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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危险之夏 海明威 4654 2023-02-05
圣以希卓日第三场斗牛后的一阵骤雨,让玛丽得了重感冒。她试着想甩开它,无奈假日生活过于混乱,时间都在疯狂中度过,而斗牛总是傍晚才开始,以致这阵来自西耶拉,据说可置人于死地却吹不跑一头牛的小风在她身上有机可趁。她试着多休息早上床,我们也在床上用了几次餐,然后她认为身体状况已足以应付五月廿五开车前往科多巴。 鲁柏.贝雯尔回伦敦时留下他的金龟车,希望我们开回马拉加,所以比尔.达维斯和我驾英国福特,玛丽和安妮开小车朝科多巴疾驶而去,沿途重见卡斯堤尔和拉曼却乡间,并注意到葡萄树长得有多快,而让假日扫兴的暴雨又是如何斲伤、踏平了早穗。 科多巴不只以牛著名,皇宫旅馆的人都很活泼、热心,讨人喜欢。旅馆客满,玛丽和安妮比我们稍晚抵达,一位朋友让出房间给玛丽休息到斗牛时间。

那是场奇怪的斗牛赛。沛佩路易.瓦奎兹是早期一位出色的斗士,风格极雅致,此番结束退休重新登场,是为了想多赛几场好买下一片中意的地产。他是个好人,对其他斗士也极中肯,但离开牛太久使反应变得很差,无法控制紧张。退休生活使他体重大增,早期风格中的精致优雅也因臃肿以及缺乏轻松的洒脱,而显得可悲复可怜。他完全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斗两条牛的表现都令人惨不忍睹。 安东尼奥的第一头牛很好,体型适度,虽然不算太大,双犄功能健全。安东尼奥披肩动作很美,他以缓慢而优美的风格迎身向牛,指挥它,然后经过它。红布动作也一样行,整个杀牛过程完美无瑕。赛场一片手帕飞扬,但会长拒绝割牛耳。我唯一能向玛丽解释的是,他们要的是某种超乎自然的东西。

他的第二头牛不是半牛,但看起来最多三岁,体型小、重量不足、防御能力薄弱。观众莫不为之哗然,当会长允许它向掷矛手挑战时,抗议之声更盛。我也很生气,同时暗想,若这是安东尼奥的经纪人选的牛,他们以为能脱得了关系吗?那是一头绝不该通过兽医检验,也绝不该派上正式斗牛大赛的牛。 安东尼奥传话给会长,要求允许他解决这条牛,并自掏腰包买下一条后补牛,以在赛会结束时斗杀。一经应允,他即换上红布,用几个动作将牛安置好单手一刺中的。 安东尼奥买下来递补可怜的五号牛的,从黑暗的栅栏冲出时,顶着一对我自一九五三年重返西班牙后,在牛场所见最大、最宽、最长也最锐利的犄角。它块头大却不肥胖,对旗枪手之一紧追不舍,在他躲到护栅之后依然以右犄搜寻护栏上方。安东尼奥适时介入开始挑逗牛,当公牛向他进攻时,他缓慢而轻柔地移动披肩至牛前,要它转弯它就转弯,完全控制住它,示范了一场如何以比起任何人过一头已驯服的半牛更接近、更缓慢、更优美的方式,来过一头生有巨犄的真正公牛。他要求会长只戮一矛,以避免他的牛发生意外或受伤,然后告诉旗枪手他要短枪怎么放和放在那里。

在红巾部分,他同样地重温适才的课程,表现给观众看一位伟大且懂得牛的艺术家,在面对一头拥有致命性巨大犄角的真正公牛时的风范。 他展露了所有经典性的过牛姿式,不取巧、不作假,一丝不苟的接近但是无时不在控制中。当他阐明了动作可以有多接近、多纯粹、多缓慢后,遂以跪姿接牛结束此一阶段;紧接着让牛四足并拢站定,左手红布垂下、卷起,向它道别,长剑高高举起,完美地越过巨犄刺入要害,牛应手而倒,观众濒临疯狂。会长赐下两只牛耳,向阳区的观众一涌而入,肩起安东尼奥绕场游行。安东尼奥起初婉拒但终于被举起,而你可以看得出这绝非事先排练过的,有太多太疯狂的人。 当晚我们睡在马奇士.美瑞托在科多巴城外小丘上的房子。那是圣杰若尼蒙苦修院的前身,也是西班牙的表演中心之一。往上爬的感觉很美妙;我们登上通往西班牙所有伟大地方的古典之路,并在黑暗中凝视它中世纪的禁欲气息,然后在由修道院密室改建的房间中醒来,眺望科多巴平原,及在阳光下一探花园、教堂与有历史性意义的小室。

