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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危险之夏 海明威 10827 2023-02-05
瓦伦西亚十分酷热,所有旅馆都爆满。虽然我们早在亚利坎塔就订好了房间,到了皇家旅馆却无处可待,于是我们把大伙儿安顿在凉爽、黑暗的老维多利亚等候房间空出,并借皇家宽敞又有冷气的酒吧为碰头地点。女孩们深为热气所苦,我们便教她们在城里走动时,多利用狭窄的骑楼或大厦为蔽荫。 头一场斗牛令人不忍卒睹,几头帕布罗.罗默洛牛虽然仍维持一向俊美庞大的体型,但大多腿部软弱,很容易就崩溃了。安东.比安维尼达对他的第一头牛一筹莫展。那是头防御心极强、不断跳跃的动物,比安维尼达亦以守势相向,结果人牛对峙下去,直到他出于自卫似地杀死公牛,而牛被拖出场外为止,我希望专程为生日以及赛会而飞来的巴克.李汉将军不至认为这就叫斗牛,他的脸上挂着不予置评的表情。

路易米盖的第一头牛从开始的表现就迅速、勇猛、有力,路易米盖遂以全套礼数待之,从双膝着地的夸大坎比雅多式,到三对旗枪都插入牛体,其中两对插得相当美妙,我看到巴克的兴致也来了。旗枪动作最容易为观众所欣赏,姑且不说评判好了,路易米盖似乎总是一步一步地解释给你看,让你从他的脚法就能了解整个步骤。到了红巾阶段时,公牛却因为热度以及自己过重的身体开始有窒息现象。在几个漂亮的过式后,它遂因力竭而沦为守势,最后反应呆滞起来,路易米盖长剑深入半尺,技巧地结果了它。 杰米.奥斯图对第三头牛表现格外神勇,那头牛也份外愚蠢,并没有真正的脾气,却刚巧老爱用右犄去刺东西,使得它左侧颇具危险性。杰米用左手掏出牛所有的一切,但两度进剑都运气不够,最后终于漂亮地杀了牛。

路易米盖抽中的第二头是真正的好牛,他也施展出阿尔及利亚时的最佳表现,我认为在这头牛身上,他达到了他在赛会的最颠峰,依他的格调,他不可能再表现比这更完美了。红巾阶段开始不久,公牛便伤了一蹄,可是奇怪的是并未变跛,于是路易米盖领导它演出五个长系列过式,每个都博得观众如雷的响应,在乐声中他又做了半遍,像前次一样令人情绪激昂。然后他施出所有逗牛花招,最后长剑高举、干净俐落地杀了牛,没有取巧。 他尽了全力,表现完美,得到的胜利是完整而不容置喙的,他绕场两周,嘴唇紧抿略带微笑那份笑容最近已慢慢笼上悲哀,他并不是傲慢,却似乎另有心事,执着两耳走在场中,身后跟着的助手团,正不断扔回女人手提袋、鞋子、鲜花、酒囊和草帽;他们保留了雪茄,向阳区有一大片空座位,那些穿黑色工作服、戴羊皮小帽的乡亲并没有填满看台,我在想那是否就是米盖经过时,脸露悲哀的原因,或者他是在想,和安东尼奥同斗时,如何能表现得比今日更上层楼。

第二天由安东尼奥.欧多涅兹、古洛.吉隆和杰米.奥斯图主斗时,向阳面的空位更多了,牛场大约只有六成满,热度和前一天同样严重,又还有非洲吹来的强风。不过一俟站在黄沙之上,安东尼奥就不再关心或去思考牛场半满的事实。自从他出赛以来总是别人在赚钱,所以这算不得悲剧。而虽然他急需钱,也知道这种钱得来不易、守住更难,同时他和卡门都急着靠这笔钱来实现他们单纯的计划,但只要一入牛场,他就可以把这一切置诸脑后。 这场赛程只有两头好牛,安东尼奥的第一头牛毫无价值,第二头牛出来时我们从漆红的木板之后往外看。它速度快、装备齐全而无处不坚实,璜以披肩试斗证实左犄良好,费里试右边也一样行。 安东尼奥拿着披肩进场,对费里说了声:下去。他要和牛单独在一起,然后他挑逗它,在它横冲过来时,安东尼奥贴身向前与它连结成对,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的深沉乐曲中,展开漫长、缓慢、无止无休的过牛舞步。自从六年前第一次在旁普罗纳惊鸿一瞥后,他的披肩动作就永远能令我心为之碎,而今天他的表现更是前所未有的伟大,他看过路易米盖前一天的演出,现在他要展示给观众,他自己、我们以及历史知道,路易米盖得击败哪些地方才算赢了他。

