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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战地春梦 海明威 6511 2023-02-05
第二天下午我们得知,当天晚上将在河上游发动攻击,我们得带四辆车前往。大家都对进攻的细节一无所知。我乘第一辆车,经过英国医院门口时,我告诉司机停车,其他的车也停下了。我下了车,让其他的司机继续走,约好如果我们在通向科蒙斯的道路交叉点上还没有赶上他们,就在那里等着。我沿着车道快步走入会客室,要求见巴克莱小姐。 一会儿,巴克莱小姐随着通讯员下来了。 亲爱的,你今天晚上来吗? 不行。我现在就出发,去普拉伐上面观战。 出战? 我想只能是如此。 你会回来吧? 明天。 她在解下颈上的什么东西。解下后放在我手里。这是圣安东尼,她说。明天晚上来。 你不是天主教徒,对吗? 我不是。可是他们说圣安东尼十分灵验。

我会替你好好关照他,再见。 我回过头去,看见她仍站在台阶上。她朝我挥手,我送给她一个飞吻。她又挥了挥手,我即走出车道,爬上救护车,车开了。圣安东尼放在一个白色的小金属盒内,我打开盒子,把他倒在我的手心里。 我把金链和扣瓣弄闻,套在脖子上,让圣像挂在衬衣内。车子开动时,我能感觉他碰撞着我的胸膛。然而后来我疏忽了他,我负伤后就再也没找到他,或许在伤员包扎站被人拿了去。 我们过桥后一直高速行驶,不一会儿就看见了在前面的那几辆车扬起的灰尘。弯弯曲曲的路上,那三辆车显得很小,灰尘从轮下扬起来,飞散到树木间。我们赶上去,超过了那三辆车,随着拐入上山的路。我们是在靠近河边的山脚下,一路登高,望得见高山顶的北面仍旧被雪覆盖着。我回头看见那三辆车都在登高,车与车之间一片灰尘。我们超过了一列长长的运货驴队,驾车的戴着红色圆筒无边毡帽在驴子边走着,他们是义大利陆军的狙击手。

超出驴队后,路上就空了。我们先爬过一些小山,然后便沿着座绵延颇长的小山肩进入到河谷。道路的两边都有树,透过右边的树隙我能看见河。河水很清,浅浅的,流得很快。我们在山谷里走了很久,然后转弯再往山上爬。山路陡峭,进进退退,穿过栗树林,最后沿着山脊才进入了平坦地带。隔着树木望去,那条隔开敌我两军的河,在远处的下方,泛着阳光,我们沿着山脊顶上那条崎岖的新军用路走,两纵山脉间,我眺望着北方。青翠和黛色交映,雪线以上是阳光照耀下的漂亮的白色。后来,沿着山脊往上走时,我看到了第三座更高的雪山脉。 当我们下了山驶入河边的大路时,天快黑了。 路上拥挤,路面和两侧都有玉蜀黍秆和草席挡着,像是到了马戏场或是土著村庄的入口。我们在草席搭成的隧道里慢慢地行驶,穿过这隧道便是一片光光的空场地,那是原来的火车站站址。那儿的路低于河岸,沿路满是伸向河岸的洞太阳正在西沉,对岸山上奥军的侦察气球在昏暗中映着残阳。我们把车停在一个砖厂后面。煤窑和一些深洞已装备为伤员包扎站,那儿有三个医生认识我。我从与上校的交谈中得知,攻势开始,我们的车一装满伤员,就要沿着有遮掩的路往回开,然后开到循山脊而行的主要道路,那儿有就靠这一个救护站,别的车辆再从那儿把伤员分送走。他希望道路不致太挤,就靠这一条路。砖厂这里有河岸掩护,可以免遭步枪和机枪的火力。河上有座被炸毁的桥,轰击一开始他们要再架一座桥,另外有些部队就从河湾的浅水处渡河。少校身量短小,胡子向上翘着。他曾出战利比亚,军服上有两条表示负过伤等级的条纹。他说倘若战事顺利,他会考虑让我受奖。我说我希望会进展顺利。我问他这里有没有司机们可以安身的大防空洞,他便派了个士兵领我去看。防空洞非常好,司机们都满意,我就在那里同他们分手了。少校请我和其他两位军官一起喝了甜酒。外面渐渐黑了,我问攻击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说天一黑就开始。我回到司机们那里去,他们正在谈天。

