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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宫廷轶事

末代皇帝皇妃秘闻 潘際坰 27075 2023-02-05
在监狱里,我结识了清朝的末代皇帝,也就是两千多年封建王朝最后一个皇帝宣统皇帝爱新觉罗.溥仪。他住进辽宁省抚顺战犯管理所,是因为他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以后,做了十多年的伪满洲国皇帝,攀附着日本帝国主义,扮演过一个卖国求荣的傀儡角色。 为了结识这位神秘的皇帝,我从北京赶到抚顺,而且住进了那所监狱。十天往还,使我们从初次相识,以至谈得十分投契。他把心底里的话对我作了衷诚的表露;哪怕是生活中最隐秘的部分,也从不加任何掩饰。 北国天寒,大地冰封;窗外白雪皑皑,屋檐下悬着一尺多长的冰柱。这都给人以凛冽的感觉,虽然这时只是一九五六年的初冬。 室内的暖气设备,却驱除了一切寒冷。我就在住室斜对面的小房间里,和他侃侃而谈,经历着记者生涯中最有趣最难忘的情景。我仿佛陷入重重的新闻内幕里,无法脱身。

在我第一次和溥仪见面的几分钟前,我焦灼地坐候着,在猜测溥仪的装束、神态、步伐、语调以及一切属于他的特征;我不知道皇帝和犯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究竟怎样在他身上调和起来 房门开处,一个身材不高的人走了进来,没有走两步,他便双足立定,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这时门外一位看守员顺手将门轻轻掩上,走开了。 我的眼睛注视着向我们走过来的人,我打量着他的全身。 他戴着一副黑边的圆形眼镜,头上已有几根白发,长长的胡须说明它已有好几天没有和剃刀接触。身体不是很结实的。一套蓝布棉制服和布袜棉鞋,并没有妨碍他的矫捷而略加控制的步伐。他没有带来任何金属的响声。在他身上找不到刑具。 我伸一伸手,让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在我们两人之间的长桌上,放着热水瓶、茶杯,一个鱼形的烟灰碟,此外便是钢笔、墨水,和我的烟盒、书籍、记事册之类的东西了。

谈话是在我恍然发觉李科员退出之后开始的。战犯管理所的李科员是我们的介绍人。我向溥仪说明了来意,而且不放过一切机会注意他的神色。 显然,我觉察到在溥仪的举止、眼色和他的全部态度之中,找不到一丝的惊惶。他那百分之百的北京话,说得流畅极了。 他是安详的。但是由于他从一开始就是以比较坦率的态度在悔罪、在倾诉、在追忆,因此,一种难以遏止的激情便不时地荡漾在他的脸上,从筋络上显露出来,从语调上挥发出来。 溥仪当时还不过五十岁。他那荒诞、奇特、不可思议的经历,他那闹剧、悲剧、丑剧而又带有喜剧意味的传奇生活,不但在中国找不到第二个人,就是在全世界恐怕也是唯一无二的吧? 他童年和少年在紫禁城里亲身经历的宫闱奇闻;青年在天津寓公生涯的神秘故事;长春伪满洲国皇帝的百般滋味;被囚苏联的情状以及今天的生活处境和各种各样的想法;他的夫妇生活、嗜好、奇癖、宗教信仰,这一切他都跟我谈了。

