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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魂断威尼斯 托瑪斯.曼 15072 2023-02-05
留宿在丽多岛上的第四个星期,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观察到周遭有些不寻常。首先,对他来说,在这种盛夏时节,旅馆住宿率应该提升,而不是像这样下降,更奇怪的则是说德语的旅客似乎已销声匿迹,无论在餐桌或海滩上,最终都只听到外国人的声音。某天,他从如今经常造访的理发师那儿听到一些话,令他心生纳闷。理发师提到一家德国人,在这儿只待几天就动身回去,接着带着闲聊、逢迎的语气说:您会留下来吧,先生!您不怕瘟病。阿申巴赫直视着他。瘟病?他重复地说。那多嘴的家伙顿时安静了下来,假装正忙着没听到。被问急了,便答说实际上他什么也不知道,然后东扯西扯岔开话题。 那是中午的事,午后,阿申巴赫在无风的炎炎烈日下搭船到威尼斯,一股疯狂劲促使他跟踪随着女教师走上通往汽船码头那条路的波兰姐弟。他在圣马可并未见到他心仪的人,但当他坐在广场荫凉处的铁脚圆桌旁喝茶时,突然闻到空气中有股特殊的味道。这味道似乎已在空气中存在好些天,但他始终未曾察觉。这股甜甜的药水味,令人想起伤痛、疾病或可疑的清洁工作等等。他想了一想,终于认出那股味道,用完餐点后,他离开那个对面有教堂的广场。那味道在街角变得更浓,街头各处都贴有印刷告示,警告居民说由于天气关系,若食用牡蛎、贝类,或使用运河的水,将导致特定的肠胃系统疾病。这些公文明显地避重就轻。人群静默地聚集在桥上、广场上,外国人夹杂其间,徘徊不去。

阿申巴赫向一位倚在两边摆满珊瑚项链以及人造紫晶饰品的门旁的商店主人探询有关那致命味道的消息,那人以沉重的目光打量他,瞬即转换成轻松的表情。只是预防性措施,先生!他比着手势回答:这是警方的命令,不得不遵守。气候闷热,西洛可风对健康有害。总之,您晓得,也许是一种过度担心阿申巴赫向他致谢,继续往前走。如今连在回丽多岛的汽船上,都闻得到杀菌药水的味道。 回到饭店后,他随即走向大厅的书报桌,取来报纸翻阅。在外文报纸里他没看到任何消息,来自他本国的报纸则登了疫病的传言以及不明确的数据,也提出官方的否认但质疑其真实性。这就解释了为何德国人和奥地利人离开这里的原因。其他国家的人们显然还一无所知,未曾猜疑,也毫不关心此事。不能说!阿申巴赫激动地想着,一面将报纸扔回到桌上。这事不能说!但同时,他对外界即将发生的险境却感到满意。因激情和罪恶一样,与安定的秩序及日常生活的安逸并不相称,对任何中产阶级社会结构的瓦解、世上各种困惑与苦闷,它必然都欢迎,因它期待着也许能从中得到好处。因此,他对于当局力图掩饰威尼斯肮脏巷弄中所发生之事的动作,内心颇感欣然。这个城市邪恶的秘密和他自己的秘密之间产生了交集,他也得尽力保存它;因为这个陷入情网的人不担心别的,就怕达秋离开,且惊恐地意识到此事一旦发生,他不知道日子该如何再过下去。

这几天,他对按照平日的惯例及好运来亲近这位少年,已不再感到满足,他开始尾随他、跟踪他。例如波兰人一家从来不在星期天出现于海滩上,他猜是到圣马可去望弥撒,于是急忙赶到那边。他从广场上的眩目阳光中走进圣殿金碧辉煌的幽暗,发现他失去的那人伏在教堂的祷告台上做礼拜。他站在后方有裂纹的马赛克地板上,混在那些跪着的、喃喃祈祷的、画着十字的信徒们之间,东方风格的教堂的富丽堂皇,令他感受深刻。身穿装饰华丽的法衣的神父一面走动着、忙着,一面颂经,香雾冉冉上升,缭绕在神坛上微弱的烛光中,浓郁的奉献气息似乎隐隐地混入另一种味道是那病着的城市的味道。阿申巴赫在香雾及烛光摇曳中,看到前方那美少年回过头来,探寻他,看到了他。

当群众自敞开着的门蜂拥而出,走到明亮的、鸽子成群的广场时,被迷惑的那人躲在前厅一角,潜伏着,等待着。他看到那家波兰人离开教堂,看到姊弟们恭敬地向母亲告别,那母亲便转由小广场回家。他清楚地眼见那美少年、有如修道院出身的姊姊们以及女教师,走上右方穿过钟塔大门的路,走向商业区;他让他们走在自己前方几步,当他们在威尼斯散步时,他偷偷地跟着他们身后。 他们止步时,他只好停下来,有时为了让转身回头的他们走过,他还得溜进小餐馆或庭院中。某回他跟丢了,又热又累地在桥头上和肮脏的死巷中寻找,忍受了好几分钟生不如死的痛苦,忽然又在一条无法回避的狭路和他们正面相逢。但不能说他因此受苦,他的神智与心灵就像中了毒,脚步则听凭魔鬼的指示,而魔鬼的癖好,就是践踏人类的理智和尊严。

