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米盖在安东尼奥受伤后斗了四次，所有报导都说他精采极了。在格拉那达的胜利之后，米盖曾到医院探视安东尼奥，那时我也和他谈了几句，现在急于想看他出赛，我遂答应到阿尔及利亚看他，他要在那儿赛两场。
天空晴朗多风，沿海岸公路往安达鲁西亚的路上景色动人。我起初还担心风对比赛不利，但阿尔及利亚赛场的位置与设计很好，完全不受东边吹来的季风影响。这道风对安达鲁西亚沿海是永恒的诅咒，虽然会场所插旌旗都在扑扑作响，不过似乎影响不了斗牛士。
路易米盖果然如报导所说一样好。在场中的态度是一惯的骄傲但不自大，宁静、轻松，以及完全掌握进行中的一切。欣赏他指导斗牛和看他运用智慧都令人愉快，他具有一切艺术家共通的特质，即对工作完全投入、完全尊敬。
他的披肩动作比我记忆中还好，但他的维若妮卡式依然不能感动我。然而各种过牛动作所表现出无止尽的技巧与完美的执行，无不令观众满意。
他本身也习于旗枪，三对亲手插进的旗枪强劲有力，比起我所见过最优秀的旗枪手毫不逊色。那不是耍把戏，也不是故作姿态。他不是疾奔向牛，反而是一开始就捉住牛的注意力，引导牛前来接近，而在犄角近身的那一刻，高举双手奋力一刺，旗枪落点分毫不差。
他的红布动作俐落而引人入胜。他的古典式过牛动作做得很好，其他各种不同过牛式也几乎全用上了。他杀得很技巧，没有过度暴露自己。我看得出来如果他想做的话，他会杀得非常好。
我也看得出他为何能多年雄踞西班牙以及全世界的首席斗牛士宝座。
我还看得出对安东尼奥来说，这份竞争会有多危险，而目睹路易米盖两条牛的表现后第二头更精采对两人竞争的结果我是一点幻想也不存在了，那是他在红布动作结束后，戏弄牛的方法令我如此肯定的。他把长剑与红布扔在一边，在牛的视线范围以内小心地跪下，正在双犄正前方。
观众爱这一套，可是看过两次以后，我就知道那是怎么做的了。我也看出别的东西。路易米盖所斗公牛的牛角尖端被割掉了，然后再磨成原来的形状，我看得出润滑油痕迹，那是用来润泽并掩饰动手脚的部分，以呈现正常犄角的光泽。除非你懂得怎么看，这些犄角与正常的无异。
路易米盖身体状况极佳，他是个伟大的斗牛士，风度卓越、知识丰富，场内场外都一样魅力无限，他还是个非常危险的敌手。虽然他掩饰得很好，只是前头排定的沉苛赛程，令他在牛季刚揭幕时期就有了缩得太紧的现象。无论如何，我知道安东尼奥有一项绝对的优势。他在马德里所斗全是没动过手脚的真正公牛，我也看过他在科巴多斗带着巨犄的公牛。而我看到的米盖的牛却是削过角的。
坐在我们附近有见识的人都知道，但是不在乎，他们看的是热闹；其他斗牛业的人也不在乎，那只是生意的一部分；大多数人则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而我也不在乎，因为看着他令我深信他能斗任何牛，并挤身真正伟大斗士的行列；甚至可能比美裘瑟里托。可是如节食般只拣抵抗力不全的牛来斗，会逐渐消磨他面对真正公牛时所必需的能力。
赛会之后我们找到米格林罗，他会带我们去安东尼奥的牧场。我们驶入黑暗中，攀爬而上，绕行狂野而西化的欧洲之墙，再往下驶离海岸进入充满溪流、干涸的礁湖，以及绵延小丘的乡间，经过了高踞在上的神奇白色小镇维加，再往回走，绕过小丘到达安东尼奥的牧场。