宣统三岁登极富有戏剧性。他抽着香烟,从容地回忆着四十七年前的情景。 溥仪告诉我,他是一九○六年出世的。三岁的时候,便由他的父亲抱着坐在紫禁城太和殿上,接受文武百官朝贺,成为清朝的末代皇帝,自兼海陆军大元帅,同时也是中国两千多年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个统治者。 他的父亲醇亲王载沣,在当时任监国摄政王。清朝开国有个监国摄政王多尔衮,覆灭的时候也有一个监国摄政王,这是偶然的巧合。 这位宣统皇帝,据说当时在父亲的怀里啼哭不止,传为神奇的笑谈,于是我问:你记得有这样的事吗? 有的,先生。溥仪认真地答道,我听说,那是给奏乐的声音吓哭了的。 这时,我顺手翻出金梁着的光宣小记给他观看。在登极的题名下,有这样一段记载:

宣统登极,余未在京。有人赴太和殿观礼,见摄政王拥上座。上泣啼不止,左右颇惶窘。王招近侍进一物,上玩弄,始止哭。众既讶为不祥,而又疑不知所进何物。私问之,则庙会所售玩物曰虎小儿者也。 ◇ 为了看清这段文字,溥仪特意从口袋里摸出另一副黑边眼镜,原来他的眼睛是近视性散光。 看了一会之后,他指着讶为不祥四个字说道:唯心的。这个评语竟然出自当年皇帝之口,我不禁意味深长地向他看了一眼。 偏偏让三岁的溥仪坐上皇帝宝座,这是西太后的主意。这原因要分两方面说,一是他的祖母叶赫那拉氏是西太后的妹妹;再就是她让三岁的孩子当了皇帝,自己还可以继续垂帘听政。溥仪还拿出旁证来。他说西太后过去把他的祖父醇贤亲王奕譞长子载湉光绪皇帝接到宫中当皇帝的时候,就是用的同样手法,因为光绪,在当时也不过几岁的光景。

光绪以同治弟弟的身份而继承帝位,他俩都是道光的孙子。 这样,溥仪便继承同治兼祧光绪而做了皇帝。他因此在宫里是五个母亲的儿子:光绪的皇后(隆裕太后),同治的三个妃:敬懿太妃(就是先前的瑜妃)、庄太妃(珣妃)、荣惠太妃(瑨妃)和光绪的妃端康太妃(瑾妃)。隆裕皇太后把他从三岁抚养到七岁。这位皇太后死后,名义上担负养育之职的便是那四位太妃了。 至于溥仪的生母瓜尔佳氏,直到这位皇帝十一岁那年,才得到破例的许可,到宫里作了七年久别后的一见。据说,他的亲生祖母刘佳氏(奕譞的次妻)在溥仪进宫以后,想起光绪的种种遭遇,不禁在痛哭之余,得了精神病。 回想到当年宫廷生活的冷酷无情,溥仪今天谈起来依然是不胜感慨的呢!

在宫中哪里有一点点真正家庭骨肉的温暖!溥仪以悲愤而又带着讥笑的口气跟我说。 每天在一定的时间以内,我都要向隆裕太后和后来的四位太妃去请安:歇的好?进的好?歇的好?那是问睡得好不好;进的好呢?那就是吃得好不好的意思。她们每人住在一所宫殿里,各有一群太监、宫女、仆妇侍候着,每人都有她的势力范围。 喷了一口烟,他以同样的语调说下去:请了安,她们也冷冰冰地对我嘘寒问暖一番,几分钟之后,我便听到一声照例的吩咐:皇帝玩去吧!这样,我便回到养心殿去了。隆裕太后在世的时候,我还得把我学到的四书五经这些功课,在她面前念一遍的。 除了四书五经,还读些什么?我好奇地询问。 还有通鉴辑览,资治通鉴,大清开国方略,圣武记和东华录。讲的无非是始于事亲,终于事君的一套纲常名教。