他仅在一矛之后就换旗枪手登场,因为他要保持牛的完整无缺,他小心翼翼地注视乔尼和费里安置好旗枪,然后拿起长剑与红巾走向公牛。 他单膝着地,以四个低势过姿掌握住它,令它垂下脑袋,然后是我从来没见他施展过的,最纯粹、最笔直、最优美、完整与正统的红布阶段。他的动作除了前所未有的一切美妙之外,还有如流水自坝顶或瀑布倾泻而下的气势之美。每个动作都是一气呵成的雕塑,观众席上此起彼落的窃窃私议终于汇成汹涌的激流,淹没了乐声,这是他所有伟大斗赛中最特别的一次,难以置信的是,他竟在刮风天攀上高峰。 红巾之后安东尼奥刺了四次,每一次都完美地进入高高在上的死亡之口,但每一次都击中骨头,最后终于奏功,一剑刺入后牛魂出窍,翻躺地上动也不动。虽然他刺了四次,仍旧得到一耳,因为他每次进入都冒了极大危险,若是他一戮得手,难以想像会得到怎样的奖赏。

是夜在裴比卡海滩上热闹无比。海涛澎湃,我们都很快乐,没有人因赛时情绪渲尽而冷淡下来,我们像袭击成功或狩猎丰收的部落一样欢乐,酒囊迅速告罄。安东尼奥提早离开驶往拿伐里的吐帝拉,准备第二天和路易米盖与奥斯图出赛,通常我们都在午夜让安东尼奥上床。晚宴之后,第二天严格的训练再度开始,一切又恢复正常。 路易米盖那天在马洛卡的棕榈城出赛,而我很高兴他没有看见当天安东尼奥的表现,那会令他担心。我很喜欢他,但是从我在瓦伦西亚所见,我肯定他不会在即将发生的连襟恶斗上得胜。 现在情势很明显,只有安东尼奥和路易米盖的名字一块出现,才能造成爆满,赚进大把钞票,任何一方出了问题都会毁了整篮金蛋,可是有件事情快要发生了,我从来对任何事都不确定,不过我很肯定安东尼奥也确知它会发生,在晚上,我想到不知卡门对这情势将如何自处,因为她是我们这批参与这桩死亡与金钱的游戏中,最好、最正直、最忠实,也最有脑筋的一名。不论事情如何进展,她都不可能一路胜到底,而我很高兴我雇了有能力的人为她祈祷。

在瓦伦西亚的第四晚,安东尼奥与路易米盖展开当季的第五度交手。牛只来自山姆.佛洛瑞。葛瑞格里.桑却士是当天第三位斗士。那天浓云密布、气压逼人,门票首度销售一空。路易米盖的第一头牛踌躇不前,进攻中途煞车,不时想退为守势,米盖谨慎而灵巧地做它。公牛老是把口鼻揿在沙里,米盖令它举起脑袋,准备就死。那是头能令任何斗牛士难堪的公牛,可是米盖在第二戮准确而技巧地结果了它。这原非观众花钱想看的,但内行的观众了解最多也只能到此为止,遂报以热烈掌声。米盖出场致谢一次,回来后嘴唇紧抿。 安东尼奥的牛出来了,他以整季中用来对付每一头进攻之巾的缓慢、笔直、美妙的延长过式接下公牛。那不是罕见,或专为某条特别的牛而演出的姿势,那是对付每头具攻击力之牛的标准模式,每一次他都想做得比上一次更好,每一次他都更接近、更缓慢。

轮到他从马匹面前引开牛时,安东尼奥将披肩置于身后,展开一系列漂亮的高纳过式。 红巾阶段,安东尼奥的表现和在瓦伦西亚的第一头牛所做一样精采。这一次优势更明显,因为这头牛不及上一次的,而他必须更呵护、更拥抱它。我从护栏后看他引动公牛永远是完全掌握,从不让犄角触着红布,只顺着牛速摆动它引它绕身半圈,再半圈,让牛绕着他转,然后在群众一阵又一阵欢呼声中,旋出整整一圈,我也注意米盖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在结束所有美妙、正统而又真正危险,但下一次又会被他全部刷新的过式后,安东尼奥把牛杀了,群众欢声雷动,会长赐下双耳。 路易米盖使出混身解数做第二头牛,他双膝着地,使出美丽的坎必雅多单手摆巾过式,这种动作十分美丽壮观,但并不比双手执披肩,慢慢过牛来得危险,当然观众喜欢这个,而路易米盖是此中大师。

