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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危险之夏 海明威 4154 2023-02-05
旁普罗纳是个不宜携妻子前往的地方,命中注定,她们到那儿不是病倒就是受伤,或最少给人挤得酒洒了一身,有时你还会失去她很可能三者都碰上。唯一能应付旁普罗纳的恐怕只有卡门,而安东尼奥是不会带她来的。 这是男人的庆典,女人介入只会惹麻烦,当然不是有意的,不过她们几乎总是会找麻烦或被麻烦找上,我曾就这题目写了本书。 当然,如果她懂西班牙文,知道别人不过是开她玩笑而非侮辱;如果她不介意东西洒到身上;如果她在持续的喧闹与音乐声中安之若素,同时喜欢烟火(特别是落在近处或烧到她衣服的);如果她看到人为了好玩或自由而冒险与牛亲近,只觉得痛快与合理;如果她喜欢三餐不定时、不需要睡眠、不洗澡也能保持清洁整齐;那么,带她来。你恐怕还会在一个条件更好的男人手中失去她。

旁普罗纳表面上还是一样热闹,挤满游客和各种人物,骨子里却集拿伐里一切最好事物的大成。我们平均了一下,在战鼓喧嚷、絃樂不辍与舞客旋转雀跃之中,我们每晚只睡三个小时,我写过旁普罗纳,那时的一切现在还在,只除了增加四万名游客,将近四十年前我第一次去那儿时,游客还不到二十人,他们说照此下去,有一天会超过十万大关。 安东尼奥原想在旁普罗纳出赛,可是在牛季开始时,因为改由多明堇兄弟任经纪人,合同有些混乱,他很喜欢这里的活动,希望大伙能一道度过,于是我们便疯了五天五夜。然后七月十二日他必须到圣塔玛利亚的普埃多,和路易米盖、蒙丹诺出斗库柏瑞拉牛,那是一年当中两人同时出场的竞赛里,路易米盖唯一压倒他的一次。

事后我问他,他说路易米盖抽到的牛比较好,而他自己没有表现出平时的水准。 我们在旁普罗纳没怎么练习。我说。 也许该练的。他同意我的说法。 我们到那儿的本意原不在训练,可是计划中也不包括他在清早练牛时被一头帕布罗.罗默洛牛牴伤左小腿,伤口包扎并打了破伤风针后就没人再注意。他整晚跳舞以防止腿部僵直,第二天清早已回去试斗,好让旁普罗纳的朋友知道,他不会为了喜好问题拒绝斗牛。他瞧也不瞧伤口一眼,也不看牛场医生,因为他不要别人认为他在乎这么点伤,也不想令卡门担心。我注意到的时候,伤口已经化脓了,不一会日光城来的乔治.萨维耶医生把它洗净并仔细包妥,然而随后安东尼奥到圣塔玛利亚的普埃多出赛时,伤口还开着。

事实上,就我从朋友听到的,在普埃多时,路易米盖抽中的牛非常理想,他使出浑身解数,包括在牛脸上亲吻。安东尼奥的牛则情况恶劣,第二头更是危险,杀第一头牛时,他运气不好,对付第二头蛮牛则得心应手,杀得也精采,故割得一耳。不过,那天始终都是路易米盖占尽了风头。 我留在旁普罗纳,因为玛丽在伊拉提游泳时在石头上滑了一跤,脚趾头伤得很厉害,她又痛又困难地拄拐杖走路,也许是节日活动过份狂野了点。头一天晚上,安东尼奥和我发现一辆非常时髦的法国小汽车,里头是个美丽女孩,旁边陪着个法国佬,安东尼奥跳到引擎盖上迫使汽车停下。沛佩.多明堇也和我们一道,当里头人出来后,我们对法国佬说他可以走开,不过女孩是我们的俘虏,我们也要留下车,因为正缺乏交通工具。法国佬极为温文,原来女孩是美国人,而他只是指点她同住的地方以便和朋友会合,我们说这些都不用他操心了,我们会代为照顾。