我们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救护站?帕斯尼问。 就在我们拐弯的地方过去一点。 那条路肯定恶劣不堪。曼纳拉说。 他们会把我们轰进地狱。 他们都是机械士,厌恨战争。 哪个部队进攻?加沃齐问。 狙击兵。 所有的狙击兵? 我想是的。 这儿的部队不够展开正规进攻。 或许只是帮助分散敌方注意力的。 士兵们知道谁担任进攻吗? 我想他们不知道。 他们当然不知道,曼纳拉说。他们要是知道了,就不肯进攻了。 他们会进攻的,帕斯尼说。狙击兵都是傻瓜。 他们既英勇又守纪律,我说。 他们胸部宽,身体壮,但是依旧是傻瓜。 假如人人都不进攻,战争就会结束了,曼纳拉说。 投弹兵不一定是为了反战,他们胆怯。所有的军官出身都那么优秀。

狙击兵也有临阵脱逃的事,现在他们想忘记。 你不该让我们这样谈论下去,中尉。 我知道你们的谈论怎么样,我说。只要你们开车并且举止 并且这种谈话不要让其他军官听见,曼纳拉补充道。 我相信我们应该结束这场战争,我说。但仅是单方停止战斗是不会终止战争的,如果我们停止战斗,情况只会更糟。 情况不可能更糟,帕斯尼恭敬地说。没有比战争更糟的事。 战败了更糟。 我不这么认为,帕斯尼依旧恭恭敬敬地说。就算我们攻下圣加布雷尔又能怎么样?把卡索、蒙福尔孔尼、的里雅斯特都攻下来又怎么样?到那会儿我们在哪?今天你看没看远处那些山?你也觉得我们能把它们都攻克?除非奥地利军停止战斗。必须有一方停止战斗。我们为什么不停止战斗?如果他们在义大利失势,他们会厌烦而撤军的。他们有他们自已的国家。但是情况并非如此,战争正在进行。

你是演说家。 我们会思想,我们能阅读,我们不是庄稼汉,我们是机械士啊。就是庄稼汉也知道别信战争,人人都恨这场战争。 统治阶级愚笨,不能认识任何事,永远不能。这就是这场战争的起因。 他们还发战争财。 他们中的大多数不属于这种情况,帕斯尼说。他们是因为太笨了,毫无目的的打仗。 开饭的时间到了吗?中尉。加沃齐问。 我去看看,我说。戈丁尼站起来和我一起走了出去。 我们穿过砖厂,来到伤员包扎总站。入口上面有一些绿树枝作遮掩,晚风把太阳晒干的树叶吹得沙沙响。里面有灯,少校正坐在箱子上打电话。一位上尉军医说,进攻的时间已经提前了一小时。他给我一杯白兰地,我看着用木板搭的台子,在灯光下闪亮的器械、盆子和带瓶塞的瓶子。戈丁尼站在我身后,少校打完电话站了起来。

进攻现在开始,他说。还按原订时间。 外面一片漆黑,奥地利军的探照灯光在我们后面的山上移动。那时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我们后面的所有大炮都开始轰击。 一发大炮弹落下,在砖厂外爆炸,又一发炮弹炸响,你能听到爆炸声中砖头和泥土雨水般倾泻的声音。 外面有什么东西被放到入口旁边。抬东西的一个人朝里望望。 把他抬进来,少校说。你们怎么了?想要我们出去抬吗? 那两个抬担架的把伤员抬了进来。 我和戈丁尼跑步穿过砖厂,一发炮弹在河岸边爆炸,接着又是一发,我们连声音都没听见,它就已经飞来了。我们立即卧倒,在闪光的爆炸和火药味中,听着弹片的呼啸和砖头的下落。戈丁尼跳起来朝防空洞跑,我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奶酪,奶酪光润的表面蒙上了砖灰。防空洞里的三个司机都在靠着墙吸烟。