旗枪部分他卓越无比,其中一对简直不可思议,公牛在近护栏处等着他,两侧隆肿,鲜血从肩上长矛戮口泉涌而下,眼睛盯着两臂大张、尖锐枪头直指向前,缓缓逼近的米盖。米盖放过应当下枪之部位,故意引牛进攻,也放弃此刻下枪仍算安全的部位,他将牛眼仍在盘算逮住他的最佳时机也放过了,最后牛顶了三步,米盖声东击西地将身体往左一闪,在牛犄随势而上时,双枪一插,身体由右犄尖下闪出。 红巾部分他引牛靠近护栏前的木板,然后采右手单手过式,我可以听到他对牛说的话,听到牛的喘息声,以及公牛在布下经过米盖胸膛时,背上旗枪噼啪作响,这头牛只被矛戮过一次,不过很深。它的颈部肌肉强壮,米盖以不免受牴或丧命的方式向自己证明他办得到,然后准确地杀了它。

那天晚上,淋浴之后躺在被单下的安东尼奥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击败了他。 你满意吗? 好伙伴。我们互相以此相称,避免滥情。 明天我要给你个惊喜。他说。 是什么? 到海边沙滩来个小野餐。 让我们今天晚上早吃饭、早上床。 那年夏天,俯拾皆是能令人忘却那场争斗的东西,不过绝不是酒精虽然在日夜不停又干又热的强风之下,冰凉的圣葛莉亚酒消耗神速。我们都为即将来临的大赛高兴,大快朵颐鲜美的鲑鱼和混合多种海鲜贝类的米饭,我们的开胃菜是新鲜的绿色沙拉,甜点则是瓜类,节令虽然过了但味道正好。 回城的路上烟火颇为壮观,是夜,所有黄铜乐器的破碎声与隆隆乐鼓逐渐淡去,灯光下,呜咽的柳树随着霹雳在夜空绽放,直到北方之光在市集大道爆裂,随着黑暗中呼啸而下的木屑结束了一切。

我不知道瓦伦西亚决定性首战的前夕,路易米盖做了什么或睡得如何。别人告诉我他熬夜到很晚,不过事情发生后人们总是有理由可推诿。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为比赛担心,而我们不。我没去打扰米盖或提出任何问题,因为他知道我现在站在安东尼奥这边。我们仍是好朋友,不过自从我看过他的成绩,研究过他对付各种不同公牛的方法后,我确认他是个伟大的斗牛士,但安东尼奥则是空前的伟大斗手。 我确信若是安东尼奥不攻击得太厉害,而他们能降低票价,并享受同样酬劳的话,他和米盖都能赚很多钱。如果安东尼奥不能享受同酬待遇,他就会加紧脚步,使得米盖在想赶上或超越他时,不是送命就是严重受伤到不能再赛。据我了解,安东尼奥不仅冷酷无情,而且还有一种奇怪的永不妥协的傲气。那跟自大自尊没有关系,但其后深藏许多东西,而且有着黑暗的一面。 路易米盖有魔鬼似的骄傲,和绝对的优越感,而在很多方面他也确实值得骄傲,他好久以前曾说过,他是最好的,而他也真的相信,他必须继续相信下去,那不只是某件他相信的事,更是他的信仰。现在安东尼奥严重地伤害了米盖的信心,安东尼奥从一次可怕的牴伤后完整无缺地归来挫折他,而且从他们一起出赛开始,每次都在挫折他。只有一次例外。路易米盖唯一能安心的地方是,由于每次比赛都有第三位斗士存在,因此他们间的比较不至太强烈。 现在他要和安东尼奥单独在一起了。安东尼奥进行的方式令任何斗士都无法适应特别是当你受的酬劳超过他时,安东尼奥像道奔驰的瀑布,他这一年都是如此,从前也一直如此。 