有回达秋和他的姊姊们在某处搭上凤尾船,他们上船时,阿申巴赫躲在某个门廊或喷泉后头;他们的船一离岸,阿申巴赫就立刻照做。他压低嗓子急促地告知船夫,若他能暗中跟着现在正在前方转角处拐弯的那艘凤尾船之后并保持适当距离,就会付他一大笔小费。当那见猎心喜的船夫调皮地用同样低沉的声调回答他,保证会为他好好效劳时,他简直喜出望外。 他靠在黑色的软垫上,身子随着船只的滑行摇摆,跟在另一艘漆黑的尖首小船后头,那是他心之所系。有时他看不见小船,便感到难受且不安,但带领他的人颇精于此道,总是懂得如何灵巧操作,经由横渡或抄近路,将那船儿再度带回眼前。空气闷臭,炙热的阳光穿透令天空变得灰沉的雾气,河水汩汩作响地冲激着木头和石块。凤尾船船夫半带警告半带欢迎的呼声,远远地自幽静的水道迷宫传来,产生奇特的回响。一朵朵散发着杏仁香气、白色及紫色的伞状花朵,挂在高处小花园倾颓的墙垣上。阿拉伯风格的窗棂隐约可见,教堂的大理石石阶延伸至河水中,一个乞丐蹲在那儿展露苦相,将其帽子伸往前方,眼睛翻白,有如瞎子一般。还有个卖古玩的小贩,在破旧的小店前,以卑躬屈膝的姿态招徕过路客人停留,企图拐他们上当。这就是威尼斯,这讨人喜欢而多疑的美女这半是神话、半是旅客陷阱的城市,它腐臭的空气中,艺术曾一度盛绽,音乐家在这儿谱出重要而诱人入睡的乐章(注一)。对这位探险家来说,他的眼睛似乎酣饮着当时的华美,双耳则为那音乐所诱惑。他也想到这城市正生着病,但这秘密却为了商业利益而被掩藏。他更加毫无节制地紧盯着漂在他前方的凤尾船。

就这样,这头脑发昏的人除了无时无刻地追随他渴求的对象之外,什么都不知也不想,对方不在时他就空想着,像坠入情网的人们那样,甚至对着影子倾诉衷曲。孤寂、身处异乡,加上近日他深深的陶醉,鼓舞并说服他不怕犯错也不再怯于体验最荒诞不经的生活。于是,有天他很晚从威尼斯回来,在饭店二楼那美少年的房间前停住,将前额全然沉醉地抵在门枢上,立在那儿许久舍不得离开,不顾自己这么疯狂行径是否引起别人的讶异或关心。 然而,他并非全然没有静下来稍稍恢复理智的片刻。这是怎样的一条路啊?那时他会困惑地想:我到底走上了怎样的一条路啊?像每个有天赋的人一样,他颇以自己的家世为荣;当他生命中有所成就及荣耀时,他总是想起祖先们,他立志要得到祖先们的认可,令他们满意,且赢得他们的赞赏。即使身陷如此不堪的经历、被如此异常的激情所牵制,此时此地,他还是想到他们。想到先人们天性上的风度端庄以及阳刚磊落,他黯然苦笑。他们会怎么说?真的,当他们看到他整个生活竟与他们完全背离乃至堕落,会怎么说呢?他自己年轻时,曾一度本着祖先们的中产阶级精神,对这种屈服于艺术魔咒的生活颇不以为然,然而他如今过的日子,本质上与之又多么相像!他也曾尽过义务,也曾严守纪律,或像他们一样,担任过军人及战士因为艺术就是一场战役,是一场令人心力交瘁的争斗,如今人们在其中无法维持太久。这是一种征服自我的生活,尽管如此,它也是艰辛、不可动摇而严峻的生活,他使其成为微妙的、合乎时代意义的英雄主义的表征,他大可称之为有大丈夫气概的、英勇的生活。对他来说,主宰着他的爱神似乎因某种缘故,特别适合或偏爱这种生活。爱神对最英勇的民族不是另眼相看吗?是啊!人们不是说爱神是透过其英勇,在他们的城市中茁壮吗?昔日有无数的战争英雄服膺神的引领,因系神的旨意,便无所谓的受辱,但怀有其他目的之懦夫行径,则将遭到谴责:下跪、发誓、苦苦哀求、低声下气这些绝不会使爱人者蒙羞,反而更能为他赢得赞誉。

这被迷惑的人如此地坚信着,借之激励自己并维持尊严。同时,他对威尼斯城内的肮脏事件,也时时刻刻记得并持续关注。外在世界的冒险,暗中与他内心的冒险汇在一处,令他的激情滋长出一种空泛而狂妄的希望。为了得知瘟疫最新、最确定的状况与进展,他在城中各家咖啡馆仔细翻阅来自他本国的报纸,它们已在饭店大厅的阅览桌上消失多日。声明与取消交互更迭,病患和死亡数目累积到二十或四十个,一百个,甚至更多。但紧接着报上若非否认有疫病发生,也推说只是少数被隔离的境外感染。字里行间不乏警告性的怀疑,或对当局玩弄危险把戏的抨击,但就是得不到证实。 然而这位孤寂的人自认有特殊权利得知事实真相,尽管不可能成功,他还是经常向那些知情人士刺探,后者因必须对此保持缄默,只好被迫说谎他从中得到一种奇妙的满足感。某天早膳时,他在大餐厅里和那位个子矮小、步履轻盈、身穿法式长大衣的经理谈起。当时他正在就餐的人们之间问候致意并照看,也在阿申巴赫的桌旁停下来寒暄几句。到底为什么?客人用一种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口气问。这阵子威尼斯城里到处都在消毒,这到底是为什么?不过是警方的例行公事罢了,这虚伪的家伙答道:在这么具有繁殖力且异常闷热的天气,任何对大众健康不完善或有所危害的事,都有可能发生。这只是为了确实地尽责并及早预防罢了!这倒要表扬警方呢!阿申巴赫反击地回答。经理对他发表几句有关天气的谈论之后,便离开了。

