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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战地春梦 海明威 12790 2023-02-05
凌晨天亮之前,火车慢慢驶入米兰站时我便跳下车。我穿过轨道和一些建筑物,走到街上。一家酒铺开着,我就进去喝咖啡。老板站在酒吧后面,两个士兵坐在一张桌边。我站在酒吧边喝了杯咖啡,吃了片面包。咖啡兑了牛奶颜色灰灰的,我用面包把上面那层奶皮撇去。老板看着我。 要杯葡萄酒吗? 不要,谢谢。 告诉我,他说,前线发生了什么事? 大撤退。 如果你有什么麻烦,我可以收留你。凡是遇到麻烦的都住在这儿。现在出国很难,但也不是没可能。 我没麻烦,但我珍重朋友的地址,我会记住这儿的地址,再来的。 我拿出十里拉,付咖啡钱。 记着,到这儿来。他说。别让别人收留你,你在这儿没问题。 我相信。 他神情严肃。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别穿那件军衣出门。

为什么? 袖子上的徽星被剪掉了,看得清清楚楚。布的颜色不一样。 我一声不响。 出去以后我避开车站,那儿有军警。我在小公园旁边上了一辆马车,我把医院的地址告诉车夫。到了医院我就进了传达室。门房的老婆拥抱我,门房和我握手。 你回来了,你平安无事。 是的。 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好吗? 不,谢谢你们。告诉我巴克莱小姐现在在医院吗? 不在,门房说,她走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你能肯定吗?我是说那个高高的黄头发的英国小姐。 我能肯定,她去斯特雷扎了。 她什么时候去的? 两天前和另一个英国小姐一起去的。 好的,我说。我希望你为我做件事,别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这非常重要。 我答应你不告诉任何人,他说。我给他一张十里拉的钞票,他推开了。我不要钱。

好的,我说。再见,我会再见到你的。 他们站在门口,目送着我。 我上了马车,把西蒙斯的地址告诉车夫,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学声乐的。我去看他时,他还在床上,一脸睡意。 你起得好早啊,亨利,他说。 我塔早班车来的。 这次撤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在前线吗?抽根烟吗?在桌上那个盒里。他的房间很大,床靠墙放着,那边放着一架钢琴,一个梳妆台和一张桌子。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西蒙斯靠着枕头抽烟。 西蒙斯,我陷入了困境,我说。去瑞士要什么手续? 你要去?义大利人不会让你出境。 这我知道,可是瑞士人,他们会怎么样? 拘留你。 为什么问这些?你在躲警察吗?你要不想说就别告诉我。你是怎么碰巧离开那该死的前线的?

我想我已经打完仗了。 好小伙子,我一直知道你有见识,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你能出去帮我买套便服吗?我的衣服都在罗马。 不用买衣服,我的衣服你随便穿。我能给你装备得很出色。你有护照吗?没有护照是走不了多远的。 有,我还有护照。不过我必须先去斯特雷扎。 好极了,老朋友,从那儿你只须划条船就过到瑞士了。 穿上便服觉得自己像化了妆。我在米兰买了一张去斯特雷扎的车票,我坐在车厢里望着窗外,我有报纸但是不去读它,因为我不想知道战况。我要忘记战争,我觉得十分孤独,火车到斯特雷扎时,我心中一喜。 我在车站问一个人,他是否知道什么旅馆还开业。大旅馆只有布罗美岛还开着,一些小旅馆常年都开的。我提着包冒雨上布罗美岛去。我看见一辆马车迎面驶来,便抬起了手。坐马车去旅馆比较好。马车驶入那家大旅馆的入口处时,门房打着伞迎接,非常礼貌。

