试以带闩长剑割断牛的脊髓,他们赐他一耳,他执着牛耳绕场一周,然后在场中央向观众答礼,部分观众反应并不热烈。 伫立黄沙之中,安东尼奥又开始神奇的披肩慢动作,公牛笔直疾冲过来,披肩灵巧地握在手里,为风所充塞、膨胀,它极精确地配合牛速移动,但永远保持领先搜索之犄毫厘之距。安东尼奥在指示掷矛与旗枪位置时极为审慎,不让牛过份受伤。红布部分,他像雕像般挺得笔直,纹风不动,连续做出四个过牛动作,而直到牛第四度在红布之下犄角刷胸而过后,他的双腿仍然在原来的位置上。乐声大作。他命令牛慢慢地绕住他,先是四分之一圈,然后半圈,然后是整整一圈。 太不可思议了。哈契说。 他能做到一圈半。 他可没给路易米盖留多少余地。 米盖一旦腿伤过去就会没事的。我说,希望真能如此。 这对他多少还是有点影响,哈契说:你看他的脸。 这头牛好得可怕。我说。 是别的东西,哈契说:安东尼奥不是人,他不断做出非人类办得到的事,你看看路易米盖的脸。 我看过去,那是张沉默、悲哀,以及极端困扰的脸。 他看到的是鬼。哈契说。 安东尼奥做完了,摆好牛,瞄准,深吸一口气,从两犄间刺下,红巾低垂,再往下坠,他以一剑奏功,牛翻身倒毙。他们割下双耳和牛尾给他,他经过我们时对我咧嘴一笑,然后看看哈契,我过去和他说话。 告诉匹卡斯他看起来好极了,他最后三个字以英语说出。你告诉他如何杀牛了吗? 还没有。 告诉他。 我回到哈契旁边,路易米盖的牛进场了,是头小的。 安东尼奥说什么? 他说你看起来好极了。 那简单。哈契说:还有呢? 叫我告诉你怎么杀牛。 知道一下也有好处,你想我会用得上吗? 我不觉得,除非你愿意付钱斗备用牛。 那要花多少钱? 四万西币。 我能不能用信用卡挂帐? 在里奥城行不通。 他们最好赶快通过,哈契说:我随身现款从不超过廿美元,这是从沿海那边学来的。 我可以先贷款给你。 不碍事的,老爹。我只有在必须为安东尼奥杀牛时才杀。 路易米盖正在离我们不远处做牛。牛和人都尽了全力,可是在安东尼奥的杰作之后,都不够看了。安东尼奥表现的是一个好的驯牛命令该如何执行,而米盖表现的,却是他与马诺烈惯用的,如何以强硬的态度恐吓牛。 公牛已经厌倦了这一套,从半牛状态滑入疲乏与绝望,它的舌头都伸出来了,它已经执行了它那部分合约,现在只需要长剑的解脱。可是在摆正位置前,路易米盖又强扯出四个马诺烈式动作。然后信心不全拖泥带水地刺入。剑离手落地。他打起精神,这一次顺利送入长剑。牛终于死去,大牛因为衰竭与失望,小部分因为剑刃。它已完成被饲养到大的唯一目的,然而对所有人来说只感到失望而已。 看起来路易米盖情形不妙,哈契说:他在马拉加表现那么好。 他不应该再斗,我说:可是他要斗到底,他在瓦伦西亚差点送命,马拉加又复如此,今天那头大牛也差点逮着他,他现在已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对什么先入为主? 死亡,我说,若是小声以英语说出不算忌讳。安东尼奥随时帮他把死亡带在口袋里。 最后轮到安东尼奥斗他最后一头牛,他照样对米盖毫不留情,披肩依旧有巫术般的魔力,但更靠近、更慢、更难以置信。观众并不了解,但他们接受它,对他们而言,再没有别的披肩演出会具同样意味。安东尼奥刻意保持公牛的完整,以待红布阶段,然后他演出所有伟大过式的真正做法接近、再接近,直到没有任何人能达到的地步,他令牛绕着他转,伸出的右臂掌握着全局,直至浑身浴满牛血,他做的正是米盖所做过的,但重生了与马诺烈一同逝去的危险与情感成份。他知道这些动作不如传统过式危险,但他发挥了它们的极至,甚至注入更多精神。 安东尼奥在公牛面前缓缓卷起红巾,长剑高举,瞄准两肩突起肌肉的间隙,张开了紧抿的嘴唇,他深吸一口气,从犄间猛力刺入扎实的一剑,当他执剑之掌击中牛肩时,牛立即死去,于是他抽身退步看着它,高举右手,牛的四肢首先放弃,接着蹒跚一晃颓然倒地。 好啦,你用不着杀牛了。我对哈契说。 米盖站着,目光投向场中但视而不见。 群众照例一片歇斯底里,每个有手帕的人都不停地挥动着,直到双耳割下,然后牛尾,最后是一蹄。一只牛耳的奖励,表示会长赐下牛尸给斗牛士当牛肉卖,其余奖励都是额外的,用来评断胜利的等级,不过跟其他很多事一样,额外的奖励对斗牛运动并没有好处。 安东尼奥朝哈契点点头。 出去加入大伙绕场一周吧。我说。哈契跨大步慢跑向前,中规中矩地加入费里、乔尼和璜的行列,跟在安东尼奥身后游场。这并不合规定,不过安东尼奥邀请他加入,为了保持后补斗士的尊严,他既不扔回帽子,也不保留雪茄。几个瞄到他的人恐怕会怀疑万一有必要时,这个雀斑小子够不够能力接下来。从他那张粗糙诚实的面孔和他走动的样子就可看出,所有斗牛场中的人,只有路易米盖发现他没戴马尾的假发。不过如果他没戴假发上场斗牛的话,公牛一出动,观众就会忽视他的假发问题了,他们会以为是他在一开始被抛入空中时给摔掉的。 当比尔和我爬上旅馆楼梯到安东尼奥的小房间时,他浑身是血。米格林罗正在帮忙拉下他的长裤,长下摆的麻布衬衫全让血水湿透,而紧贴住小腹和双股。脱衬衫很难,老爹。安东尼奥对我说。 在马德里晚餐后,他要乘夜开往毕尔包,然后在那儿休息等候第二天下午的比赛,我们会到毕尔包的卡顿旅馆碰面。 安东尼奥现在就要去毕尔包,那儿有最大的牛与最严厉、最挑剔的观众,是西班牙最难缠的斗牛地点。因此,当一九五九年,他在当地以裘西里托和贝尔蒙多以降,从来没有人能以真牛做出的方式斗牛时,无人能怀疑比赛有任何不名誉之处。如果路易米盖也要去,很好,但那会是危险的一程。 如果路易米盖的经纪人是他聪明、老于世故且相信命运的父亲,而不是每次从他和安东尼奥出场中抽取百分之十佣金的哥哥,他就永远不必赴毕尔巴的毁灭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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