没人在家。沛卜.美瑞托坚持我们住在这里,因为旅馆早被订满,他还特别从马德里打电话叮嘱管家好好照顾我们。我们原只打算待一宿,但玛丽半夜发烧早上病得不能动。我们从城里请来医生,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启程。沛卜不停地从马德里来电询问是否一切安好,我们是否舒适快乐等等。那真是个好地方,若能除去建筑物,可就会像在皇宫露营一般,这是一件你在文明生活中鲜能办到的事。 我们在第二天正午过后不久,顶着暴风雨前往塞维尔,住进富丽堂皇但并不舒适的阿耳芳索八世旅馆,然后在往斗牛场途中到卡萨路易斯用餐;食物美味,但斗牛奇差无比。 牛的品质不良,对进攻犹豫不定,而且它们都是被长矛谋杀的。这并不是掷矛手下手的问题,他们戮牛的手法绝无不轨之处,总是在适当的位置稳健刺下,没有拧转矛头就延缓了牛的攻势。不过好像矛的结构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以至于金属矛头刺入牛身后,木柄亦随之陷入。矛头上,用来固定深入不超过四又八分之三英寸的金属环圈,消失在牛身中,矛头遂直坠而下。

牛等于是承受了半剑长的伤口,没有人知道主斗士面对这种牛该怎么办,因为牛到面前已然半死且不久便会失血而亡。长矛事先由当局检查并缄封,然后由政府派员交到掷矛手手中,所以这事不能责怪掷矛手,或主斗手。可是自从恶习甚多的老日子以后,我就从未见过长矛出过这等纰漏。那时在法国,如果买到的是六只长角狰狞的巨型公牛,则矛头的金属挡环有时会被偷换成外涂铝漆的橡皮环。经掷矛手戮得半死的牛到了主斗士面前,遂只有任凭宰割的份了。当时我们会在法国南方,针对这项以及其他种种弊端,发起坚决的抗议活动,因此我对所有花样都了若指掌。 在塞维尔这一天,由于我一直在照顾仍旧虚弱的玛丽,再加上座位不在牛进场跑道区或赛前的近天井位置,因此我没有检查长矛的机会。它们会被检验而且过关所以应该没有问题,可是它们对牛造成的伤害太大了。

赛后安东尼奥说他的第二头牛挨的一矛戳中静脉,这是实在话。矛刺进太深必会碰到几条血管,而若掷矛手没有拔出矛来,最后势必会刺断主动脉。这时鲜亮的血液,便从参差不齐的伤口汩汩而下双肩、腿部,在黄沙上迤出一条凝结的血路。 我知道安东尼奥对付任何只要能斗的牛,会有多行。圣诞节时我写信告诉他我要过来作真实的报导,写出他的工作以及他在斗牛界地位的绝对真相,以为永恒的记录一件在我们都走了之后仍能长存的东西。他希望我去做,他也知道他能对付任何从栅栏中冲出的东西。然而如今,连续两天来到他面前的都是瘦小、未成熟的牛,而错却不在己,每次他都厌恶无比,科多巴那头巨犄公牛还花了他四万西班牙银币,而对塞维尔那场斗牛的结局,更是谁都不快乐。

比尔和我在曙光乍现时就驶回马德里,女孩们要睡迟些,然后开金龟车取道马拉加和我们在格拉那达碰头。路易米盖和安东尼奥于不同日期都在当地有斗赛,临睡时,玛丽热度已退,我希望一天的休息加上康苏拉的阳光,能令她恢复健康,行程的安排是残忍了些,好在格拉那达之后我们所赶的赛会路程距大本营马拉加都很轻松。 在低垂的云雾与逼人大雨中驶往马德里,沿途看不清乡间景色,只有偶尔在天气转换时除外。我们对比赛和对由别人蒙混进场、体重不足的未成熟牛,感觉都像天气一样悲哀,比尔甚至对整个季节都悲观起来。我们并不真关心塞维尔,这在安达鲁西亚和斗牛界是会被视为异端的,关心斗牛的人就该对塞维尔有某种神秘的情感。不过我已逐渐相信就举行的次数而言,那一地方出现差劲的斗牛赛比例确实高过其他城市。