我们到得很晚，午夜才进晚餐，随即各自回房。牧场有三千英亩大，能充份供应天然牧草和水源。他养了母牛、羔羊、两头肉牛，六只犊牛和六只预备运走的全牛。安东尼奥在牧场一角辟了一片地方种谷物。收割才过，我们大清早起床，看过罗佛之地所有东西。
牧场的房舍，如谷仓、馬廄、鸡圈、庭院和仓库，都或多或少和起居地方相连。听说路易米盖、杰米．奥斯图，以及两位饲牛业者要过来午餐。
午餐丰盛、时间长但愉快。安东尼奥、我和鲁柏坐在日光室的桌前，我们的女人、比尔以及一对瓦伦西亚夫妇则待在宽敞、阴暗而凉快的餐厅。这顿午餐令我想起战时两位从西点军校起就对头的将军，在其中一人充当主人的总部晚宴上，显现的表面格外友善私下却暗中较劲的情形。
午餐相当称心，每个人都彼此打趣，但极谨慎地收起倒刺。路易米盖和我针锋相对可是很小心地不伤感情，我们都曾是朋友。我真的以他为朋友，而他也一样。他和安东尼奥之间则好久以来就一直保持冷淡。这是他头一次来安东尼奥的牧场；卡门感激他的光临，显得很开心。
三天后我们返回康苏拉。这几天过得惬意，我知道安东尼奥并不为伤口烦心，他睡得好，复元也快。因为路易米盖又要出赛，我们约定四天后在阿尔及利亚碰头。星期一的赛后，抽出一天来游览兰达。然后他会回牧场，以自饲的公牛练斗，我们则继续下行翻过高山回康苏拉，直等到他的斗赛开始时再相见。
路易米盖在阿尔及利亚所斗帕布罗．罗默拉牛的状况很好，牛蹄与腿部都坚实稳定，速度很快，不像安东尼奥上次在马德里所斗的帕布罗．罗默拉那般笨重、愚蠢，几近跛腿。路易米盖一下午都表现非凡。他不像上周那样紧张，也许是因为有了一周的休息。
第一头牛他以跪姿相迎，做了个美妙而缓慢的过牛动作。他所有披肩动作都精采极了，维若妮卡式更是我见过做得最成功的一次。他将牛献给玛丽和我，大声而清楚地喊出她的名字，好让她知道是为她而斗，好起身受礼。我们坐在进口与栅栏上方看台的三分之一高处，站起身来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能看见他深色的脸庞与歙动的嘴唇。玛丽非常兴奋，脸都红了。然后路易米盖像球员似地把沉重的礼帽往上抛。我接着后递给玛丽，然后我们坐好，看他在正下方施展美妙的红布动作。
他调整自己去适应牛的位置和速度，在一系列长而多变化的动作中，优美而缓慢地控制它经过他。他连着两剑都刺着骨头，然而动作之完美无瑕已值回票价。第三刺则一路直入牛身。观众请求赐予一耳，因为头两刺的表现真挚动人，然而为会长拒绝。群情愤慨下；他不得不绕场两周致谢。
第二头牛表现更好。那是头完美的公牛。米盖一眼看出它毫无缺陷，随即送上连续六个脚不移位的维若妮卡。他刺进三对旗枪，手法之俊与上回如出一辙，他挑逗牛来接近，在相遇的刹那，双手挥过犄角垂直插入无一厘误差。他是个绝佳的旗枪手，其技巧、知识与艺术性无不感动我，令我难以忘怀。他的每个动作都是神闲气定下的优雅，而他本人似乎对自己做出的一切都很快乐，也有绝对的把握。
他以展开的红巾在牛眼前缓慢流畅地前后舞动，像我见过的一样，把牛钉住。你可以对一只鸡做出同样效果。把它的头按在翅膀下，反覆摇晃个五六回，然后你把鸡放回地上，脑袋仍然在翅膀之下，它就会像催眠似地躺一个钟头或更久，或到你把它弄醒。这个把戏在东非很常见，在吉力马札罗山下的村庄里，有时急需某个东西而不得不耍些花样时，我会让十来只鸡在某个土著的茅屋门廊前排排睡着。
