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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危险之夏 海明威 8787 2023-02-05
五月卅日,在阿恩维兹的天气正适合比赛。雨已经停了,阿城在太阳下像新粉刷过一般,树木青翠,石子路尚未着尘。 街上有许多穿黑色短袜的乡下人,穿铁灰色条纹长裤的城里人和不少马德里来的。我们照例去树荫下那家饮食店,看着下方的河流和旅游的船只,雨后的河水混浊而盛大。 餐毕,我们两位客人到上游去逛皇家花园,比尔和我过桥到迪莉希亚旅馆看安东尼奥,同时向他的剑手米盖林格拿票。我付给他四张头排座位的票钱,并警告一位正为马德里等报社写一系列安东尼奥报导的年轻记者勿打扰他,在到床前与安东尼奥说几句话后,我迅速离开以为后进榜样。 你会直接开到格拉那达,或是中途在路边过夜?他问。 我想我们会睡在曼萨纳里。 拜冷比较好,他说:我开你的车,然后我们可以一路谈天,再到拜冷吃饭。然后我继续开宾士到格拉那达,在路上找地方过夜。

我们在哪儿碰头? 赛后就在这里见。 好,我说:待会见。 他笑了,我看得出他精神不错,我把民众报社的记者一块拉出了房间。米格林罗正在搭起携带式祈祷室,沉重的皮雕剑盒靠墙站着,旁边的更衣桌上放好了无袖法衣,以及要在圣母玛莉亚像前点燃的油灯。 那座年代久远、美丽但不舒适且正在衰败的小型斗牛场中的泥泞已渐渐干涸,地面也硬朗起来,我们进去找到位置坐下,低头一望就是熟悉又亲昵的黄沙。 安东尼奥抽中第一头桑却士.科巴烈达牛,那是头高大、黝黑,有一对尖锐大犄的漂亮公牛。安东尼奥先以缓慢、自信,低垂如扫叶般优雅的维若妮卡式尽可能逼近它,然后控制住它的攻击位置,更慢地、再慢地,与犄角吋许之距经过了牛身,观众情绪并未像马德里的那般立刻挑动起来,于是下一动作他改采较少危险、较不古典但精致如塞维尔刺绣的奇科林纳过牛式。他把披肩伸向公牛,高度齐胸,然后在牛每次进攻时,反手一卷将自己裹进披肩里,缓慢地旋进再旋出,这种动作真是赏心悦目,但基本上只是一个花招,算不得过牛动作,牛冲了过来,人却缓缓旋开。观众显然喜欢这个,我们也喜欢,这种动作永远讨好但在内心起不了作用。

安东尼奥的公牛在面对红布时,摆动双犄的方式显得格外危险,他压低姿势,像对付科多巴那头牛一样,纠正它的姿势、给它信心,牛的脑袋似乎有些不对劲,也许奇科林纳动作让它从迷梦中清醒过来,我看过那种情形。现在安东尼奥必须非常贴近来激怒它,这不是改变牛的视野的问题,而这是十分钟内,牛所接收的东西将要教导它如何死亡。 安东尼奥以如生根般纹风不动的右腿和右股来激励牛、给它信心,并且展示给它看如何追随诱饵而毫无痛苦,告诉它这游戏有多好玩。 然后他们一起玩了起来,两手轮流使巾,一圈又一圈,红巾飘高了、又拂低了,把它拿住吧!公牛。好好地绕住我,公牛。再试一次,公牛。再试一次。 然后当安东尼奥诱它绕着他转时,牛突然脑筋一转,它在一长串过牛动作中途打破了游戏规则,他看到了人体,遂改变目标。犄角以毫发之差幸未中的,但公牛冲过时头部碰到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回看它一眼,再以红巾激之,这次,牛险险地擦胸而过。

