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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危险之夏 海明威 6441 2023-02-05
敌对之势的第一场公开赛在沙拉哥沙举行。每一个关心斗牛也付得起旅费的人,都去了。马德里所有评论家也蜂拥而至,富华酒店午餐时间挤满了饲牛业者、宣传人员、贵族、知名之士、前马匹包商以及一小撮安东尼奥的拥护者。至于路易米盖的支持者,则其势甚众,有政客、官员,以及军界人士。 比尔和我在城里一间他认识的饭馆吃完饭,尔后上去安东尼奥的房间,发现他精神愉快但有一点心不在焉。从安东尼奥不由自主地转动头部仿佛脖子有点僵硬,同时他的安达鲁西亚口音格外浓重,我看得出他有点紧张。他说睡得很好,并提议赛后我们都开车去特鲁吃晚饭,我说比尔和我直接从牛场开去,因为安东尼奥坐宾士会舒服些。这一切都令我想起阿恩维兹之战事前的对话,我们离开时他自然地咧嘴一笑还眨眨眼,好像我们共守着某个秘密似的,他并不紧张;不过他有一点不自在。

我顺道去路易米盖的房间祝他斗得顺利,他也有一点不自在。 那是个大热天,六月的太阳威力十足。路易米盖的第一头牛很凶悍,猛攻掷矛手,颇有主见的样子,第一斗由路易米盖接手,优雅权威一如上次。下一次再攻击掷矛手则由安东尼奥接掌,他把它引入场中,缓慢而接近,挺直了背脊,如塑像一般慢慢地,延长、再延长地凝望每个动作直到你难以相信披肩可做到这一切。观众以及路易米盖,光从披肩动作的迥异,足以看出两人风格的不同。 路易米盖插入两吋旗枪,最后一对则在逗牛,引牛冲刺后,直到千钧一发的时刻才跃到一边双枪戮下,身体俐落地转了一圈,他真是个美妙的旗枪手。 红布部分他很快就驾驭住公牛,以一连串优美的过牛动作伶俐地整顿它,可是其中缺乏魔力安东尼奥先前对他那头不大简单的动物所作的表演,夺走了他某些东西。他刺了两次,既无运气亦不够坚决。最后才办到将半只剑陷入高耸而艰难的死亡之洞里,路易米盖技巧地引领牛来接近垂在黄沙上的一幅展开的红巾,令它晕晕欲醉,然后以带闩之剑戳进,结束一切。观众都站在他这一边,他绕场一周,嘴唇抿成一线,淡淡地微笑着,我们在那一季将逐渐熟悉那个表情。

安东尼奥的第一头牛不错,他接手后,随着一个个过牛动作愈来愈接近,他调整自己去就牛,以那套令人心脏为之停止的慢节奏来操纵披肩。 他向掷矛手示意保持公牛完整,随着旗枪手任务的达成,他重拾一个月前阿恩维兹斗场上完美的身手,他毫发无损地回来了,犄伤在任何方面都不会阻碍他,它只给他一个教训。而他以纯净的风格开始红巾动作,让公牛成为他的伙伴,帮助它、爱它,以几近致命但又刚好控制得住的方式通过牛犄。终于,在牛献出一切之后,安东尼奥一剑解决了它。在我看来,入剑之处位置低了一点,不过对观众及会长不成问题,他得到牛耳。 比尔和我松了一口气。他回来了,仿佛从未离开过牛场,那才是重要的地方,痛苦与惊吓没有在他心里留下痕迹,他的眼眶四周略有倦容,如此而已。

路易米盖的第二头牛腿部虚弱,他想把它整顿好,开始不错,但牛随即伤了一蹄,米盖请求允许自费购进后补牛,并在安东尼奥之后斗它,他先解决了那头悲惨的失蹄的动物,安东尼奥的最后一头牛便进场了。 它并不真正勇敢,很慢才进入情况,对如此受瞩目的牛赛来说,实在算不得一条公牛,它需要被迅速征服,删掉红巾动作,直接杀掉。然而相反地,安东尼奥却开始训练它,命令它成为一头公牛,他优雅地经过它,以勇气与知识期望它的进攻,纠正它的缺陷,看的人虽然觉得美妙,也忍不住心惊胆跳,所有旗枪手都很紧张,我看到米格林罗苍白的脸挂得老长。 使红巾时安东尼奥以为他已经把它拉称头了,可是当他摆好挑逗姿势,牛却在过身的中途煞车,转攻红巾底下的人体。安东尼奥手不离巾地摆脱了它,牛又试了一次,它从来就不是能做出符合安东尼奥理想动作的牛,安东尼奥现在知道了这点,也知道他对它过份有信心,于是他引了几个必要的过牛动作以领它就死亡位置,令它并拢四腿后,越过双犄刺向牛肩隆肉,入剑处比正当的戮口略低。