那就是决战前一天清晨,当我绕着可爱的古城散步时,在脑海里一件件叠上来的事。那一天我们在一处古老而简单的乡屋猎舍度过,它离城有卅哩,位于广袤的礁湖稻田和海洋之间的橘林里。那儿的冬季有全世界最浩大的猎鸭活动,当你穿过橘子林和伞状松林来到海滩时,你会发现绵延五哩之外,除了白沙没有一幢房屋,风仍然猛烈,叠浪奔腾而上。 我们整天游泳,要不就是吃和玩足球,中午我们决定不去看斗牛,然后升了一场仪式性火堆,烧了所有的入场券。后来我们认为那样做或许会带来坏运,于是再开始踢球、游泳,试图超越远方巨浪,逆向对抗朝西推进的强烈海流。直到薄暮,每个人都累惨了,只有像疲累不堪的强壮野蛮人般早早上床。 安东尼奥快乐地入睡、快乐地醒来,他心情平静,我刚看他们抽完牛回来,牛由英纳休.桑却士和巴尔塔萨.易本提供,相貌堂堂,犄角实在。抽的很公平。由于晚上又起风了,以至白天阴暗多云,外头有五级强风,不像七月底的天气,倒像秋季暴风。 你紧张吗?我问他。 一点也不。 你的腿还好吗? 我自己的右腿就因不停地蹴球、踢球而肿胀。 很好,我感觉好极了,天气如何? 多风,我说:太多了。 也许会静下来。他说。 风并没有静下来,当斗赛开始路易米盖的第一头牛进场后,天空因暴风而漆黑一片,不见太阳,风力达到十级。 开赛前我去看过路易米盖,祝他好运。他微笑着,十分友善,保持旧日一贯的迷人气质,可是当他们踏过竞技场中黄土,结束赛前巡场进入护栅时,两人都极端严肃。 路易米盖第一头牛又快又好,它体型优美,够大但不过重,而且有一对有用的犄角,它攻击马匹时力道无穷,看来米盖是得到一头可造之材。但是旗枪插入之后,它就开始衰退,米盖想到护栏的蔽风处做它,可是它不喜欢那里。米盖把它再引出来一点,红布被疾风吹得飞平了。米盖很技巧地驯它,等待它攻势一发就灵敏地掌握住它。他从它牵出不少漂亮的过式,而最后也杀得极精确美妙。他还不错,不过我看得出他做这动作有些困难。他体内的反射动作还没能完全复原,不过已足够他精准地杀死这头牛。 安东尼奥的第一头牛比米盖的要困难。它强而有力、体型甚佳,但迟疑不前,且有半途煞车的倾向。不管有风没风,安东尼奥以披肩亦步亦趋,开始把它变成一头斗牛。 红巾阶段时,他发现护栏前的厚木板形成可利用的散风区,遂以不时暴露自己的方式逼进牛,使它也喜欢那个区域。公牛开始活跃起来,安东尼奥不断强迫它,不让它的注意力动摇或消逝,他先以低势的左手过式环绕它,接着以美妙的胸迎式令它昂首经过他前胸。他的动作前后连贯,永远让牛信赖他,保持他的韵律,那是一段缓慢而优雅的乐章。然后他令牛并拢站好,卷起红巾,瞄准,用力一击。公牛像中弹般即刻倒毙。戮口较死亡之洞略高,但是他们依然赐下一耳,他执着牛耳绕场一周。他赢了第一回合。 路易米盖的第二头牛来自巴尔塔萨.易本的牧场,是被兽医选来代替因牛犄动过手脚而不被接受的英纳休.桑却士的牛。这头牛开场就很好,路易米盖的披肩动作精采极了。他竭力表现,决心要胜过安东尼奥,可是在旗枪时刻,群众要求路易米盖亲自按枪,却被他拒绝了。我不懂为什么,因为就我来说,他整套长而多变化的斗牛术中,最好的部分就是旗枪,我无从知道他是出于尊严,想以安东尼奥的方式击败他,或是感觉到公牛已有速度渐缓的征兆,而观众非常失望。 似乎米盖的决定正确,因为牛衰退得很快,不过在此之前,米盖还来得及完成精采万分的费耶拿红巾阶段。他以纹风不动右手过式揭幕,接着一连串不错的低姿左手旋转过式,就风造成的难度以及牛的状况而言,表现令人佩服。然后加上几个马诺烈的花招,观众立刻倒向他这边了,他现在剩下的只要好好杀就能割得一耳,可是他又有了欲刺不能的麻烦,体内那套反射动作又不灵光了,使他在杀死牛之前,四度举剑却难以下手。