我开了一个好房间,房间又大又亮,面对着湖。我在等我的妻子,我说。房间里有一张大双人床,上面铺着缎子床罩。旅馆非常奢华。我走过长廊,下了宽敞的楼梯,再穿过一些客房,到了酒吧。那酒吧的伙计我认识。我坐在高凳子上吃着咸杏仁和薯片。 你穿便服在这儿干什么?那伙计给我调好马丁尼后问。 我在休假,疗养假。告诉我你在城里有没有见过两个英国姑娘?她们是前天来的。 我见过两个护士,等一等,我能查出来她们在哪儿。 其中一个是我的妻子,我说。我是来这儿会她的。 另一个是我的妻子。 我没有开玩笑。 对不起,我穷开心呢,他说。我没弄明白。他走开了好一会。我吃着橄榄、咸杏仁和炸薯片,对着酒吧后的镜子打量自己穿便服的样子。酒吧伙计回来了。她们住在车站附近的小旅馆,他说。

要点三明治怎么样? 我去叫点。你知道这儿什么都没有,因为现在没人来。 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吗? 有几个人。 三明治送来了,我吃了三块又喝了两杯马丁尼,我从未吃过这么清凉可口的东西。它们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文明人。我用过的红酒、面包、干酪、劣等咖啡和葡萄酒实在是太多了。现在我坐在高凳上,面对着今人愉快的用红木和黄铜以及镜子装修的酒吧,什么都不想。酒吧伙计问了我一些问题。 别谈战争,我说。战争距离我很遥远,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战争。无论如何,我觉得对我而言战争已经过去。然而我还没有战争确实结束了的感觉。我的感觉是像一个逃学的孩子,想着在某个钟点学校在干什么。 我到那个小旅馆时,凯瑟琳和海伦,弗格森正在吃晚饭。我站在门厅,看见她们坐在桌边。凯瑟琳的脸我看不到,但能看到她的头发、脸颊、脖颈和肩膀的优美轮廓。弗格森正在说话,我一进去,她就停住了。

我的天,她说。 你好,我说。 怎么是你!凯瑟琳说。她的脸上泛着光,高兴得不敢相信。我吻了她,凯瑟琳脸红了,我就在桌边坐下了。 你这笨蛋,弗格森说。你到这来干什么?吃饭了吗? 没有。侍女走进来,我让她给我拿个盘子来。凯瑟琳一直在看着我,眼睛闪着喜悦。 你穿便服干什么?弗格森问。 我入内阁了。 你出什么乱子了? 高兴点,弗格森,稍微高兴点。 我看见你可高兴不起来,我知道你让这姑娘陷入困境,我看见你高兴不起来。 凯瑟琳对我笑笑,并在桌下用脚碰碰我。 没人给我找麻烦,弗格森,是我自己陷入的困境。 我不能忍受他,弗格森说。他没干别的,就是用他的义大利那套偷偷摸摸的诡计毁了你。美国人比义大利人还要坏。

苏格兰人是如此讲道德,凯瑟琳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的义大利式的偷偷摸摸。 我是偷偷摸摸的吗?弗格森? 你是,你比偷偷摸摸的还坏。你像一条蛇,你是穿着义大利军服和披肩的蛇。 我现在没穿义大利军服。 这刚好是你鬼鬼祟祟的又一例子。你整个夏天谈恋爱,把她弄得怀了孕,现在我想你要开溜了。 我对凯瑟琳笑笑,她也对我笑笑。 我们一起溜,她说。 你们俩是一路货,弗格森说。我替你羞愧,凯瑟琳.巴克莱。你不知羞耻,不要名誉,和他一样偷偷摸摸的。 别这样,弗格森,凯瑟琳说着,拍拍她的手。别谴责我,你知道我们彼此相爱。 把你手拿开,弗格森说。她的脸涨红了。你要是知道一点羞耻,就不会这样。天知道你怀孕几个月了,你还以为是开玩笑,就因为诱奸你的人回来了,就没完没了地笑。你不知羞耻,没有感情。她哭起来了。凯瑟琳走过去,楼着她,站在那儿安慰弗格森,我看不出凯瑟琳的体形有什么变化。