熟悉旁普罗纳所有街道的比尔,帮忙找到了女孩朋友的住所,那位朋友比原先的俘虏还美,于是我们全部坐上车,在插满小旗的黑暗公路上,驶向安东尼奥要我们见识的一个地方。结果我们假释了两位俘虏,而当第一阵乐鼓与舞者游向市集时,她们已打扮得体、清新可爱地出现在香可酒吧,尔后直到月底都扮演着可爱迷人又忠诚的瓦伦西亚假日囚犯。 冒出俘虏一事,有时在已婚人的圈子里会反应恶劣,不过这两位俘虏是如此可爱、美好,对自己的俘虏地位又是如此顺从与开心,令每个做太太的不能不赞成,甚至七月廿一日在康苏拉,卡门在和我一起过的生日宴上看到她们时,她也相信我们的故事。 由于成员中较重要的几名已经有些受不住了,我们便找到克服狂欢之堕落并逃开噪音的方法。那就是在上午离开市区到阿欧叶上方的伊拉堤河野餐、游泳,然后即时赶回来斗牛,每一天我们都更深入一点,沿着可爱而多鳟鱼的溪流,进入从督伊德时代就保持现状的广大处女林。我原先期望见到一片砍伐殆尽的荒原,然而它仍旧是那片中世纪最后的森林,有壮观的山毛榉和全世界最软最美妙的百年厚苔,每一次我们都愈探愈深,然后回去得愈来愈晚,终于有一天跷了最后一场新手的表演。

那是一个我绝不泄露的地方,因为我们不想再去的时候发现有五十辆汽车或吉普涌至。林中道路几乎可以通往任何一处,我们必须徒步或乘车到达的地方。 发现森林完整无损,能再拥有它,并和同道共享,实在太令人高兴了,旁普罗纳的过分拥塞与现代化已经算不得一回事了。在此地我们有像马西里昂诺这种秘密地方来喝喝酒唱唱歌。只除了桌上酒渍多到吓人,那里的木头桌椅与楼梯,干净得就像游艇上的柚木甲板一样。酒和你廿一岁初尝时一样香醇,而食物则一贯美味,有同样的老歌,以及突然涌泻出的好听新歌,曾经年轻的面孔变得和我的一样苍老,可是每个人都记得彼此过去的模样,眼神从未改变,也没人发福,不论眼睛见识过什么,没有一张嘴会尖刻伤人,嘴角四周刻薄的线条原是失败的第一征兆,不过,没有人被击倒。

乔可酒吧就是我们公开露面的地方,位于万尼托.奎塔纳一度拥有的旅馆之外拱廊下。就在这个酒吧。一位年轻美国记者让我知道,若早在三十年前,他倒愿意和我们同游旁普罗纳。那时候你还愿意深入乡间去了解当地人,还关心西班牙人和他们的国家,还关心写作,而不是像现在成天到酒馆寻求别人奉承,而对阿谀你的人讲自以为是的笑话,或奉送亲笔签名。 还有更多类似的话出现在他写来的信上,那是因为我向一位干黄牛的老朋友买了斗牛票送他,他却拒绝接受,所以让我给轰了出去,他不过二十出头,却和五十岁年纪的人一样保守固执。他不懂得他要的东西随处可见,就在那儿,当他在旁普罗纳试着纠正我的生活时,那张英俊年轻的脸庞,已有尖刻的纹路痕迹出现在上唇周围。那些东西就在那儿,他也被邀请加入,可是他看不见。

你干嘛浪费时间在那个讨厌家伙的身上?哈契问道。 他不是个家伙,我说:他是读者文摘未来的编辑。 旁普罗纳的时光美妙,随后安东尼奥前往法国蒙得马圣斗了两场,他的表现很好,但因为牛犄动过手脚,他对我提也不提比赛情形,事后他飞往马拉加,参加玛丽为我和卡门举行的生日宴会。那个晚宴相当不错,要不是玛丽把它搞得如此重要又如此宜人,我可能还不会注意到我已经六十了。 自从阿恩维兹那场不快的斗赛后,安东尼奥扔掉拐杖,开始受训起,照字面的最佳解释,我们是愈来愈无忧无虑了。我们不避讳地谈到死亡,我告诉安东尼奥我对它的看法其实毫无价值,因为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它。我可以诚心诚意地以轻蔑态度对它,有时也影响别人采用同样态度不过现在我可没和它打交道。

