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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尼罗河泛滥季第二个月第二十天

莲梨桑站着望向尼罗河。 她微微可以听到远处她两个哥哥叶玛西和索巴卡高声争论著某地的堤防需不需要加强的讨论声。索巴卡的声音如往常一般高亢、自信。他阐述己见时总是轻松而坚定。叶玛西的声音低沉,带着喃喃抱怨,并表现出迟疑与焦虑。叶玛西总是处在一种焦虑状态中,他是长子,父亲不在家,到北地的庄园去时,农田的管理权便落到他手上。叶玛西迟缓、谨慎,而且具有自找麻烦的倾向。他是个身材笨重、动作迟缓的人,没有索巴卡的潇洒与自信。 从小时候开始,莲梨桑便听惯了她这两个哥哥用这类的声调争论著。这突然给她一种安全感。她又回到家了,是的,她回到家里来了 然而当她再次望向那泛白闪烁的河面时,她心里的反叛与痛苦再度升起。喀尹,她年轻的丈夫,死了笑容满面、双肩壮实的喀尹。喀尹和阴府之神在死人的王国里;而她,莲梨桑,他心爱的妻子,被孤单单地留在人间。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她只不过比小孩子大一点点时就跟了他了而如今她守寡归来,带着她和喀尹所生的孩子泰娣,回到她父亲的家里。

此时,她的感觉有如她从没离开过 她衷心迎纳这个感觉 她要忘掉那八年。它充满着不忍回首的快乐时光如今却被失落与痛苦所撕毁。 是的,忘掉它们,把它们从心中抹去。再度回复成莲梨桑,祭司英贺铁的女儿无忧无虑、不用思考、不用感觉的女孩。丈夫和兄长对她的爱是个残忍的东西,它的甜蜜欺骗了她。她想起那健壮厚实的古铜色肩膀,那布满欢笑的嘴如今喀尹已经被涂上香料,做成了木乃伊;全身裹扎着布条,在护身符的庇护之下,迈上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旅途。这个世界上再见不到喀尹扬帆于尼罗河上,在阳光下欢笑捕鱼,而她则舒舒服服地躺在船上,泰娣坐在她膝头上,对他回眸轻笑 莲梨桑心想:我不要再想这些。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回到家中,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我随即也会和过去一样。一切都不曾改变。泰娣已经忘了那些事,已经能跟其他的小孩一起游玩、欢笑。

莲梨桑猛然转身,朝着回家的路上走去,途中遇到了一些载货的驴子正被赶往河堤去。她路过谷仓和库房,穿过大门,走进了中庭。中庭是个令人感到愉快的地方。里面有一座人工池,四周围绕着花朵盛开的夹竹桃和茉莉、无花果树。泰娣和其他的孩子正在玩耍,他们的声音尖锐、清晰。他们正在湖边的一幢小楼阁里跑进跑出。莲梨桑注意到泰娣正在玩一只拉动绳子嘴巴便会一张一闭的木狮子,一个她小时候心爱的玩具。她再度感激地想着:我回到家了这里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像往昔一般。在这里,生活是安全的、是永恒的、是不会改变的。泰娣如今是这里的孩子,而她是一个关闭在家墙内的母亲然而,一切事物的架构、本质是不变的。 孩子们正在玩的一个球滚到她的脚前,她捡起来丢了回去,笑出声来。

莲梨桑继续走到有着色彩亮丽柱子的门廊,然后穿过门去,走进屋子里,越过装潢着彩色荷花和罂粟花饰带的中央大厅,继续来到内室妇女活动区域。 高昂的谈话声淹耳而至,她再度停顿下来,品味着这往日熟悉的声响。沙蒂琵和凯伊达还是一样争论著!沙蒂琵那耳熟能详的声调,高亢、跋扈、威风十足!沙蒂琵是她哥哥叶玛西的太太,高个子、精力充沛、大嗓门,俊俏中带着严厉、威风凛凛的气势。她永远在下着命令,制定条律,叱责仆人,到处找碴,纯粹靠她的叱责和脾气让他们完成一些不可能的任务。每个人都怕她那副嗓门开响,总没命似地跑去完成她的命令。叶玛西本人非常钦佩他这生气蓬勃、坚决果断的太太,尽管他那任她欺凌的样子经常叫莲梨桑看了生气。

