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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魂断威尼斯 托瑪斯.曼 7894 2023-02-05
双颊火热的天神驾着他那赤火熊熊的四马战车,日复一日地驰骋在天空的国度中,金黄色鬈发同时在东风中飘荡。波涛徐徐的浩瀚海面上,闪烁着白色的、绸缎般的光芒。沙滩十分灼热。银光闪闪的蔚蓝苍穹下,一张张铁锈色的帆布遮篷在海滩小屋前展开,人们就在它的阴影下消磨白日时光。此地的夜晚也十分迷人,公园里的花草树木吐露着芬芳,天上繁星闪烁,夜幕笼罩着的大海,轻柔地向心灵发出喃喃细语。这样的夜晚,愉悦地预告着明天将是个全新的、得以轻松享受时光并极可能会有许多好事的大晴天。 因美妙的意外而留下来的这位旅客,不认为领回失物之后,有任何理由必须再度离开,整整两天,他不得不忍受着随身用品短缺的种种不便,不得不穿着旅行装到大餐厅里吃饭。送错的那只行李箱又回到他的房间之后,他把里头的东西全拿出来,整理到衣柜和抽屉中。他决定继续留下来,住多久则不一定。想到去海滩时能穿上丝质的西装,且晚餐时能身着合适的晚礼服在他的小桌旁露面,他就十分高兴。

这种舒适而规律的日子已对他产生魔力,他很快便沉醉在这温柔又绚丽的生活步调之中。待在这儿实在太棒了!不但可享受南方海滨浴场的休闲生活,而且美好的奇妙城市就近在咫尺,但阿申巴赫不爱这种享受。不管何时何地,无论是节庆,或要他休闲、舒服地过日子,他总是立刻感到不安与厌恶年轻时尤其如此希望重新投入高度的辛勤,恢复他平日神圣而严肃的工作。唯有这个地方迷住了他的心,涣散了他的意志,使他感到快乐。有几回,当他早晨在小屋前的帆布遮篷下,出神地望着那南方蔚蓝的大海,或温暖的夜间,当他在圣马可广场闲逛许久之后,在满天繁星之下搭乘凤尾船返回丽多岛,斜倚在软垫上四周是五光十色的灯火,以及渐渐沉寂的小夜曲他想起了他的山间别墅,他夏天辛苦耕耘的地方。那儿花园上空乌云低布,可怕的暴风雨在夜间吹熄了屋里的烛光,他喂过的乌鸦在枞树枝桠间跳跃。相形之下,如今他是何等地快活,犹如置身天堂或某个化外之境,这里生活单纯,没雪,也没冬天,更没有暴风豪雨,只有俄西阿那斯(注一)送来阵阵清凉的和风。在这儿终日闲散,不用工作,也毋须为生活奋斗,有的只是艳阳和晴光灿烂的假日。

阿申巴赫经常、甚至固定地见到达秋这孩子。尽管彼此步调不同,但因活动空间有限,他每天还是能不时接近这美少年,而且之间总是相隔不久。他到处看到他,到处遇见他,在旅馆楼下的大厅里,在来回城市间的凉爽航途中,在繁华的广场上或巷弄之间,若运气之神眷顾的话。然而就整体来说,唯有晨间在海滩的时光,他才最幸运且固定地拥有机会,得以全神贯注地欣赏、研读这个优美的形象。没错,与好运的紧密相连以及日复一日带给他愉悦的环境,是如此地美好,让他感到生活充实而愉快,让他珍惜继续留下来的可贵,让他开心地一天接着一天,渡过炎炎夏日。 犹如平日受到工作驱使一般,他起得很早,总是比大多数人早到,在阳光还很柔和而晨曦朦胧的海面上漾着白光时,便出现在海滩上。他客气地向沙滩围栏的看守人问好,也亲切地向那位帮他准备休息处、拉开棕色遮篷,并把小屋里的什物搬到平台上的那个赤脚白胡子老头打招呼,然后坐了下来。他会在那儿待上三、四个钟头,在这段期间中,太阳升上了高空,产生灼人的威力,海水也变得越来越蓝。在这段时间中,他可以见到达秋。

