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危险之夏

第12章 第十一章

危险之夏 海明威 4603 2023-02-05
马拉加节庆之后,能重拾康苏拉的宁静着实令人心情愉快。每个黄昏斗赛散场,我们就走路或乘小马车到米拉玛旅馆,那儿面向海的酒吧和平坛总是挤满夏日人潮,有城里来的有钱人,一大群和斗牛有关的人,包括牛迷、随从、斗牛士、经纪人、饲牛业、记者、观光客在内,以及性变态者、熟人、朋友、贵族、有问题的人、坦吉尔来的走私客、穿牛仔裤的善类,同样穿着的非善类,老朋友、过去的老朋友、醉酒的乞丐等等。 这里一点不像旁普罗纳那种可爱、健康,但消耗精力的生活,也不像我们瓦伦西亚的居家日子,但就某方面而言,仍然引人入胜且趣味十足。我只喝酒保藏在吧台后头冰桶里的坎帕那酒。当话题转到动物园鸟房的噪音分贝问题时,我们就离开去看两个男孩在甲板般延伸出去的长桌上跳舞。能够不听别人喋喋不休地问你或更常见的,告诉你一些你知道但没兴趣讨论也不想解释的事,真有解脱的感觉。事实上,还相当快乐。

安东尼奥已经出院,他曾去路易米盖的牧场练斗。我们得到的消息不多,只知道若是路易米盖情况良好,他们下一场赛就排在八月十四日,届时安东尼奥会在赛前来康苏拉练习。 结果安东尼奥在赛前三天,偕同友人英纳休.安古罗前来。那是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巴斯柯人,笑口常开,我们喊他纳丘。安东尼奥说他完全不担心腿伤,不过疤痕上的创口比正常情形复元得慢。他迫不及待想展开与路易米盖的第二回合决斗,但不愿去想它或者斗巾,也不愿谈。他知道瓦伦西亚之战前夕在海滩上那天有多好,于是我们重拾当日丢掉的心情。然后,在几个快乐、自在的午餐,长而宜人的晚餐,以及游泳之后的甜美睡眠后,突然到了出赛前夕。没有人提起比赛,直到安东尼奥说:明天我在城里旅馆换衣服。

那是我所看过少数几个最伟大的斗牛赛之一;路易米盖和安东尼奥莫不以面对生命中最严肃事情的态度视之。路易米盖严重的伤势已经痊愈,更幸运的是,他那被安东尼奥难以置信的完美动作、雄狮般的冲动与勇气所损害的信心也恢复了。安东尼奥在潘玛被牴,证明了他并非无懈可击,路易米盖也有幸来亲睹安东尼奥在瓦伦西亚斗最后一头牛的表现。我想不出还有任何他能得之于安东尼奥的东西。路易米盖不需要钱,虽然他爱钱和钱买得到的一切东西,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相信自己是活着的最伟大斗士。他已经不复为最伟大的斗士,但他仍是次伟大的,而在这一天他的确非同凡响。 安东尼奥带着与瓦伦西亚一战同样的自信进场。马洛卡发生的一切不算回事。长久以来他一直深信自己是比路易米盖更伟大的斗士。他在瓦伦西亚证实了这点,而这一天他迫不及待地想再度证明。

公牛来自璜佩卓.多明科牧场,除了第一头,其余看起来都没有差别。其中两头若给路易米盖和安东尼奥以外的斗士,恐怕就会麻烦了。路易米盖在斗第一头牛时,看起来苍白、枯瘦,满脸倦容。那头牛很危险,任意使用双犄,路易米盖以疲倦的优雅驾驭着它。 那不是头能让他精采发挥的牛,但他敏捷地掌握它,做出牛的状况所允许的动作。杀牛时入剑扎实,但方向偏离,剑尖由牛肩后皮肤露出。旗枪手之一挥舞披肩拔出长剑,然后路易米盖以带闩长剑挑断脊髓。从栅栏后观看,我很为米盖的样子担心,也希望他恢复刺剑水准。头一刺是意外,但令我担忧。 另一件令我担心的是许多毫无经验的摄影师和拍电影的人。当斗牛士在做牛时,任何牛看到的移动都会分散它的注意力,激它展开攻击,因此在斗牛士并不知情的状况下破坏了他对牛的控制力。每个坐在特区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也小心翼翼地在必须移动时,保持不让脑袋超出栅栏以上,而任何时候只要牛面朝这个方向,都保持绝对静止不动。不小心或存心恶劣的斗士倚在栅栏内时,只要略抖披肩就能控制牛的吸引力,使它攻击正准备杀它的场中斗士。