路易米盖接斗替补牛,那是一头庞大、稍微过重,来自山姆佛洛利牧场,双犄良好并无恶劣脾气的公牛。路易米盖刺进四对旗枪,开始展现所有他知道能讨好观众的花招,也做得完美无瑕。第一刺他略显迟疑,第二剑他瞄准戮口最上方,扎实而完美地深入半剑长,刺中大动脉,他看着牛犹不放弃,遂以匕首挑断脊髓,关上了它的生命之灯,他获得双耳和牛尾。 比尔说:如果路易米盖要以一场四万西币的代价向安东尼奥还以颜色,这一季可要花掉他不少银子。 表面上,路易米盖确实击败了他。可是牛的抽签纯靠运气,或者应该全靠运气,而在抽中的两头上安东尼奥是领先的,但额外的一条牛帮了路易米盖的大忙。 今天颇有看头,我说:路易米盖相当伶俐,可是安东尼奥在他的牛上比过了他,他会永远记得的,你等着瞧吧!安东尼奥在马德里就是这么搞倒阿帕瑞契欧的。

比尔说:记住,他还永远排在路易米盖之后出场,那也是一项可怕的优势。 我们得开始计算后补牛数了,我说:可能会看到不少次后补牛上场的机会。 我想维持不了那么久。比尔说。 我也觉得。我同意他。 赛会本身,以及我们所看到、所感觉的,都让我筋疲力竭,我从来不喜欢赛后驾车,可是第二天五点在地中海的亚利坎塔,后天六点在巴塞隆纳,大后天五点在布哥斯都有牛赛,你必须摊开地图找出每点之间的距离,并知道每条道路的状况,才能了解那是什么意思,那天我们是从马德里开到沙拉哥沙,而在那之前从马拉加到马德里。 到特鲁有很长一段路自内战后就没好好修复过,那是条狭窄、路灯被恶意破坏,以至夜间不论速度如何都有危险的路,可是这是我们唯一能穿过地中海的路,我们在安全限度下尽可能快开,有时还更快一点,然后都在特鲁北部的政府旅馆碰头,时候很晚了,可是他们仍然为我们准备了可口的一餐。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安东尼奥。 很好。腿一点不碍事,只在快结束时有一点倦,你觉得呢? 那种比赛之后我总是累的很。 要过一阵子我才能冷静下来,他说:我吃了火腿三明治,喝了杯啤酒,可是有时候并没有胃口,但像现在这一顿很好。 你现在起睡得着吗? 当然。晚上驾驶白天睡觉对我比较好,如果晚上睡觉,醒了可能会害怕,白天醒来就醒得很舒服。 他哈哈大笑,我们开始彼此开玩笑,原则上我们从来不在晚饭后谈斗牛的事,我们说着笑,有时近乎粗鲁,而查瑞(一位体型圆胖,酒喝得凶的巴斯科人,至为崇拜安东尼奥,追随他的每一场比赛),则扮演莎翁剧中的弄臣角色,他讲很滑稽的故事,有时也充做众人笑柄有很多人和事可以拿来开玩笑,因为迷上斗牛的人通常都不是很理性,而崇拜斗牛士的人更是容易惹人攻击。

午夜过后,三辆车乘夜驰向亚利坎塔。比尔和我在笼罩城市的寒冷薄雾中沿着河床驾驶,直到太阳升起逐尽寒意,我们路经发生过战事的地区,我没有向比尔解释那些军事行动及围城情形,只略提出几个特点,有了这些概念,他能从任何靠得住的记录上了解内战经过,像往常一样,距离似乎短了些,要命的寒冷与冰雪都过去了。可是我仍然看到很多单单裸呈着也能令我恐惧的地方。 看着战场并没有带回战争,它从来没有消失过,不过像往常一样,对这个世界上发生过的事有洗涤澄清的作用,让你知道一度对你而言即是全部的山区,现在是如何无关紧要,那天清晨往希哥比路上,我想到一辆推土机对山区造成的伤害远胜过一旅军队,那一旅留守山头的军队可能被消灭,尔后肥了土壤,增加山区珍贵矿盐和某些金属的含量,然而金属数量不足开采,而任何落在不毛之地的养份也会被春秋的雨水或冬天的融雪所冲掉。

