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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战地春梦 海明威 10071 2023-02-05
有一天早晨三点钟左右我醒了,听见凯瑟琳在床上翻动。 你没事吧。凯? 我有些痛,亲爱的。 有规律的吗? 不,不是很有规律。 如果你是有规律的疼,我们就得去医院。 我很困,接着又睡着了,不一会儿,我又醒了。 也许你还是给医生打个电话好,凯瑟琳说。我想这也许就是阵痛。 我打电话给医生。多长时间疼一次?他问。 多长时间疼一次,凯? 我想大约是十五分钟一次吧。 那你们应该去医院了,医生说。我也马上穿上衣服,赶到那儿。 我挂上电话,叫一辆出租汽车。凯瑟琳的旅行包里装满了她住院用的东西和婴儿用品。我到走廊上接电梯钮,没有反应。我从楼梯跑下去,发现除了一个守夜的以外,一个人都没有。我自己把电梯开上去,把凯瑟琳的旅行包放到里面,凯瑟琳走进来,我们便开下去。守夜人为我们打开了,我们坐在外面通向车路的石阶旁,等着出租车。夜空晴朗,繁星高悬。凯瑟琳兴奋之极。

我皇高兴,阵痛开始了,她说。过一会儿就万事大吉了。 你真是个勇敢的姑娘。 我不怕,不过我希望车会来吧。 我们听见汽车开过来了,看见了它的前灯,它拐进了旅馆的车道。我扶着凯瑟琳坐在后面,司机把凯瑟琳的旅行包放在前面。 汽车驶出车道,开始上山。 到了医院,我们走进去,我提着旅行包。有一位妇女坐在值班台边,在一个本子上记下凯瑟琳的姓名、年龄、地址、亲属和宗教信仰。凯瑟琳说她没有宗教信仰,那妇女便在宗教下面画了一横。凯瑟琳用的名字是凯瑟琳。亨利。 我带你去你的房间,那妇女说。我们乘电梯上了楼。凯瑟琳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 就是这间房子,那妇女说。请你脱衣服上床好吗?这是睡衣。 凯瑟琳躺在一张窄床上,对着我笑。

我现在好疼,她说,那妇人握着她的手腕,用表计算阵痛的时间。 刚才是一次剧痛,凯瑟琳说。我已经从她的脸上看出来了。 医生呢?我问那妇女。 他在睡觉,一旦需要他就来。 现在我必须为太太做些事,那护士说。请你出去一下好吗? 我来到走廊,那里空空的,有两个窗子,所有的房间门都关着,一股医院的味道。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地面,心里在为凯瑟琳祈祷。 你可以进来了,护士说。我走进去。 你好,亲爱的,凯瑟琳说。 怎么样了? 疼得相当频繁了。她疼得扭歪了脸,过后又笑了笑。 你去吧,亲爱的,凯瑟琳说。到外面买点东西吃。护士说,我会这样持续好长时间呢。 初产总是拖得很长,护士说。 出去买东西吃吧,凯瑟琳说。我真的很好。

我再待一会儿,我说。 阵痛来得十分有规律,之后便松弛一下。凯瑟琳很兴奋。疼得厉害时,她说疼得好,疼痛减轻时,她便显出失望和羞愧。 你出去吧,亲爱的,她说。你在这儿弄得我不自然。她的脸又绷紧了。好啦,好点了。我多想做个好妻子,顺顺当当生孩子,别那么笨。去吃点早饭吧,亲爱的,然后再来。我不会想你的,护士对我太好了。 你有充裕的时间吃早饭,护士说。 那我去了,一会儿见,亲爱的。 一会儿见,凯瑟琳说,替我吃顿好早餐。 外面大快亮了,我在空荡荡的街上朝一家咖啡馆走。窗户上映着灯光,我走进去,站在镀锌的酒吧旁,一个老头给我拿了一杯白酒,一个奶油蛋卷,然后又喝了一杯咖啡。 等我走回医院,凯瑟琳已进了产房。