你的老师是谁?这次我从北京来,曾经拜访过前清的翰林商衍瀛老先生,他今年八十七岁了,据说他是你的老师,是吗? 啊!先生见过商老先生。他不是我的老师,不过也很熟。老先生身体好吗?溥仪睁大着眼问我,显然发生了莫大兴趣。 我和商老先生是第一次见面,那天他碰巧感冒,坐在椅子上喝着薄粥,和我们谈了一段逼宫的故事。我听人说,他平常的精神还不错,已经审订了五十本中医的医书啦。 我的汉文老师是陆润庠、陈宝琛,后来又加上朱益藩、徐坊、梁鼎芬;满文老师是伊克坦;后来又学英文,老师是英国人庄士敦。 我在一旁心想,这些老师在当时大概都是知名之士了。事实上,陆润庠是清末著名的苏州状元,后来做了大学士,今天在故宫里还可以看到他许多墨迹;陈宝琛是福建的才子,张之洞在皇帝面前推荐了他。这人二十岁就做了翰林,三十岁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朱益藩也是少年就入翰林院人物。梁鼎芬是广东番禺人,在光绪宣统年间,誉满天下,也是翰林,特别精于辞章之学。他是在陆润庠死后,被推荐为溥仪老师的。

我从六岁念家塾念到十七岁,什么书都没有念好。我从没有做过作文①,只学过对对子。碰到我懒得读书的日子,便吩咐太监告诉老师:今天可以放假一天。一般的文化水平很低,不要说物理、化学我是一窍不通,就连最简单的加减乘除也不会。小时候还喜欢躺在床上看三国、水浒、列国,红楼梦是不让看的。 ︱ ︱ ︱ ①游戏文章大概是写过的。二十多年前,有人在北京故宫里抄录了溥仪的一些作品,发表在上海的《逸经》杂志上。 例如,有一篇是溥仪仿照刘禹锡《陋室铭》而作的《三希堂偶铭》,全文如下: 屋不在大,有书则名,国不在霸,有人则能。此是小室,惟吾祖馨,琉球影闪耀,日光入纱明,写读有欣意,往来俱忠贞。可以看镜子,阅三希。无心荒之乱耳,无倦怠之坏形。直隶长辛店。西蜀成都亭,余笑曰,何太平之有?

溥仪在十七岁左右所写的新诗,也是令人莫名其妙。请看这三首: (一)灯闪着,风吹着,蟋蟀叫着,我坐在床上看书。月亮出了,风息了,我坐在椅上唱歌。 (二)月亮出来了,她坐在院中微笑的面容,忽然她跳起其来冲着月亮鞠躬,一面说:好洁净的月儿,菊呢来个哉。一九二三北京HENRY(按HENRY即溥仪之英文名字亨利) (三)正月一,宰个鸡,二月二,放个□(按大约为屁字),三月三,绣褥单,四月四,写个字,五月五,静吃卤,六月六,大汗出,七月七,爱拉稀,八月八,吃西瓜,九月九,狮子吼,十月十(原缺)。十一月十一,吃个大鸭梨,十二月十二,商人到处买字。 ︱ ︱ ︱ 你的满文学得怎么样?我问。

不好,现在更忘记了。早年在宫里我们也是讲汉文。 听说满文里,父亲叫阿吗,母亲叫额莫,山叫阿林,水叫莫仁 是的,这个我还记得。 我指一指烟盒,劝他换一支香烟。他有礼貌地欠一欠身,然后缓慢地将他瘦削而文雅的手伸将过来。他拿起一支,靠近眼镜看了一会,天真地微笑着说:噢?大中华!第一流的好烟。 是的,这是我特别为你带来的中华牌十支装细支香烟。我心里一面暗自说着,一面对他微笑颔首。 庄士敦这三个字在我脑海里变成愈来愈大的问号,我过去只听说过这个英国人的名字,如今,我要在他也许是唯一的中国学生面前问个究竟。 此外,从溥仪嘴里说出的进的好?这句话,我又急于想知道当年皇太后、皇帝究竟吃多少样菜?是怎样吃法的?他们后来也吃西餐不吃? 还有,皇帝玩去吧!这又是一个多么吸引人的话题。 我笑着问他:你小时候,在宫里玩些什么?谈谈吧,越详细越好。 这个问题似乎多少有些出他意外,但是从他的眼色中,看出对他所悔恨的童年,也还有浓厚的感情,虽然那不能称为留恋。 不瞒先生说,我小时候在宫里玩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溥仪不安地说着,随即陷入童年的沉思里,北京皇宫似乎就展现在他的眼前。 