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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战地春梦 海明威 6145 2023-02-05
那年秋天,雪下得很晚。我们住在山边松林中一所褐色的木头房子里,夜里总是结霜,一到早晨梳妆台上那两大罐水便冻出一层薄冰。格廷根太太每天一大早就进来,关上窗户,在高高的瓷炉里生上火。松木爆裂着,闪着火花,一会儿便是烈火熊熊。房间暖和了以后,格廷根太太就把早餐端来。我们坐在床上吃早饭的时候,可以看到湖水和湖对面法国境内的山脉。山顶上积着雪,湖水铁青。 房子前面有一条上山的路,路上的车辙被霜冻弄得铁一般硬。那条路盘旋而上,一直通到有草地的地方。林边的草地上有仓房和小屋,俯瞰着山谷。山谷很深,谷底有一条溪水流入湖中,当风吹过山谷,就传来岩石间的溪水声。 我们房前的那座山,山势陡峭一直蜿蜒到湖边的小平原。我们坐在门外走廊晒太阳,看着通向山边的弯弯曲曲的道路。矮一点的山边有梯形的葡萄园,冬季的葡萄藤枯死了,葡萄园由石墙相隔。葡萄园下,沿着湖岸的狭长平原上,坐落着城里的房屋。湖中有个小岛,岛上有两棵树,那树看上去像是一艘渔船的两面帆。湖对面的山脉险峻陡峭,湖的尽头是罗尼山谷,是夹在两山之间的一块平地。山谷远处被山切断的地方,是一座高耸的雪山,它俯视着整个山谷,但是距离太远,没有投下阴影。

阳光明媚的时候,我们就在走廊上吃午饭,其余的时间在楼上吃,那是个四面木壁,角落里有个大火炉的小屋子。我们从城里买来书籍、杂志和一本介绍纸牌游戏的书,学会了许多种双人玩的纸牌游戏。有炉子的小房间是我们的起居室,那里放着两把舒服椅子,一张书桌,饭桌收拾干净后,我们就在那上面玩牌。格廷根夫妇住在楼下,有时晚上我们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他们也过得非常快活。 起居室外的厅里放着一箱木头,我用它添火。但是我们睡得并不晚,我们在宽敞的卧室里摸黑上床,脱掉衣服之后我就打开窗户,夜空悬着清冷的星,窗下是那些松树,我赶快缩回床上。伴着清冷的空气和窗外的夜景睡觉,十分舒服。战争似乎离我们十分遥远,但我从报上得知,他们还在山上打仗,因为雪迟迟不下。

我们在蒙特罗一个人都不认识,我们沿着湖散步,看看天鹅和许多的海鸥和燕鸥。人一靠近它们,就惊叫着飞去。在城里,我们沿着大街逛,看着橱窗,许多大旅馆都停业了,但是大部分的商店都开着。那儿有一家很好的理发店,凯瑟琳常在那儿做头发。凯瑟琳理发时,我就去一间啤酒屋喝慕尼黑的黑啤酒,顺便看报。我看义大利的晚报和巴黎来的英美报纸。这些报纸读得令人败兴,各处的消息都愈来愈坏。 凯瑟琳理完发,我们走上街。街上冷风直吹。噢,亲爱的,我是这么爱你,我说。 我们不是很快乐吗?凯瑟琳说。我们找个地方喝啤酒吧,不要喝茶。喝啤酒对小凯瑟琳非常好,让她别长太大。 小凯瑟琳,我说。那个小宝贝。 她非常好,凯瑟琳说。她很少找麻烦。医生说啤酒对我有好处,让她别长大。

要是你让她长得太小,她又是个男孩的话,或许他将来能当个赛马骑师。 我想要是我们真的有了这个孩子,我们就该结婚,凯瑟琳说。那时我们是在啤酒屋里,坐在一个角落里的桌子旁边。 我们现在就去结婚吧?我说。 不,她说。现在太难堪了,我的样子那么明显,我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当着任何人的面结婚。 我们要是结过婚了就好了。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等我一瘦下来,什么时候都行。我想有个精采的婚礼,让人人都觉得这对年轻夫妇多么涂。 ? 你就不担心吗? 亲爱的,我为什么要担心呢?我只有一次感觉不好,就是在米兰的旅馆里,我觉得自己像个妓女。不过那种感觉也就是几分钟,而且是房间内的装饰弄成的。我不是你的好妻子吗?