他有时见到他沿着海滩从左边而来,有时见到他从后方的小屋之间冒出,有时则突然惊喜地发现自己错过他的入场,孩子早就在那儿了,穿着蓝白相间的泳装现在他在海滩边穿的只是这件衣服在阳光下、沙滩上展开例行的活动。那是种可爱但没什么意义、闲散而游荡不止的生活,不是玩耍就是休息、闲晃、涉水、挖沙、捉鱼、闲卧以及游泳,让平台上的女人们守望着。她们有时会高声喊着他的名字:达齐乌!达齐乌!他便高兴地挥着手向她们跑来,向她们诉说他的所见所闻,并展示他所找到、捉到的东西:贝壳啦!马头鱼啦!水母,以及横行的螃蟹。他说的话阿申巴赫一个字也听不懂,也许只是家常话,但对阿申巴赫来说,却是种模糊而悦耳的声音。他把孩子以异国腔调说的话当成音乐,炎炎烈日在他身上倾泻无尽的光辉,而他的身形,总是衬托在远方雄伟壮阔的海洋中。

不久这旁观者便十分清楚那自由地展现着的优美身形的每一曲线与姿态,但这早已熟悉的美,还是天天令他赞叹不已,天天带给他无止境的柔美的感官享受。有回,孩子被叫去向一位和女人们一起在小屋中等着的客人打招呼,他朝小屋跑来,大概是刚从海那儿来,甩着一头鬈发。他摊开了手,用一只脚站着,另一脚踮着脚尖,姿态迷人地转身。他优雅地紧张着,并因礼教而害羞,顺服地善尽他高尚的责任。有时他侧着身子躺着,胸口围着浴巾,纤细的手肘支着沙地,下巴则撑在掌中。某个名为亚述的孩子趴在他身旁献殷勤,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这美少年瞧着他谦卑的仆从时那唇上、那眉眼之间的笑意更令人神魂颠倒的了!有时,他没和家人在一起,独自立在海边,站得离阿申巴赫颇近。他两手在颈后交叉,缓缓地摆动脚趾,当浪花洗涤着他的脚趾时,他正沉醉在一片蔚蓝之中。他蜜色的头发卷曲地披在太阳穴和脖子上,太阳照在他后背的汗毛上,肋骨明显的线条上,以及泳装紧裹着的对称的胸部。他的腋窝有如雕像一般光滑,膝头凹处晶莹闪亮,清晰可见的蓝色的静脉,使他的躯体看来仿佛是由某种透明物质形成。这年轻而完美的肉体,呈现出多么精确的思想啊!怀着严谨且纯粹的意志力,埋头苦干,终于使自己神圣的作品得以问世身为艺术家的他难道还不理解、不明白吗?不正是这样的力量让他发挥高度热情,将自己心灵中大理石般的语言石块,千锤百炼地刻出细致形象,并当成精神美的化身奉献给人类吗?

精神美的化身!他望着站在蔚蓝边缘那高贵的身影,欣喜地顿悟这一眼令他看到了美的本质这神灵构思而成的形象,是寓于心灵之中唯一的纯洁的完美形象,这样的人类肖像,在这儿将受到如同对神明般的崇拜。这就是陶醉!这年长的艺术家毫不犹豫,甚至热切地欢迎着它。他的心灵飞旋着,思绪有如泉涌。他回想起从前当他年轻时传统的、但他自己从来不曾认真思索过的想法。书中不是写过,太阳会将我们的兴趣从知性转为感性吗?人们说太阳会困惑并迷乱人的理智与思想,使得面对欢愉的灵魂完全忘却现实真正的状况,并执着地眷恋着它所照射的最美的东西。是的,惟有借助形体,人们的心灵感受才能达到更高境界。爱神像数学家一样,以具体的画面将纯粹的形式概念传授给懵懂无知的小孩们;上帝也是如此,喜欢以年轻人的形体与肤色,向我们显示其灵性,以各色各样的美来装饰这记忆的工具,让我们一见到便生出苦痛及希望。

这就是那位迷恋者当时的想法,他正是如此地感受。令人陶醉的海洋与灿烂的阳光,在他心里交织成一幅动人的图画:离雅典城墙不远的老梧桐树附近,有片圣洁清幽、飘散着樱树芬芳的地方,周遭饰有向林中仙子和阿刻罗斯(注二)致敬的图像与祭品。枝叶茂密的大树下,清澈的溪水流过光滑的卵石,蟋蟀正在演奏小提琴。在那能仰卧着观看天空的如茵草地上,有两个人斜倚着纳凉:一老一少,一丑一美,智者伴着可亲者。在那儿,苏格拉底正循循善诱、谈笑风生地就渴望与美德等问题开导着菲德拉斯(注三)。他谈起了那感受力敏锐的人见到永恒之美的代言者时,内心那烧灼的痛楚;谈起了那些坏心眼、不敬神的人们的贪欲,他们对美毫无所感,即使见到美的形象,也没能心生敬畏;还谈到高尚的人见到天神般的容颜、完美的躯体时,如何地诚惶诚恐他在那美丽的形象前颤抖着,失了魂,不敢正视,若不是怕世人笑他傻,他还会虔敬地将它当成神像崇拜呢!因为我的菲德拉斯啊,只有美才是同时令人喜爱又能见得到的。你要好好地注意!美是我们的感官唯一能接收、能承受的灵性形象。否则,若神性、理智、德行和真理等等都透过感官表现出来,我们又将如何呢?难道不会像从前塞美莉(注四)在宙斯面前那样,因爱而被活活烧死?由此看来,美是感受力敏锐的人通往灵性的途径只是一条途径、一种手段,我的小菲德拉斯接着,那狡黠的求爱者谈到最微妙的一点:爱人者比被爱者更神圣,因为神在爱人者那儿,不在被爱者之处。这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多情又最可笑的想法,欲望的所有诡谲狡诈以及最秘密的乐趣,都是由此生成。