我喜欢跟小太监一起玩。最初爱摆泥人儿。我摆一个,太监摆一个,大家面对着面,按着泥人儿的身份说话。我说几句,他说几句,玩的不好便打起来。他略停一停,说道:当然总是我打小太监呐。 我还喜欢养蚯蚓,在一只大缸里填满了土,然后把蚯蚓养在里面。我也爱喂蚂蚁。我在一旁看着这些东西,觉得很有趣。扔沙口袋、踢球、举石锁这些都玩。有时用小汽枪打鸟,乱打一阵,反正是打不着。我还喜欢和太监们玩推布帘子。 推布帘子是这样玩的:帘子两边都站着几个孩子,大家挤啊挤啊,谁能把帘子推到对方去,那就算赢。捉迷藏也玩,宫里地方大,难找极了。 这时,我忍不住噗哧一笑,说:谁敢躲起来不给你找到呢?你当时是皇上嘛! 他略有愧色地点了点头。 赌钱么?我问。 只会押宝。有时候过年赌一赌,总是故意让我面前赢到一大堆银洋,那才散局。我不爱赌,就是嫌它麻烦。溥仪脸上露了一丝笑容。 小时候学过骑马吧?我想起清朝皇帝传统的特长。 学过,那也是很可笑的。溥仪笑着说,就在走廊上学着骑。前面有御前大臣,也骑着马;两旁有侍卫,王公大臣在周围看的很多。我骑着马一步一步地走,走的极慢。在走廊上这么来回走两趟也就算了。 这使我想起康熙皇帝嘲笑明末崇祯皇帝骑马的故事。 康熙四十八年(一七○九)十一月谕: 崇祯尝学乘马,两人执辔,两人捧镫,两人扶秋,甫乘輙已坠马。乃责马四十。如此举动,岂不发噱!总由生于深宫,长于阿保之手,不知人情物理故也。 (清宫史略) ◇ 但是,崇祯果真会如此么?我怀疑。 接着我又问溥仪会拉弓射箭不会,他说都不会。 溥仪说:等到我结婚以后,最爱骑自行车。为了骑自行车,宫里许多门槛都让我叫人给锯啦,嫌它碍事。化装照相,打扮成女人和武生,我也有兴趣。说时,溥仪有意无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跟着他像获得一件重要发现似的,猛然提高声调说:最荒唐可笑的,大概是这件事了。 哪一件? 是这样。他的语调这时反而转为从容了一些,我有一天,叫人送一大包东西到醇亲王府,给我的弟弟溥杰。足足有这么大! 他伸开两臂比划着大小之后,接着在脸上透出一丝几乎看不到的笑容说道:溥杰收到这包东西,非常高兴,于是急着要打开来瞧瞧,可是打开一层又是一层,再打开一层,里面还有一层,左一层,右一层,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包,像洋火盒那么大,他用手一捏,嗨!软糊糊的 究竟是什么?我一再眨着眼睛,迫不及待地追问。 屎橛子!他说时不禁哄然大笑起来,整个的脸甚至脖子都变红了。 不知怎么,我们突然抓住了皇帝吃饭这个话题。 溥仪说:我记得当年在皇宫里每天只吃两顿饭,虽然有好几十样菜,可是真不好吃,千篇一律,味道也不好,简直像给死人上供的一样。当时不叫开饭,照规矩应该叫传膳。一声传膳,从我住的养心殿到御膳房的路上,站着的好几十名太监,非常快地就把一样样菜进上来了。菜,都是老早准备好的。 桌子该很大吧? 也不。是两层的。矮的一层像炕桌那样,离地一尺多高。盛菜的盒子倒不大,就是样数多。四位太妃每天各送五、六样菜来,我爱吃那个菜。咸菜单独放在一张桌子上,点心、粥又放在一处。每天吃饭的时间大约在上午九点钟下午四点钟的光景。另外还有果盒,那是随时都可以吃的。 