还有一些我们会经过的地区我也想重温。我相信会由于仓促、压力,以及战火下视线扭曲等种种因素导至记忆上的错误,不过我们早晚会看得到,届时我可更正我的记忆。可是当我在往阿维拉的凸起公路上,指给比尔看瓜达拉玛村庄上方道路位置时,一切都显得荒谬而难以掌握,我不怪比尔不相信我说的,连我看到那些地方时也不敢相信虽然原先的记忆比任何相片都要深刻。 抵达希哥比时我很高兴,那是座古老、美丽而未受战火波及的小城,我曾多次经过但都没时间拜访,比尔和安妮在此住过一次,所以知道城内每一地方。我们以咖啡、起司和水果为早餐,买了些木头制拐杖,当地人用它来走山路,而我只在非洲见过。我们还买了些相当不错的樱桃放在冰冻的酒袋里。

下了山,经过陡峭并有高墙环绕的灰色古老伊伯利城,它属于萨冈托省,城内建筑物风格是征服者的罗马式、摩尔式,以及当地地中海式的混合产品,我很愿意留下来走遍全城、爬爬城堡,但利坎塔还有牛赛,所以不得不在星期天拥挤的汽车、脚踏车与摩托车间往瓦伦西亚开。那是片从海边展向山脚的富裕海岸平原,我们驶过深色的树林,看到不同种类的橘树与柠檬树、银绿色的橄榄园,以及有棕榈和成排柏树围绕的白色房屋,其富裕与修饰,简直就像园艺设计而非垦殖出来的成果。道路上塞满了假日骑士,摩托车肇事率已达到每五、六哩就有一件。 我们绕道瓦伦西亚,改道礁湖之外的海岸公路,左手边是未开发的海滩,以及扇状椰子树林。风在吹着,海浪沉重地碎在沙滩上。斜斜的扁舟来往于礁湖上,绿色的稻田在风中摇摆,穿过礁湖,远方是白色的村庄和棕色的零乱山丘,河岸与沟渠上分布着渔夫,以及许多携带鱼竿和鱼线的摩托车骑士。他们仍然保持足以出事的速度,海岸公路交通略见纾解,但一接近城市又拥挤起来。

