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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战地春梦 海明威 5599 2023-02-05
那是个奇怪的夜晚,我不知道自已期望发生什么,可能会死,可能从黑暗中射来子弹,逼得你狂奔。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我们曾卧在大路边的水沟里,等着一营德国兵走过,他们走了以后,我们便越过公路向北走。我们两次遭遇到德国兵,但是在雨中他们没看见我们。我们从北面走过马定纳,没有看见一个义大利兵,接着不一会儿就走进了退兵的大队列,整夜不停地向塔利曼托走。我没想到是这样的大撤退,全民、全军都在撤。我们整夜的走,走得比汽车还快。我的腿疼,人又累,但是仍然快速走。看来蓬奈洛打算做俘虏是太傻了。根本就没有危险,我们从两支部队中穿行,没出一点事。假如艾谟没被打死,就绝看不出有任何危险。我们在众人眼下沿着铁路走,没人干涉我们。打死艾谟真是意外和不可思议。我想知道蓬奈洛在哪儿。

你感觉怎么样,中尉?皮安尼问道。我们现在正沿着挤满了车辆和部队的道路边上走。蓬奈洛是个傻瓜。你知道,假如战争继续下去,他们会为难他的家属。 战争不会继续下去,一个士兵插话。我们要回家,战争结束了。 每个人都要回家。 我们都要回家。 来,中尉,皮安尼说。他想超过他们。 中尉?谁是中尉?芝麻大的小军官,打倒军官! 皮安尼挽着我的手臂。我还是叫你名字为好,他说。他们可能会闹事。他们已经打死了一些军官。我们超过了他们。 我不会写给他家里惹事的报告。我继续说蓬奈洛的事。 和平万岁!一个士兵大声叫喊。我们回家去。 要是我们都回家去就好了,皮安尼说。你想回家吗? 想。 我们绝对回不了家,我不信战争结束了。

我们回家!一个士兵大声叫喊。 他们扔了来福枪,皮安尼说。他们赶路的时候把枪摘下扔掉,然后就大声叫喊。 他们应该留着来福枪。 他们以为把枪扔掉,就不能让他们作战了。 在夜雨中沿着路边向前走时,我看见许多部队依然佩戴着来福枪,枪从披肩上突出来。 德国军队本来可以追过来,我说。我奇怪他们为什么不追过来。 我不知道,我不了解这种战争。 我想他们必须要等他们的运输队。 天亮之前我们到了塔利曼托河边,沿着涨潮的河边走向所有的人和车辆都要穿行的一座桥。 他们应该守住这条河,皮安尼说。在黑暗中,河水看上去涨得很高。河水打着旋,河面很宽。那座木桥差不多有四分之三英里长,我们沿着河岸走,然后挤入过桥的人群。在比河水只高几尺的桥上,我们在雨中慢慢地过桥,在人群中被挤得紧紧的,一辆炮车上的盒子就在我的面前,我向两边和河水里望望。现在我们不能按照自己的速度走,我觉得很累。过桥并没使我高兴。我想知道,如果是在白天,有飞机来轰炸,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快走过桥了,桥那头的两边站着一些军官和保安警察,照着手电筒。在晚空背景下,我能看见他们的剪影。我们走近时,看见一个军官指指行列里的一个人,一名警察就上前去揪住那人的脖子,把他拉出去。我们要走到他们对面了。那些军官仔细检查队列中的每一个人,有时互相交谈一下,然后上前用手电筒去照个什么人的脸。就在我们要走到他们的对面之前,又一个人被揪出来。那个人是位中校,他们用手电筒照他时,我看见了他袖子上的星徽。他灰白的头发,又矮又胖。警察把他拉到一排军官的后面。当我们面对那些军官时,他们中的一两个人在打量我,然后一个人指着我并且对一个警察说了句什么,那警察就朝我走来,穿过队列边上朝我走来,接着我就感觉到他揪我的领子。

你干什么?我说,一拳打到他脸上。我看见了他帽子下的那张脸,小胡子向上翘着,面颊上淌着血。另一个警察向我冲来。 你干什么?我说。他不回答,他在找机会抓住我。我伸手到背后去解手枪。 你不知道不能对一个军官动手动脚吗? 另一个警察从后面揪住我,把我手臂的关节都弄拧了,我转过身去和他拼,另一个警察就来扭住我的脖子。我踢他的胫骨,用左膝撞他的腹股沟。 他再抵抗就开枪,我听见有人在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想大声叫,但是我的声音并不响,他们把我揪到了路边。 他再抵抗就开枪,一个军官说。带他到后面去。 你是什么人? 战地警察,另一个军官回答。 把他带到后面那些人那儿去,第一个军官说。你们看,他说义大利语有口音。

你也有口音,杂种,我说。 他们把我带到一排军官后面,公路下面河边的一块田地上的一群人那去。我们向那儿走去时,听见有枪声。我看见了来福枪的闪光,听见子弹的爆裂声。我们走到那群人面前。有四个军官站在一起,面对着一个被警察押着的人。旁边那群人也由警察守着。另有四个警察站在审问官旁边,倚着他们的卡宾枪。他们都是戴宽边帽的警察。我被推进了候审的人群。我看着军官们正审着的人,就是那个刚才被拉出队列的胖胖的灰白头发的中校。审问者有着十足的大权在握的义大利人的干练和冷酷,他们处于射杀者不是被射杀者的地位。 哪个旅的? 哪个团? 为什么没有和你的团在一起? 他一一回答。 你不知道一个军官应该和他的部队在一起吗?