我一边听着,一边翻阅记事册,因为在去抚顺以前,曾经在北京看到一个老太监信修明所写的宫廷琐记手稿。他今年七十九岁,在清宫当了二十五年太监。手稿中有一则两膳房积弊的材料,我是抄录下来的: 太后之份例:每日用盘肉(即猪肘子)五十斤,猪一口,羊一只,鸡鸭各二只,新细米二升,黄老米(即紫米)一升五合,江米三升,梗米面三斤,白面十五斤,荞麦面一斤,麦子粉一斤,豌豆折三合,芝麻一合五勺,白糖二斤一两五钱,盆糖八两,蜂蜜八两,核桃仁四两,松仁二两,枸杞四两,晒干枣十两,香油三斤十两,鸡蛋二十个,面筋一斤八两,豆腐二斤,粉锅渣一斤,甜酱二斤十二两,清酱二两,醋五两,鲜菜十五斤,秋有茄子二十个,王瓜二十条。 ◇ 名义上,每天为西太后供应的膳食至少是如是,皇帝的享受还要优厚些。事实上,任何皇帝和皇太后都不可能有这样巨大的肚子,只是给层层中饱了而已。两膳房积弊里还有这样一段揭发! 只以鸡蛋一项而论,原额二十个,而买办处每日交进须五百个,其他可知。皇上、太后、后妃及各大小他坦(溥仪看到这里说:他坦就是现在的公共食堂),皆由内务府大臣以下堂司官十数处所管,须分润百分之五十。到了太后宫,总管首领掌案太监,再分之。掌案一职,须分五十分之五,总管首领及摆膳太监共分吃五十分之五。其次,膳房全部又分润五十分之五,余下三十五分(作者按,应指原额的百分之二十),为买办食物之用。过一处,扣一处,始能食到主人之口。 ◇ 那笔日用食品账想来是可靠的。因为清末做过内务府大臣的金梁,根据内廷档案编辑了清宫史略,那本书里,有着类似的记载。不过,王瓜二十条以后又加上照明费和燃料的开销。那就是白蜡七支,黄蜡二支,羊油蜡二十支,羊油更蜡一支,红罗炭:夏二十斤,冬四十斤,黑炭:夏四十斤,冬八十斤。 想不到从盘肉五十斤到王瓜二十条充满很大数字的这笔细账,引起了溥仪的惊骇。 这个,这个我倒不清楚。他讷讷地说着,感到一些窘迫。 听说你在宫里,后来爱吃西餐,是吗?我问。 对,那时候叫作洋饭。回想起来,第一次吃西餐那是很可笑的。我叫太监到六国饭店(就是现在的北京国际饭店,在东交民巷。)去买西餐。店里问:要买几份?太监说:反正多拿罢!店里要派人来摆刀叉什么的,太监说:那怎么成!你们可不能到宫里去。我们自己摆。好啊,大盆大碟摆满一大桌子,菜多得出奇。我看见一碟黄油,黏糊糊的,不知道该怎么个吃法,就对太监说:你们尝一尝!他们吃了一口,连声说太难吃了,太难吃了!我还记得,汤是用乌龟做的,也很难吃。 不过,他后来终于学会吃西餐了,指点他的是一位贵族小姐。 小时候有一次,我因为栗子吃得太多,病倒了。等到两位御医把病看好之后,太后只许我每天吃胡米粥。一连许多天都是这样。这可把我饿坏了。一天,陪隆裕太后她们到三海①的鱼池旁边看鱼。她们给我一个馒头喂鱼。我啊,一面摘一点儿喂鱼,一面偷偷地摘下来,左一块右一块放在嘴里。太饿了!这事给她们发觉,从此就不许我再去看鱼了。 逢到过节,太监总要送些菜孝敬太妃。菜是盛在盒子里的。有一回给我看到了,上去抢一大块肘子就往嘴里塞。他们怕太妃处分,赶紧过来和我抢呐,你争我夺,结果这块肘子我始终就没吃成。太监们时常做馅儿饼吃,我只要一闻到香味,就跟着赶过去,抢一块,吃了就跑。记得那一次在太监那儿一共吃了六块薄饼,他们知道以后,吓坏了,怕我吃出毛病来,于是由两个太监挟住我。一边一个,抬起来就往地下蹬,蹬个没完没了。为什么?说这样可以帮助消化。差点儿没给我弄出盲肠炎来。 (①指北京的中南海和北海。