弗格森哭着说:你们为什么不结婚?你不是另有妻室吧? 没有。我说。凯瑟琳笑了出来。 这没什么可笑的,弗格森说。他们好多人都另有妻室。 我们会结婚的,弗格森,凯瑟琳说,假如这能让你高兴。 可不是为了我高兴,你们应该想结婚。 我们一直很忙。 是的,我知道,忙着制造孩子。我想她又要哭了,然而她的语调变得酸酸的。我猜你今天晚上就要跟他走吧? 是的,凯瑟琳说。假如他要我。 我怎么办呢? 你一个人在这儿害怕吗? 害怕。 那我就陪着你。 不,你和他走吧,现在就跟他走。你们两人我都讨厌。 那我们走吧,我说。弗格森已让我生厌。 那天晚上在旅馆里,房间外是空寂的长廊,我们的鞋脱在门外,屋里铺着厚厚的地毯,窗外下着雨,房间内灯光怡人,今人高兴。后来灯灭了,被单光滑,睡床舒适,情绪兴奋,让我们觉得回到了家,觉得不再孤独。夜间醒来,发觉另一个人还在,并未离去,只有这是真实的。我们累了就睡过去,一个人醒了,另一个人也醒,所以不会孤独。通常,男女都有一人独处的愿望,倘若他们相爱,就会互相妒忌彼此的这种愿望。我和凯瑟琳绝对没有这种感觉。我和许多姑娘在一起的时候,都感到孤独,那种经历带给你最大的孤独。而我和凯瑟琳相聚时,从不觉得孤独,从不觉得有什么恐惧。我知道夜晚和白天是不相同的,一切都不相同。夜间的事在白天不能解释,因为那些事在白天就不存在。对于孤独的人来说,当孤独感袭来之时,漫漫长夜是太可怕了。但是和凯瑟琳在一起,夜间和白昼就几乎没区别,只是夜里更美好。假如人们带着太多的勇气来到这个世界,这世界必然扼杀他们,弄垮他们。这世界摧残每一个人,之后在被摧残之处,便愈发强硬起来。那些不愿受摧残的人,这世界就了结他们。它不偏袒地了结一切特别善良的、文雅的和英勇的人。

记得我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凯瑟琳还在睡觉。阳光从窗口射进来,雨已经停了。我下了床走到窗口,窗下的花园尽管草木凋零,但是井井有条。砾石小路、树木、湖边的石墙、泛着阳光的湖面和远处的山峦,美不胜收。我站在窗口向往地望着,等我转过身来,看到凯瑟琳已经醒了,正在看着我。 你好吗?亲爱的,她说。这不是可爱的天气吗? 你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我们过了一个美妙的夜。 你想吃早饭吗? 她和我都想吃早饭,我们就在床上用餐。十一月的阳光照进窗来,早餐托盘架在我的膝上。 你不要看报吗?你在医院老是要看报。 不要,我说。我现在不想看报了。 战争坏到你连读都不想读吗? 我不想读到它。 要是我和你一起参战,我也会知道战争的情况了。

要是我能想清楚,我会告诉你的。 但是如果他们撞见你没穿军装,他们不会抓你吗? 他们可能会枪毙我。 那我们就别待在这儿,我们应该离开这个国家。 这事我也考虑过。 我们得离开,亲爱的,你不该撞傻运。告诉我,你是怎么从麦斯特里到米兰的? 我乘火车,那时还穿着军装。 那不危险吗? 不太危险。我有一张过时的调令,我在麦斯特里填上了日期。 亲爱的,你在这儿随时都有可能被捕,我不要那样,那样可太傻了。要是他们把你抓走,我们会去哪儿? 别想这事,我已经想烦了。 假如他们来抓你,你会怎么办? 向他们开枪。 你看你多傻,在离开这儿之前,我不让你出旅馆。 我们到哪儿去呢? 请别这样,亲爱的。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但是请你找个地方立刻走。 瑞士就在湖的那边,我们可以到那儿去。 那太好了。 外面乌云压顶,湖面渐渐暗下来。 我希望我们不必永远过罪犯似的日子,我说。 亲爱的,别那么说。你并没过多久罪犯的日子。而且我们绝不会过罪犯似的日子。我们要过美好的日子。 我觉得像个罪犯,我从军队开了小差。 亲爱的,请明智点。那不是从军队开小差,那只是义大利军队。 