偶尔在沙蒂琵那高八度的话语停顿之时,间歇可以听见凯伊达那平静、执着的话声。凯伊达是个脸孔宽广平庸的妇人,是英俊潇洒的索巴卡的太太。她一心一意奉献所有给她的子女,很少去想到或谈到其他任何事情。她以平静、不为所动、固执地重覆话语这个简单的策略来对抗妯娌间的争论。她的态度既不辛辣也不冲动,除了她本身的立场,其他的她一概不加以考虑。索巴卡极为依恋他的太太,什么事情都跟她说,知道跟她说是安全的,她会表现得好像是仔细在听,并适度地表示同意或不同意,随后就把一些不中听的话都忘了,因为她的心中已被子女的问题占满了,没有空间去容纳他说的那些事。 这是侮辱,我说,沙蒂琵大吼。要是叶玛西还有一点点骨气的话,他一定一刻也不能容忍!英贺铁不在时这里由谁当家?叶玛西!而身为叶玛西的太太,我有优先挑选这些踏布和垫枕的权力。那块黑奴编的河马图案垫枕应该

凯伊达低沉的声音插进来: 不行,不,我的小乖乖,不要咬洋娃娃的头发。看,这个东西比较好吃,是一颗糖噢,真好吃 你,凯伊达,你真没有礼貌;你甚至都没在听我讲话。你不回答你的态度恶劣。 这蓝色的垫枕本来就是我的噢,看看小安珂,她在学走路 你就跟你的孩子一样笨,凯伊达,大家都这么说!不过你别想这样就算了。我一定要维护我的权利,我告诉你。 莲梨桑被身后悄悄的脚步声吓了一跳。她转过身,看到喜妮站在她身后,一种熟悉的厌恶感涌上心头。 喜妮一张瘦削的脸如往常一般扭曲成半带谄媚的笑容。 你一定觉得这里没改变多少,莲梨桑,她说。我们都是怎么忍耐沙蒂琵那副嗓门的,我还真不知道!当然,凯伊达可以顶她的嘴。我们就没这么幸运!我知道我的地位,我希望我感激你父亲供我吃,供我穿,供我住。啊,他是个好人,你父亲。而我总是尽我所能去回馈。我总是在工作,帮帮这里、帮帮那里。但我不指望人家感谢或感激。要是你亲爱的母亲还在世的话,那就不同了。她最欣赏我。我们情同姐妹!她是个美女。好了,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守住我对她的诺言。照顾孩子们,喜妮。她临死前说。而我说话算话。我一直为你们做牛做马,从没想要你们道谢既不要求道谢也没得到感谢!只不过是老喜妮,人家说,她算不了什么。没有一个人谢过我。为什么他们该谢谢我?我只不过是帮点忙,如此而已。

她像条鳗鱼一般从莲梨桑身边溜过去,滑进内室。关于那些垫枕,对不起,沙蒂琵,我碰巧听索巴卡说 莲梨桑走开。往日对喜妮的厌恶再度涌起。奇怪,他们全都讨厌喜妮!讨厌她那不停牢骚的声音,那持续不断的自怜和她的恶意挑拨的火把。 噢,算了,莲梨桑心想,这有什么不可以?她想,这大概是喜妮自娱的方式。生活对她来说一定是很可怕的。她像个苦力一样地工作,而从来没有一个人感激过她,这是事实。你无法感激喜妮她不断地标榜自己的功绩,让你的一颗感激之心都凉了。 莲梨桑心想,喜妮是那些命中注定要把自己奉献给别人却没有一个人肯为她奉献的人。她长得不吸引人,而且也笨。然而她又总是知道什么事情正在进行当中。她走路无声无息,耳力灵敏,眼神锐利,没有任何事情能长久逃过她的耳目。有时候她把她所知道的事藏在心里,有时候则一个接一个的去跟人家耳语,然后站在后面高高兴兴地静观她所制造的效果。

这屋子里的每个人不时请求英贺铁把喜妮赶走,但是英贺铁就是不肯。他或许是唯一喜欢她的人;而她回报他的方法,则是夸张而过度的奉献,令其他家人相当反感。 莲梨桑站着犹豫了一会儿,听着她两个嫂嫂增高、增快的吵嚷声,喜妮跳入干涉,火上加油一番,然后便慢步走向她祖母的小房间。她祖母伊莎独自坐着,两个黑人小女孩在侍奉她。她正在检视着一些她们摊开给她看的亚麻布衣衫,一面温和地责骂她们。 是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莲梨桑站在那里听着,没人注意到她?老伊莎身体缩小了一点,如此而已。不过她的声音还是老样子,丝毫未变,几乎就如同莲梨桑八年前离开这里时一样 莲梨桑悄悄溜出去。那老妇人和那两个小女奴都没注意到她。莲梨桑在敞开的厨房门边停留了一会儿。一股烤鸭的香味,一大堆谈笑责骂声,全都同时涌过来;一大堆青菜等着处理。

