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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危险之夏 海明威 8729 2023-02-05
我们很晚才离开马德里,不过我们开的那辆兰吉雅我们老叫它便宜货倒是毫不吃力的一路北上,使得时间恰到好处,我们在布哥斯那间老旅舍停了一会儿,好让马里欧能尝尝城后卡斯提尔山涧里盛产的鳟鱼,从里约市的对决一路下来到义大利的乌丹市,都是马里欧开的车。 布哥斯的鳟鱼肉结实而肥美,客人可以到厨房里挑选中意的鱼和松鸡。酒都是盛在石酒壶里送上桌来,我们也点了出名的布哥斯乳酪。 从布哥斯到毕尔包,马里欧一路上开得飞快,马里欧是赛车选手,所以理论上,开快车没什么问题,可是每当我看着引擎的转速,总免不了冒冷汗。便宜货装了三支不同的喇叭,其中一支声音代表的是:车子来了,请让路。它蛮管用的,不过每次我们车子通过以后,我都会发现,那些驴呀、羊呀,以及它们的主人,还站在那里,等着火车过去。

毕尔包是个工业城和转口港,座落在群山之中的一条河流之上,相当大、有钱,而且经济稳定,气候不是又热又湿就是又冷又湿。它的远郊有风景优美的乡下,纵横其间的小溪流尤其怡人。毕尔包不但赚大钱,运动风气也很盛,我有不少朋友在那儿。 八月里的天气,除了哥多巴,全西班牙再找不出比毕尔包更热的地方了,那天天虽热,倒还不算太热,天空万里无云,宽阔的街道看上去蛮令人开心的。 我们住的是最好的卡尔顿大旅馆,整个西班牙再没有哪个城市是像毕尔包那样富裕的,所有的斗牛士都穿西服,打领带。在路上奔波了那么久,一旦进入卡尔顿大厅里,侧身衣冠楚楚之辈中,我们浑身不自在,还好便宜货替我们挣回不少面子她是城里最拉风的跑车。

安东尼奥还是跟我们分手时一样的兴致勃勃,他喜欢毕尔包,这城市的拥挤和逼人的财富对他毫无影响。在这儿谁也不能进到特区。就连前一天刚赛完,在隔天还要下场的斗牛士,他 们也会请他离开特区,这里显然比其他地方更看重法律和权威。连警察都宁愿带着我们绕大半个圈子后再入场,而不肯直接由醒目的入口处进场以前我们一直都是用那个入口的。 我们总算走到了座位那里,从这个位置看斗牛实在是很别扭的事。安东尼奥在这一季里,所到之处都是一阵骚动,在毕尔包也不例外,他的两场表现都极为出色,两条牛的双耳都给他割下了,在毕尔包还是最高的荣誉。安东尼奥的演出自然而完美,每样事情在他手下都变得那么轻松自如,连杀牛时他也是那么轻易而笃定。

安东尼奥风靡了全场观众,留给他们极为深刻的印象,我旁边的一个男人说:我好久没有看过那么精采的斗牛了。他让我对斗牛又有兴趣了。安东尼奥对这两场斗牛都很满意,他也让观众感觉到他的满意,而人人替他高兴,好像突然之间每件事都变得如此美好而容易。 第二天路易米盖的表现令人大失所望,一开始还不错,他用披肩做了几次差强人意的过牛,然后出现两次漂亮的维若妮卡式,在竞技的各场比赛中,他的披风表现得一直很稳定;而这场斗牛的一开始,他也显得很稳,牛不算太大,不是难缠的那一型,不过也得费一番功夫。米盖看上去不太高兴,气色还算好,刺牛时他有两次都戳中骨头,最后大概有四分之三的剑没入牛身,牛因而毙命。 第二条牛很壮,有对锐利的牛角,路易米盖依然有着漂亮的披风表现,可是这条牛相当难缠,看得出来很危险,它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去攻击马匹,而掷矛手也给弄得不知道要不要下手,终于牛选择了路易米盖冲过去。最后一个掷矛手几乎整个人倚在牛身上,转动着手中的长矛,撕扯着牛身只有在斗牛士命令之下,掷矛手才可以这么做。