就在当天的晚餐之后,有一小队街头卖唱的艺人,从城里来到饭店的前花园演出。那两男两女站在吊着弧光灯的铁柱下,被灯光照得白亮的脸朝向大露台,度假的游客坐在那儿喝着咖啡、冷饮,一面欣赏他们表演民俗歌舞。饭店里的员工、电梯员、侍者与办公室职员,纷纷来到大厅门边倾听。热衷于享乐的俄国一家人,将藤椅摆在花园中,以便离表演者近些,他们高兴地围坐成半圆形,一个包着头巾的年老仆妇站在主人身后。 曼陀林、吉他、手风琴和一把咿咿呀呀地发出颤音的小提琴,在这些江湖艺人手中奏着音调。器乐结束之后,接着是声乐,较年轻的那位女人以尖锐刺耳的声音,和一个甜美的假声男高音合唱缠绵动人的爱情二重唱。但毫无疑问地,真正有才能、同时也是乐团领队的,是另一个男人,他是位吉他手,也是个喜剧男中音,不太出声,但颇富模仿才能,非常具有喜感。他不时地抱着那个大乐器走离其他团员,冲上露台,人们对他的搞笑报以热烈笑声。园中的俄国人尤其喜欢这种带着南国风情的机灵,便借着鼓掌喝采,使他表演得更起劲、更有信心。

阿申巴赫靠近栏杆坐着,不时用他面前那杯闪着红宝石光芒的石榴苏打润湿他的嘴唇。他的神经急切地接收了那些哼哼唱唱以及庸俗而缺乏生气的旋律,因为激情会麻痹人的审美能力,会令他愉悦地全心全意看待那些在头脑清醒时付之一笑或不屑一顾的事物。他的表情因那丑角的活蹦乱跳而保持着僵硬甚至痛苦的微笑,他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但内心却因专注某事而紧绷着离他仅仅六步之遥的地方,达秋正斜倚在石栏杆上。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件晚餐时曾穿过的、有腰带的白色套装,带着一股必然的、与生俱来的优雅,左前臂搁在栏杆上,两腿交叉,右手支着臀部;他带着几乎没有笑容、纯粹出自淡薄的好奇心并基于礼貌的表情,观看下方这些流浪歌手。他偶尔会直起身子,稍稍纾展胸膛,然后以优美的姿势地将白色上衣往皮带下方拉一拉。然而,这年长者既得意又忐忑不安而惊慌地察觉,他有时会转头越过左肩望向那爱慕他的人坐的地方,视线有时沉缓犹豫,有时则迅速而突然,似乎想要出其意表。由于羞愧的焦虑所迫使,这被迷惑的人控制住自己的视线,不敢接触他的眼睛。露台上坐着那些照顾达秋的女人,陷入情网的这人担心会引起她们注意,受到她们的怀疑。没错,之前在海滩上、饭店大厅里,以及圣马可广场上,他好几次注意到她们把达秋从他身边唤走,要孩子和他保持距离。他觉得自己受到严重冒犯,他的自尊因此承受莫名的苦恼,但他本着良知隐忍下来。

这时,吉他手开始自弹自唱一首多段式的独唱,这是目前在义大利全国风靡一时的流行小调。当他戏剧性十足地唱完整段之后,团员们就接唱并用所有乐器演奏副歌。这人体形虚弱,面容精瘦憔悴,没和他的团员们站在一起,颈后有顶破旧的毡帽,一蓬松乱的红发露在帽沿外。他站在砂砾地上,放肆地撩动琴弦,朝露台上打趣地高歌一首速度飞快的说唱调,额上因用力使劲而青筋毕露。他不像威尼斯本地人,比较像来自那不勒斯的丑角,半似皮条客半似伶人,粗鄙而狂妄,危险但有趣。那原本听来只是有些愚蠢的歌词,透过他的脸部表情以及肢体动作,经由他挤眉弄眼以及舌头在嘴角滴溜溜地打转,在他的口中变得不太一样,甚至有些刺耳。他进城穿的服装那运动衫的宽松领口中,露出瘦削的脖子,上有大得出奇、裸露在外的喉结。他那苍白、鼻子扁塌、没有胡子而难以判断年龄的面容,因挤眉弄眼以及扮鬼脸而变形,怪异的是他那灵活的嘴巴龇牙而笑的模样,并不符他的红眉之间那两道深刻的纹路给人的固执、专横甚至狂妄的印象。然而真正引起这位孤寂者特别对他深深关注的,是他观察到这可疑的人物身上似乎带着某种可疑的味道。每当副歌再度响起时,这位歌手就装疯卖傻、到处握手,搞笑地在四周绕一圈,之间他偶尔会趋近阿申巴赫的座位,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就有股强烈的石炭酸味,从他的衣服及身上飘向露台来。