然后他再重复所有的课程,命令公牛再做刚才几乎两次逮着他的动作。观众现在完全站在他这边了,他在众人所吁请得到的音乐声中进行着。终于他杀牛了,他进入的角度美妙但剑尖稍微偏离中心。整个会场都要求割耳,手帕处处飞扬,可是牛死时嘴中流血,诚如许多杀法正当的牛死相一般,会长乃拒绝割耳,直到牛尸被拖走群众仍在挥巾请愿。 安东尼奥必须绕场一周,并两次出场答谢观众,他进场时冷漠、愤怒而超然,在米格林罗递过来一杯水时低声说了几句。他喝得很少,眼神投向空无,然后润了润唇,往外把水洒到黄沙上,稍后我问米格林罗他说什么。 我还要怎样做才能得到一只牛耳,他是这么说的,看吧!他会做给他们看。 奇科林二世是第二位主斗士,他个子小,不超过五呎二吋,有张高尚而悲哀的脸。他比多数人都要勇猛,在一九五三以新手身份进入斗牛界,一九五四从恐怖的业余斗士训练所出来成为正式斗士。

这些是指在卡斯提尔与拉曼却乡间广场的非正式斗牛赛,别的省份也有,不过为数不多,在那里,所斗的多为身经百战的牛,有些训练场还死过十个以上的人。这些多半是在提供不起赛会场地的城镇举行,由卡车将广场出口堵住,并贩卖尖锐的羊角或牧鞭给观众,以便对付那些想逃外的业余斗手。 直到廿五岁以前,奇科林二世都是业余赛会中的明星,当马诺烈和其后诸多名声响亮的斗牛士在面对削过犄角的公牛、或半牛、或三岁小犊时,他斗的却是未动过手脚、大到七岁的公牛。多数这类公牛都有被斗的经验,因此就跟任何活着的野生动物一般危险,他斗牛的村庄既无疗养所也无医院或外科医生,要活命就要懂得牛,而且要懂得如何接近它们却不被逮着。 他知道如何从每一次注定要置他于死地的牛犄下逃生,因此练就一身狡诈滑溜的动作和马戏团的伎俩。他也懂得如何毫不逊色地杀死一条牛,靠那只神奇的左手保护,在杀牛时引领牛垂首至完美的位置以配合他短小的身量,还有,除了绝对的勇气之外,他还有绝佳的运气。

这一季,由于厌倦了斗牛之外的所有事情,他遂结束退休重进牛场,当初退休是因为他知道运气太好,而人不能老靠运气帮忙;复出是因为除了斗牛,别的东西都毫无乐趣可言当然,像所有人一样,还有钱的因素。 他抽到一头好牛,它在他短小个头的对比下更形巨大。公牛有一对俊犄,奇科林二世也不愧盛名地就地示范如何在牛场求生之道,他贴近的程度是任何神智正常的人所无法办到的,但他不仅神清智明、反应绝佳,并在幸运之神再度眷顾下,做出所有书上写的花招绝计,还做得很好。他反向进行一切动作,当巾从他伸直的臂下冲过时,他却看着观众,让人想起马诺烈,后者和他的经纪人将斗牛带入历史上第二个衰退期,然后却因去世而被奉为半神,永远逃过口诛笔伐之罪。

观众热爱奇科林二世也有道理,他和他们是一类人,而他给了他们所相信斗牛该有的东西而且是以一头真正的公牛表现出来的。做这些是需要运气,但更需要伟大的知识与最纯粹的勇气。刺牛时他击中骨头一次,再击则高高将剑埋下,整个人架在犄间,直至巧妙的左手引牛进入死城。 会长赐下双耳,然后他执牛耳绕场一周;表情肃穆但满意。我喜欢回想他那一季的神采,却不愿想像他在运气用尽时会是什么情形。 安东尼奥的第二头牛英姿勃勃地奔进场中,它黑得发亮,一对利犄勇猛无比,我看得出安东尼奥急于解决它。他以披肩开始时,一个身着浅色上衣、蓝色长裤,面孔英俊的男孩,拿着披肩从我们左边的向阳区看台,手撑短墙一跃而入场中,冲到牛的面前展开红布。在安东尼奥的三个旗枪手费里、乔尼和璜追近男孩,逮着并送交警察,以免公牛牴伤他或让他破坏了竞技之前,他已经连做了三、四个不错的动作。