晚饭来了,爱国者们,我说。我把干酪切成片放在面条上,把面条举起有一胳膊高它才散开,我把面条送进嘴,就着奶酪和酒。味同绣铁,我把饭盒递给帕斯尼。 他们都在吃。外面有炮弹落地,地面都震动了。 不是四二○就是迫击炮,加沃齐说。 山上没有四二○口径的,我说。 他们有很大的斯科达炮,我看见过炮弹坑。 三五○。 我们继续吃饭。忽然一声咳嗽似的结束音,就像火车发动时的卸单首,接着是又一次震撼大地的爆炸。 这个防空洞不够深,帕斯尼说。 这是个大迫击炮。 我吃完最后一片奶酪,喝了口酒。在杂乱的声音中间,我又听到了一声咳响,接着是哒|哒|哒|哒的声音,然后一道闪亮,像日王局炉的门突然打开,狂风呼啸着,由自转红地吼叫着、吼叫着。我使劲呼吸但是喘不上气,我觉得我的躯体离我而去,在风中飘呀,飘呀。我很快失去了知觉,但是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倘若以为自己刚刚死那可错了。这之后我在空中飘荡,感觉不是向前移而是往后滑。我又呼吸了,我醒过来了。地面被炸烂了,我头的前面是一根炸劈了的横梁。我的脑子在震摇中听到哭声。我想移动但动不了。我听到整个沿岸穿梭着机枪和步枪的射击。劈啪一声巨响,照明弹腾空爆开,浮着白色的光。火箭也相继升空,炮弹声仍在耳畔,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后来我听见身边有人说,我的妈呀!噢,我的妈呀!我又拔又扭最后才把两条腿拽出来,然后转过身摸到他,是帕斯尼。我一碰他,他便叫。他的两腿朝着我,我在黑暗和炮光中看到那两条腿从膝盖以上起就炸碎了,一条腿不见了,另一条腿仅靠筋和一些裤子布连着。残肢抽搐抖动着,好像全不相连。他咬着手臂呻吟着,噢,我的妈呀,我的妈呀,接着又说,圣母玛利亚,天主救你。圣母玛利亚,天主救你,噢,耶稣杀死我基督杀死我,我的妈呀,我的妈呀,优美的玛利亚杀死我吧。结束这一切,结束,结束吧。过了一会儿,他安静了,咬着他的手臂,腿的残肢抖动着。

担架兵!我把手作成喇叭状大声叫。担架兵!我试着接近帕斯尼,好给他的腿用上止血带,但是我动不了。我再挣扎一下,我的腿动了一点儿。我可以用手臂和胳膊肘把身子朝后拖。帕斯尼现在不出声了。我坐在他旁边,解开他的绑腿,这时我发现没有必要再为他做止血带了,因为他已经死了。我肯定他已经死了。还有三个司机得找出来。我坐直身子,头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就像洋娃娃眼睛里的重物在我眼球后面敲击。我的双腿又暖又湿,鞋子里也是这样。我知道自己负了伤,俯身去摸膝盖。我的膝盖不在原来的地方了,降到胫骨上去了。我把手在衬衣上抹干,一盏浮标灯缓缓地倒下,我看着自己的腿,内心充满恐惧。噢,上帝。我说,让我离开这里吧,有人架起我的肩膀,另一人抬起我的腿。

我是曼纳拉。我们去找担架,可是一个也没有。你怎么样。中尉? 戈丁尼和加沃齐在哪里? 戈丁尼在包扎站裹绷带,加沃齐抬着你的腿,搂住我的脖子,中尉。你伤得重吗? 伤在腿部。戈丁尼怎么了? 他没事儿。那是一发大迫击炮弹。 帕斯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 一发炮弹就近落下,他俩就地卧倒,把我摔在地上。对不起,中尉,曼纳拉说。接住我的脖子。 到包扎站之前,他们又把我摔下来一次。 你们这两个狗养的,我说。 对不起,中尉,曼纳拉说。我们不会再摔您了。 黑暗中,许多人躺在包扎站外面的地上。伤员被抬进抬出。当帘子掀开,他们把人抬进或抬出时,我看得见包扎站里的灯光。死人放在一边。军医们把袖子卷到肩膀,浑身是血,像屠夫一样。有些伤员吵吵嚷嚷,但大多数伤员悄然无声。风吹打着包扎站门上用作掩蔽物的树叶,夜越来越冷。担架兵不断地进来,放下伤员,又去抬运。我一到包扎站,曼纳拉便找来一个中士卫生员,把我的两腿裹上绷带。他说伤口里进了太多泥土,所以出血不多。戈丁尼不能开车了,曼纳拉说。他的肩膀和头部都负了伤,本来他没觉得怎么样,现在肩膀变僵硬了。他正坐在一面砖墙的旁边。曼纳拉和加沃齐各自驾车运伤兵去了。他们还能开车还不错。那英国人带来三辆救护车,每辆车上两个人。面色苍白、满是病容的戈丁尼把他们的一个司机带到我面前。英国人俯下身子。