牛步履艰难地来到米盖面前,不复两人初次照面时的勇猛。米盖敏捷地闪躲着,一方面担心着自己的腿,一方面又想着如何摆平那条牛。牛始终搜索着布巾后的米盖,米盖毫无信心而又过份小心地进攻了两次,他的腿显然妨碍他的攻势。第三次差不多有半个剑身刺进去,不过由于是致命所在,牛应声而倒,观众大为失望,纷纷表示不满。 每个人都替米盖难过,而他的医生汤玛密就不只是难过而已了,米盖在瓦伦西亚所受的伤一直没有好,那时而复发的伤口,免不了又带回当初受创的痛苦回忆,米盖昔日马拉加的雄风不再,而受伤的腿却愈来愈严重。 那次伤到的是半月型的软骨,这种伤害常见于身侧被攻击的足球员或滑垒而被绊倒的棒球队员身上。汤玛密试着用超音波来防止软骨发炎,如果无法减轻肿胀反而使得感染更严重,膝盖很可能因而僵硬,那可真会毁了米盖。如果动手术取出那块软骨,米盖得瘫痪上个把星期,然而还是有可能痊愈后回到斗牛场终其一生的。目前那块软骨还没恶化到影响邻近骨头正常功能的程度,不过那种痛苦彻底摧毁了米盖的自信。

我很担心米盖的状况,不过他坚持要继续和安东尼奥比下去,看了他上一场的表现,还有从瓦伦西亚以来的每一次比试,我敢说米盖到最后非死即废。而安东尼奥的绝对自信和节节胜利,让人无从承认他还有被牛牴的可能,我总是为他捏把冷汗,可是那并不表示他会被牴到。 差不多所有牛牴的事件在事前都有征兆,然而安东尼奥无论是精神上、体力上或技巧上都丝毫瞧不出来。他绝对处于颠峰状态,几乎可以说是过了头了,不过过度颠峰在目前即是他的常态,而他完全是照着规矩来的。一场缓慢而又优异的完美斗牛,经常是极度危险的,可是安东尼奥完全掌握了那些牛,样样事情都显得得心应手,而置生死于度外反而造成他某种武装。 反倒是毕尔包的社交带给安东尼奥危险,他有钱有势的朋友太多了,社交活动始终不断;这一些活动还谈不上是马德里最放荡的,不过安东尼奥睡得太晚,而我们又没做什么耗损体力的练习,或因旅途劳累而非得有足够的睡眠不可。

在决赛前一天的比赛里,终于看到了影响。当天他所斗的两只牛都不算好,而最后那只牛,在缠斗过程中几乎全盲,进到场中根本看不清楚,两只牛都不是施展披风的好对手,而第一头牛更是不时搜索着披风后的人,摆出随时要进攻的架势,相当危险。对付这种牛,要把披风耍得好须有高度的信心,可是安东尼奥过牛的时候,眼睛却受不了日光的照射,他要是午夜就上床的话,也不会觉得日光如此刺眼了。 连着两天,毕尔包一早就开始下雨,到了斗牛的时刻雨才止。斗牛场的排水系统做得很好,因为他们了解当地的气候,建造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该用什么样的土壤。那天场地表面虽然还湿湿的,不过并不滑,虽然中午的时候,整个场地的状况看来似乎得将比赛延后,不过后来出了太阳,场中散发着湿热的空气,空中不时飘过一些云朵。

在汤玛密的治疗下,路易米盖觉得好些了,不过他显得很悲哀而且若有所思,一年前的这个日子,他的父亲死于癌症,米盖正想着这件事还有其他的事。他还是一如往常般的彬彬有礼,不过遭遇逆境时,他变得比较能心平气和。 他知道在前几次大赛中,他曾经多接近过死亡,他也知道这些巴哈斯牛不同于以往的杀手牛,而此地也非里那瑞斯,然而事情接二连三的到来,而他的运气似乎已经用完了。 干他这一行的,要做到世界第一,同时相信自己绝对做得到是一回事;而每次冒着生命危险出赛去证明这一点,又是另一回事。明知道只有他那批有钱有势的俊男美女朋友还相信这一套,而这些人二十年来没看过一场斗牛,重要的是他自己得有这个信心,只有他深信此点同时达成这一个目标,其他人才会重回斗牛场。然而以他目前的情况,当天成功的希望太渺茫了,但无论如何他得试试看,说不定在马拉加发生的奇迹又会出现。