当时也叫西苑。) 安徒生皇帝的新衣那篇童话,当时溥仪大概是不会理解的。 谈到皇帝穿的衣服,溥仪说,四季二十四节令,那可换得多了!夏天用纱做的衣服就分好多种,从最薄的纱到最厚的纱,然后是单的,夹的,棉的,一直到皮的。皮衣是按皮毛的长短,一步步调换的:先是最短的珍珠毛,接着换灰鼠,银灰,天马(天马是白色的狐皮),貂皮,貂皮上有一排排貂翎眼。我小时候,多半穿花衣服,上面绣着金线。戴小帽,红缨子一直垂到腰部。喏,皇帝夏天戴的帽子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他很熟练地在我的记事册上画了一张草图,那形状是等腰三角形的,很像笠帽,不过边沿上镶着一颗珍珠罢了。溥仪喜欢把帽顶叫做算盘疙瘩。照他画的第二张图看来,皇帝冬天戴的帽顶上也有一个算盘疙瘩,此外,多加了红缨子和一截皮毛。遇到大典的时候就戴珠顶冠,镶着大粒珍珠,大概是嫌算盘疙瘩寒伧了一些的原故。 皇后妃子穿的衣服,是不是像京戏四郎探母里的那样打扮?我问。 就是那样。那种头饰我们通常叫两把头。她们行起礼来,也跟那出戏里一样。在伪满洲国时代,谭玉龄还穿过这种服装呢。 皇帝那一身衣服穿起来可麻烦了,鞋子上也有珠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鞋底有厚有薄,最厚的有三四寸高,难走极了。他继续说,如今显然已对它们失去了任何兴趣。 你过去在北京皇宫,一直住在养心殿吗? 进宫以后,住过钟粹宫,体和殿的西配房,长春宫;养心殿住的时间最长。一直到十九岁出宫。读书是在毓庆宫。 养心殿的结构形式和内部陈设,我从溥仪嘴里知道一个轮廓,还有,就是一些有关的秘闻。回到北京以后,我特地到故宫去参观最近恰好开放的养心殿。那天奇冷,但我有着极高的兴致。 原来,自从废帝宣统出宫以后,养心殿只有在一九二五年故宫博物院成立的时候开放过一个时期,但是参观者也限于在窗外和院子里观看一番而已,徒然引起人们更多的神秘之感。 养心殿的正殿、东暖阁和寝宫,这次都开放了。 从雍正到宣统,清朝历代皇帝都曾经住在这里,所谓宵旰寝兴之所。皇帝既然以它为寝宫,因此,他们在这里批阅重要奏折,发出谕旨自然是不足为异的事情了。 近代史史料上看得出,咸丰五年(一八五五年),僧格林沁打败了到达河北省的太平天国军队,并且杀害了它的将领林凤翔以后,回京覆命,就曾在养心殿和皇帝行抱见礼。曾国藩镇压了太平天国的革命,从南京到北京来陛见,在养心殿被召见了三次,那是同治七年(一八六八年)的事情。而四十六年前,隆裕太后的逊位诏书也正是在养心殿颁发的。 正是皇太后宣布皇帝退位的地方,宣统皇帝溥仪在这里度过了他的荒诞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而且他在这里还做过不少复辟的美梦呢! 今天,每一个逛故宫的人都可以看到,在养心殿正殿的中央,设有皇帝的宝座,上面悬着雍正书写的匾:中正仁和。在两旁还可发现高悬着的江山万代和万寿无疆一类过份自信的匾额。屏风上刻着乾隆写的对联和御笔诗。左右两边紫檀木大案上,整齐地放着老皇帝和更老的皇帝留传的圣训,历代史书和图书集成等等。 按照祖制,皇帝每天必须读一卷圣训。但是,就溥仪说来,我宁可表示怀疑。 靠近东暖阁的东墙,也设着宝座和屏风,是皇帝召见大臣时候坐的地方。据说,有时皇帝又爱坐在南窗的前檐炕上。