莲梨桑静静地站着,她的两眼半闭着。从她站立的地方可以同时听到各种声音。厨房里混杂的喧嚷声,老伊莎高亢、刺耳的声调、沙蒂琵的尖叫声,以及凯伊达非常细弱且更为深沉、持续的女低音。各种女人的喧哗声,聊天、说笑、抱怨、责骂、尖叫 被这些顽固、喧嚷的妇道人家所包围着,突然之间,莲梨桑感到闷得透不过气来。妇人吵闹、喧嚷的妇人,一屋子的妇人,从不平静,从不安宁,总是在谈话、叫嚷,只会说不做! 而喀尹喀尹沉默而警觉地坐在他的船上,他的全副心神都贯注在他即将投矛一刺的鱼儿身上,丝毫没有这种喧嚷,这种忙碌,这种持续不断的嘈杂场面。 莲梨桑快速再度走出屋子,进入温暖、清朗的沉静里。她看到索巴卡从田里走回来,同时远远地看到叶玛西朝着坟墓走去。

她转身踏上通往坟墓的石灰石断崖小径。那是伟大的梅瑞普达王的坟墓,而她父亲是负责看管维护的司祭。所有的庄园都是祭祀产业。 当她父亲不在时,司祭的责任便落到她哥哥叶玛西的身上。莲梨桑慢慢地沿着陡峭的小径往上走,抵达时,叶玛西正在墓穴的小石室里,跟她父亲的管事侯里磋商。 侯里的膝头上摊着一张草纸,叶玛西和他正俯身看着。 叶玛西和侯里在她抵达时都对她微微一笑,她在他们附近的一处阴影下坐着。她一向很喜欢她哥哥叶玛西。他对她温柔疼爱,而且性格温驯、善良。侯里也一向对小莲梨桑很好,有时候会帮她修理一些玩具。她离开这里时,他还是个严肃、沉默的年轻人,有一双伶巧的手。莲梨桑心想,虽然他现在看起来老些,却没什么改变。他投给她的那种庄重的微笑,仍如同她记忆中的一样。