再没有比汲汲于出名的即兴闯入者更能迅速、完全地糟踏一头斗牛的了。牛从每个动作中学习经验,一个伟大的斗士绝不多做一个与导向最终目标无关的动作。如果一头牛在开场前逮住并牴伤一个人,他就会马上丧失从未接触过人的无知,而这正是正式斗牛所依赖的事,我注意到安东尼奥仔细注视着男孩技巧地动作,尽管事实上男孩已置安东尼奥于险地,他却毫不担心,他研究着牛,从牛的反应来了解它。 乔尼和费里终于逮着男孩,他安静地走向栅栏。安东尼奥拿着披肩向男孩走去,很快地说了几句,然后用手臂圈住他摸了摸,然后才进入场中把牛接收过来,他现在了解它了,他早已把它摸清楚了。 第一系列仍是无从模仿,极缓慢而高雅,似乎永无止尽的过牛动作,观众知道他们看到的是从未见过,且绝无作假的东西,他们从未见过,斗牛士恭喜并原谅一个可能糟踏他的牛的闯入者,他们现在才欣赏起前一场所未能体会的东西,安东尼奥使用披肩的方法是世上仅存。

他引牛到萨拉兄弟之一面前,交待说:小心照我说的做。 长矛安置得十分完美,公牛依旧勇猛而强壮,在矛下剧烈扭动着,安东尼奥接手,再度做出缓慢而动人的维若妮卡。 第二矛理想地掷出后,公牛牴翻了座骑,把萨拉扔到栅栏的厚木板上。 他的哥哥璜也是重要旗枪手,要让牛再攻击马匹,因为它仍然十分强壮,应该可以再刺两矛以疲惫它的颈部肌肉,好垂下头来方便最后一刺。 别自作主张,安东尼奥告诉他:我要它保持原状。安东尼奥向会长作手势,要求更换旗枪手,一对旗枪插入牛体后,他要求开始用红布。红布舞动之流畅、简洁与娴雅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凝塑成形,他做了所有古典过牛式,然后似乎要使每一线条更精练、更纯粹,他故意缩短自然式的原有动作,缩回肘部,让牛与己身更接近。那是头庞大、完整、勇猛、强壮而犄角雄伟的公牛,而安东尼奥所对它演出最完整、最典雅的终曲部分,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当一切就绪该杀牛时,我想他一定是疯了,他开始表演奇科林二世刚做过的马诺烈花招,目的是告诉观众:如果你们要的是这个,就该知道真正的做法如何,他驯牛的地点正是前面三头牛挨矛的位置,沙地让牛蹄现出了沟痕。当他以回转式引牛自背后过身时,公牛的右后蹄滑了一下,右犄倾斜刚好刺进安东尼奥的左臀,再没有比这个部位更不浪漫、更不危险的地方了,而他也知道这一记是他自找的。正在懊恼不已的当儿,牛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他,我看见牛犄刺入,挑起安东尼奥,但是他以双脚着地并没有倒下。 现在血流得很快,他用臀部抵住栅栏前的红色木板墙,仿佛能止住血势泛滥似的。我一直注视着安东尼奥,没有看见谁把牛引走的,米格林罗是第一个冲出栅栏,扶住安东尼奥的人,随后多明哥.多明堇,他的经纪人,以及哥哥沛佩都跃过看台短墙冲入场内,每个人都看得出伤势严重,慌乱之中,经纪人和剑手则想架起他送往疗养室。安东尼奥甩开他们,愤怒地朝沛佩说:你还自认是欧多涅兹家的呢!