产房的门半开着,我看见凯瑟琳躺在一张台子上,盖着一个单子,那个护士站在一边,医生站在另一边,医生旁边有些圆筒。医生手里拿着一个像皮面罩,面罩连着一条管子。 我给你一件袍子,你就能进去了,护士说。请到这儿来。 她给我罩上一件白袍,在脖子后面用别针别住。 现在你可以进去了,她说。我走进房间。 喂,亲爱的,凯瑟琳费力地说。我没有什么起色。 你是亨利先生吗?医生问。 是的。现在情况怎么样,医生? 情况很好,医生说。我们到这儿来,用麻药止痛比较方便。 我现在要,凯瑟琳说。医生把橡皮面罩放在她脸上,转了一下刻度盘。我看见凯瑟琳急速地深呼吸,然后把面罩推开。医生关掉旋塞。 这次痛得不很厉害,刚才是剧痛。医生让我失去了知觉,不是吗,医生?她的声音异常,说到医生两个字时,声调特别高。

医生笑了笑。 我还要,凯瑟琳说。她抓紧面罩放在脸上,快速地呼吸。我听到有点呻吟声。接着,她又推开面罩,笑一笑。 这次是剧痛,她说。疼得其厉害。别担心,亲爱的,你去吧,再去吃一顿早餐。 我要待在这儿,我说。 我们是早上三点钟左右进的医院,到了中午,凯瑟琳还在产房里。阵痛又减弱了。她已经筋疲力尽,但是依旧挺高兴。 我一点用都没有,亲爱的,她说。真是抱歉。我原以为我会顺产。现在,又一次,她伸手去抓面罩,把它罩在脸上。医生移动刻度盘并且观察着凯瑟琳。不一会儿,疼痛又过去了。 这次不算疼,凯瑟琳说。她笑了笑。我成了麻醉癖了,它真妙。 我们家里也准备一些吧,我说。现在间隔多长时间? 差不多一分钟。凯瑟琳说。你得吃点东西了,医生。实在对不起,我的产程这么长,能让我丈夫给我麻醉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医生说。你把它转到二字。 我明白,我说。带柄的刻度盘上有记号。 我现在要,凯瑟琳说。她把面罩死死罩在脸上。我把刻度盘转到二字,凯瑟琳一拿开面罩,我就把它关上。医生让我做些事真是太好了。 是你给的麻醉吗,亲爱的?凯瑟琳问。她摸着我的手腕。 是的。 你多可爱。她吸麻醉吸得有些醉意。 我到隔壁房间吃东西,医生说。你们随时可以叫我。 凯瑟琳越来越疲倦了。 你觉得我生得出来吗?她问。 当然,你当然生得出来。 我尽了最大努力。我往下推,但是他老是跑掉。又来了,给我麻醉。 下午两点我出去吃午饭。咖啡馆里只有几个人。我在一张桌子边坐下。能吃东西吗? i我问侍者。 已经过了午餐时间。

没有常备的东西吗? 有泡菜。 给我泡菜和啤酒。 侍者端来一盘泡菜,泡菜上面放着一片火腿。在热酒中浸过的洋白菜下面有一根香肠。我一面吃一面喝啤酒,我饿坏了。我打量咖啡馆里的人。有一桌人在玩纸牌,我旁边桌上的两个人在聊天、抽烟,咖啡馆里烟雾缭绕。我吃早饭的镀锌酒吧里面有三个人。那个老头儿,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丰满女人,坐在柜台后面记录卖出去的东西,还有一个系着围裙的男孩。我想知道那个女人有多少孩子,生孩子时什么模样。 吃过饭我回医院去。产房的门关着,我敲门没人理会,我便转动门柄进去。医生坐在凯瑟琳旁边,护士在房间的另一头忙着什么。 你丈夫来了,医生说。 噢,亲爱的,我有最好的医生,凯瑟琳用非常异样的声音说。他一直在讲最惊奇的故事,阵痛太厉害的时候,他让我完全失去知觉。他好极了。你好极了,医生。

你醉了,我说。 我知道,凯瑟琳说。但你不该这么说。接着又是给我!给我! 她一把抓住面罩,呼吸短促而深重,而且不停地喘,把呼吸器弄得卡塔卡搭的响。之后,她长叹一声,医生伸出左手,把面罩拿走。 这次疼得太厉害了,凯瑟琳说。她的声音十分陌生。我现在不会死了,亲爱的。要死的地方我已经过去了。你不高兴吗? 你别再到那地方去了。 我不会去了。尽管我也不怕。我不会死,亲爱的。 你不会做这种蠢事,医生说。你不会撇下你丈夫去死。 噢,不,我不会死,我不要死。死才傻呢。阵痛又来了,把那个给我。 过了一会儿,医生对我说,亨利先生,你得出去几分钟,我要做一下检查。 他想知道我现在究竟怎样,凯瑟琳说。过后你就可以进来,亲爱的,不是吗,医生?