安东尼奥在他房里休息,冷静而又轻松地躺在被单下,有如一只花豹,我们只待了几分钟,因为我要他多休息。 一楼的酒吧和餐厅里挤满了等候空位的男人,我们总算在一张坐满新朋旧识的大桌旁吃了这顿饭。多明哥.多明堇觉得这儿的巴哈斯牛要比瓦伦西亚的来得优秀,有两只牛轻了一点,不过看上去比实际要大,牛只分配得很平均。路易米盖选了那只小的来开场,斗牛场爆满,好多政要都在场,州长夫人多娜.卡门和一群来自圣西巴斯郡的人坐在总统包厢里。 路易米盖的第一条牛飞奔而出,那只牛体格魁梧、两角锐利,看起来很大。米盖使着披风,做了几次漂亮的过牛动作。第一次诱牛也十分完美,他那条坏腿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行动,不过他走回特区时显得有些悲哀。

耍要红巾时,他离牛很近,几个右手式都不错,接下来他愈耍愈好,他也愈有信心来对付那条牛,我始终注意着他的步伐,心里一直担心,不过一切看来都还顺利,米盖左手执披肩展开一连串的自然式。这几招只能算普通,实在比不上在马拉加时曾做过的,只有坐在头等席的人群鼓掌。这些人要求奏乐,接着米盖又做了几个侧身过牛,很出色,接下来的两次摇摆过牛,把牛给定在那里,头高高抬着,米盖把牛催眠以后,在牛跟前跪了下去。 有些观众喜欢这一招,有些人不喜欢。路易米盖没有用红巾棒当支撑,自己站了起来,那只腿完全没有出差错,他紧闭双唇,看起来很清醒,他重新走到场中准确而俐落地刺杀了那条牛。剑的位置很高,血开始从巾嘴里流出来,他冲到牛身边,但是没有获准割牛耳,我觉得剑的位置恰到好处,通常高位置的穿刺会割断动脉,而导致口腔流血。米盖获得不少掌声,他走到场中向观众致谢,他很严肃,不带一丝笑容,不过他的腿功能还很正常,否则他不会跪下去的。

安东尼奥的牛出场了,看起来几乎和米盖的牛一模一样,体型也都差不多,它的两侧都很不错,安东尼奥在前一天停手的同一位置制服了它。同样的气势,同样美妙的手法,是这一季里我们经常看到的,观众不时的尖叫中,夹杂着兴奋的低语,可以感觉得到欢乐之情又回来了。 在刺进一对旗枪后,安东尼奥请求杀牛,然后开始使用披肩来制造高潮,那条牛进攻较为迟钝,安东尼奥只得在它面前使劲挑拨。一连串的右手式建立了牛的信心,它愈走愈近,音乐突然响起,安东尼奥撩起了牛的攻势,他左手拿着披肩,在一定距离外逗弄着牛,此刻牛已是蓄势待发,安东尼奥慢慢拉长牛的攻击距离。 牛的目力极好,安东尼奥转动着手腕,慢慢舞动着手中方巾,引导着牛在极近的距离做了一连串的自然式,动作缓慢而完美,最后一个过牛,牛角由他胸前掠过,红巾顺着牛角,抚过牛头,接着是牛身,下来是牛尾。 他终于杀了牛,奋力的一刺,只留下剑柄在外,剑的位置非常好,离致命点大概左偏了一吋半。安东尼奥高举右手站在牛面前,黑亮的吉普赛眼睛紧盯着牛,高举的手向观众示意着胜利;优雅后仰的身子也接受着观众的欢呼,而他的眼睛如外科医生般的始终不离那牛,直到牛的后腿开始不支,摇摇拐拐地走开去,随后倒地毙命。 安东尼奥环视着全场观众,外科医生的表情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对自己工作满意的微笑。一个斗牛士是无法看见自己的艺术成就的,不像画家或作家,他完全没有修改作品的机会,他也无法如音乐家般聆听自己的作品。他只能从观众的反应中去感觉。