我们看见一大群鹳鸟在雨中讲究地捡寻着食物,乡间荒野有许多不同种类的鹰,鹰总能令我快乐,不过,天气坏时它们的生计就成问题,因为在大风雨下,地面的鸟儿几乎都躲起来了。为暴风雨所铲平的谷场中,伫立着一无遮蔽的城堡和小巧的白色农庄,任雨水冲刷着,兰苗树比起三天前南下经过时,似乎已长了半手高。 我们停下来加油,并在加油站附设食堂喝了杯酒,吃了几片起司和几粒橄榄,然后饮热咖啡。比尔驾驶时从不喝酒,我则装了一瓶肯培拿的淡味罗萨达酒在冰袋里,佐以面包与曼奇根起司。我爱这片乡间的任何季节,往拉曼却和卡斯提尔的崎岖山路也永远受我欢迎。 比尔在抵达马德里前不愿进食,他相信食物令他昏昏欲睡,而他正在训练自己,适应我们即将用到的全天候驾驶。他喜爱美食,比我所知的任何人都懂,也知道在任何国家的任何地方去买到。初抵西班牙时,他便以马德里为基地,和安妮驶遍全国每一省份,西班牙大大小小没有一座他不清楚的城镇,他也懂葡萄酒、土产食物、特别的食物以及各地的最佳吃处,他是我旅游时的美妙伙伴,驾车时却是铁人一个。

我们进入马德里刚好赶上到卡里扬午餐,那是位在犊牛街上的一间狭窄拥挤的饭馆。我们独行时,总是在这儿用餐,因为我们认为这儿有全城最美的食物。他们每天供应不同省份的时餐,举凡蔬菜、鱼、肉和水果都是市场中最好的货色,烹调手法则简单、美妙,更有各式各样的美酒,装在大、中、小三种容器内出售。 几杯华迪潘纳下肚后比尔胃口大开。菜单上有一则附注说明光点任何一种食物就足够填饱你,他点了一份烤鲽鱼,和奥斯杜丽亚特餐,果然如菜单所说,足够两人份,他一边吃一边说:这里的食物相当不错。 第二大罐华达潘纳也饮尽后,他说:酒也一样。 我吃的是一份美味的大蒜炒幼鳗,配上脆而爽口的笋尖,这份装在深口盘里的食物在吃的当儿美味如置身天堂,但事后,不论在封闭的室内或空气敞通的室外碰上你的人,可就如入地狱了。

鳗鱼棒透了,我说:还没时间品酒呢!要不要也来点? 我还是再叫一盘好了,比尔说:尝尝这个酒,你会喜欢的。 再来一大罐。我对侍者说。 是,厄宁斯先生,来了,我早汲好了。 饭馆老板走过来。 来块牛排如何?他问道。今天的牛排非常好。 留到晚上吧,来点芦笋怎么样? 好极了,他说:从阿恩维兹来的。 明天我们在阿恩维兹有斗牛。我说。 安东尼奥还好吗? 很好,他昨晚从塞维尔上来,我们则是今天早上。 塞维尔那边斗得如何? 普通,公牛则一无是处。 你们和他今晚会来这儿用餐吗? 大概不会。 如果你们来,我会预先保留房间,他们上一回吃的还满意吗? 非常满意。 祝你们在阿恩维兹好运。 谢谢。 我们在阿恩维兹运气坏透了,不过我事先毫无预感。 安东尼奥在塞维尔出赛的前一天,路易米盖在托勒多与安东尼奥.毕安雯迪亚以及杰米.奥斯图一起斗。会场座位销售一空,当天阴沉多雨,牛的体格都很好,但勇猛程度不同,根据我得到的所有报告,牛角被削得很厉害,路易米盖斗第一头牛时表现不错,第二头牛表现更佳,在第二头牛时,因斗姿美妙得牛耳一只,若是刺剑时运气好一点本可割双耳的。 我很遗憾没有看到路易米盖的演出,特别是当第二天,我们并不赶格拉那达的赛会,不过行程日期就是这么订的,我知道不久就会赶上他,我有一张他的赛程时间表,也有一张安东尼奥的,要不了好久,他们就会在同一城市、同一赛场上碰头。然后他们的赛程就会一样,然后,我知道,他们就必须单独同时上场。在这之前,我仅可能就我所信任且看见他出赛的人身上,搜集米盖上场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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