作家的快乐之处,便是能将思绪化为完整的情感,或将情感变成完整的思绪。这孤寂的人当时的情感是如此地真确,思绪是如此地激动。也就是说,当心灵拜倒在美的面前时,大自然也欢欣得颤抖。他突然想写些什么。据说爱神性喜安逸,而她也仅是为此才被创造出来。然而在这关键时刻,这位神魂颠倒的人却因为想要创作而心生激动,动机却几乎毫不相干。当时,艺文圈子正探讨着文化及品味这个重要的课题,消息传到旅人耳中。这个主题他很熟悉,他已有经验:他想用自己的文字让它发光发亮的渴望,突然之间变得无从抗拒。他要写,要有达秋在场的时候写,以那少年的体态当成范例来写。他的文笔要顺着那对他而言有如天神般的、少年躯体的线条写,他要把他的美带进心灵深处,像老鹰将特洛伊牧童抓到苍穹之中那般(注五)。当他坐在帆布篷下的粗木桌旁,望着他的偶像,倾听他悦耳的声音,以达秋的美当题材开始写他那篇论文约莫一页半的精采文句时,在那不安的宝贵时刻,他发现文字的乐趣从来不曾如此甜美过,也从来不晓得,爱神竟然能够存在文字之间。他的文章工整优雅,情感洋溢,不久即能引发众多赞叹。世人只知他优美的文章,却不知其来源及生成条件,这样确实很好;一旦得知艺术家灵感的泉源,人们往往会困惑退缩,杰作也将因此失去感染力。多不平凡的时刻啊!多不平凡的、令人心力交瘁的困扰啊!多难能可贵的、人的心灵与某个躯体之间的交流啊!当阿申巴赫将他的作品收妥并离开海边时,他感到疲惫,浑身溃散,他的良知似乎在指责他过度放纵。

第二天早晨,当他正要离开旅馆时,他从台阶上望见达秋已在前往海滩的路上,他独自一人,正向着海滩的栅栏入口走去。这时阿申巴赫萌生了一个念头、一个单纯的想法,那就是利用这个机会,和这个已在不知不觉间提高他的精神层次、左右他情绪的少年轻松愉快地结识,和他交谈,欣赏他回答时的神态和眼光,这念头越来越强烈。美少年慢慢地晃着,很容易便能赶上,阿申巴赫加紧了脚步,在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追上了他,正要把手搭到他的脑袋或肩膀上,用几句法语问候他时,也许是因为走得太急,他忽然感到心脏像被槌子敲了几下,一时喘不过气,连话都说不太出来。他迟疑了一会儿,竭力控制住自己,却突然心生恐惧,生怕自己盯在这美少年身后太久,会引起他的注意,也怕他惊疑地回头。他想往前进一步行动,还是失败,最后只好放弃,低着头走过他的身边。

太迟了!那一刻他这么想着。太迟了!但真的太迟了么?若他刚才真的采取了错过的那一步,也许可以把整件事变得更好、更轻松愉快,让头脑清醒些。但实际上,这上了年纪的人似乎并不愿清醒,这陶醉对他而言实在太珍贵了。有谁能分得清艺术性的本质和外在呢?又有谁能理解艺术性其实是植基于纪律与放纵的紧密融合呢?不想让自己保持清醒,等同于放纵。阿申巴赫不想再自我批判,他的品味,他这把年纪的心理状态、自尊心、成熟度以及单纯的心地,都使他不愿分析及判断自己的动机,到底是故意的,或是因为懒散及怯懦,才没采取行动呢?他心中十分慌乱,深怕有人即使只是看守海滩的人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以及目的未遂的下场,他害怕落人笑柄。另一方面,他对自己荒谬又一本正经的恐惧,也不禁哑然失笑。真狼狈!他想,就像公鸡在打架时,被吓得翅膀下垂一样地狼狈!肯定是神的旨意,让我们一看到美好的事物就勇气溃散,傲气也被打压到底。他玩味着这件事,胡思乱想着,却高傲地不愿承认自己害怕这种感觉。