你是个可爱的妻子。 你觉得我该再喝一杯啤酒吗?医生说我臀部太窄,最好让小凯瑟琳小一点。 他还说了什么?我担心起来了。 没说别的。我的血压很好,亲爱的,他非常赞赏我的血压。 关于你的臀部过窄,他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都没说。他说我不应该滑雪。 很对。你没有问他你是不是应该结婚? 没有,我告诉他我们已经结婚四年了。你知道,亲爱的,只要我嫁给你,我就是美国公民了,按照美国的法律,我们无论何时结婚,孩子都是合法的。 你是从哪打探出来的? 从图书馆的《纽约世界年鉴》查出来的。 你真是个了不得的姑娘。 我很愿意做美国人,我们以后要到美国去,是不是,亲爱的?我要看尼加拉瀑布。 你是个好姑娘。

我还要看别的东西,但是想不起来了。 屠宰场? 不是,我想不起来了。 华尔华兹大厦? 不是。 大峡谷? 不是,但我也想看看。 那是什么呢? 金门!我想看的是这个,金门在什么地方? 旧金山。 那我们就去那儿,我想在旧金山到处看看。 好吧,我们就去哪儿。 现在咱们回山上去吧,好吗?我们能乘上山的电车吗? 五点过几分有一班车。 好的,先让我再喝一杯啤酒。 那年冬天直到圣诞节的前三天才下雪。一天早晨我们醒来,发现正在下雪。房间的炉子里火烧得正旺,我们就待在床上看落雪。格廷根太太撤走了早餐托盘,又在火炉里添了木头。那是场大风雪。她说是半夜开始下的。我走到窗口向外望,连路都看不见。狂风呼啸,大雪纷飞。我回到床上,躺着和凯瑟琳聊天。

我要是能滑雪就好了,凯瑟琳说。不能滑雪太糟了。 我们找一个两个雪撬连在一起的长撬,从路上滑下去,那不会比坐汽车危险。 不会太颠吧? 我们试试。 我希望它别太颠。 过一会儿我们到雪地里散散步。 午饭前去,凯瑟琳说,增加食欲。 我总是饿。 我也是。 我们出去散步,但是雪太大走不远。雪花乱舞,我们简直睁不开眼睛,我们走进车站旁边的小店,用扫帚扫去彼此身上的雪,便坐在板凳上喝艾酒。 我吃条巧克力好吗,凯瑟琳间。或许该吃午饭了,我总是饿。 你吃你的,我说。 巧克力很好,侍女说,我最爱吃。 我再要杯艾酒,我说。 我们从小店出来往回走时,来时的脚印已被雪覆盖,雪打在脸上,睁不开眼睛。我们刷去身上的雪,进去吃午饭。

没有任何事可做,你烦恼吗?凯瑟琳问。 不,我喜欢这种生活,我过得很快活,你不快活吗? 我过得太美了,但是我担心我现在这么臃肿,会让你厌烦。 噢,凯,你不知道我爱你爱得发疯吗? 就像现在这样? 就像现在这样的你。我很快活,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 我是过得很好,但是我想你可能会不满足。 不,我对我只是想知道前线和我认识的人的消息,但是我不会烦恼的。任何事我都不多想。 你想知道谁的消息? 雷那蒂、神父和许多我认识的人。不过也不是想得很厉害。我不愿意想有关战争的事,我已经与战争脱离关系了。 你现在在想什么? 在想你,想我们俩是同一个人。 我知道,在夜里咱俩是。 夜里其美妙。

我愿意我们融为一体。我不愿意你走,我只是这么说,你要走就走,但是得马上回来。为什么,亲爱的,当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像死了一样。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说。没有你我就不快活,你是我生活的全部。 我要你生活着,我要你过得好,但是我们要共同拥有这生活,是不是? 现在你想玩棋吗? 我倒想和你玩。 不,咱们玩棋吧。 那下完棋后,我们玩吗? 玩。 好吧。 我拿出棋盘,摆好棋子,外面依旧大雪纷飞。 到了一月中旬,冬日的天气总是晴朗而寒冷,夜里就更冷。我们又可以在路上散步了。整个乡村都被雪覆盖了,几乎延伸到蒙特罗。湖对面的山上和罗尼山谷的平原都是白色茫茫。我们作远距离散步,从山的另一边走到贝恩斯达里兹去。凯瑟琳穿着有平头钉的靴子,围着披肩,挂着一个有钢尖的拐棍。她披着披肩,不显肚子。我们不能走得太快,而且凯瑟琳一累了,我们就在路旁的木头上坐下休息。

我们紧挨着坐在木头上,前面的路一直延伸到森林。 她不会离开我们吧,她会吗?这小家伙。 不会的,我们不允许她。 我们的经济如何了? 我们钱足够了,他们承兑了最近的即期汇票。 过了一会儿,我说:要是你休息好了,我们就走吧。 我休息好了。 我们沿着路继续走,天黑了,雪在我们靴子下吱吱作响。夜里天气晴朗,又干又冷。 我喜欢你的胡子,凯瑟琳说。这是杰作。它看上去挺硬挺凶,其实特别柔软、有趣。你知道,亲爱的,我现在看上去太胖,像个主妇。但是生下小凯瑟琳后,我就又瘦下来了,然后我就去剪发,这样对于你,我就会变成一个新奇漂亮、不同于现在的女孩子。我们一起去剪发,或者我自己去,回来让你惊奇一