而当他感觉到并且发现那是个伟大的成就时,那种认知的喜悦,即使天塌下来也无关紧要了。 在塑造作品的过程里,他得时刻发挥技巧的极致和对眼前那头动物的了解,那些被形容为冷峻的斗牛士们,所表明的也就是他们正在思考。这一刻安东尼奥不再冷峻,观众是属于他的,他头抬得高高的,谦恭而不卑下,他要观众知道,他了解他们是属于他的。他高执手中的牛耳绕场一周,看着这个他钟爱的城市,不同阶级的观众。他所经之处,观众纷纷起立致敬,他很高兴自己得到了这些观众。我看看米盖,他人站在特区,眼光却不知抛向何处,我不知道今天是不是那个大日子,也许是别个日子吧! 杰米.奥斯图的表现十分杰出,他这头牛比前两头略大,是只非常好的斗牛,他的披肩过牛非常精采,红巾也耍得有板有眼,观众对他的表演大为激赏,虽然他使剑时,遭遇了些困难,他还是得到了一只牛耳。 当杰米拿着牛耳绕场完毕后,三个斗牛士一起走到总统包厢前,向多娜.卡门夫人致敬。路易米盖走上前去致了谢辞,显然他的腿情况良好,他才有法子爬上包厢。不过即使它有问题,他也不会去理会它,他还得再走下来,下一场轮到他。 这头黑牛比头一只稍微大一点,两只牛角不错,生龙活虎般进到场里,路易米盖拿着披肩出场,做了四个缓慢而令人失望的维若妮卡式,然后又用了一式半维若妮卡,使牛绕着他腰部打转。 不过米盖的表现并不是一直那么令人沮丧,他最令人称道的一点是,他一向知道如何经营一场斗牛,让牛照他的要求行动,在这条牛身上他会得到想要的一切。他用披肩把牛诱至定点,由那儿牛可以发动攻势,掷矛手迎上前去,高举矛枪,牛朝他冲去,牛撞到马匹的同时,掷矛手也掷中牛身,牛再次冲刺,米盖把牛引开来,又耍了四次缓慢的维若妮卡。 然后他又把牛引回攻击点,在斗牛里那是最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做过不下千百次,他所要做的是利用手中的披肩使牛固定在圈中,而两只前蹄刚好在圈外。 他站在马前,面对牛,背后是马和马上的掷矛手,那牛突然朝马匹牴过去,而米盖刚好在他攻击的直线上,牛毫不理会那个披肩,一低头,牛角穿进米盖大腿,随即用力的把他抛向马匹。米盖依然被牛角高举在半空时,掷矛手用长矛击中牛背,米盖落下来时,牛又迎上去,等他人摔到地上,牛又攻击了好几次。 米盖的哥哥多明哥由护栏后跳出来,把他拖到场外,安东尼奥和杰米拿着披肩飞奔进场,开始转移牛的注意力,大家都晓得伤口很大很严重,似乎都伤及腹部了。大部分的人认为一定是致命伤。如果他被钉在覆盖马身的盔甲上,他是死定了,牛角一定会整个穿透他身子;人们抬着米盖穿过走道,他的脸色灰白、双唇紧咬、两手交叉着放在下腹部。 从我们坐的地方,根本没有法子到急救室去,何况警察也不让任何人通过,我只好留在原地,看安东尼奥来对付那条牛。 通常在发生牛刺伤斗牛士的事后尤其像米盖这么严重,很可能因而送命的创伤接下来的斗牛士的任务是尽快地解决那条牛。安东尼奥可没理会这一套,那是条好牛,他可不愿放过这个机会,观众花了钱来看路易米盖,可是他笨得使自己给淘汰了。现在观众是他的,他们看不到多明堇的表演,可是他们依然有欧多涅兹。 我宁愿这样想,或是认为他在替路易米盖履行合约。总之,在不知道米盖伤势有多重,只知道坏在右股顶端的情况下,他以对待上头牛同样沉着冷静的态度进场,开始斗这头伤了米盖的公牛。 掌声开始尔后音乐加入,安东尼奥向牛展开温暖的怀抱,以不可思议的接近程度演出过式。他的红巾系列精采万分,然后迅速下剑,进入顺利,可是剑尖偏离最高处的戮口。观众报以掌声,但是他知道他刺下的正是他瞄准的地方,为的是迅速结果生命。 