喜欢舞文弄墨的乾隆替它起了一个文雅的名字明窗以后,阿谀者就赶紧以明窗宝座相称,这是很可笑的。 西太后在养心殿东暖阁召见过曾国藩。皇帝坐在黄幔的前面,西太后坐在幔后,问答起来,这就是垂帘听政的格局。受宠若惊的曾国藩,后来当然为这件事替自己吹捧了一番,在曾国藩日记里是记载在案的。 东暖阁的槅扇里面是寝宫。今天依然可见落地罩的木炕,那木炕睡上去定然是远不及席梦思来得舒服的。炕上铺着平金绣龙坐褥,两头安放炕案,上置小漆柜等物。帐子挂在那里,可是找不到被褥枕头之类的卧具,这倒有些蹊跷。 其实,龙种自与常人殊的皇帝,睡觉并不能排除枕头和被褥。只是在他睡前由人取来,起身之后又叫人撤走罢了。当时贵族家庭里也是如此。 溥仪对我说,他记得在东暖阁里,看到过光绪遗留下来的象牙香烟嘴,翻译的外国历史和讲新法的一些书。可见那位苦闷的皇帝在当时已经学会吸纸烟这时髦的玩意儿了。 东暖阁里还有光绪写的节用爱民四个字,图章是光绪御笔之宝。这大概就是他读论语的心得了。 略带文化气息而充满神秘之感的是西暖阁。那是皇帝批阅奏折处理重要文件的地方。溥仪只记得那里面弯弯曲曲,套间多极了,光线很暗,陈列着众多的佛像,还有佛塔,初一十五喇嘛都要来念经。靠南的一间叫三希堂。走进西暖阁迎面墙上挂着一幅画。 溥仪当时跟我这样说过:其实,那幅画的后面是大有文章的。那是一道暗门,万一发生意外,就可以揭开那幅画逃走。当年做皇帝的人,总是疑神疑鬼,日常起居如此,就是吃饭的时候,也得先叫太监尝一尝,怕自己中毒。这差事叫尝膳,听说替西太后尝膳的是总管太监李莲英。我,在伪满洲国做皇帝的时候,也干过这种事。 我从故宫博物院一位研究宫廷历史的专家那里知道,暗门外面挂着的那幅画要是联想起来,那就太有趣了。画的是雍正、乾隆父子二人,穿着汉族古代服装,在古木林石之间,悠然闲步,简直可称为隐士的气派。 那些皇帝们是深恶逃亡者的命运,而故意高悬一幅隐士图来自慰么?我这样猜测着。 西暖阁的西墙上,挂着一幅全国各省文武官员职名表,总督以下知府以上;将军以下总兵以上都是有份的。我从西暖阁窗外,看得清乾隆写的一首诗。 一心奚所托?为君止于仁。二典传家法,敬天及勤民。三无凛然奉,大公何私亲!四序协时月,熙绩在抚辰。五事惟敬用,其要以备身。六府赖修治,其施均养人。七情时省察,惧为私欲沦。八珍有弗甘,念彼饥饿伦。九歌扬政要,郑卫慢亟陈。十联书屏扆,式听师保谆。 数诗拟鲍明远体乾隆癸酉冬至御笔 两旁悬着的对联是: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 ◇ 说不出任何原因,我只要稍为回忆一下宣统皇帝过去的所作所为,就觉得这些文字太滑稽了一些。 至于三希堂的来历,是因为在这间小屋里藏着晋代三位名书法家的字帖:王羲之的快雪帖,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乾隆常在三希堂赏玩书画,当时刻的三希堂法帖就放在小案上。炕桌上陈设的纸墨笔砚,不用说都是精品了。 乾隆在这里除以御笔题了三希堂的横披,又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深心托豪素,下联是:怀抱观古今。 确如溥仪所说,养心殿是一个工字形的建筑物。现在开放的是前殿。过了穿堂就进入后殿。后殿东边五间叫体顺堂,是皇后住养心殿的寝室,西边北房五间叫燕喜堂,则是妃嫔们陪伴皇帝睡觉的临时宿舍。