他们告诉我你失去了两个司机。 是的,一个死了,另一个是带你来的那位。 运气多糟。你想要我们为你们开车吗? 我也想请你们帮助。 我们会好好爱护车辆,然后开回你们别墅。二○六,是吗? 是的。 那是个可爱的地方。我见过你,他们说你是美国人。 是的。 我是英国人。我必须想办法让你离开这儿。我去找当军医的,带你和我们一起回去。 他一步步小心地从伤员之间迈到了包扎站。一会儿,包扎站前的帘子掀开了;两个担架兵随着那个高个子的英国人走了出来。他把他们带到我身边。 这就是那位美国中尉,他用义大利语说。 我还是等等吧,我说。这有许多伤得比我厉害的,我没事。 算了,算了,他说。别再充大英雄。然后他又改用义大利语:把他抬起来当心他的腿,他的腿很疼。他是威尔逊总统的嫡子。他们把我抬进包扎站。那里面所有的台子上都在做手术。那个小个子少校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们,他认出了我,挥了挥手术钳。 我来护理这位美国中尉,一名上尉军医说。他们把我抬上手术台,手术台上又硬又滑。那里药品味和血腥味刺鼻。他们脱去我的裤子,上尉军医开始检查并口授,上士助手记录。左右大腿、左右膝盖和右脚多处皮肤有伤。右膝右脚深度受伤。头部撞伤。他用探针探一下疼吗?天哪,当然!他接着口授,头骨可能骨折了。是在岗位上受伤的。这句话可以让你和军事法庭的自创伤脱离关系,他说。要喝一点白兰地吗?你是怎么伤成这样的?你当时想干什么?自杀?我把伤口弄干净点,把脏物冲出来,然后再包上。你的凝血功能真好。 上尉弄得非常疼,把肌肉组织都分离开了。你真的中了迫击炮弹吗? 我竭力忍住不动,皮肤被切开的时候,胃再抽动,我想是的。 上尉军医正专注他所找到的东西,敌方迫击炮弹碎片。假如你愿意,我再探查出一些,但是并不必要。我把这都搽上药,痛吗?好,这和以后的感觉比起来就算不了什么了。疼还没开始呢?给他一杯白兰地,刺激减轻疼痛。情况还好,假如不感染你就不必担心。你的头怎么样? 糟透了,我说。 我猜你还有头骨骨折。我给你包扎起来。别让头来回晃。他用绷带包我 的头。动作麻利。好了,祝你好运,法兰西万岁。 一会儿。英国救护车到了,他们把我放到担架上,把担架抬到救护车的高度,然后把它推了进去。那里还有另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我能看见绷带外面露出的像蜡一样的鼻子。他的呼吸非常沉重。还有一些担架,放在上面的吊带上。我们上路了。我躺着不动,伤口很疼。 救护车沿路攀行。运行得很慢,有时停下,有时先倒车再转弯,后来挺快地往上攀。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往下滴。起初有节奏地缓缓滴下,后来竟像小溪似地流下来。我高声叫司机,他停下车,从他座位后面的孔往里望望。 怎么了? 我上面那副担架上的人,血流不止。 我们离山顶不远了。我自己也没办法把担架抬出来。他继续开车,血流依旧。黑暗中我无法看清血是从上面帆布的什么位置流出来的。我试着把身子挪开,斜向一边,让血不要滴到我,已经流到我衬衣里的血又暖又黏。我身上发冷,腿又疼,十分难受。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上面的帆布动了动,担架上那个人把身子移得舒服点。我想他已经死了。 血缓缓地落下,就像落日后的冰柱滴下的水。夜间上山的车里冷森森的。到了山顶救护站,他们把我上面那副担架抬了出去,又放上了另一副。我们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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