我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好姑娘。我们回床上去吧,我觉得在床上好。 不一会儿,凯瑟琳说,现在你不觉得像罪犯吧? 对,我说。和你在一起时不觉得。 你这个傻孩子,她说。可是我会照看你。我没有任何孕妇晨吐,亲爱的,不是好极了? 太好了。 你不懂得你有一个多么好的妻子,但我不介意。我要把你弄到他们抓不到你的地方去,然后我们就可以过快活的日子。 我们马上就去那儿。 我们就去,亲爱的。无论何时何地,我都随你。 咱们别想任何事了。 好吧。 第二天夜里疾风暴雨,我醒了听着雨打窗户的声响,雨水流进敞开的窗户。有人在敲门,我轻轻地走到门口,怕打扰凯瑟琳,打开门见是那个酒吧的伙计。他穿着大衣,手里拿着雨水淋湿的帽子。 我能和你谈话吗,中尉? 什么事? 非常严重的事。 是吗? 他们明天早上要来逮你。 是吗? 我是来告诉你的。我在城里一个咖啡馆里听到他们在讲。 我知道了。 他站在那儿一声不响,他的大衣湿了,手里拿着湿帽子。 他们为什么要逮捕我呢? 为了战争的什么事。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晓得你原来到这里来的时候是个军官,而现在却不穿军装了。这次撤退之后,他们谁都抓。 我想了想。 我不想被抓住。我说。 那就去瑞士吧。 怎么去? 用我的船。 有暴风雨,我说。 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湖面有风浪,但是不要紧。 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现在就走。他们也许一大早就来逮你。 行李怎么办? 打成包,叫你太太穿好衣服,行李我来拿。 你在哪儿等? 我就在这儿等。外面走廊上我怕别人看见。酒吧伙计在浴室里等着。 凯瑟琳已经醒了。 什么事,亲爱的? 你愿意现在就穿上衣服坐船到瑞士去吗? 你愿意吗? 不,我说。我愿意回到床上。 是怎么回事? 酒吧伙计说他们明天早上要来抓我。 酒吧伙计疯了吗? 没有。 那就请赶快吧,亲爱的,赶快穿好衣服动身。她坐在床边,睡意犹在。 那个酒吧伙计还在浴室里吗? 是的。 那我就不洗了。请你看别的地方,亲爱的,我马上就穿好。 她脱下睡衣时,我看到了她雪白的背,然后我朝别处看,因为她要我这样。因为怀孕,她的肚子有点大了,她不想让我看见。听着窗上的雨声,我穿好了衣服。 那个伙计真好。 他是我的老朋友。我说。 我收拾好了,亲爱的,凯瑟琳说。 好的。我走到浴室门口。行李在这儿,艾米里奥,我说。他把两个旅行包接过去。 你帮助我们,真好,凯瑟琳说。 这没什么,太太,那伙计说。我很愿意帮助你们,只是不要给自己惹上麻烦。听好,他对我说,我把这两个包从侍者用的楼梯带出去,放在船上,你们装作出去散步。 这个夜晚散步很可爱,凯瑟琳说。 这个夜晚可是坏天气。 我很高兴我有把雨伞,凯瑟琳说。 我们撑着一把大伞走下小路,穿出又黑又湿的花园到了马路上,又越过马路,步入搭着花棚的湖边小径。风向湖面刮着,十一月的风又冷又湿,我知道山上正在下雪。我们经过码头上用链子锁着的一串船,到了酒吧伙计放船的地方。漆黑的湖水撞击着岸边的石头,酒吧伙计从一行树边走了出来。 行李放在船里了,他说。 我想付给你船钱,我说。 你有多少钱? 不是很多。 那你以后把钱寄给我吧,没关系。 多少钱呢? 如果你们过去了,就寄给我五百法郎,如果你们过去了就不在意这点钱了。 好吧。 这是三明治,他递给我一包东西。酒吧里所有的东西,全都在这儿了。这是一瓶白兰地和一瓶葡萄酒。我把这些东西放进旅行包。我把这些东西的钱付给你吧。 好吧,给我五十里拉。 我把钱拿给他。白兰地好,他说。太太可以喝。她最好上船。船一起一伏地撞着石壁,他拉住船,我扶凯瑟琳上了船。她坐在船屋,把披肩围好。 你知道往哪走吗? 