安东尼奥则最少一天两次,有时连着一周,长途跋涉去与死神打交道。每天他都故意引发其中的危险性来接近他,而以他斗牛时的风格,延长它的逗留,超越它的忍受极限。只有在神经健全下、毫不担心时,他才能斗牛。因为他不取巧的斗法,端赖对危险的了解程度与掌握情形,能否调整自己配合牛速,并以全身肌肉、神经、反应、双眼、知识、直觉与勇气整体的结合来统辖手腕动作,控制住公牛。 若是反应有问题,他就无法使出他的风格。若是他的勇气有千分之一秒的涣散,那份魔障就会破灭,他就会被戮、被牴。此外,他还得满足风的条件,以免后者的反覆无常会随时暴露他于牛犄之下。 这一切他都全盘清楚,而我们的问题就是去减短他思考这一切的时间,在跨入竞技场前,以最短时间完成赛前准备。这就是安东尼奥每天例行的死亡约会。

任何男人都能面对死亡,但以某个古典动作一次又一次、反覆不倦地把死亡拉近身边,然后以一柄长剑结果有半吨重又为你所钟爱的动物的这种方式和死亡打交道,比起仅仅面对死亡可要复杂多了。 这是以艺术创作的态度来面对你每天的表演,探讨你做为杀手的技巧是否作用良好。至少一天有两次,安东尼奥必须迅速但慈悲地杀死公牛,而在迎向牛犄的时刻,同样也是给牛杀死他的机会。 每个斗牛的人都帮助正在场上的其他斗牛士。虽然有竞争、有仇恨,他们却有最亲密的手足之情。只有斗士才了解他们所冒的危险,以及牛犄如何戳透他们的身体和心灵,不真正热爱斗牛的斗士必然夜夜梦魇缠身,然而没有人能在赛前给斗牛士任何即时的援助,所以我们只能试着减短焦虑的时刻我想更恰当的字是痛苦,控制住的痛苦,而非焦虑。

安东尼奥总是在祝福的人和拥护者都离去后,才到房间做赛前祷告,如果离开赛时间还够,几乎每个人都会溜进小教堂祈祷一番。安东尼奥知道我为他祈祷,却从不为自己如此做。我不是出赛的人,而且自西班牙内战期间就不再为自己祷告。那是因为我亲睹别人身上发生的诸多不幸后,遂觉得为自己祷告实在是自私又极端自我的行为。 为预防我的祷告无效起见(很有可能),并确保更有资格的人也留意这件事,我为安东尼奥和卡门申请加入纽奥良耶稣神学院基金组织的会员。那里有一班毕业生,在正式任圣职后,会每天为他们祈祷。 如此这般,我们缩短思及死亡的时间,而在所有时刻都能无忧无虑。旁普罗纳是令人无忧无虑的地方,回到康苏拉举行的庆生宴更是如此,玛丽还雇了嘉年华会的射击摊位,非常受欢迎。在一九五六年时,当义大利司机马里欧在狂风中手执点燃香烟,让我用点二二口径来福枪射掉烟头时,安东尼奥曾看得目瞪口呆。在庆生宴里,安东尼奥则把烟含在嘴里,让我射掉烟蒂。我们用摊位提供的小型长枪玩了七次,最后他还吸掉一截香烟看我能射到多接近。 终于他说:厄宁斯,我们已经做到极限了。最后一弹擦到我嘴唇。 我放下枪的时候仍在兴头上,却拒射乔治.萨维耶嘴上的烟头,因为他是屋里唯一的医生,而派对正进入情况。三天后我们沿海岸公路抵达瓦伦西亚,展开节日第一场斗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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