他现在落后太多了,天愈来愈暗,风势上扬。大型水车开进场内洒湿飞扬的黄沙,在这段间歇时间特区之内大家都着话不多。 我们都为这两位斗士,以及暴风加诸他们身上的考验忧心不已。 对他们两个都太不人道了。路易米盖的哥哥多明哥对我说。 而且还愈来愈糟。 他们会不得不开灯,另一位哥哥沛佩说:斗完这一头牛之后,就会全黑下来。 米格林罗正在弄湿安东尼奥要用的披肩,好在风中份量重些。 太野蛮了,他对我说:多野蛮的风啊!不过他很强壮,他能办到。 我沿着护栏往下走。 我不懂我握剑时是怎么了,路易米盖说,倾身靠在栅栏上。糟透了。他看起来无动于衷,仿佛是在批评别的人,或某个令他不解的现象。还剩一头。也许最后一头时就会好了。 有些朋友在对他讲话,他往牛场望去,并没在听。安东尼奥视而不见,只想到风,我站在他旁边,两人靠着栅栏,什么也没说。 暂停过后,安东尼奥的牛进场。它一身黑亮,体型、双犄良好,看起来却愚蠢,它对跟随披肩毫无兴趣,而当安东尼奥引它到掷矛手萨拉之前时,它开始攻击马匹,可是每当长矛戳下时它又迅速跳开。后补斗士请求会长允许斗一回合,公牛立即逮住他高高掷起。安东尼奥用披肩救援后补斗士,长裤因而被牛犄划开,还丢了一只靴子,璜从沙中捡了起来,扔到栅栏之后。 那头牛在挨了旗枪之后情况更糟,它什么都不愿参一角。安东尼奥不得不张起如风帆般的红巾,迅速领它就死亡位置。他只需对这片被长剑摊开、如帆般鼓动的红布略使腕劲即可,我知道他多年来右腕就不灵光,每次赛前必要缠好绷带,以免杀牛时有所妨碍,现在他没有留意它,于是在刺入时稍稍滑手,长剑未能直入。杀完之后他跑到护栏后站在我旁边,他的脸孔疲倦而紧张,手腕垂着像投手受了伤的臂膀似的。灯光打起,我看见他眼中一抹场内场外从未看过的狂野眼神。他欲言又止。 什么事?我问。 他摇摇头,看向骡子拖走牛尸的地方。灯光之下,狂风再度吹扬起不到一刻钟前被水所压下的沙尘。 厄宁斯,这风太厉害了。他的声音坚硬、陌生。我从未听过他在牛场变嗓子,除了在愤怒时,不过那是转为低沉,绝非提高。现在也不算提高,或是抱怨,他想证实些什么,我们都知道有事情要发生,可是唯有在这一刻,我们不知道它会发生在谁身上。他是在沉默了很久才说出那一句话的,之后他向米格林罗要了一杯水,往外吐在沙上,伸手取过沉重的披肩,也不再把手腕放在心上。 路易米盖的最后一头牛在灯光下疾驰而入,它的犄角雄伟,速度极快,它把一位旗枪手追得翻过护栏,撞毁后半段,仍不断以左犄粉碎厚木板。它还想跃过护墙。掷矛手接近后它攻击得很好,撞倒了座骑。路易米盖安然无恙,但对披肩慎重起来。强风暴露了他使维若妮卡式的基本弱点,无法做出轻快的披肩过肩动作。公牛很紧张,略有进攻中途后腿突然煞住的倾向,所以米盖不想亲置旗枪,群众比上一头牛时更坚持要求,可是他拒绝了。观众不大高兴,他们花高价进场的理由之一便是看他安置旗枪,他正在失去人心,但他自信可凭红布做出不错的费耶拿重新赢回他们。他选中场中风势最小,便于做牛的地点,正靠近护栏的厚板,然后手执沉重而泥泞的红布走去。他吩咐淋下更多水,然后拧在沙上,让红巾更沉重。 公牛来势很好,他双手握剑与红布,做出两个雕像般的过式,牛在布下全身经过,米盖扬起红布,他发现还未完全掌握公牛,遂做出四个右手低姿过势来刺激它、接收它。随后因牛在那儿脑筋愈来愈清楚,他便领牛离开下风处,然后当他开始等三个过式时,风揭起红布,暴露了他的身体,公牛遂在布下转向攻击,似乎以右犄穿进他的腹部,他被抛入空中,然后牛的另一犄接住他的背用力掷出去。安东尼奥拿着披肩飞奔而去,不过在任何人来得及抢救之前,公牛又在仰天倒下的米盖身上扎了三记,我清楚看见右犄刺入他的鼠蹊部。 