手术室传话上来,伤势在右鼠蹊下方,和在瓦伦西亚受创的同一位置,伤口深入腹膜,现在还不知道有无内出血,路易米盖已被麻醉,正在手术中。 然后安东尼奥的牛出场了,它是目前为止最大的一头。它有雄壮的双犄,但却是以废物姿态出现,眼珠围着他打转,不停疾驰。璜送上披肩,它胆小地躲开了,然后一跃而过护栏进入通道,一路横冲直撞下去,直到大门开启,让它重新入场。 可是掷矛手上场时,它却勇敢地猛攻座骑,掷矛手技巧地抽出它部分野性,它在矛下奋力挣扎,牛蹄趴着,用力顶向矛头。安东尼奥换手,开始披肩动作,仿佛它毫无缺陷似地过它,他精确地测出公牛进攻速度,据以调整披肩并对牛下令。但在观众眼里,过牛动作依然是一惯的毫不费劲、神奇而缓慢的摆动。 安置旗枪时,你可以看出公牛变得如何危险、难缠。我以为我看出它快要崩溃了,因此在安东尼奥拿起长剑与红巾前,任何耽搁都令我冷汗直冒。我看得出他也在冒汗,虽然从座位上听不见他对费里和乔尼说了什么。 每一招过式都掀起如雷的喝采叫好,红巾结束时掌声历久不衰,而我们看见的是,安东尼奥在乐声中领导这头大而无言,紧张而又难控制的公牛,做出一系列完整、正统,只有与勇猛的牛配合才能做出的美妙过式,犄角擦身而过时,人牛之间无一线光芒泄出。他依照牛选择的速度带领它,然后控制得当的手腕之力经由红巾使牛动弹不得。手腕再度施力,带领这头庞大沉重的黑牛,以挂着死亡的犄角,千钧一发之距划胸而过,眼看他一遍又一遍演出胸迎过牛式,我终于确定他要做的是什么。整个过程就像首伟大的乐曲,但并不到此结束,他准备以迎接式杀法杀牛。 对尚能攻击的牛而言,最伟大的杀法便是迎接式杀法,这是最古老、最危险,同时又最美丽的方式。斗牛士不奔向公牛,反而安静地站着,挑衅牛来进攻,尔后,当牛冲上来时,一边以红巾引导它自右侧过身,一边即时以长剑刺入双肩夹缝。若是红巾没能完全控制住牛,它会昂起头,在斗牛士前胸戳上致命一牴,通常杀牛法中,若是人近身刺牛时牛刚好昂首,则伤口多在右股,但迎接式杀法中,恰当的位置,是等待公牛攻势即将告罄的二、三吋距离之前。如果他身体往外斜,或摆动红巾时让牛通过的空隙太大,长剑就会刺入牛的体侧。 这种杀法的定义便是:等待到它要逮着你的那一刻。很少人能等到那么久、同时还保持关系重要的左手明确的低垂指示。对牛来说,基本上这和胸迎过式相同,因此安东尼奥才反覆以胸迎过式练习,以为准备,确定一下公牛仍有追随红布的毅力,且不会在接触中途突然昂首,或迟疑不攻。当他看到公牛已准备妥当、体能依旧完好时,遂在我们下方令它并拢站好,准备杀牛。 他顺着剑锋瞄准,左膝向前屈起,摇摆红巾引牛来攻。公牛疾驰而来,剑高高落下击中骨头,安东尼奥身体前倾,顺着剑势向牛压下去,长剑拱起,本该融成一体的却霎时分离,红布挥过牛身。 我们这个时代从未有人连做两次迎接式杀法,那是属于佩卓.罗默洛,那个几年前去世的伟大斗士的时代。可是只要它还能进攻,安东尼奥就要以这种方式杀它,于是他再度摆好它,顺着剑锋瞄准,再以红巾与腿邀它来攻,长剑刺入的是牛若昂起头部就一定毙命之处。但再一次长剑击中骨头,再一次融合的两体困惑地分开,再一次红巾引导牛犄,公牛全身而出。 公牛迟缓起来,但安东尼奥知道它还能再攻一次。只有他知道这点,观众则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看见的事。安东尼奥只消一刻恰当刺下,不必冒太多险,就能轻易赢得胜利的荣耀,可是却在还给每一头他以优势杀法处死的公牛一个公道。 这头公牛已二度安然擦胸而过,现在他要给它第三次机会。他大可使剑口偏低,或两次都刺入侧体也不会受到观众责难,因为这是迎接式杀法。