往湖的那边去。 你知道有多远吗? 过了卢伊诺。 过了卢伊诺、坎纳罗、坎诺比奥、特兰萨诺,还没有到瑞士,只有到了布里萨哥才算到了瑞士。你还得经过塔马拉山。 现在几点了?凯瑟琳问。 才十一点,我说。 如果你不停地划,明天早上七点钟就该到了。 有那么远? 三十五公里。 我们怎么走呢?这样的雨里我们需要个罗盘。 不用。划到贝拉岛,然后在马德雷岛的对面顺着风走。风力会把你们带到帕兰萨,你会见到灯光,然后就上岸。 也许风会改变方向的。 不会,他说。这种风会这样刮上三天,是从莫特罗尼那儿直吹过来的。这儿有个罐子舀水用。 我现在付给你一些船钱吧。 不,我宁愿碰碰运气。如果你过去了,能付多少就付多少。 好吧。 我想你们不会淹死。 那就好。 朝着湖那边顺着风走。 好的。我上了船。 他弯下身子把船用力一推,我把桨戳进水,然后抬起一只手挥一挥。酒吧伙计不赞同地挥了挥。我看到旅馆的灯光,把船笔直地划出去,直到灯光看不见了。水流很急,但是我们是顺风。 我在黑暗中划着,风吹着我的脸。雨已经停了,只是偶尔来一阵。天很黑,冷风飕飕的。我能看见船尾的凯瑟琳,但看不见桨划动的水。船轻,划起来不费力。我在漆黑一团的水里划,什么也看不见,只希望快点到帕兰萨。 我们始终没有到帕兰萨。风吹着湖面,黑暗遮住了帕兰萨,我们就那么过去了,岸上的灯光也没看见。当我们最后在比帕兰萨远得多的地方但却离岸较近的地方,看到些许灯光时,那已是英特拉。但是这之前的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没见到任何灯光,也没见到岸,只是在黑暗中随风破浪地、不停地划。有时风浪卷起船只。双桨都悬空了。湖面大起大伏,我不停地划,突然,我们差点儿撞上岸边凸起的礁石,波浪撞击着礁石,激起高高的浪花,随后又倾落下来。我用力调转船头,才又回到湖面上。 我们已经到了湖对面,我对凯瑟琳说。 我们不是要见到帕兰萨吗? 我们已经错过了。 你怎么样,亲爱的? 我很好。 我可以划一会儿。 不,我挺好。 可怜的弗格森,凯瑟琳说。早上她会去旅馆的,发现我们已经走了。 这我倒不大担心,我说,我担心能否在天亮之前和海关警卫能看到我们之前,进入瑞士。 还远吗? 距这里三十几公里。 我划了整整一夜。到后来双手疼得几乎握不住桨。我们的船几次差点在岸边撞破。我所以靠着岸边划,是为了不致在湖中迷失方向,而且节约时间。有时我们的船离岸近得都能看见成行的树、沿岸的马路和路后面的山脉。雨住了,风驱走了云,月光射了出来。回过头去,我能看见黑暗中的长长的卡斯特诺拉岬,那冒着白色泡沫的浪头,那雪峰上的月亮。然后又是云遮月,山峰和湖面都不见了,但是天色亮多了,我们能看见岸。岸看得太清楚了,我又把船划到沿帕兰萨公路的海关警卫看不到我们的地方。月亮再冒出来时,我们能看见岸上山边的白色别墅和树隙间露出的白色公路。我一直在划。 湖面宽了,我们看到了对岸山下的点点灯光,那儿应该是卢伊诺了。我看见了对岸山峦间的楔形峡谷,我想那一定是卢伊诺无疑了。倘若真是卢伊诺,我们的船划得算快的。我把桨拉进来,躺在座位上,我划得太累了,两臂、肩膀、后背和手都又痛又酸。 休息一下喝点酒。这是个伟大的夜,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凯瑟琳说。 我得把船划出浪窝。 我给你拿酒,你休息一会儿,亲爱的。 我把桨收起来,船随风飘着。凯瑟琳打开旅行袋,把白兰地酒递给我。我用小刀拔开瓶塞,喝了一大口。滑润温热的酒咽下去,热气顿时传遍全身,让我觉得暖和而兴奋。白兰地很好,我说。月亮又退到云后面去了,但是我能看见海岸。好像又有一个海峡深入湖中。 你暖和吗,凯? 我好极了,只是有点僵。 你把水舀出去,就可以把脚放下来了。 接着我继续划船,听见桨链的声音和船尾舀水罐的声音。 前面像是个海峡的地方,原来是个又长又高的湖岬,我把船绕过去。