当然,医生说。我会叫人告诉他来。 我走出去,来到凯瑟琳应该在产后住的房间。我坐在椅子上,打量着房间。我把外衣里的报纸拿出来看,那是出去吃午饭时买的。天要黑了,我打开灯看报。过了一会儿,我不再看,关上灯,看着外面黑下来。我奇怪医生怎么还不来叫我,也许我不在好一些,他可能想让我离开一会儿。我看看手表,如果再过十分钟,他还不叫我,无论如何我都要过去。 可怜的,我可怜的凯,这就是你和别人睡觉的代价,这就是圈套的尽头,这就是人们相互爱恋的回报。感谢上帝有麻醉药,无论如何。凯瑟琳在孕期过得很快活,没什么不好的,她几乎就没有孕吐。直到最近她都没有特别不舒服。现在他们终于拿住她了。任何事你都绝对跑不掉。见鬼去吧!我们就是结五十次婚,也还会是一样。如果她要死了呢?她不会死。如今生孩子是不会死的,所有当丈夫的都这么想。是的,但是如果她死了呢?她不会死,她不过是在受罪。初产总是拖得很长。她只是在受一会儿罪。过后我们会说,那受的是什么罪呀,而凯瑟琳肯定会说,并不真是那么受罪。但是如果她要死了呢?她不能死。是的,如果她要死了呢?她不能够,我告诉你。别傻了,只是遭一会儿罪。这是人体的本能带给她的痛苦。这只不过是初产,几乎都要拖延。是的,但是如果她要死了呢?她不能死。她为什么会死?她有什么理由要死?不过是一个孩子要生下来,那是米兰良宵的副产品。它招来了麻烦,出生后你照看他,或许还会喜欢他。但是如果她要死了呢?她不会死。但是如果她要死了呢?她不会的。她没事。但是如果她要死了呢?她不能死。但是如果她要死了呢?哎,那是怎么回事?她要是死了

怎么办? 医生走了进来。 进展如何,医生? 没有进展,他说。 你打算怎么办? 。 我建议剖腹产。如果是我太太,我也会马上剖腹产。 有什么影响? 没什么影响,只是留有疤痕。 会感染吗? 感染的危险比用助产钳小。 要是就这么生下去,不动手术呢? 最后还是得手术。亨利太太已经把体力耗得差不多了,越早手术就越安全。 那你就尽快手术吧,我说。 我去吩咐手术。 我走进产房,护士在陪着凯瑟琳。她躺在台子上,怀孕的身体盖着单子,她脸色苍白,筋疲力尽。 你同意他做手术了吗?她问。 同意了。 那太好了,这下一小时之内就完毕了。我已经快不行了,亲爱的。我控制不住了,给我麻醉,它没有用了,噢,它没有用了! 深呼吸。 我是在深呼吸,噢,它一点都没用了,它没用了。 换另一筒,我对护士说。 这筒是新的。 我是笨蛋,亲爱的,凯瑟琳说。但是麻醉不起作用了。他哭起来了。我多想顺利地生下这孩子,可是现在我全完蛋了,我控制不住,麻醉药不行了。噢,亲爱的,它一点用都没了,只要它不再疼,我连死都不在乎。噢,亲爱的,你让它止住疼吧。又来了,噢噢噢!她在面罩下喘着气,抽抽噎噎地。它没有用处了,它没有用处了,它没有用处了。别为我担心,亲爱的。请你别哭,别为我担心。我只不过是控制不住。你这可怜的宝贝,我那么爱你,我会好的,这次我就会好的。他们不能给我点止痛的东西吗?他们应该给我用点药。 我让它生效,我把它开到头。 现在就给我。 我把刻度盘转到头,她急促深重地呼吸,后然握着面罩的手松了下来。我关掉麻醉气,拿开面罩。她好长时间才醒过来。 刚才太好了,亲爱的,噢,你对我真好。 你要勇敢点,我不能老是这样,会要了你的命。 我勇敢不了,亲爱的,我垮了,他们把我弄垮了,我现在明白了。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但这太可怕了,他们一刻不停地要弄垮你。 一小时之内就可以解决了。 这不是太好了?亲爱的,我不会死了,是不是? 不会,我保证你不会死。 因为我不想死,不想留下你一个人。但是我折腾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我觉得要死了。 瞎说。