现在安东尼奥掌握了牛。多明哥在米盖一被撞到时就跳入场内,此刻迅速把路易米盖拖出场。多明哥、沛佩和旗枪手们抬起他,匆忙朝护栅送来,我们赶紧接过他,穿过特区,出了大门,朝手术室奔去。我抬高他的头,路易米盖双手捂着伤口,多明哥以拇指按住伤口上方,伤口没有流血,所以我们知道犄角没有刺穿股动脉。 路易米盖非常镇静,对每个人都温柔客气。非常谢谢你,厄宁斯。在手术房中,我把他的头抬起来垫上一个枕头,汤玛密医生正剪开伤口部分的长裤。只有一个伤口,正中右方鼠蹊。伤口成回型,约两英寸厚,边缘都青了,米盖面朝上躺着,血全流在内部。 你瞧,马诺罗,路易米盖对汤玛密医生说。他的手指比在伤口正上方一点。它从这里进来,然后这样过来从这里上来。 他在鼠蹊、下腹比划着伤势由来。我可以感觉到它戳进来。 多谢啦,汤玛密一副理所当然的粗鲁口气。我会找出它从哪儿进来的。 疗养室像个烤炉,空气不足,每个人都在流汗。到处爬满摄影师,新闻记者和好奇的人不断自门口拥进。 我们现在要动手术了,汤玛密说:厄宁斯,把这些人弄出去,还有,他压低嗓音告诉我:你自己也出去。 米盖现在在台上躺舒服了,我告诉他我会回来。 到时再见,厄宁斯。他说,然后笑了。他的脸孔苍白,汗如雨下,他的微笑却可爱温柔。 把所有人都弄出去,我说:不准任何人进来。然后找东西把门撑开,让空气流通。 我并没有下令的权利,不过他们不知道这点,也漫无头绪地正等着命令。他们朝我致敬,然后开始清除房间,我慢慢走了出去,一走到通往特区的阶梯入口,就听到一阵接一阵声浪传来。我在黄色灯光下走到红色护栏之后,看到安东尼奥正在过一头庞大而棕红的公牛,其接近、缓慢与美妙的程度是他从来没表现过的。 他保持公牛的完整,只容刺下一矛,公牛十分强壮、快速,头部一直高昂着。安东尼奥就要它快,直到旗枪被插入,它也果真一刻不闲。公牛着实勇猛,他自信能令它的头适当垂下,他现在不在乎风也不在乎任何东西。他终于得到一头真正勇敢的牛。这是最后一头牛,任何事都别想搞砸它,他即将要做出来的会一辈子记在目睹者心中。 他把牛献给璜.路易斯,赛前一天我们就是在他的乡间房子度过。他把帽子扔给他,咧嘴一笑。然后他做出只有最伟大的斗士做得出的所有动作,而且做得更好。他以米盖适才的双手过式开始,双脚纹风不动,纯化动作线条,在红布柔和的摆动下,带牛扬首奔腾入空。犄角不可能比此刻更接近胸膛了。然后他转换成自然式,低垂、美妙、缓慢,一次又一次罩住牛围着他转,而每一过式都引爆观众情绪。 在显现他能有多慢、多美之后,他欺身而上,开始展示他能做的多接近、多危险。他已超越理性范围,似乎是在控制下的狂热中进行着。的确美妙非凡,但他早已凌越不可能之上,而连续不断做出没人能办得到的事,而且做得兴高采烈、轻轻松松。我要他停下来杀牛,但是他已沉醉其中,在同一地区一个接一个,一系列和一系列,永无止尽地做下去。 终于他把牛摆正了,虽然不愿和它道再见,还是卷起红布猛力刺入,他击中骨头,剑身因用力过猛而弯曲。我很担心他的手腕,但他再度将牛摆好,卷起红布再高高刺入,长剑正中狭缝,他站在红牛面前,右手高举,毫无表情地盯着它,直到牛翻身倒毙。 他们赐以双耳,当他走进护栏取回帽子时,璜.路易斯用英语朝他吼道:太多啦。 米盖情形如何?他问我。 疗养室已有消息传来,牛角穿透米盖的腹部肌肉,划开了腹膜,但幸未达到内脏。路易米盖仍在麻醉中。 没事,我说:没有穿透内脏,他还在睡。 我换衣服,我们去看他。他说。场内情绪激昂的观众要把他抬出去,他一直推开,可是来势太汹,他终于被他们扛上肩头。 从有三张床位的白色巾场医院往外看,他们正用担架抬起路易米盖送往他皇家旅舍的冷气房间,准备次晨飞往马德里。