下。 我想那一定很有趣。 噢,你多么可爱。或许我会再好看起来,亲爱的,又苗条又刺激,让你重新把我爱个够。 见鬼,我说,我现在就够爱你的了。你还是怎么样?毁我? 对了,我要毁掉你。 好的,我说,我也正想这么样。 我们过着快活的日子,幸福地度过了正月和二月。那年冬天天气真好,暖风吹来,很快就解冻了。冰雪消融,像是春天一般。然而总是晴朗而干冷的日子又来了,又过了一回冬天。三月里冬天的气候才突变,夜里下起雨来,第二天上午又没完没了的下,地上的积雪变成了水,山边一副凄凉景象。湖上和山谷间乌云低垂。 雨一连下了三天,车站下山边的雪都融化了,路上涧着烂泥水。外面太湿、太泥泞,没法外出,下雨的第三天早上,我们决定搬进城里去。 没关系,亨利先生,格廷根说。你不必预先通知我,坏天气一来,我想你不会愿意待在这儿。 因为我太太的关系,我们得住在靠近医院的地方,我说。 我明白,他说。到时带着孩子来住些日子吧。 好的,如果你们有空房间的话。 春天天气好的时候,你们可以来享受一下。孩子和保母可以住在那个关着的大房间,你和太太可以住临湖的老房间。 我会先写信来,我说。我们收拾好行李,就去乘午后的那班车。格廷根夫妇把我们送到车站。 我们从蒙特罗乘火车去洛桑。从车窗望出去,看不见我们在山上住过的地方,都让云给遮住了。火车在维末停了一下,又继续行驶了。沿途一面是湖,一面是褐色的湿湿的田野、光秃秃的树林以及湿淋淋的房屋。到了洛桑,我们住进一家中等旅馆。旅馆铺着地毯,雪白的盐洗盆配着闪亮的附属装置,床架是铜制的,宽敞的卧室十分舒适,在格廷根家住过之后,所有这一切都显得非常奢侈。窗外是个花园,围墙顶上是铁丝网。隔着一条坡度很大的街道,是另一家旅馆,有着相同的围墙和花园。我望着外面的雨落在花园的喷泉上。 凯瑟琳把所有的灯都开了,把行李里的东西拿出来。我要了一杯威士忌,躺在床上看在车站买的报纸。那是一九一八年的三月,德国开始进攻法国。我一面喝威士忌一面看报,凯瑟琳从旅行包里往外拿东西,在屋里转来转去。 你知道我得准备什么东西了,亲爱的?她问。 什么东西? 宝宝的衣服。到我这样的孕期还没准备宝宝的东西,大概不多。 你可以买的。 我知道,我明天就是要去买。我得打听孩子需要什么。 你应该知道,你是护士。 但是医院里的士兵很少有生孩子的。 我生。 她用枕头打我,把威士忌碰洒了。 我再给你要一杯,她说。对不起,碰洒了。 本来也没多少了。过来,到床上来。 对,我要把这间房子整理得像回事。 像什么? 像我们的家。 挂上同盟国的旗子。 噢,闭嘴。 再说一遍。 闭嘴。 你说得那么小心,我说。好像怕冒犯任何人似的。 我是怕冒犯什么人。 那就上床吧。 好吧,她走过来,坐在床上。我知道我不能让你开心,亲爱的,我像个大水桶。 不,你不像,你既漂亮又可爱。 我不过是你娶的一个笨重不堪的老婆。 不,你不是,你更美了。 不过,我会再瘦下来的,亲爱的。 你现在就挺瘦。 你酒喝多了。 我不过是喝了点威士忌。 另一杯就来了,她说。我们就叫他们把晚餐送上来好吗? 那很好。 那我们就不出去了,是不是?我们今天晚上就待在这儿。 还要玩,我说。 我要喝点酒。凯瑟琳说。那对我不会有害处,或许我们能要到一点我们爱喝的白卡布里。 我想我们能要到。我说。这种层次的旅馆会有义大利酒。 侍者在敲门。他用托盘端来一杯加冰的威士忌和一小瓶苏打水。 谢谢,我说。放在那儿吧。请给我们送两份晚餐来,再要两瓶干白卡布里,冰镇的。 我们在那个旅馆住了三个星期。那儿还不错,餐厅经常没人,我们的晚餐一般是在房间里吃。我们在城里散步,乘齿轮火车去欧契,或是在湖边走走。天气变得挺暖和,像个春天的样子了。我们想,要是再回到山上去就好了,但是春天的天气只持续了几天。接着残冬的阴冷又卷土重来。 凯瑟琳在城里买了婴儿需要的东西,我则到商店边的健身房去练拳。我通常上午去那儿,凯瑟琳要睡到很晚。打完拳后洗个澡,然后便沿街呼吸春天的气息,那几天临时的春天真是令人愉快。我在咖啡馆里坐下,观察街上的人、看报、喝艾酒。然后回旅馆和凯瑟琳一起吃午饭。 有时凯瑟琳和我乘马车去郊外,天气好的时候,乘马车很惬意。我们发现了两个可以外出进餐的好地方。凯瑟琳现在不能步行得太远,我喜欢和她乘马车在乡间的路上走走。天气好的时候,我们玩得欢天喜地,从没有败兴的时候。我们知道,婴儿就要降生,我们不能放过任何欢聚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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