每个人都是这种感觉。 有时我知道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你不能死。 但是,要是我死了呢? 我不会让你死。 快把那个给我,给我! 过后她又说,我不会死,我不要自已死。 你当然不会死。 你会陪着我吗? 我不看开刀。 不是,只是要你在那儿。 当然,我会一直在那儿。 你对我太好了,喂,把那个给我,开大点,它没有用啊! 我把刻度盘转到三字,然后又转到四字,我盼着医生快回来,开到二字以上让我恐惧。 终于来了一个新医生和两个护士。他们把凯瑟琳抬到一个有轮子的担架上,便推了出去。担架床很快地穿过走廊,进入电梯,然后推进了手术室。那个医生戴着帽子和口罩,我几乎认不出来,还有另一个护士和一些护士在那儿。 他们应该给我用药的,凯瑟琳说。他们应该给我用药的。噢,医生,请你给我用定量! 一个医生给她罩上面罩,我从门外往里看,那是个小型看台式手术室,里面灯光耀眼。 你可以从旁门进去,坐在那儿看。一个护士对我说。 我在走廊上踱来踱去。我不敢进去。我看着窗外,天很黑,不过借着窗内的灯光,我能看见正在下雨。我走到走廊顶端的一间房子,看着玻璃架子上药瓶的标签。然后我又出来,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看着手术室的门。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护士。医生双手捧着什么,像是刚剥了皮的兔子。他匆匆穿过走廊,进了另一个门。我跟着走到那儿,发现他们正在护理一个新生儿。医生托着婴儿给我看。然后他抓住那男婴的脚跟,拍打他。 他没事吧? 他真壮,一定有五公斤重。 我对那个男婴没一点感情,找不到作父亲的感觉。 不为你儿子骄傲吗?那个护士问。他们为他清洗、包裹。我看见了他的小黑脸、小黑手,但是不见他动,也听不到他哭。医生又在摆弄他,显得心烦意乱。 不,我回答那护士。他差点要了他妈妈的命。 这不是小宝宝的过错。你不想有个儿子吗? 不,我说。医生还忙着摆弄孩子,他倒提着孩子的脚,不住地拍打他。我没往下看,我走了出去,现在我可以去看她了。 我以为凯瑟琳已经死了。她一副死人相,脸孔是灰色的。医生正在灯下缝着用镊子撑开的又长又深的伤口。另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在给凯瑟琳上麻药。两个戴口罩的护士在递器械。那情景宛若一幅宗教法庭的审判画。我知道,假如我要看凯瑟琳动手术,是可以看整个过程的,但我庆幸自己没有看。我不信自已看得下去他们切开刀口,但是眼见他们熟练地快速缝合,像个皮匠,倒是挺高兴。他们把刀口缝成一道隆起的接缝。刀口缝合后,我就走了出去,又在走廊上来回走。过了一会儿,那个医生出来了。 她怎么样? 她没事。你看手术了吗? 他一脸倦容。 我看到你缝合了,刀口看着真长。 你觉得长啊。 是,伤疤会长平吗? 哦,会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把有轮子的担架推了出来,很快就推进电梯。我跟在旁边走。凯瑟琳呻吟着。到了楼下病房,他们把她放在床上。我坐在床尾的椅子上,病房里有一个护士,我又站起来,立在床边。房间里很暗,凯瑟琳伸出手来,喂,亲爱的,她说。她的声音非常微弱、无力。 喂,宝见儿。 宝宝什么样? 嘘别说,那个护士说。 一个男孩儿,又高又壮,还很黑。 他没事吧? 没事,我说。他很好。 我看到那个护士很奇怪地望着我。 我累极了,凯瑟琳说。而且我疼得要命。你好吧,亲爱的? 我很好,别讲话了。 你是那么爱我。噢,亲爱的,我疼死了。他长得什么样? 他像个剥了皮的兔子,脸上皱皱巴巴的像个老头儿。 你得出去了,护士说。亨利太太不能再说话了。 