曲子唱完以后,他开始收钱,先从俄国人那儿开始,他们出手大方,他接着走上台阶。表演时他是那么放肆,在露台上却显得如此谦卑。他躬着腰,轻手轻脚地在一张张桌子间奉承着,露出坚实的牙齿谄媚地笑着,但红眉之间的两道皱纹依旧显得咄咄逼人。人们怀着好奇以及些许嫌恶的眼光打量这个收钱的怪家伙,用指尖儿将铜板投入他的毡帽中,小心翼翼地不想碰触到他。尽管演出相当愉快,但丑角和体面人物们若没保持肢体距离,就会造成尴尬。他认知这点,因此鞠躬哈腰地请求原谅。他带着一股似乎没人留心的味道,走向阿申巴赫。 听着!那孤寂者压低声音近似机械化地说:威尼斯在消毒中,为什么?那滑稽制造者粗哑着声音回答:是警方的主意!先生,天气这么热,又有西洛可风,才有这规矩。西洛可风很沉闷,对健康不利他说话时的神情,似乎纳闷着竟有人会提出这种问题,并张开手掌比了一下,借此表达西洛可风有多沉闷。那威尼斯就没有瘟疫了吗?阿申巴赫自齿缝间极轻声地问。那爱恶作剧的家伙肌肉结实的脸上扮了个好笑又无可奈何的古怪表情:瘟疫?什么样的瘟疫呢?难道西洛可风是瘟疫?或者我们的警方是瘟疫?您一定是在开玩笑!瘟疫?为什么不!这是预防措施,您也知道的!为了应付这种闷热天气可能带来的后果,警方才采取这种措施的!他比手画脚地说。好吧!阿申巴赫简短而轻声地回应,并将一笔可观的小费丢进他的帽中,然后以眼神示意让他离开。他露齿一笑,鞠着躬照做,但还没走到台阶处,就被两个饭店职员拦住,紧挨着他低声盘问。他耸耸肩膀,郑重声明、发誓自己没泄漏任何事。他们见了便放开他,于是他回到花园中,在弧光灯下简短地和其他团员商量之后,再度唱起一首谢幕的告别曲。 那是这孤寂者记忆所及未曾听过的一首歌,一首以他听不懂的方言演唱的活泼曲调,搭配上团员们扯着喉咙齐声伴唱的、笑声格格的副歌。歌词和乐器伴奏在这段副歌中暂停,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节奏规律却又表现得相当自然的笑声,独唱者在此处充分展现其模仿逗趣的本事。现在他和听众间又保持了表演者的距离,便恢复了原先的放肆态度;他无礼地朝露台发出的假笑,是充满嘲弄的笑。主要唱段接近结束时,他似乎极力忍住,呜咽着、声音颤抖着,用手捂住嘴,耸着肩膀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才爆出一阵放纵的大笑。他的笑声是如此的逼真,以致在座的听众都受到感染,在露台上毫无理由地跟着开怀大笑。这使得歌手更加乐不可支,他曲膝拍腿,抱住自己身体两侧,他想补偿自己,不再大笑,转为尖叫,用手指着上头的人,似乎没有比这些笑着的人们更可笑的了。最后,花园中、走廊上的人,甚至连倚在门旁的侍者、电梯员以及仆役们,全都笑了。 阿申巴赫再也无法安坐在椅子上,他挺直身子企图寻求反抗或逃开,但那笑声、那飘散在空中的医院味道,以及近在咫尺的美少年,似乎对他施了梦幻般的咒语,束缚着他的理智与情感,令他不能割舍也无法脱逃。一团混乱之际,他壮起胆子望了达秋一眼,由于这么做,他得以见到对方回视他时,神情也同样严肃,全然相同,似乎呼应另一人的行为和表情,似乎由于那人将自己从其中抽离,他也因此不为周遭气氛所动。这孩子气又互有关联的顺从,如此令人无法抗拒,又如此地令人震撼,使这头发花白的人无法忍住不把自己的脸埋在掌中。他认为达秋有时挺直身子深深地吸气叹息,是因为胸口闷。他病恹恹的,也许活不到老呢!他怀着让陶醉与渴望奇特地得到纾解的客观心情再度这么想,纯粹的同情混着颓废的满足,填满了他的心。 这时街头艺人表演结束正要离开,鼓掌声伴送着他们,他们的领队没忘记以搞笑来妆点其离场。他的打躬作揖和吻手致意颇引人发笑,因此他不断重复这些动作。当其他人已经走到外头,他还在假装倒退着跑且不小心撞到灯柱,因此表情痛楚地弯着腰慢慢走到门口。在那里,他终于卸下丑角不幸的面具,挺直身子,朝露台上的客人们吐了吐舌头,然后溜进夜色之中。浴场的宾客四散,达秋也不再靠在栏杆上,许久之后,侍者们讶异地发现那孤寂者还坐在那儿,没喝完的石榴饮料也还在桌上。夜色渐深,时光流逝。多年以前,他父母家中有一个计时沙漏此刻他似乎又见到这脆弱但重要的小器具,仿佛它就立在眼前。赭红色的沙子无声无息地、细细地流过玻璃瓶颈,上层的沙子即将流光,那儿因此生成一个小小的、急流的漩涡。 就在第二天下午,这位意志坚定的人,在探索环境这方面又踏出新的一步,这次相当成功。他走进圣马可广场的英国旅行社,在柜台换钞之后,他以多疑的外国人身分,向为他服务的职员提出那个生死攸关的问题。那是一位穿着毛料衣服的英国人,还很年轻,头发中分,两只眼睛长得很近,生性看来稳重忠诚,在这奸诈狡猾的南国显得十分奇怪、相当特别。他说:不必担心,先生。不过是个没啥重要意义的措施,这种命令很常见,只是为了预防大热天和西洛可风对健康造成危害当他抬起蓝眼睛时,正好接触到那外国人的眼神,那是一副倦怠而忧郁的眼神,正带着几分轻蔑直视着他的嘴唇。英国人因此脸红,他压低嗓门略显激动地继续说:这是官方说法,他们认为这样说比较有利,跟您说,其中另有隐情呢!接着以其公道自在的言语道出真相。 近几年,印度霍乱的繁殖及蔓延,都有增强的趋势。