安东尼奥一穿好衣服,我们就赶往牛场看他,这里热得像西纳高的囚室一样。 我还是新手的时候,有一晚我们三个斗士都睡在这里,安东尼奥说:就跟现在一样热。 我们到达巾场医院时,路易米盖看起来虚弱而疲倦,但精神很好,我们待了一下马上离去,不想令他太劳累。他还取笑我下命令的事,多明哥说他从麻醉中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说:如果厄宁斯只会写作不会其他,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三天以后我们全都到了马德里的罗勃医院,安东尼奥在三楼病房,路易米盖在一楼。十五天后,两人在马拉加展开第二回合决斗,这就是那年的情形。 第二天早上,从旁普罗纳起就同行的伙伴终于拆伙,那是件伤感的事,谁也不想这么做。安东尼奥隔天要在棕榈城出赛,再下去一天到马拉加。其余人则朝亚利坎塔走,然后在莫瑞卡之后的山区分道扬镳,我们夜宿格拉那达,清晨经过凉爽清新的阿尔罕巴,然后即时在马拉加斗赛开始前,赶回康苏拉用膳。 我们试着打长途电话到马德里,但线路要耽搁五个多小时。那天晚上往马德里的飞机早被订满,第二天早上的也一样,我有强烈的预感,觉得伤势一定比听说的更严重,于是比尔说:如果你很担心的话,我们何不午餐后开车上去。毕竟,我们现在知道路怎么走了。 我遂发电报给卡门,告诉她我们明天早上到,并附上大家的问候,比尔的理论是,除了危险的弯道、陡坡,以及四个必经的山区外,西班牙的道路在晚上特别安全,因为晚上的道路没有交通阻塞、没有牲口挡道,也几乎不见私家车影。从地中海到首都的大型运鱼车,以及其他夜间行驶的卡车司机都是技术本位,且对灯光的运用既合理又有助驾驶。 我们通常都喜欢白天开车,因为两个人都爱乡间景色,不过这番夜驶理论果然成立,我们即时赶到马德里,吃了饭小睡片刻,随即赶到医院,安东尼奥正好醒来。 安东尼奥闲躺着休息,看到我们很开心。 我就知道你会来,他说:卡门还没接到电报前我就肯定你会来。 怎么样? 比他们起先以为的深,也比我自己以为的要深入。麻烦的是碰着旧伤口,刚好在正中央。 你是怎么搞上的? 受伤总是自己的错,可是这回我是对的。 是风吗? 对,但场地不同。 他不想多谈它;只讲些有关伤口的细节,以及何时能痊愈。 放轻松点,我说:我去和马诺罗与卡门说几句话,下午再来看你。 让我捎个便条给米盖,我写出来,然后卡门可以用窗外的绳子吊下去。 由于安东尼奥只是轻伤,且哥哥的伤势亦在逐渐复原中,卡门着实松了口气,她看起来开心、活泼,就像我们生日那天一样。 安东尼奥写了张便条,然后卡门和米格林罗把信和附上的开酒器绑在绳上垂下去到米盖的窗口。上头写着,作家厄宁斯.海明威谨问斗牛士路易米盖.多明堇可愿接待他。回条是欢迎光临,只要斗牛士欧多涅兹不怕经由这种方式染上多明堇的荨麻疹。 路易米盖情况很好,人很开心也很热情,他的夫人十分美丽、沉着且迷人。我觉得不管是什么,他已经卸下胸中一块大石,而且把事情想通了,重拾回失去的信心。他现在不烦了,而安东尼奥也受伤一事令他振奋不少。 马拉加九场斗赛的重头戏就在路易米盖与安东尼奥身上,所以他们必须尽量养好身体。可是路易米盖与安东尼奥的表现已使牛场笼罩在他们的阴影下,所有斗牛士都以击败他们为目标,就算他们并未出席或许那正是击败他俩的最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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