他知道。 第一个军官问完了,第二个军官开审。 放那些野蛮人来侵犯祖国神圣土地的,就是你,和像你的这种人。 对不起,我没听清楚,中校说。 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背叛行为,我们才失去了胜利果实。 你经历过撤退吗?中校问。 义大利应该永远不撤退。 如果你们要枪毙我,中校说,请马上开枪别再问了,问得其蠢。他画了个十字。军官们在一起嘀咕,其中一人在车子上写了些什么。 背弃部队,命令枪决,他说。 两个警察把中校带到河边去。中校在雨中走着,一个没戴帽子的老头儿,一边一个警察。我没有看他们枪毙他,但我听到了枪声。他们又在审另一个人。这个军官也是与他的部队离散的,他们不准他解释。当他们宣读判令时,他哭了。警察把他带走时,他也在哭。警察处决他的时候,军官们又在审间另一个人了。我不知道我是该等待审问还是乘机逃脱。我这样子显然是一个穿着义大利军服的德国人。这些审判官都是年轻人,正在救国。第二军正在塔利曼托后面整编,他们正在处决与部队离散的少校以上军官。他们也处决着义大利军服的德国煽动分子。我们站在雨中,一次一个地去受审,然后被处决。到现在为止,他们枪决了每一个受审者。现在他们正在审问一个前线团的上校。又有三名军官被拉到我们这儿来。

我看看那些警察,他们正守着新来的人。其余的都在看着那个上校。我猛地一弯身,推开两个人,低着头冲向河边。我在河边跌了一跤,扑通一声跳进河。河水很冷,我尽可能潜在水里,我觉得水流让我旋转,我在水里待到不能不出来的时候,就浮出吸一口气再沉下去。穿着那么多衣服和靴子,潜在水里并不费力。我第二次浮出水面时,看见前面有块木头,就游过去,用一只手握着它,把头藏在木头下面,一眼都不敢朝上看。我不想看岸边,我朝河边跑时和第一次浮出水面时,他们都开枪了。现在没有枪声了,那块木头在河流中摇晃着,我双手抓住木头,顺水而去,河岸已经看不见了。 水流湍急时你无法知道自己在河里漂了多长时间,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也许很短。天快亮了,我能看见岸边的树丛。我看着岸边渐渐靠近又荡远了,然后又靠近了。我现在漂得比较慢,木头在打旋,河岸跑到我后面去了,这下我知道自己是在漩涡里了。我在慢慢地转,当我再看到岸边非常近的时候,我就试着一只胳膊抱住木头,另一只划水,两只脚踢水,结果一点也没靠近岸。但是我就是拼力向岸边冲,拼力游,河流还是把我冲走了。那时我想就因为我的靴子我可能会淹死,于是便猛烈地摆动手臂和双腿,破水前行。在岸边再次靠近时,我不停地猛烈摆动和游水,伴着怕靴子太重的恐慌,直到碰到岸边。我抓住柳枝,但是没有力气把自己拖上岸,可是我知道我不会淹死了。我在木头上漂流时从没想过会淹死。这番拼命之后,我觉得胃和肺都很难受。待难受的感觉过去,我才上了岸。天已半亮,一个人也看不见,我平躺在河岸上,听着河水声和雨声。

过了一会儿,我起身沿着河岸走。我知道要到拉蒂桑那才有桥过河。我想我大概是在圣维托的对面。我开始计画我该干什么。前面有条通到河里去的水沟,我就朝那儿走去。到现在我还没看见一个人,我就在水沟旁的树丛边坐下,脱掉靴子把水倒出来,然后脱掉外衣,把里面衣袋里的钱包和证明掏出来,拧干外衣。接着又把裤子、衬衣和内衣都一一脱下并且拧干。 穿外衣之前,我把袖子上的布制徽星剪掉,把它们放进里面口袋和钱在一起。钱虽然湿了但还没损坏。我数了数有三千多里拉。我的湿衣服沾在身上,我只好拍打双臂以保持血脉流通。他们在路上拿走了我的手枪,我会把枪套挂在外衣下面。我没有披肩,在雨中备感寒冷。我沿着河堤走,天已经亮了,田野潮湿、低洼,显得那么凄凉。我看到远处有座钟塔耸立在平原上。我走上了一条路,前面有些部队迎面走来,我沿着路边一瘸一拐地走,他们从我身边经过并不理会我。