它发源于恒河三角洲燠热的沼泽,在污秽且人烟罕至、有老虎在茂密的竹林中潜藏的野地及荒岛所生成的恶臭中繁殖。瘟疫持续传染,无比严重地在全印度爆发,向东传到中国,向西则蔓延至阿富汗和波斯;沿着商队所经的大路传播,威胁到阿斯特拉罕,甚至莫斯科。正当欧洲颤抖地害怕这恶魔不知将从哪儿登陆肆虐时,它从海上随着叙利亚商船散播,同时在好几个地中海港口现身,在杜伦和马拉加冒出头来,在帕勒摩和那不勒斯数度正式露脸,而且似乎完全不想离开卡拉布里亚和阿普利亚。义大利半岛北部似乎尚未波及,但今年五月中旬,在同一天之内,威尼斯在一名船夫及一个蔬果店老板娘干瘦而发黑的尸体上发现那可怕的弧菌。这两个病例遭到隐瞒,但一周后就变成十个,变成二十个、三十个,城里各地都有发现。奥地利某省有人到威尼斯来玩了几天,回到他住的小城之后,便因这无庸置疑的症状死去,因此,瘟疫侵袭水都的传言是德文报纸率先披露的。威尼斯当局对此释出答覆,说大众的健康状况再好也不过,并采取必要措施加以防范。但食物可能早就受到污染,蔬菜、肉类或牛奶等尽管遭到否认隐瞒死神在小巷中照样吞噬掉一条条生命。提早来临的暑热让运河河水变暖,对瘟疫的散播也特别有利。没错,瘟疫的感染力受到新的刺激,病原的毒性与繁殖力似乎加倍增强。复原的病例极少,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八十,而且死状可怕,因为他们罹患的是最凶恶、症状最危险的一种,就是所谓的干式霍乱。病患无法再有效利用大量自血管中渗出的水份,不出几小时就枯萎下去,因血液变得像粘稠的沥青一般,在抽搐及声嘶力竭的呻吟中,窒息着死去。偶尔有些病患较为幸运,发病之后仅略感不适就昏过去,从此没再醒来。六月初,市立医院的隔离病房中已无空床,两所孤儿院也人满为患,而新地码头与墓地所在的圣米歇尔岛之间的交通,也变得异常繁忙。然而因为害怕危及公众利益,想到前不久才在市立公园开幕的画展,想到恐慌及恶名将给旅馆、商店等不同观光业带来的巨大损失,对真相的爱好与是否遵守国际公约等等,对这个城市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因此,当局顽固地坚守隐瞒与否认的政策。威尼斯卫生部门的最高长官,一位正直人士,为了此事愤而辞职,取代他的是个擅于见风转舵的角色,老百姓们都知道这件事。因上层腐败加上管理单位的不稳定,以及猝死横扫这个城市所引发的恐慌情绪,带给下层社会某种动荡不安,鼓舞他们黑暗的、反社会的天性,导致放纵、无耻,罪行增加。晚上,人们一反常态地见到许多醉鬼,据说夜间的街头也被恶棍们闹得不安全,抢劫甚至凶杀一再发生。至少有两起案子被查出:表面上看似死于瘟疫的受害者,实际上却是遭亲人毒死。风化行业已达到令人厌恶、过度放纵的形式,这在此地前所未闻,只有义大利南方或东方国度才有这种现象。 根据这些,英国人下了结论。奉劝您,他总结地说:最好今天就走,别再等到明天,看来不出几天,早晚会实施封锁。谢谢您,阿申巴赫说着,便离开那办公室。 广场静立在没有阳光的闷热中,不知情的外国人或坐在咖啡馆前,或站在满地鸽子的教堂前,望着那些鸟儿成群地振翅飞来,竞相啄食他们手中的玉米粒。真相终于得以厘清,那孤寂者口中恶心且心里忧惧,激动不已地在那华丽广场的石砖上踱来踱去。他盘算着一桩纯净且高尚的行为:今晚用餐之后,他可以走近那位戴珍珠项链的贵妇,对她说些打好草稿的话:夫人,请您接受陌生人给您一个其他只顾自己利益的人不会对您提出的忠告和警诫。马上带着达秋和令嫒们离开吧!威尼斯正在闹瘟疫。接着他可以将手搭在那嘲弄之神的工具的脑袋上以示告别,然后转身逃离这个泥淖。但他立刻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认真地想踏出这一步,这将使他走回头路,打回原形,然而失去理智的人最憎恨的,就是变回原来的自己。他想起那座在夕阳余晖里有铭文在闪烁着的白色建筑,他的心灵曾漫游在那些文字光辉灿烂的奥秘之中;想起当时那个奇怪的旅人,那个唤醒他这年长者在年轻时期想到到远方流浪的念头的家伙。一想到回家,想到继续面对慎重、冷静,严谨而充满创作艰辛的生活,他的表情就因浑身不适而扭曲起来。这事不能说!他暴躁地对自己低语。我不能说出这件事!意识到自己的默许及参与,他因此迷醉,宛如少许的酒便令疲惫的脑袋迷醉一般。他心中疯狂地浮现出那受苦城市的荒凉景象,令他燃起一道希望,不可言喻,毫无理智,充满无限的甜蜜。他不久前所想着的安乐舒适,哪能与这些期待相比?艺术与道德,哪比得上混乱所带来的好处?他决定保持缄默并继续待下去。 那晚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若所谓的梦,是肉体滞留的心灵经验,在沉睡时发生,自成一体,感受逼真,但只是旁观事件发生与场景更换,自身并未参与。