安东尼奥的第一头牛冲进场内,他以披肩迎之,仿佛是他创造了斗牛这项艺术,而且从起头就绝对完美,他整个夏天都这么斗的。在马拉加那天他再度超越自己,猎诱、搜寻、压迫牛的每一个动作都如作诗一般。然后以红布温柔、缓慢地凝塑过牛动作,使整个过程有如一首歌。最后他由正面一刺中的,戮口略低,他们给他双耳,观众请求赐尾。 路易米盖的第二头牛一上场就盲目奔驰,我不禁暗想他运气真坏。这头牛很难令它好好站住向马匹挑战,即使身中长矛还是不肯稳定下来。米盖毫无怨言地接了下来,我愈加为他难过,他无法奔跑放置旗枪,但指点的位置丝毫不差,旗枪让牛安静了一会。 路易米盖缓缓地,以双手执巾的低姿势展开驯教。他制止了它的浮躁,令它跟随特别为它设计的韵律而动作。他双手高高举起,待牛自布下穿过,改用左手执巾,以低垂、轻柔而飞舞的自然式整理重塑牛性,长剑握在右手,斜斜自臀部伸出。

路易米盖高大、笔直、没有笑容,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选定的位置上,先调整红布至牛眼高度,复以左手自然式让牛随着他绕,最后以胸部迎牛过身,红布从牛犄缓缓拂过牛身,飘下牛尾,结束这一段落。他把牛摆定,木棍卷起红布,高高瞄准然后尽其所有戮力一刺,那场比赛中第三头牛一剑毕命。 米盖斗得美妙,他不得不做它然后斗它,他拔回长剑,也拾回他的信心。他走进场中央,挂着个不以为然的微笑,拎着两只牛耳一只牛尾绕场一周,我注意到米盖特别留神被第一头牛踩过的右脚。我知道他右脚痛的厉害,他对它并不能完全放心,他表现精采,令我钦佩不已。 我不以为安东尼奥的披肩动作会强过第一头牛的,不过他的确如此,我在栅栏后一边看一边想,不懂他如何办到,又如何能总是如此美妙感人。是那种接近于缓慢的方式雕刻出形体,令每个动作都是永恒,而感动人的,则是当他目睹死亡再再经过身边时,那种全然的自在与古典的纯静,仿佛在每个升起的韵律中俯视着它、帮助它、使它成为他的好伙伴。

这一次,他右膝着地,左腿伸出,以四个伟大的低势过牛开始红巾动作。每次过身都执行得干净俐落但不冷酷。牛、人之距是如此接近,以至牛犄都是毫厘之差划过他的双股与胸膛。他没有在牛犄通过后倾身向前贴住牛体,没有花招和取巧,每个过牛都令观众屏息以待。我从不为安东尼奥的披肩动作害怕,也从不为美妙的红布阶段忧心虽然每个过牛式,都是斗牛时所能用上最困难、最危险的动作。 那头牛很好,比米盖的好得太多,安东尼奥很满意他的牛,演出了完美、精采而又感人至深的费耶拿。他没有让它逍遥太久,一剑之下取了他朋友的性命。 已有四条牛一剑毕命,竞技逐渐迈入高潮,他们给了安东尼奥两只牛耳、牛尾,以及连着牛蹄的半截牛腿。他绕场一周,态度快乐而专注,就像我们在游泳池边一样,观众要求他再绕一圈,他遂要求路易米盖和饲牛业者璜佩卓.多明科一起出场。

又轮到路易米盖,他双膝着地,披肩全幅大张,几乎让牛犄碰到胸膛,之后披肩柔和地滑过牛身,这头牛很好,路易米盖尽情运用着它,一俟长矛完美地刺入,路易米盖随即令旗枪迅速就位。在栅栏后,我觉得他看起来十分疲倦,不过他不去在意他的肉体情况,绝对不容丝毫分心,以新手般饥渴的热情斗着。 他用红巾将牛钉在距栅栏不远处,背抵厚板往前冲刺,右臂全力伸出以红布指引牛进攻方向。公牛每度经过,沉浊的喘气声与旗枪噼啪声都清晰可闻,四蹄沉重踏在沙上,掀起滚滚黄尘,双犄几乎要从米盖臂膀划过。这种斗法看起来无异自杀,但对一头笔直进攻的好牛来说,不过是一招危险的把戏罢了。 这幕之后,米盖领牛到场地中央,改以左手做古典过牛动作,他看起来疲倦但自信,表现也一直很好,他连做两段由八个自然式组成的华美过牛动作,紧跟着换右手执巾反向过牛时,牛逮着了他。从我倚在护栏的角度看过去,牛犄似乎直穿入他的身体,然后把他抛上六呎,或者更高的空中。他的四肢成大字型摊开,清楚看见长剑和红布被扔开,然后他头部着地坠下。公牛踩住他,想用犄角戮他,但两次都没戮中,每个人都张开披肩冲了进去,这一次是他的哥哥沛佩把他拖出险地。