叶玛西和侯里一起喃喃念着: 小伊彼,七十三蒲式耳大麦 那么总数是小麦二百三十,大麦一百二十。 是的,不过还有木材的价钱,和在波哈换油的谷物 他们的谈话继续进行。莲梨桑在喃喃的男人话声中满足地坐着,昏昏欲睡。稍后,叶玛西站起来,把那卷草纸交还给侯里,走了出去。 莲梨桑在和悦的沉默中坐着。 稍后,她摸一摸草纸问道: 这是我父亲寄来的? 侯里点点头。 上面写些什么?她好奇地问。 她把它摊开,注视着上面一些对不识字的她来说毫无意义的符号。 侯里微微一笑,探过她的肩膀,一边念一边用小指指着,这封信是职业书信家用华丽的文体写成的。 产业看守者,司祭英贺铁说:愿你们身心健康,长命百岁。愿众神保佑你们。愿天神使你们心情愉快。儿子你去禀告母亲,司祭对他母亲伊莎说:您好吗,平安、康健否?对全家人说:你们都好吗?对我儿叶玛西说:你过得怎么样,平安、康健吗?尽力管理我的田园。尽你全部的力量,埋头苦干。知道吧,如果你勤勉,我会为你赞美天神 莲梨桑笑了起来。 可怜的叶玛西!我想,他够卖力工作了。 听到她父亲的训诫,令她眼前浮现起鲜明的形象他那自大,有点难以取悦的态度,他那持续不断的告诫与训示。 侯里继续: 全心照顾我儿艾匹。我听说他心有未满。同时注意要沙蒂琵善待喜妮。记住,不要忘记来信告诉我麻布和油的事。保护我的收成,保护一切我的东西,我要你负责。如果我的土地淹水,你和索巴卡就有苦头吃了。 我父亲还是老样子,莲梨桑愉快地说。总是认为他一走,我们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她让那卷草纸从手中滑落,轻柔地加上一句说: 一切都是老样子 侯里没有答腔。他拿起一张草纸,开始书写。莲梨桑懒洋洋地看了他一会儿。她感到心满意足,不想开口说话。 慢慢地,她幻想般地说: 懂得怎么在草纸上写字一定是件有趣的事。为什么不让每个人都学? 没有必要。 或许是没有必要,不过会是件愉快的事。 你这样认为吗,莲梨桑?这会让你产生什么不同? 莲梨桑考虑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 你这么一问,我倒真的不知道,侯里。 侯里说: 就目前来说,一大片财产只要几个文书就够了。不过,我想,这一天会来到的,全埃及会有大量的书记。我们是生活在一个伟大时代的开端。 那是件好事,莲梨桑说。 侯里缓缓地说: 我可不这么确信。 为什么你不这么确信? 因为,莲梨桑,要写下十蒲式耳大麦,或一百头牛,或十亩小麦田是非常容易,根本不费力气的。然而因为写下来的东西看起来就好像是实物一样,因此动笔的人就会看轻那些耕田、收割、饲养牛只的人但是,田地、大麦、牛只都是实实在在的物体,它们不只是草纸上的一些墨迹而已。而当所有的草纸所有的记录都被摧毁掉、书记都被驱逐时,只有那些耕作收割的人会继续存活下去,而埃及也会仍旧生存下去。 莲梨桑专注地看着他。她缓缓说道: 是的,我懂你的意思。只有那些你看得到、摸得到、吃得下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写下我有两百四十蒲式耳大麦并不表示什么,除非你真的有那些大麦。人可以写下一堆谎言。 侯里看到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微微一笑。莲梨桑突然说:你曾经帮我修理狮子玩具很久以前,你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莲梨桑。 泰娣现在在玩它,同样的那只狮子。她停顿下来,然后纯真地说喀尹到阴府去时,我非常伤心。但是如今我回家来了,我会再快乐起来,忘掉悲伤,因为这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你真的这样认为? 莲梨桑猛然抬起头看他。 你是什么意思,侯里? 我的意思是,总是会有改变的。八年就是八年。 这里什么都没变,莲梨桑自信地说。 或许。然而,一定会有所改变。 莲梨桑厉声说: 不会,不会,我要一切都保持老样子! 可是你自己就不是当年跟喀尹离去时的同一个莲梨桑。 是的,我是!如果不是,那么我很快就会再是。 侯里摇头。 你无法回到过去,莲梨桑。就像我的这份计算过程。我以二分之一为主,加上四分之一,然后十分之一,然后二十四分之一到了最后,你看,完全是个不同的数目。 可是我只是莲梨桑,不是数字。 可是莲梨桑一直有东西加上去,她一直在变化,变成一个不同的莲梨桑! 不,不。你就还是同样的侯里。 你大可以这样想,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不,是一样的。叶玛西还是老样子,这么忧虑、这么焦躁,而沙蒂琵还是一样欺压他,而她和凯伊达还是和以前一样为了踏板和珠子争吵,而待会儿我回去时,她们又会笑做一团,还是那对最好的朋友。喜妮还是一样鬼鬼祟祟的,到处偷听,到处发牢骚,诉说她的功劳,而我祖母还是为了一些亚麻布跟她的小女仆唠唠叨叨!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而且不久我父亲就会回来,又会是大惊小怪、吵吵闹闹的,他会说:为什么你们没这样做、你们应该那样做,而叶玛西会一脸忧愁,索巴卡会大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无辜相,而我父亲会继续宠坏艾匹,他现在十六岁了,但他就像他八岁时一样宠他,一切根本都没有改变!她停顿下来,喘不过气。 侯里叹了一声。然后他柔声说: 你不了解,莲梨桑。有一种邪恶是来自外界,它从外界攻击,所以人人都见得到;但是有另外一种是在内部滋长,没有显出任何外在的迹象。它一天一天慢慢地成长,直到最后整个果实都腐烂掉了被疾病吞噬。 莲梨桑瞪大眼睛注视着他。他几近于心不在焉地说着,好像不是在对她说,而是在自我沉思。 她突然大叫: 你这是什么意思,侯里?你让我感到害怕。 我自己也感到害怕。 可是,你是什么意思?你说的这个恶魔是什么? 他看着她,然后微微一笑。 忘掉我所说的吧,莲梨桑。我是在想着破坏农作物的病虫害。 莲梨桑松了一口气: 我很高兴你这样说。我以为我不知道我以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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