背景不过是他的心灵,事件自外界强行侵入,突破他心灵深处的防线,且在穿越之后,反过来蹂躏并破坏其存在与一生心血。 最初是恐惧,恐惧与欲望,对即将发生的事怀着惊骇的好奇。夜色深沉,他宁神谛听,远方传来一阵骚动,喧闹吵杂,沙沙作响、轰隆轰隆的闷雷声,夹杂着尖声欢呼以及某种带着拉长的呜呜声的嚎叫,逐渐向他逼近。一道深沉悠扬而连绵持续的笛声伴随着,而且极端甜美地淹没了所有的声音,侵入人的脏腑,施下伤风败俗的魔咒。他想到一个名词,虽然黑暗,却正好用来称呼这即将降临的:异教之神!烟熏熏的火焰正在燃烧,他认得那片山林,颇像他乡间别墅那一带。在穿透烟雾的亮光中,从森林茂密的高处,在树干与长满青苔的石砾堆之间,像旋风般翻天覆地滚来,有人,有动物,一大群,来势汹汹的一帮子,肢体、火焰、喧嚣与东倒西歪的圈舞,泛滥在那片土地上。女人们被绑在腰间的过长的毛皮袍裙绊住,高举铃鼓在呻吟着后仰的头上摇晃,挥舞着火星四射的火炬和出鞘的匕首,手中握着吐着信的蛇,或双手捧着奶子嘶喊。额上有角、披着兽皮且皮肤毛茸茸的男人,俯着头,举起胳膊和大腿,使劲地敲锣打鼓。皮肤光滑的孩子们则拿着缀有花环的小棒赶羊,他们紧攀住羊角,随着羊只的跳跃高兴地被拖着走。这群狂欢的群众最后都呼应着那柔和绵长的呜呜声而嚎叫,甜美同时狂野,从来没人听过。它像牡鹿的鸣叫声般在空中回荡,人们狂野欢欣地以许多声音应和,相互追逐着跳舞及摇甩肢体,永不让那声音止歇。但穿透并控制着所有声音的,依然是那深沉而悠扬的笛声,它不也诱惑了他这个被迫经历此事的人,毫不知耻地等待着盛大献祭的酒宴与高潮?他极度憎恶及惊惧,想保护自己的信仰不受异端、不受那自持与自重之心灵的仇敌影响的意志非常真诚,但那喧嚣与嚎叫在山壁间回荡加剧,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强到令人心神迷醉的地步。霾雾折磨着他的感官山羊的腥臭,人们的喘息味儿,死水发出的腐败气味,还有一股味道,很熟悉:和创伤与流行病有关。他的心随着击鼓声颤动,脑袋一阵昏眩,怒气攫住了他,令他盲目,且欲火焚身,恨不能去参加祭神的圈舞。那木质的、巨大而淫猥的神像被展示并高举,人们更放纵地呼着信号。他们口角带着泡沫咆哮,用粗俗的姿态和引诱的手势互相挑逗,时而大笑,时而呻吟,互相将带刺的棍棒戳入对方皮肉之中,然后舔着肢体的血。然而如今,做梦的人也加入了他们,也尊奉起这异教之神了。没错,扑在牲畜身上撕扯着、吞咽着那还冒着热气的肉块的,正是他自己!此刻,遭到践踏的青苔地上,开始了肆无惮忌的杂交,借此向神奉献。他的灵魂体验到了放荡,以及堕落的愤怒。 饱受折磨的他自梦中醒来之后,浑身乏力且精神恍惚,宛如无力自魔鬼的掌握之中挣脱一般。他不再害怕人们的眼光,即使人们对他生疑,他也不在乎了。然而大家还是纷纷逃离,无数的海滩小屋空了出来,餐厅里不再客满,城里也罕得见到外国游客。看来真相已经泄露,即使有关单位极尽能事,恐慌也已无法避免。但那位戴着珍珠项链的女士和她的家人还是继续留下来,也许是因为谣言还没传到她的耳中,也或许是因为她生性高傲无畏,因此不加理会。达秋也留了下来。阿申巴赫有时会幻想周遭的人一个个相继离开或死亡,最后岛上只剩下他和这位美少年。早晨来临后,他的目光就紧紧地、不顾一切且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的心上人,当他不顾身份地尾随着他在充满死亡气息、带着恶臭的大街小巷穿梭时,心中便充满无穷的希望,道德戒律等等,则被他远远地置之度外。 像任何恋爱中的人一样,他一心想博取对方的欢心,惟恐目的无法达成。他在服饰上添加了许多让自己焕发出青春光采的小饰物。他穿戴宝石并喷香水,每天进化妆室梳洗打扮好几次,进餐厅时,他总是盛装,心情兴奋而紧张。见到那位让他患得患失的美少年,总让他对自己衰老的身体生厌;花白的头发、瘦削的面庞,都令他自惭形秽。他迫切地想使自己恢复青春,因此经常造访饭店的理发室。 围着披肩,让喋喋不休的理发师修剪着,他痛苦地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像。 头发花白了,他嘴角扭曲地说。 只有一点点,理发师搭着腔。这是懒得打扮,对外表过于漫不经心的缘故,贵人们难免这样。但无论如何,这都不值得鼓励,这种人对自然生成的或经人为美化的,都不宜有偏见。如果人们对清洗牙齿和化妆一样排斥,那可就不妙了!追根究柢,人到底是老还是不老,要看他的精神状态与心情感受。头发花白会给人衰老的假象,不如改变一下。请相信我,您绝对有权利拥有您自然的发色。