他不再按着自己所排的时间表来打发时间,回家的念头也一次都没出现过,他写信叫人汇来一大笔钱,他唯一关心的是那家波兰人会不会离开。透过饭店的理发师,阿申巴赫私下打听到那家人是在他本人抵达前不久才来的。太阳晒黑了他的脸和手,海边含盐的空气也使他的精神更加振奋。他本来是惯于将睡眠、营养或大自然带给他的精力立即投入创作当中的,现在却完全把它丢开了!日光、休闲和海风天天增强著他的体力,他却毫无节制地把它通通用在陶醉和情思上。 他睡得不太安稳,充满甜蜜不安的短促夜晚,将美好而规律的日子间隔开来。他总是适时地抽身而退,因为每到九点钟,达秋便从舞台上消失,对他来说这天似乎也就宣告结束。然而次日东方乍白的时候,他被一道穿心的温柔恐惧惊醒,心中想起他的情事,于是离开被窝,披上衣裳抵挡晨间寒意,然后坐在敞开的窗前,静待旭日东升。那美好的事使他连在睡梦中,灵魂都充满奉献。天空、大地和海洋都还笼罩在黎明前如梦似幻的阴沉混沌之中,一颗将逝的星儿还在苍茫中若隐若现。风儿有如自遥远营地传来的快活讯息般吹来,厄俄斯(注六)已自她丈夫身边起床,黎明时第一道甜美的红色霞光在天空与海面的尽头处升起,激起了人们的创作欲。女神那青年的诱拐者走近,夺走了克雷多斯和凯法罗斯的心,且不顾奥林帕斯山众神的嫉妒,享受了那俊美的奥利安(注七)的爱情。天际开始散放玫瑰色彩,难以形容的瑰丽光芒如花朵般处处绽放,初生的云朵玲珑剔透,像无数个小爱神般,飘浮在或玫瑰色或蓝色的大气中。紫气降临在海面上,似乎随着浪潮滚滚翻腾;无数的金色长矛从下方射向天空高处,光芒逐渐转成赤焰,借着天神无比的威力,悄悄地燃成一团耀眼的火球,烈焰向上升腾,她的弟兄跨上神驹,自大地冉冉上升。神的光辉照在那孤寂的守望者身上,他闭着眼睛,让荣耀亲吻他的眼睑。旧有的情感以及往日珍贵的心灵磨难,原已消逝在他一生勤奋的工作当中,如今却奇特地变形并重现他困惑且惊讶地微笑着认出了它们。他沉思冥想,嘴唇缓缓地念着一个名字;他依旧带着微笑,脸朝上,双手交叠地放在膝头,在安乐椅中又打起盹来。 然而,以火热的节庆氛围开始的这天,逐渐变得崇高而神秘。黎明时不知打哪儿吹来一阵轻柔和煦的微风,吹拂着他的鬓角与耳畔,宛如诸神的细语。一簇簇羽毛般的白云,有如天神放牧的羊群,飘浮在天空中。强风袭袭,使波塞冬(注八)的马儿或奔驰或竖立,青色卷毛的牛只也低垂着牛角,边跑边嘶鸣。远方的海滩上,波浪则有如山羊一般,在礁岩间跳跃翻腾。这迷恋者的四周,是充满惊惶生物的神奇变形世界,但他的心却沉浸在温柔美好的遐想中。有好几次,当夕阳落在威尼斯后方时,他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望着达秋,少年身穿白衣,系着彩色腰带,在平坦的沙地上开心地玩球,他相信自己看到的是希亚辛托斯(注九),但希亚辛托斯非死不可,因为有两个神同时爱上他。没错,他能体会塞菲尔(注十)对那个将神谕、弓及竖琴置诸脑后,终日只顾和那美少年玩乐的情敌所产生的痛苦的嫉妒。他看到那人在残忍的嫉恨作用下,把铁饼掷在那可爱的头颅上,然后脸色惨白地接住那软绵绵地倒下的身体。那以甜美血液灌溉的花朵上面,题写着他永恒的哀怨。 没有什么能比人与人之间仅透过眼睛相识的这种关系更奇怪、更微妙了。他们每天、甚至每小时相遇,互相观察,却因习俗使然或生性别扭,表面上装做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那般,头也不点,话也不说。介于他们之间的,是不自在与高度的好奇心,一种因无法得到满足、不自然地压抑想认识并和对方沟通的欲望而引发的歇斯底里,因为人之所以爱上或尊崇某人,乃因彼此并未熟识到足以判断对方,所谓的渴慕,正是因为缺乏了解所导致。 阿申巴赫与年轻的达秋之间,肯定已经产生某种关系及友谊,这位年长者万分欣喜地察觉对方对他的注意和关心并非毫无反应。举个例子,这美少年早晨到海滩时,已不再走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而是穿过沙子,顺着阿申巴赫的小屋前头走过有时还不必要地走到他前方,几乎从他的桌子或椅子前擦过然后晃回他们自己的小屋,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难道有某种超然的魅力或魔力在吸引着这个柔美而天真无邪的少年吗?