他知道哪里柔软、容易下剑,也知道如何做得漂亮,那些刺法就是今日斗牛中得耳的关键,可是今天去他的简易杀法。今天他要为每一头被他以长剑占尽便宜而处死之牛付出代价。 他三度将牛摆好,牛场鸦雀无声,连我身后女人收起扇子的咔啦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安东尼奥瞄准剑锋,左膝向前弯曲,摇摆红巾引牛,他一直等到牛犄触身的那一刹那,突地长剑刺入,公牛开始向前挣扎,脑袋随红巾垂下,安东尼奥一掌抵住剑柄用力推送,剑锋缓缓送入两肩夹缝部位,安东尼奥的腿部不会移动半分,现在牛人已成一体,就在他的手按上黑色牛背时,牛犄经过前胸,死在他手下。 公牛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它盯着面前的安东尼奥,看着他高举手臂,不像胜利的姿势,倒像道别。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有一会时间完全看不见他的脸,牛也看不见他的面孔,那是一张陌生但友善的脸,第一度露出不见容于牛场的怜悯之情,现在公牛知道它死了,它的腿已经不听使唤,眼睛开始呆滞,在安东尼奥的注视下倒地。 那就是那一年路易米盖和安东尼奥之间决斗的收场。对所有在毕尔包出现的人,这里已经无所谓真正的敌对了,问题已经解决了。事情能够重演,但只是技术上而言。可是只要你看过这些实程,看过在毕尔包的安东尼奥,就再不会问谁最伟大。当然你可以说,因为路易米盖伤了一腿,所以安东尼奥会在毕尔包时称雄,也许做这种假设的人能得到不少好处,可是若要在西班牙真正懂牛的群众面前,以真牛真犄再试一次分个高下的话,实在太过份危险了,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我也很高兴听到手术室传来的消息说,这次犄伤仍是进入腹膜但未伤及内脏,路易米盖亦无内出血现象。 那晚安东尼奥换完衣服后,我们一起去看路易米盖。是由安东尼奥开的车,他还没从比赛的情绪恢复过来,我们在房里、车上都在谈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它还有力气攻第二次、第三次?我问。 我就是知道,他说:你怎么知道某些事情的? 可是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那时我已经很了解它了。 从它的耳朵? 一切。我了解你,你了解我,就像这样。你不以为它会再攻吗? 当然。不过我是在看台上,离你那儿太远。 其实只有六到八呎,感觉却有一哩之遥。他说。 在病房里的路易米盖神色痛苦。犄伤重新撕开瓦伦西亚之战尚未痊愈的旧伤,然后顺着旧伤弧形而上腹部,房里有半打左右的人,路易米盖在痛苦中不忘表达感激。他太太将和他另一位妹妹从马德里飞来,预计午夜后抵达。 很抱歉我无法进入疗养室,我说:痛的情形怎么说? 还好,厄宁斯。他说得十分温柔。 马诺罗会减轻你的痛苦。 他温和地笑笑。他有。他说。 要不要我带走一些人? 可怜的人,他说:上次也劳驾你。我很想念你。 我们马德里再见,我说:也许我们一走,有些人会跟着走。 我们一起上报的照片大家都很好看。他说。 我会到罗勃医院看你。 我早保留了房间。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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