现在您同意我为您恢复本来的模样吗? 如何恢复呢?阿申巴赫问。 这位健谈的理发师用两种水洗起主顾的头发来,一罐透明的,另一罐是黑的没多久,他的头发就变得像青年时代一样乌黑。他用烫钳将他的头发卷得柔软蓬松,然后退后一步,审视着经他整修过的头发。 现在只剩一件事,理发师说,就是恢复您脸部肌肤的活力。 像每个停不下来、总是嫌做得不够的人那样,他兴致勃勃地东忙西忙。阿申巴赫舒适地靠在椅子上任其处置,心中怀着对改变形象的期待,从镜中见到自己的眉毛弯得更加分明匀称,眼角变得更修长,眼睛则在描画眼睑下方之后,变得更炯炯有神。再往下看:原本粗糙的褐色皮肤,变成带有玫瑰色的柔嫩,苍白的唇则变得有如草莓般红艳而丰满,两颊及嘴角、眼角的皱纹,在涂上青春肤色的面霜之后一一消失。当他见到镜中年轻的身影时,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理发师终于觉得满意之后,便依这个行业的惯例,谦卑有礼地向他的主顾致谢。经过这样小小修饰一番,他为阿申巴赫进行最后打扮时说:现在,先生大可随心所欲地谈情说爱了。满心陶醉的阿申巴赫带着如梦的欢欣离开,心中充满了困惑和疑虑。他系着一条红领带,戴着一顶用彩色丝带圈绕着的宽边草帽。 此时刮起一阵温热的强风,间或有几丝毛毛细雨,空气潮湿厚重,还带着腐臭味。阿申巴赫涂着脂粉的脸热得发烫,耳际只听到一片淅淅瑟瑟、哗啦哗啦的响声,仿佛邪恶的风怪正横扫着大地,有着鸟身的海妖四处寻觅那些受诅咒的食物,啄食之并污染之。溽暑令阿申巴赫食欲不振,心中一径想着自己所吃的食物因遭到感染而有毒。 某日下午,阿申巴赫跟踪着美少年深入这生病之城的中心。迷宫般的街道、运河、小桥和广场,彼此之间十分相似,他因此失去了方向。由于辨不清方位,他便留心着不让苦苦追求的偶像从视线中消失。为了谨慎小心起见,他一忽儿躲进墙角,一忽儿闪在行人背后做掩护。长期的情绪紧张与不安,使得他身心俱疲,然而他本人尚无自觉。达秋跟在家人身后,在狭隘的巷弄中,他通常让女教师和修女般的姊姊们先走;他单独走在后头,偶尔回过头来,用他那双独特的、灰蒙蒙的眸子,看看追恋他的人是否还在。他瞄见了他,且未收回视线,那恋慕者意识到之后,因这对眸子的诱惑,加上激情的愚弄,心中因此产生一个不当的希望最终那道视线还是离开了他。波兰人一家已跨过一座拱形小桥,拱顶遮住他的前方,当他走到桥上时,已失去他们的踪影。他从正前方以及两侧窄小肮脏的广场三个方向寻找,依旧徒劳。最后他因为筋疲力竭,只好放弃找寻的打算。 他头痛欲裂,身上的汗水又湿又粘,脖子颤抖着,口中干渴难忍。他四处寻觅,希望能找到清凉的饮料立即解渴。在一家小蔬果店前,他买了些又熟又软的草莓,边吃边走。迎着他的是一个人烟罕至但景致怡人的小广场,他认得这地方,几星期前他曾来过这儿,就是打算逃离威尼斯却功败垂成那时。他在广场中央的喷泉旁石阶上颓然坐下,脑袋靠在喷泉的矮围墙上。四周相当静谧,铺着石板的地面上杂草丛生,周遭堆满垃圾。广场周边高低不一的破落房子之间,有栋宫殿式的建筑,拱形窗子内空无一物,有个雕着狮子装饰的小阳台。另一栋房子的一楼是家药房。一阵阵焚风夹杂着石炭酸的味道,不时地吹来。 他就坐在那儿,这位大师,这位声誉卓著的作家,《不幸的人》的作者;正是他以纯朴的文体,抵制了散漫无章和晦涩暧昧的书写风格;正是他,唤醒世人对苦难者付予同情,对堕落者加以责难。这位声望如日中天者,以他自己征服得来的知识,无视众人的嘲讽,终于赢得群众的信赖。他的声誉已被官方公认并加以封爵,作品则成为孩子们的典范。如今他就坐在那儿,双眼紧闭,只偶尔露出嘲弄及困窘的眼神,迅速地瞥了一下四周,随即又闭了起来。他原本松垂、经化妆后嘴角微翘的嘴唇,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些字眼,犹如半睡半醒之间所产生的奇怪的梦的逻辑。 菲德拉斯,你得好好地注意,美是所有神圣的事物中唯一可见的。因此,我的小菲德拉斯啊!艺术家正是透过这样的感官途径通往灵性的。但亲爱的,如今你是否同意受感官引导而获得灵性的人能赢得智慧及人性尊严?或者你宁愿认为这留待你自行抉择这是一条甜美却危险万分的路,一条错误与罪恶的路,最终将引人误入歧途?你得知道,若没有爱神的伴随及引导,我们诗人是无法走上美这条路的。我们若想在自我的领域中出人头地,成为严谨的斗士,必须像女人一般,因为我们也盼望着激情,渴望着爱这是我们的乐趣,同时也是耻辱。你现在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吧!我们这些诗人一点身价也没有。我们不得不在错误的路上走,不得不任性放纵,不得不在情感的领域之中冒险。