他淌着血,狂怒地朝公牛走去,我看过他在牛场中盛怒的时候,那是一种混合了蒙福、智慧与致命的愤怒。可是他要杀牛,而他知道他得快而准,以免失血过多昏厥过去。 他令牛四腿并拢成一直线,我看着他垂下红布,低、再低、更低,瞄准肩胛骨中间的死亡之穴,完美无误地送入,再自双犄间拔出。然后他举起手,面对牛,命令它倒下,因为他刚在它体内注入死亡。 他就站在那儿流血,却不让任何人碰他,直到牛步履蹒跚翻身倒毙,他还在流血,又说了几句话让手下仍旧不敢上前扶持,直到会长在手帕的波浪与震天响的请愿声中,赐下二耳一尾一蹄。他强撑着等待奖赏送到手中,我排开群众朝着通往疗养室的牛场进口走去时,看见他仍然站着,淌着血。然后他转过身来开始绕场一周,才走两步就滑进费里和多明哥的臂膀中,他意识完全清醒,但是知道自己正在失血而且无能为力。那个下午结束了,他必须即早康复以重返牛场。 在疗养室中,汤玛密医生先检视伤口,采取必要措施后立即封上伤口,急送安东尼奥到马德里的罗勃医院动手术;疗养室外头,那个闯入场中的男孩正在哭泣。 我们抵达罗勃医院时,安东尼奥刚从麻醉室出来。左腿筋肉上的伤口有六吋深,牛犄刚好刺在直肠边上,几乎碰到直肠,还划开肌肉几达坐骨神经。汤玛密医生告诉我再向右偏个八分之一吋就会穿透直肠进入大肠。再深个八分之一吋就会刺中坐骨神经。汤玛密打开伤口,清洁干净,修补损坏部分再缝合,留下一条附上定时装置的吸管,你可以听到它嘀嘀嗒嗒的像个节拍器一样。安东尼奥以前也听过它的声音,这是他第十二道严重伤口。他的脸十分严肃,但他以眼睛微笑。 厄宁斯。他以安达鲁西亚腔说。 你痛得厉害吗? 还没有,他说:稍后。 别说话,我说:尽量放松休息。马诺罗说没事了,如果你非受伤不可,再没有更巧的地方了。我会把他说的全告诉你,现在我要走了,好好养伤。 你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你醒的时候。 卡门一直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她吻他,然后阖上他的眼,他还没有真正清醒,而且真正的痛苦还没开始呢。 卡门和我一起走出病房,我告诉她医生的话。她父亲就是斗牛士,她的三个兄弟是斗牛士,现在又嫁给斗牛士,她美丽而可爱,在所有紧急事故中都沉着而有爱心,她已度过了最可怕的时刻,而她的工作才刚开始呢!自从嫁给安东尼奥之后,她每年都要经历一次这份工作。 到底怎么发生的?她问我。 没有理由发生,根本不必发生,他用不着反向斗牛。 你告诉他。 他自己知道,不必我说。 你还是要告诉他,厄宁斯。 他犯不着和奇科林二世竞争,我说:他是和历史竞争。 我知道。她说。我了解她在想,不久后她丈夫便要和她最要好的哥哥竞争,而历史会注视那一刻,我还记得三年前在他们的寓所吃晚餐时,有人说到,如果路易米盖肯复出与安东尼奥做一对一决斗的话,不只会轰动,更会赚大钱。 不要提这件事,她那时说:他们会杀死彼此。 今晚她说:再见,厄宁斯,我希望他睡得着。 比尔.达维斯和我待在马德里,直到安东尼奥脱离险境。第一夜过后疼痛才真正开始,且一直加剧直到超越容忍极限。吸管帮浦不断吸干伤口水份,但敷药下的伤处仍旧肿起。我极不欲见安东尼奥受折磨,也不愿目击他在痛楚直线上升时,强捺住不让它羞辱他的挣扎表情。在我们等候医生除去第一层绷带那天,我得说痛楚已达十级风强度。若无并发症出现,这就是你知道自己到底赢了没有的时刻,如果没有坏疽、伤口干净,你就赢了,就这种伤口而言,依士气高低与训练情形,三个星期或更短时间就能再斗了。 他在哪里?安东尼奥问。