我就在外面,我说。 去买点东西吃。 不,我就在外面。我吻吻凯瑟琳。她脸色死灰,极端虚弱。 我可以和你说句话吗?我对那个护士说。她随我到外面走廊上来。我往远处走了几步。 那个婴儿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他没有活。 他死了。 他们无法使吸呼,是脐带绕颈或是什么问题。 他就那么死了? 是的,真遗憾,那么大一个棒孩子。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不知道,我说。你还是回去陪太太吧。 我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护士的报告用夹子夹着,挂在一边。窗外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雨水穿过室内射出去的光而下落。原来是这样。那个婴儿死了。所以那个医生神情那么怠倦。但是为什么他们在房间里要那么摆弄他呢?他们可能想他或许还能活转过来,开始呼吸吧。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我知道他应该受洗的。但是,假如他就没呼吸过呢?他没有呼吸过,他根本就没活。他只是在凯瑟琳的肚子里活过。我经常感觉到他在凯瑟琳的肚子里踢动,但是这个星期我没有感觉过了。或许他一直窒息,可怜的小家伙。当初我要是也这样窒息就好了,可是我没有。那样的话就免去了所有目前的死难的遭际。现在凯瑟琳要死了,那就是你的去向,你死了,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绝没有时间去了解。他们把你抛进棒球场,告诉你规则,你第一次不在垒上,他们就杀死你。或者他们无缘无故地杀死你,就像杀死艾谟那样。 现在我坐在走廊上,等待凯瑟琳的消息。护士并不出来,所以过了一会儿,我便走到门口,轻轻地打开门。向里面望。起先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走廊里灯光明亮而房间里太暗,后来我看见护士坐在床边,凯瑟琳枕着枕头,单子下是扁平的身体。护士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让我不要出声,然后站起来,走到门口。 她怎么样? 她没事,护士说。你应该去吃晚饭,愿意的话,饭后再回来。 我走下楼,出了医院大门,走上黑暗的街道,冒着雨去那家咖啡馆。咖啡馆内灯火通明,客人满座。我看不到哪里还有座位,一个侍者过来接过我的湿外衣和帽子,把我领到一个座位上。桌对面坐着一位老人,他边喝啤酒边看晚报。 您要什么,火腿蛋或是奶酪蛋?侍者问。 火腿蛋,我说,还要啤酒。 我吃着火腿蛋,喝着啤酒。火腿蛋盛在一个圆盘子里,火腿在下面,鸡蛋在上面。这东西很烫,第一口得就着凉啤酒吃。我很饿,又要了一份,喝了好几杯啤酒。我什么都不想,只是在看对面那个人的报。报上有关于英军阵地被突破的消息。那人意识到我在读他背面的报纸,便把报纸折起来了。我想向侍者要份报,但是思想不能集中。咖啡馆里挺热,空气不好。许多相识的客人聚在这里,有几桌在玩纸牌。侍者们忙不迭地从酒吧往餐桌上送饮料。进来两个人,找不到座位,就站在我桌子对面。我又要了啤酒,我还不打算走,回医院太早了。我试图什么都不想,保持镇静。那两个人转了转,但是没有人要走,就出去了。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我桌前已经堆了不少碟子。我突然想到我该回去了,我叫来侍者,付了帐,把我的外衣和帽子穿戴上,就出了门。我在雨中走回医院。 