我们的文章写得道貌岸然,却都是谎言与虚妄。我们的名誉和地位不过是个假象,社会大众对我们的信仰也十分荒谬,因此,用艺术来教育人民和青年是件危险的事,理应禁止。艺术家一生下来就无法避免陷入这苦难,又有什么资格为人师表呢?我们也许可以反抗并战胜这项苦难;但无论我们转向何处,它始终还是吸引着我们。所以我们还是抛弃理性吧!因为菲德拉斯,理性是谈不上什么严谨的,它只是令人明白、理解并原谅,并没有立场或形式。它同情苦难但它本身就是苦难。因此彻底将它抛弃,今后就全心全意追求美吧!追求简朴、伟大,全新的严谨,也就是天真烂漫以及秀丽的外形吧!但菲德拉斯啊!秀丽的外形和天真烂漫会使人迷恋并渴望,让高贵的人陷入其固有美德所不耻的、可怕的感情狂澜之中,使其走向苦难。我得说,它会把我们这些诗人引到那儿,但我们无力挣脱,只好沉沦。现在我要走了,菲德拉斯,你留下来吧!当你看不到我时,才可以离开。 数日之后,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因为身体不适,早上离开海滨浴场饭店的时间比平日晚些。他不时感到一阵阵的头晕其实只有一半才是身体上的原因心中同时升起惊惶与窘困的情绪,感到自己已走投无路。但这到底是外界环境造成还是自身的关系,他也不明白。在旅馆大厅中,他见到一大堆待发的行李,便向门房询问动身的是谁,果然如他所料,门房的回答正是那家波兰贵族。他听到之后,憔悴的脸色并没多大改变,只是微微地抬起头,似乎并不在意地问:什么时候走呢?午餐之后,那人回答。他点了点头,便朝海边走去。 海边人烟稀少,微波在海岸与第一道沙滩之间辽阔的浅水上荡漾。一度曾热闹无比的这块海滨胜地,现在却乏人问津,沙滩也不再整理得那么干净。一台显然遭到遗弃的照相机,立在海边的三脚架上,相机上的黑布,在凉风中扑扑地飘动着。 这时,达秋跟三、四个留下来陪他玩耍的伙伴,在他小屋前右边活动起来。阿申巴赫膝上盖着毯子,坐在海滩与一排小屋之间的躺椅上,再一次坐下来看着他。女人们似乎正在忙着整理行李,他们游戏时没人看管,因此玩得很放肆。那个身体结实、名叫亚述的小伙子,穿着一件系着腰带的紧身装,头发抹得乌黑光亮,脸上忽然被丢了一把沙子,眼睛因此睁不开,一怒之下便逼着达秋搏斗,不到片刻,那身体较弱的美少年便输了。在这分离的时刻,地位较低的亚述不再像以前那么服从,突然变得残暴,似乎想为他长期以来的屈居下风施行报复。那胜利者不但没松开达秋,还用膝盖顶住他的背,不住拿他的脸往沙土上揿,令他喘不过气来,险些窒息。达秋努力想甩开他都没能成功,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又挣扎起来,但也不过形同一阵抽搐罢了。惊恐万状的阿申巴赫正想跳起来去救他,施暴者终于放开他的手下败将。达秋脸色惨白,以一只手臂支着半坐起身子,头发凌乱且目光阴郁,一动也不动地过了几分钟后,才站了起来慢慢走开。有人在叫他,初时喊声轻快温和,随后转为焦灼恳求,但他相应不理。这时,那黝黑的家伙似乎立即对自己的越轨行为感到后悔,追上去想要和解,但他甩开肩膀不理。达秋从对角方向走下水去,打着赤脚,身穿有红色胸结的亚麻布条纹衫。 他在水边逗留了一会儿,低垂着头,用足趾尖在湿漉漉的沙滩上画着,接着走到浅水中,浅水处最深的地方还无法打湿他的膝盖。他涉过浅水走到沙滩上,面向浩瀚的大海,在那里驻足片刻,接着缓缓地朝着左边在退潮时才会露出的一片狭长沙滩走去。那儿,有一大片水跟陆地远远隔开,他孤高地离开人群在那儿徘徊,像一抹遗世独立的游魂,在茫茫大海中、在无边无际的迷离幻境中,发丝迎着风儿飘扬。他再度停下来眺望,忽然,不知是忆起了什么事或是心血来潮,他将手叉在臀部,姿势美妙地回转过身子,越过肩头回望岸上。阿申巴赫坐在那边望着他,那一刹那似乎将他带回初次与他那梦幻般灰蒙蒙的目光相遇的时候。他的头靠在椅背上,随着在海边漫步的那孩子转动。接着他仰起了头,迎向达秋的凝视;然后垂到胸前,眼睛朝下望,神态逐渐萎靡,逐渐陷入昏睡中。对他来说,牵动着他心灵的那个苍白而可爱的游魂,似乎正在对他微笑、对他眨眼;那孩子的手不再托住臀部,而是指向前方,指向充满无穷希望的穹苍,而他,也像往常那样,跟着他神游。 他倾倒在椅子的扶手上,过了好几分钟,救援才紧急赶到。人们将他送回房里,就在当天,他的死讯震惊了世界。 (完) 注一:此处的音乐家,应指曾在威尼斯作曲、且在威尼斯过世的华格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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