阿申巴赫每天都在盼望着达秋的出现,当这事真的发生时,他有时会假装忙碌,毫不在意地让这位美少年从身边经过。有时则抬起头来,让彼此的目光相遇,这时两个人都相当严肃。长者装得道貌岸然,毫不透露自己的心事,但达秋的眼睛之中带着一股探索、深思而询问的表情。他踟蹰不前,低头瞧了瞧地面,然后又优雅地抬起头。当他经过时,展露出只有家教良好的人才不会回头张望的修养。 不过有天晚上,情况有些不同。晚餐时,波兰姊弟和家庭女教师没出现在大厅中,阿申巴赫对此颇为关注。他离开餐桌后,因为不知道他们的去向而坐立不安,于是穿着晚礼服,戴着草帽,径自走到饭店门口的台阶上徘徊。忽然,在弧光灯的照耀下,他看到了修女般的姊妹们和女教师,达秋跟在她们之后四步路的地方。他们显然是从汽船码头来的,且因某种原因在城里用了餐。水面上大概有些凉,达秋穿了件有金扣子的深蓝色水手外套,头上戴着一顶相配的帽子。太阳和海风并未令他的肤色改变,一如当初,他依然白净得像大理石一般。但他今天似乎显得特别苍白,也许是因为天气较凉,也可能是因为有如惨白月色的灯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匀称的眉显得更加分明,双眼更加漆黑,他显得更美了,美得实在难以形容。这时阿申巴赫如往常那般感到痛苦,因为这种感官的美,他只能衷心赞赏,却无法形诸笔墨。 他没想到这珍贵的形象会出现,他出乎意料地来到,阿申巴赫来不及让自己的表情恢复镇定及庄严。当他的目光与那失踪者相遇时,脸上必然是惊喜交集、写满赞叹就在那一瞬间,达秋微微一笑:他朝着阿申巴赫微笑,笑得那么富有表情,那么亲切,那么甜美,那么地坦率真诚,笑时嘴唇只是微启。就像纳齐斯(注十一)的微笑,他俯向映着身影的水面,笑得那么深沉,那么迷人,那么韵味无穷,令他也忍不住对自己美丽的倒影伸出手去。那笑有些变形,因为他想去吻自己影子的嘴唇,却徒然无望。那笑既妩媚又神秘,使人痛苦却又充满魅惑、令人迷乱。 接受这微笑的那人,宛如收到一个致命的礼物般,仓皇地转身离开。他浑身颤抖,无法忍受地逃开了露台和前花园的灯光,急匆匆地躲到后花园的阴暗角落。他莫名其妙地、半生气半柔情脉脉地嗔怪:你不该这样笑!听着,对任何人都不准这样笑!他一屁股坐到长凳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夜间花草所吐露的芬芳。他将手搭在椅背上并往后靠,数度不知所措地浑身颤抖,私语着渴恋的人们老是挂在嘴边的话此刻听来既难以想像又荒唐、愚蠢可笑,但同时却又神圣而令人肃然起敬:我爱你! 注一:Oceanus,希腊司河海之神 注二:Acheloos,希腊神话中的河神 注三:Socrates,古希腊哲学家,Phaidros 为其谈话对象,《柏拉图对话录》第四篇的内容,即为此二人以爱为讨论主题的对话 注四:Semele,希腊神话中爱上天神宙斯的凡间女子,在不知将遭天谴的状况下,要求宙斯现出原形,结果惨遭天雷烧死 注五:希腊神话中,宙斯化身为老鹰,将俊美的特洛伊牧童Ganymede 攫回奥林帕斯为诸神斟酒 注六:Eos,希腊神话当中之黎明女神 注七:Kleitos、Kephalos 与Orion,均为Eos 之爱人 注八:Poseidon,希腊神话中的海神 注九:Hyakinthos,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注十:Zephyr,希腊神话中司西南风之神 注十一:Narzis,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爱恋自己在水中的影子而憔悴致死,化为水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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