他十一点就该到这里了。 他在别层楼。我说。 真希望他们能除掉那个嗃嗒作响的玩意,他说:我什么都受得了,就除了嘀嗒声以外。 受伤后要尽可能早日再战的斗牛士,都会给以最少量的镇定剂。理论在于不能让任何东西影响到他们的神经与反应,在美式医院他们就可能让他毫无痛苦,所谓的下雪;在西班牙,痛苦则单纯被视为男人必须承受的东西。痛苦与药剂何者对人体神经的伤害较重,却不是考虑的重点。 你不能给他点减轻痛苦的东西吗?我先前问过医生。 我昨晚给了他一些,汤玛密说:他是斗牛士,厄宁斯。 他是斗牛士没错,而马诺罗.汤玛密是个好医生、好朋友,但当你眼看它执行时,你会说那是开倒车理论。 安东尼奥要我陪着他。 有没有好一点? 很糟糕,厄宁斯,糟,糟透了,也许打开时他能换条管子,你想他到底在哪里? 我派人去找。 室外明亮清爽,室内亦凉快舒适,安东尼奥却因痛而汗如雨下,灰色双唇紧闭,他不想开口但眼神不断询问医生何时才到,病房外挤满了静坐或低声交谈的人。米格林罗正在接电话,安东尼奥的母亲,一位面孔黑、俊伟、胸部庞大,头发全拢在后头的女人,她进进出出个不停,或是在角落扇着扇子,或是坐到床边。卡门不坐在床边的时候就是在接电话,外头大厅或站或坐的是掷矛手和旗枪手,访客来来往往,留下口讯和卡片,米格林罗把家人以外的所有人全请出病房。 终于汤玛密来了,后而跟着两位护士,把所有不该看到下个场面的人都请出病房,他粗率而严肃,像平日一样爱开玩笑。 你怎么回事?他对安东尼奥说:你以为我就没有别的病人吗? 来这里,他转向我。杰出的朋友,站在这里,把他翻过去。自己翻过去,你,脸朝下,有厄宁斯和我在,你安全得很。 他剪开大块绷带,举起纱布很快地闻了闻,然后递给我,我闻了一下扔进护士捧着的盆里。没有坏疽的气味,汤玛密瞧着我咧嘴一笑,伤口很干净,在四道长的缝线周围,伤口像张生气的脸,但情形良好,汤玛密剪断橡皮吸管,只留一小截。 不准再坐立不安,他说:镇静一点。 他清洗伤口,迅速洒下药粉再由我帮忙把纱布贴上。 现在是你的痛,你著名的痛,他说:纱布必须系紧以防安全。懂吗?伤口会肿,那很自然,不可能让比锄头柄还大的东西拉了六吋长在这儿,而伤口会不疼不肿的,这个敷料限制它再肿所以会更痛,现在这副绷带就舒服多了,对不对? 对。安东尼奥说。 那就不要再提痛的事。 你感觉不到他的痛法。我说。 你也一样,汤玛密说:幸好。 我们退到角落,家里人拥回床前。 多久?马诺罗。我问。 没有并发症的话,三星期后可以出场,那是个相当大的伤口,厄宁斯,破坏很多组织,我很抱歉他必须受这么多痛苦。 的确不少。 他会到马拉加你那儿调养吗? 是的。 很好,他一能旅行我就把他运下去。 如果明天他情况稳定下来,不发烧的话,我明晚就回去,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好,我会告诉你能不能离开。 我留话说傍晚再过来,这里有太多亲友。我们知道情势已无大碍,我也不愿多作打扰,乘着天光仍好,还有时间赶到普拉多。 当安东尼奥和卡门出现在娇小而宜人的马拉加机场时,他半个身子都倚在手杖上,要我的帮忙才能走出候机室,坐进车里。这时距我离开他的病床已有一星期,他和卡门都被这趟行程累坏了,晚餐大家都很安静,然后我帮忙扶他回他们房间。 你起得很早对不对?厄宁斯。他问。我知道他在旅行或斗牛期间通常要睡到中午,有时还更迟。 当然,不过你尽管睡,尽量多休息。 我想和你一起出去,我在牧场一向早起。 大清早花园里露水还没干透,他就拄着拐杖爬上楼梯穿过大厅到了我的房间。 你想不想走走?他问。 当然。 走吧!他说,他把拐杖放到我床上。