湖面现在窄多了,月亮又露出来了,如果海关警察仔细观察,一定能看到湖水中漆黑的船。 你好吗,凯? 我很好,我们到哪儿了? 我想还有八英里。 我继续往前走,右岸上的山峦有一个断裂处,那里地势平坦,海岸很低,我想那肯定是坎诺比奥。我与那里保持了很长时间的距离,因为从现在起我们最有被警卫发现的危险。前面岸边有座圆顶的山峰,我累了,至少要再走五里,才能到达瑞士水域。 让我划一会儿,凯瑟琳说。 我想你不该划。 胡说,那对我有好处,省得身子这么僵。 我想你不该划,凯。 胡说,轻轻地划对孕妇特别有好处。 好吧,你轻轻地划一点,我到后面去,然后你到前面来,过来时扶住船般。 我穿着外衣坐在船尾,领子翻了上来,看着凯瑟琳划。她划得非常好,但是桨太长,干扰她。我打开旅行包,吃了两块三明治,喝了口白兰地。这样精神一振,我又喝了一口。 累了就告诉我,我说,过了一会儿我又说,注意别让桨打到肚子。 如果真是那样,凯瑟琳边划边说,人生或许简单了许多。 我又喝了一口白兰地,然后扶住船般,移到前面。 不,我正划得起劲儿。 回船尾去,我已经休息好了。 好一会儿,借着酒劲,我划得轻松又平稳,后来我划不好了,白兰地烧得我用力过猛,嘴里涌上来恶心透了的胆汁味。 天亮之前开始下毛毛细雨,风不知是停了,还是被沿着湖岸的弯弯曲曲的山峦挡住了。知道天就要亮了,我镇定下来,用力划行。我不知道我们到了哪里,只想着要划进瑞士水域。当天亮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离岸相当近了。我都能看清岸边的岩石和树林了。 那是什么?凯瑟琳问。我停住桨倾听。是一艘汽艇的嚓?嘎声。我把船靠近岸,静静地待着。嚓嘎声越来越近,随即我们看到雨中的那艘汽艇,就在我们船后不远。四名海关警卫在船尾,警帽压得很低,披肩的领子向上翻着,背上背着卡宾枪。在这天清早,他们都像没睡醒似的。他们帽子上的黄颜色和他们披肩上的黄色符号都看得见。汽艇开了过去,消隐在雨中。 我朝湖中心划去,假如离边境太近,岂不是想让沿线的哨兵和你打招呼。我把船保持在刚刚能看到岸的距离,又在雨中划行了三刻钟,这期间我们又听到一次汽艇的马达声,我们一声不响地等着马达声在湖对面消失。 我想我们已经进入瑞士了,凯,我说。 真的吗? 这要等见到了瑞士部队才能确认。 如果我们到了瑞士了,就好好吃顿早餐,瑞士的面包卷、奶油和果酱好极了。 天完全亮了,细雨霏霏,风还在向湖面上吹,冒着白色泡沫的浪头掠过我们冲向湖心。我敢肯定我们现在是在瑞士境内了。岸上的树木闲坐落着许多房屋,离河岸不远的地方是个小村庄,有石头砌的房子、一些建在小山上的别墅,还有一所教堂。我一直朝环岸的道路上看是不是有卫兵,但是一个也没看到。这会儿,道路离湖相当近,我看见一个士兵从一个咖啡馆走出来,他身着灰绿色的军服,钢盔像是德国式的。他脸色健康,留着牙刷似的小胡子。他看着我们。 朝他挥手,我对凯瑟琳说。她对他挥手,士兵发窘地笑笑,也挥挥手。我优闲地划着,划过了村庄的滨水区。 我们一定是在边境内了,我说。 我们得搞清楚,亲爱的。我们可不要再让他们把我们送回去。 边境早已过了。我想这是海关城,我肯定这里是布里萨哥。 那里不会有义大利人吧?海关城总是双方都在的。 战争期间不会,我不信他们让义大利人过境。 我们上岸吃早饭好吗? 好的。 我用力划左桨,把船驶进岸,抓住码头上的一个铁圈,踏上了潮湿的石头,这就是在瑞士的领地了。我系好船,伸手去牵凯瑟琳。 上岸吧,凯,感觉好极了。这不是个伟大的国家吗?我喜欢脚下踏着这领土的感觉。 我太僵了,不能好好感觉。不过它让人觉得是个极好的国家。亲爱的,你体会到我们到了这里,离开了那个该死的地方吗? 我体会到了,我真的体会到了。以前我没有这样地体会过任何事物。 我们到这里了,亲爱的!你真的知道我们到这里了吗? 我们走进一家咖啡馆。 我想他们很快就要来抓我们吧。我说。 别担心,亲爱的,我们先吃早饭。吃完早饭就是被抓也没关系了。