路易米盖以昏昏欲睡的动作把牛催眠，跪进牛视线之内，扔开长剑红布，然后转过身背对着牛。这就是安东尼奥和我所称的花招。虽然是漂亮的花招，然而终究是花招。路易米盖的表现如此之卓越、灿烂，根本不需要耍花招。可是他用它来博取会长与观众的认同。
他唤醒公牛，摆布至就死位置，然后以带闩长剑一戮之下斩断脊髓。牛顿时萎顿在地，像被人关掉电源。手帕如风暴般鼓噪。米盖的旗枪手在会长指示下割下牛的双耳。观众要求更多奖励。
斗牛结束后，我们到阿尔及利亚宜人但拥挤的玛丽亚．克莉丝汀娜旅馆用膳。我们和路易米盖有几分钟独处时间，玛丽这时才知道，他在向我们献牛时说的话：给玛丽与厄宁斯，我以此牛之生命奉献予我们永远不渝的友谊。我们都非常感动，然而这却令事情更复杂。我一直试着以绝对公正的态度来评判路易米盖与安东尼奥，但当敌对之势有如内战般渐形尖锐时，要维持中立就愈来愈难了。亲眼看过路易米盖的伟大与多才多艺后，我才知道当两人被安排同时出场时，安东尼奥面对的会是什么。
路易米盖有他的地位存在。他号称首席斗牛士，他也非常富有。这些都是在斗牛界有份量的事，但是他真的热爱斗牛，上了斗场就浑然忘我。可是他要命运之神站在他这边，而这时的命运之神就代表削过的牛角。他也要求每场的酬劳高于安东尼奥，这才是危险所在。
安东尼奥像魔鬼般骄傲，他相信自己是比路易米盖了不起的斗牛士，而且长久以来都是。他知道不论牛犄如何他都一样行。路易米盖拿的比安东尼奥多，而如果这情形在他们一起出战时发生，我知道安东尼奥会释放体内那股奇异的炽火，直到每个人的心境特别是路易米盖都毫无疑问地认定他才是更伟大的斗士。安东尼奥会以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来做这件事，而他还不想成仁。
兰达之旅十分美好，爬行群山间费力但有趣。在这座他所出生的著名城里，安东尼奥的牛迷俱乐部要赠他一件绣金的游行披肩。他说他要给我看个东西，告诉我一件事情。我问他颁赠典礼上该穿什么。
我们就以斗士打扮参加。他说，这在当时表示穿一件不系领带的罗伦运动衫。颁完奖，安东尼奥开始惯常的致词时，在谢谢大家之后，他转向我说：现在该颁你的奖了。
我的什么，你我说。
市政府颁给你的金质徽章。
就穿这样？
我穿着一件灰色紧身运动衫，还好洗过了，可是颈子扣不上。
衣服干净就行，他说：我们是斗士，不是吗？
我们在他衣冠楚楚的本地支持者簇拥下，游行大街小巷。这座徽章是纪念佩卓．罗默洛百年而设计，兰达市目前为止只颁给过五个人。安东尼奥对我们一身恰落打扮，置身于市长与当地闻人的正式礼服之间感到洋洋得意。恰落是句双关语，指塞维尔的下流社会或穷凶极恶的大汉。一个意思就够了。
那是美好但累人的一天，我们由安东尼奥那座奇怪但亲切小城里的真正好友招待。离开那座斗牛业的摇篮与高利贷大本营后，我们开始往上爬，绕了几圈终于转入狭长的山路，追随一道美丽清澈的山泉直下马贝拉，接上海岸公路回到了马拉加。长途颠簸后，我们终于回到康苏拉，穿过铁门开上碎石车道，在狗群欢迎的吠声中，推开沉重的大门，进入凉爽的大理石客厅。
五天后，安东尼奥和路易米盖就要在同一场地同时出赛，这是路易米盖自七年前的元月，在哥伦比亚的波哥大受伤退休后的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