那天我穿过了维尼西亚平原,我从北走到南,穿过两条铁路线和许多条公路,最后才走到一条铁路线上。那是从威尼斯到的里雅斯特去的干线,路基高高的,很坚实,是双轨。铁轨那头有一个旗站,有卫兵守卫,另一头有座桥,也有卫兵把守。我注意着那两个卫兵,并且在路基上躺下,这样车轨的两边我都看得见。桥上的卫兵朝着我躺的地方走了几步,然后又折回去。我躺在那儿,饥肠难耐地等着火车。在我几乎绝望之后,我看见一列火车开来了。火车头直开过来,越来越近也越慢。我看了看桥上的卫兵,他正在桥上铁轨的那一边走着,火车经过时正好遮住他的视线。我看着车头越来越近,十分吃力地走着,挂着许多节车。我知道火车上肯定有卫兵,想看看他们在什么地方,又不能让他们看到我,所以没看到。火车头几乎到了我躺着的地方了,我看着司机过去之后,就站起来走近掠过的一节节车。假如卫兵注意到我,站在铁轨边上终归好一些。几乎封闭货车过去了,然后我看到了一节低低的露天货车,上面盖着帆布。我站在那儿,几乎等它过去了才纵身跳上去,我抓住把手,弯着身子,爬到与后面一节高高的货车之间的联机上。我想没人看到我。我们几乎正对着桥,我想起了那个卫兵。我们经过他时他看了我一眼,那是个孩子,头上的钢盔太大,我轻蔑地盯着他,他就转开脸了。他以为我是为车上做什么事。

我们过了桥。我拿出小刀割断系帆布的绳子,我抬头看看上面和前方,前面货车上有一个卫兵,但是他正在朝前看。我松开扶手,猛地钻入帆布,我的额头不知撞上什么东西,撞起一个肿块,血流到脸上,但是我还是在往里爬,平躺下来,后来我又转过身把帆布系好。 帆布下面原来是大炮,散着爽人的机油和滑膏的味道。我躺在那儿听着帆布上的雨声和火车走在轨道上的?当?当的声音。有点光线透进来,我就躺在那儿看着那些炮。炮身有帆布套,我想一定是运往第三军前线的。我用外衣袖子蘸着帆布上滴下的雨水,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好不要让人看到生疑。我知道我必须在车到达麦斯特里前下车,因为他们会来取炮,大炮是他们所不能失去和忘怀的。我饥饿无比。躺在平底货车的地板上,伴着大炮,又湿又冷又饿。我终于翻了个身,伏在地板上,头枕着手臂。我的膝盖虽然僵硬,但已让我十分满意。瓦伦丁尼医生的手术做得不错。这次撤退,我一半是靠步行,塔利曼托的一部分路,还是从水上游过来的,都用的是瓦伦丁尼的膝盖。这是他的膝盖,没错,另一个膝盖才是我的。经过医生调理后的机体就不再是自己的。头是我的,肚子里的东西是我的,那地方饿得不行,我觉得在翻江倒海。头是我的,但是不能去用,也不能去想,只能记忆,还不能记得太多。 我能记得凯瑟琳,但我知道在我没把握是否会见到她时去想她,这会让我疯狂。所以我不去想她,只想一点点,伴着慢慢前行的列车的?当声和从帆布中透过来的些微光线,我想像着和凯瑟琳一起躺在货车的地板上。但是你所爱的人被你想像成在这里也没有用。你很清醒、冷静,也很空虚。当一方军队撤退,另一方军队推进时,你就伏在地板上。你失去了救护车和部下,脱离了军队,不再有什么义务。假如百货公司失火,他们枪毙了巡视员,就因为他说话带口音,待那个公司再开张,肯定没有巡视员再回去了。 愤怒与义务都被塔利曼托的河水冲洗干净了,在警察揪住我衣领的那一刻终止了。世间的好人、勇敢的人、镇静的人和明智的人应该得到荣誉,可是没有属于我的任何机会。我希望这列该死的火车能开到麦斯特里,我能吃上东西,不再思想,我必须停止思想。 皮安尼会告诉他们我被枪毙了。他们搜查并没收被枪毙者的证件,他们可拿不到我的证件。他们或许说我淹死了,我想知道美国那边会听到什么消息。因负伤和其他原因死亡。基督,我真饿。同一饭堂的神父现在不知怎么样了,还有雷那蒂,假如他们没有再往后撤,现在大概在波登诺奈。好了,我现在再也看不见他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任何人了,那种生活一去不返了。 我生来就不是善于思想之人。我想要的是:吃饭、喝酒、和凯瑟琳睡觉。也许今天夜里就行?不,那不可能。但是明天夜里总行了,一顿美餐,被单,永远在一起,不再分离。或许得拼命赶去,她要走了,我知道她要走了。我们什么时候走呢?这事得想想。天渐渐黑了,我躺在那儿想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可去的地方倒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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