况且他们也不能对我们怎么样,我们是英美两国有身分的公民。 吃过早饭,他们搜查了我们。我们在村庄里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去码头取我们的行李。有个士兵在守着我们的船。 这是你们的船吗? 是的。 你们从哪儿来的? 从湖上。 那么我就得要你们跟我来了。 我提着行李,凯瑟琳走在我身边,那个士兵在我们后面走。我们到了老式海关。海关里有个中尉盘问我们,此人很瘦,但是很有军人气质。 你们是哪国人? 美国和英国。 把护照给我看看。 我把护照递给他,凯瑟琳也从手提包里拿出她的。 他检查了很长时间。 你们为什么划着船来瑞士? 我是运动员,我说。划船是我的强项。我一有机会就划船。 为什么来这里? 为做冬季运动,我说。我们是游客,想来做冬季运动。 你们在义大利是做什么的? 我在学建筑,我表妹是学艺术的。 你们为什么离开那儿? 我们想做冬季运动,打仗的时候学不了建筑。 我得把你们送到罗卡诺去,他说。你们可以坐马车去,一个士兵跟你们一同去。 好的,我说。船怎么办? 船没收。你们旅行包里有什么东西? 他检查了我们的两个手提包,把那瓶白兰地拿了起来。和我们喝一杯吧?我问他。 不,谢谢。他挺直了身子。你身上有多少钱? 二千五百里拉。 他显得很赞许。你表妹有多少? 凯瑟琳有一千二百多里拉。中尉很满意。他对我们不那么傲慢了。 这个士兵会带你们去罗卡诺,他拿着你们的护照,很抱歉,但是必须这么做。我真希望罗卡诺那里会给你们签证或是许可证。 这是个伟大的国家,我对凯瑟琳说。 真实际。 非常感谢,我对中尉说。他挥挥手。 我们乘马车去罗卡诺,那个士兵和车夫坐在前面。在罗卡诺,他们很客气地盘问我们,因为我们有护照又有钱。我想对我所编的故事他们连一个字也不会信,这种盘查很傻,但是就像在法庭上,你并不指望什么合理性的事,你要的是合乎法律,因而就坚持这一点而无需解释。况且我们有护照,又有消费能力。这样他们就给了我们临时签证,这种签证随时都可以取消,我们无论去何处,都需向警方报告。 我们想去哪儿都行吗?是的。我们要去哪儿呢? 你想去哪儿,凯? 蒙特罗。 你们去蒙特罗错不了,第一个官员说,那儿气温爽快又美丽,做冬季运动又不要走很远。 如果你们真是要做冬季运动,第二个官员说,你们应该去恩加丁或是麦伦。对于让你们去蒙特罗做冬季运动的建议,我得表示反对。 在蒙特罗上方的莱沙力特有各种最出色的冬季运动。蒙特罗的倡导者瞪着他的同事。 先生们,我说,我恐怕得走了,我表妹很疲倦,我们暂定去蒙特罗巴。 祝贺你,第一个官员与我握手。 我相信你离开罗卡诺会后悔的,第二个官员说。无论如何你到了蒙特罗,要向警方报到。 警力不会给你们带来什么不愉快,第一个官员向我保证。你会发现所有的居民都非常礼貌友好。 多谢你们二位,我说。对你们的劝导,我们十分感激。 再见,凯瑟琳说。多谢你们二位。 我们向外走时,他们向我们点头,那个罗卡诺的倡导者冷淡一些。我们走下台阶,上了马车。 我们要好好睡一觉,可怜的凯,你熬了一整夜。 我过得挺快活。凯瑟琳说。 你能体会到我们是在瑞士吗? 不,我只怕一觉醒来发现这不是真的。 我也是。 这是真的,不是吗,亲爱的?我不是赶到米兰车站为你送行吧? 我希望不是。 别那么说,吓着我,或许我们就是要去那儿? 我头昏眼花的什么也不知道。我说。 我看看你的手。 我伸出两手,上面都是泡。 我胁部可没窟隆。我说。 别亵渎。 我觉得很累,脑子里模模糊糊,高兴劲儿都没了。马车沿着街道走着。 我搞得头昏眼花,我说。今天就像是一出喜剧,或许是我饿了。 你只是累了,亲爱的。会好起来的。马车在大都会旅馆前停下,有人出来提我们的行李。 我们跟着提行李的服务员进了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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