沿海公路不仅海岸较宽阔,戏剧性也胜过马拉加的,不过星期天的交通状况,着实令碧蓝的海浪以及汹涌碎浪泡沫的下方岩石的美景减色不少,因此驶入宜人而热门的亚利坎塔市时感觉真好,这里有一间非常好的新旅馆,叫卡登,虽然假日游客多,但我们解释了牛赛一完就要迁出,他们还是给我们一间舒适凉爽、有宽敞阳台的房间。 安东尼奥精神不错,看起来放松而自信,他来旅馆一路都在睡,然后上了床又一直睡到中午。房里有不少公事在进行,瓦伦西亚赛会的宣传人员正在问他要哪些牛,我们随即告辞,我们正在等艾德.哈契纳到来,他是从纽约飞来马德里的,可是错过了沙拉哥沙的比赛。 比尔和我的午餐是与多明哥、一位瓦伦西亚新闻界朋友以及两位亚利坎塔牛场宣传人员共进,他们负责瓦伦西亚赛会的节目策划。赛会将以安东尼奥和路易米盖为主,并举行一场米盖与安东尼奥的对决之斗。应该会是一场精采表演。比尔说。 就在这时,满脸雀斑、神情顽强的哈契纳露面了。他受够了一路坐来的计程车,可是当我们告诉他,我们三个将坐在最前排与牛场间的特区观看斗牛时,他把一切不快全都给忘掉了。 万一牛跳进特区怎么办!老爹。他问。 你就跳进场中。 它再回到场内,我怎么办? 你再跳回特区。 简单极了,哈契纳说:没问题。 那天下午,璜.佩卓多米所提供的五头牛中有四头都相当精采,安东尼奥信心十足,对抽中的牛也极为满意,他以第一个维若妮卡展开驯牛课程,以最后一战结束。第一头牛他割到两只牛耳、一只牛尾,第四头则一只牛耳。他每个动作都完美、正统,毫不冷淡。同样的,他又在爱着牛,以优雅高贵的风度指导它们、命令它们,然后干净俐落地杀了它们。从特区看他表演真好,你听得到在这场完美比赛中,他对牛说的每一句话,对助手下的每一道指示。 赛后我们同意在裴比卡见,那是瓦伦西亚海港北部沙滩上一处露天的绝佳吃处。我们往巴塞隆纳开了一整夜,进入卡特隆尼亚之前有一段路况坏透了。旅馆的人不让我们付钱,坐到车里准备启程时,我遇见几位老朋友的朋友,和几位仍然活着的老友,他们在牛场看到我们遂前来道别。我告诉他们,下月廿三日赶瓦伦西亚牛赛的途中会再回到亚利坎塔。 你怎么又会回斗牛界的?厄宁斯。一位老友问我。 安东尼奥。我说。 值得的,他说:否则就是重蹈这趟浑水了。 我正在做勘查工作,我说:做完之后心里就有底了。 那么,祝你好运,他说:也许我会在瓦伦西亚和你碰头,安东尼奥要在那里斗几场? 大概五场。 到时候见。他说。 我们在晚霞中驶向拥挤的公路,假日出游的人都在返家途中,路上摩托车少多了,也几乎没有车祸发生,由此我遂肯定,在稍早几个钟头里,技术较差的已被自然淘汰了。 比尔要不休息地一直开下去,他喜欢车潮、脚踏车,所有不开灯的四轮动物都令他快乐,他不喜欢太简单的东西。他读过一本颇为混乱愚蠢的书,讲斗牛士和他们在公路间赶场所经历的辛苦惨状。我们都认识这位作家,虽然后来较少来往,不过大伙都假设他一定亲身开过这条野蛮的路,但后来才知道我们都假设错了。比尔振振有词地认为,如果这个家伙能夜复一夜开这么长的路,而最后还能幸存下来写这么一本书,那么像比尔这样一位冷酷的驾驶岂不更容易办到!哈契则兴致勃勃地提出,如果比尔想一直开到死为止,那可太精采了我们可以拿它来写书呢! 你一点也不困吗?比尔。我问。从早上六点钟起我们就在路上跑,又在斗牛特区站了那么久。 吃午饭时就坐过了。比尔说。 他作弊,哈契说:罚他以后站着吃。 我们要不要停下来喝杯咖啡?我问。 我想这不符合运动精神吧?哈契说:如果比尔是匹马,我们也不能给他打针。 你想,到了裴比卡他们会给他做唾液测验吗? 我不知道他们设备如何,哈契说:我从没在裴比卡吃过饭。不过我相信在瓦伦西亚这大城应该有唾液测验。 裴比卡只不过是在瓦伦西亚港口而已。比尔阴阴地说。 开心点,比尔,哈契说:到巴塞隆纳一定帮你做个好测验。 在裴比卡的晚餐棒极了。地方大、干净又露天,每样东西都是当场现做,要烧要烤随你挑,而这里的瓦伦西亚海鲜和米食是海滩上最棒的,赛后每个人心情都很好,也都饿坏了,这个地方是家族式经营,每个人都彼此认识,我们喝的是大桶装的圣格利亚,一种混合红酒、新鲜柳橙和柠檬汁的饮料,以当地制香肠开胃,再佐以新鲜鲔鱼、大虾,以及味道像龙虾的八爪章鱼,然后有人点牛排,有人点烤鸡或烧鸡,配上拌有蟹肉、西班牙甘椒,以及番红花精的米饭,这些在瓦伦西亚人眼中只算马马虎虎的一餐,女主人直担心我们吃不饱,没人提斗牛的事,距巴塞隆纳有三八二公里,离开饭馆后,我告诉安东尼奥我们可能在中途停下来休息,到旅馆再和他碰头。 在车里,比尔清醒得很,他说他能开整晚不成问题,食物不但没令他昏昏欲睡反而大为提神。我建议到海岸上方一三〇公里处的班尼卡洛休息。比尔认为他如果真倦而我们又坚持的话,是可以到班尼卡洛打个转,但其实是毫无必要,我很快就睡着了,醒来后我们已经过了班尼卡洛到了维纳若兹,距天亮只差半小时左右,所以我们在全天候经营的卡车司机酒馆停下来,点了奶油和起司三明治,我还叫了洋葱切片和咖啡。我们也尝过当地的酒,周围有不少从星期天的维纳若兹节庆醉到现在的人。某个斗牛新手割下的牛犄和牛耳放在吧台后头,看得出是没动过手脚的好犄。一路清凉的海风令我饥肠辘辘,我也想再看看,当年民族党员军队差点逮住我们的那块地方,所以我们坐等天亮,然后在太阳升起前驶过下艾伯隆。 海风与迷漫开来的薄雾破坏了天气。路况极差,而乡间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愁惨和不真实。艾伯隆还是一样的褐色,而海浪依旧沉重。 这一天对我而言突然悲惨起来,我试着不去回忆往事。我们抵达巴塞隆纳一家友善的大旅馆时,刚好够时间好好睡一觉就像斗牛士一般,在白天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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