他立即站了起来,犄角并没穿入身体,只是滑入两腿之间刚好把他顶起来,他身上没有伤口。 米盖并不去关心牛适才对他做了什么,他把所有人挥开,继续红布阶段,他重复一遍牛逮住他的动作,然后又是一遍,仿佛是给他自己和公牛一个教训。他继续展开数学般精准的姿势,接近但绝对正确,不去强调牛对他做的事,他的过牛动作更情绪化、更诡谲了,观众比较喜欢这种作法,可是他斗得清爽干净,打电话那类花招都不再使用。然后他杀牛了,一剑刺下,仿佛这一生中从未在剑上失误过似的,大会赐下与适才安东尼奥所得相当的鼓励,他当之无愧。当他绕场一周时,僵直的右腿再也掩不住微跛的现象,他把安东尼奥唤出,一起在场中向群众致谢,会长也命令抬起牛尸绕场一周。

现在是五剑戮死五头牛了。当最后一头进场时观众闹哄声顿时静止,安东尼奥欺身向牛,开始执行长而缓慢的神奇过式,每个动作都掀起一阵喊声。 挨了长矛之后,公牛显得有些行动不便,虽然长矛的刺入位置很好,我想它是在攻击马匹并想挣开长矛时,稍微伤了一只前蹄,当费里和乔尼插下旗枪时,公牛微跛的姿势稍见缓和,但当安东尼奥展开红布阶段时,公牛仍然对攻击有些踌躇不前,而且似乎随时会煞住前蹄,不愿猛攻到底。 我倚在护栏上,亲睹安东尼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他由近而远,慢慢引导牛拉长进攻距离。当它终于愿从理想距离向红布攻击时,他让牛随布缓缓动作,把它裹在红布里,在牛毫不察觉下延长了它的攻击,尔后顺利让它通过。 这一切非明眼人是看不出的,观众看见的只是一头迟疑且不情愿进攻的公牛,突然变得积极,而且似乎格外勇猛起来。他们不懂,若是安东尼奥也像多数斗士一般,只在牛面前动作,并以此向观众显示是牛不愿进攻,那么牛永远也不会过身,尔后斗牛士便不得不选择半过式或其他杂耍,相反地,他教它如何进攻,如何以双犄完全通过他。

安东尼奥教它做出真正危险的事,然后以手腕臂膀的神奇配合,控制并延长这个危险,直到他能像做前两头合作的牛一般,展开同样美妙如塑像的过程,所有这些都敛藏于巾,于是乎,当他在同样纯净的线条,亲密的结合与掌握住的危险中对这头牛做出所有伟大的过牛动作时,观众只以为他不过是抽中一头勇猛而高贵的动物。 只剩下一件事待做,他必须杀得绝对完美,不趁势取巧不借轻触戮口或些微偏斜之势使长剑顺利送入以降低刺中骨头的风险。所以当他卷起红布瞄准长剑时,他高高对准的是双肩中狭缝的正上方,然后自两犄正中刺下,左手仍旧低垂以红布指引着。他和牛融成一体,他脱身而出时,牛体内已彻底植入细长的死亡之剑,大动脉割断了,安东尼奥注视它四蹄趴地,蹒跚着,然后翻身倒毙。第二场决斗于焉结束。 同样有歇斯底里的观众,同样有牛耳、牛尾、牛蹄之赐和牛尾巡场一周,两位斗士与多明科的牧牛两头被抬上观众肩膀,往米拉玛旅馆展开胜利游行。同样地,在伟大的赛会后,有如同历经解剖被掏空了的感觉、有彼此间的对话、有康苏拉是夜的庆功宴,然后是第二天清早搭上租来的飞机,飞往法国的拜雍尼,再开始重复这一切。辉煌的统计数字早经电报、广播传送至世界各地:十只牛耳、四条牛尾、两只牛蹄。可是所有这些都是毫无意义,重要的是,他们连襟两人在牛坛被经纪人或宣传家的不名誉策略,以及其他种种人为弊端搞得乌烟瘴气之时,演出了一场几近十全十美的斗牛赛。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