结束拐杖时代,你留着它。 我们走了大约半个钟头,我一直小心搀着他的胳膊免得他跌倒。 多棒的花园,他说:比马德里的波塔妮科还大。 房子比艾斯可里耳稍小,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没葬着国王,你可以饮酒,甚至唱歌。几乎所有西班牙酒吧和酒店都挂有禁止高歌的招牌。 我们会唱的,他说。我们在他能力所及范围内一直走着,然后他说:我有封信给你,是汤玛密开的医疗指示。 我希望我们有足够的药品和维他命,或是能顺利在马拉加或直布罗陀找到。 我们回屋里吧,我去把药品找齐,尽快开始治疗,可别浪费任何时间。 我把他留在走廊,然后他一手扶墙,自己走回房里,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写着我姓名的信封。我拆开信封拿出一张小卡片。 杰出的朋友:在此将我的病人安东尼奥.欧多涅兹托付给你。如果阁下有开刀的必要,找只强壮稳定的手。马诺罗.汤玛密笔。 厄宁斯,我们现在开始吗? 我想我们可能先需要一杯康培那葡萄酒。我说。 你想医生会允许吗?安东尼奥问。 通常不会在这么早的时候,不过可把它当做温和的通便剂。 我们能游泳吗? 要到中午水暖之后。 也许冷水对伤口有帮助。 也许你会喉咙发炎。 我的喉咙炎早结束了,我们现在去游吧。 等太阳把水晒暖后再游。 好吧,让我们再多走点路,告诉我所有发生的事,你写的还好吗? 有时候很顺,有时候不大顺。 我也一样,有些时候就是没法写,可是人家花钱来看,你就得尽量写好。 你最近写的都不错。 是的,可是你知道我的意思,还是会有毫无灵感的日子。 没错,不过我总是把它硬逼出来,我用脑筋。 我也是,真正文如泉涌时太美妙了,再没有比这更棒的事。 他总是喜欢以写作来称呼斗牛。 我们聊到各式各样的事情:艺术家在他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所碰到的各种问题;技术方面和职业上的机密、财务、经济和政治。有时谈女人,通常是女人以及我们该如何做个好丈夫,然后或许是提起别人的女人以及我们的日常生活和麻烦。我们整个夏天与秋天都在谈,不是在一个赛会往另一个的途中,就是在餐桌上,或在复原期的奇怪时刻。我们以游戏和好玩的方式练习从第一眼判断,就像对公牛一样,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 在康苏拉的第一天,我们闲聊、开玩笑,很高兴伤口已经过去,可以展开复健工作。第一天安东尼奥游了一会儿,伤处仍在收口,我换下小块绷带,第二天他走得很小心,不再不稳。每一天他都更强壮。我们运动、游泳,在馬廄后头的橄榄园用飞靶发射器练习射击,训练情况良好,吃喝也都合意。 然后在燥热的一天,他走到海边去游泳,夹杂细沙的碎浪冲开部份伤口,不过我看得出它几近痊愈,在清洗、上敷料之后,重新包扎起来。 每个人都很快乐,卡门和安东尼奥更像在度蜜月一般,受伤后必要的复元期,使他们在六月里得享短暂的正常婚姻生活,而由于付出的代价是血以及收入减少,他们愈加珍惜这段时光,卡门一天比一天漂亮起来。 他们终于启程前往属于自己,仍在偿付贷款中的牧场。他们开的是雪佛兰中型卡车改装的旅行巴士,用以容纳斗牛组员及设备,我换上最后一片敷料后,和他们挥手道别,看着车子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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