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皇帝》电影纪录片还在香港放映，所以不妨续谈皇帝。
宣统的字，有乾隆御笔意味。起初我并未发觉，溥仪四十多岁写的忏悔录手稿，好几万字，一律用钢笔书写，端端正正，由左向右。对我的吸引力当然不小，但那是文，而不是字。
中国书法自有其妙处，倘若由左向右写下去，则与中餐西吃无异，使人意兴索然。幸亏那年我从北京动身之时，心血来潮，随身带着毛笔、墨汁和宣纸，告别时请他写几个字留念，他欣然命笔，写了几张，每个字八分大小。装裱以后，我越看越像是在哪里看过，好生面熟。是的，北京留存的乾隆御笔太多，北海的琼岛春荫都把大家看腻了。
然而，宣统的字与乾隆御笔相似，当无可疑，虽然一则纤弱，一则圆厚，那是溥仪功夫未到之故。
这位皇帝的字，也不可能坏到哪里去。陆润庠，陈宝琛，朱益藩，徐坊，梁鼎芬（陆去世后，被推荐），都是他的老师。天津时期，郑孝胥更是形影不离。郑苏戡的字颇有豪迈生辣之美，比苏州状元、大学士陆润庠的那种台阁体耐看得多。
溥仪在紫禁城，常住养心殿，著名的三希堂就在西暖阁靠南的一间。再说，好的书画他看得比谁都多，凡神品、极品、妙品，他都有优先权。只要他稍为下点功夫，书法自然可观。
溥仪五十岁时写字即用简化字，这颇使我吃惊。 《汉字简化方案》（所谓一简）公布于一九五六年，而同年年底他在监狱里，书面文字就已一一采用，这从他送给我的御笔可得到证明。亲写为亲，老实说，当时我们许多人还很不习惯。
看过溥仪御笔的人恐怕不多，更未见推许。想起乾隆为三希堂题横披之外，还写了一副对联，联曰：深心托豪素，怀抱观古今。末代皇帝后半生衷心寄托的是笔（豪与毫通）和纸么？是他的著作么？
皇帝后来有机会写作《我的前半生》，甚至译为英文德文出版，显然出于他的意外。古今之变，宣统不但看到而且经历，这是乾隆和历代皇帝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