在楼上的走廊里,那个护士正朝着我走过来。 我刚刚往你旅馆打过电话,她说。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出什么事了? 亨利太太出血。 我能进去吗? 还不行,医生在诊治。 危险吗? 非常危险。护士走进病房,关上门。我坐在走廊上。我心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我什么都不想,我不能够想。我知道她就要死去,我祈祷她不要死。别让她死,噢,上帝,请别让她死。假如耐不让她死,我会为?做一切。求? ,求? ,求?了,我的上帝,别让她死。我的上帝,别让她死,求? ,求? ,求求?别让她死。上帝,请你别让她死。只要你不让她死,我会按?的旨意做一切。 ?已经拿走了那个婴儿,别再让她死去。只要不让她死,别的都无所谓。求? ,求,我的上帝,别让她死。 护士开了房门,示意我进去。我随着她走进去。我进去时,凯瑟琳没有抬眼皮,我走到床边,医生站在床对面,凯瑟琳见是我便笑了。我俯下身子,哭了起来。 可怜的宝贝,凯瑟琳的声音十分轻。她面色死灰。 你没事,凯,我说。你会好起来的。 我要死了,她说。等了一会儿,她又说,我真不想死。 我握着她的手。 别碰我,她说。我松开她的手。她又笑了。可怜的宝贝,你愿意握着就握着吧。 你会好起来的,凯。我知道你会好起来。 我本想写封信留给你,以防出什么事,但我没写。 你要我为你找个神父或是什么人来看你吗? 我只要你,她说。过一会儿,她接着说,我并不怕,只是真不想死。 你不能说那么多话,医生说。 好吧,凯瑟琳说。 你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凯?要我给你准备什么吗? 凯瑟笑了笑,没有。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不会把我们做过的事,再和另一个姑娘做吧?你不会再说相同的话吧? 永远不会。 不过,我还是想让你有女人。 我不要她们。 你说的太多了,医生说。你不能说话。亨利先生得出去了,他过一会儿还可以再来。你不会死的,别说傻话。 好吧,凯瑟琳说。每夜我会来陪你,我说。她说话已经十分困难。 请你出去吧,医生说。凯瑟琳对我眨眨眼,她的面色死灰。我就在外边,我说。 别担心,亲爱的,凯瑟琳说。我一点儿都不害怕,这不过是个卑鄙伎俩。 你这勇敢的宝贝。 我在外面走廊上等,等了好长时间。后来护士出了房门走到我跟前。亨利太太恐怕不行了,她说。我真替她害怕。 她死了吗? 没有,但是已经失去知觉了。 她似乎是一次又一次地出血不止,他们没办法止住血。我走进病房,陪着凯瑟琳,直到她死去。她一直没有知觉,没拖多久就死了。 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我对医生说。今晚还有什么事要我办的? 没有,没事可做。我送你回旅馆吧? 不,谢谢。我要在这儿待一会儿。 我知道没什么可说的。我不能告诉你 是的,我说。这没什么可说的。 晚安,他说。我不能送你回旅馆吗? 不必,谢谢。 那是唯一的办法,他说。手术证明 我不想谈论这个,我说。 我想送你回旅馆。 不必,谢谢。 他沿着走廊走了。我回到病房门口。 你现在不能进来,一个护士说。 不,我能进来,我说。 你现在还不能进来。 你出去,我说。那个也出去。 我把她们赶出去,又关上门,熄了灯之后,却感到没有任何意义。那就像在和一尊雕像告别。过了一会儿,我离开了医院,冒雨走回旅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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