养心殿这一排房子之后有一道后墙,穿过小小的墙门就通往西六宫的第一处永寿宫。溥仪告诉我,他的皇后是住在储秀宫的。 如果不是溥仪亲口对我说,我实在很难相信当年皇帝在宫里行走,竟会严肃到令人喷饭的地步。 在宫里行走的时候,那真是前呼后拥,最前面两个总管太监叫声嗤,音调拖得很长,表示圣驾到了,这时大家就要赶快躲开。在这两个总管太监之后,是排成队伍的许许多多太监。他们抬着轿子,怕我走累了;他们抬着果盒,怕我挨饿;抬着衣服,怕我受凉。如果是在夏天,那还得带竹叶水,芦根,灯芯水那些怯暑药;灯芯水说是败心火的。还带着香糯丸,金衣怯暑丸,六合定中丸。连尿盆都带着啦!最后一句话逗得我们两人大笑不止。 暗示后妃们出来的不是这个音调,应该高叫:关防才是。这位伪满洲国皇帝在长春仍然维持着真实的祖规,也是出我意外的事。 我一面听着,一面在怀疑:皇帝在宫里散散步,除了创办活动食堂、活动衣店、活动厕所,还要在沿途开一个活动药房,这究竟是出于祖制,还是由于溥仪童年太孱弱的体质?做太监的也未免太辛苦了。 太监,是中国封建王朝最残酷的奴隶制度的产物。溥仪曾以末代皇帝的身份,使唤过太监而又撵走了中国最后一批太监,因此,对于太监问题他所抒发的议论和感慨,是耐人寻味的。 溥仪认为,在古代原是由受宫刑的罪人,充当宫廷里的洒扫苦役,后来因为帝王的妃嫔众多,用普通的男仆,有所不便,这样就大规模地使用了太监。太监并不是受过宫刑的罪人了,而是自残肢体谋求富贵的角色。 在太监当中也存在极严格的等级制度。他进一步述说着,最高级的太监叫督领事,当时都称为宫中四十八处督总管。其次是总管,他们也是管着许多处太监的。各处都有自己的头目人,名为首领。在我们宫殿里,另外还有大总管、二总管、带班的和御前小太监。专门担任洒扫的叫殿上太监。在我初进清宫的时候,太监的人数大约有一千几百人,过去多的时候曾到过三千多人。后来有些人受不了苛刻的待遇,又因为改变了民国的关系,他们收入也渐渐不如从前,经常有逃跑情事。到了后来,减少到一千人左右了。 我身边的太监,每天要到太后、太妃那里去报告一番:奴才的万岁爷今天进了一碗膳(不能说饭),一个馒头,半碗粥。天天如此,如果我吃了半碗饭、半个馒头、一碗粥呢?他们可不管。还是老一套的背下去。 宫内门十八处,有一个叫做敬事房的地方。它负责管理档案和责打太监。我从小时候,就看惯了打人的事情,所以也就认为打人是一种制度上必不可少的事情。因此,我一发脾气,也就叫小太监把敬事房的太监喊来打人。打人的时候,是让挨打的人伏在地上,一个人手拿竹板打人的屁股,一个人高声唱数 但是,在清朝的一些皇帝看来,不是太监乃乡野愚民,至微极贱,当自揣分量,敬谨小心(见雍正十三年十月高宗谕),就是古来太监良善者少,要在人主防微杜渐,慎之于始。太监原属阴类,其心性与常人不同,有年已衰老而言动尚若婴儿,外似谨厚,中实叵测(见康熙三十三年闰五月谕)。 溥仪的一段自白,证明他曾经忠实于法祖的遗训。 他带着忏梅的心情告诉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太监不当心踩了我一脚,就挨了几十大板。还有一次,太妃们看到我穿了一双线袜,认为这是习尚浮华,结果把太监们叫去骂了一顿,说是他们把我引诱坏的;这还不算,又打了一个太监二百大板。打得皮破血流,那是很残酷的。 误踩了皇帝一脚,还勉强可以当作有违敬谨小心的表现,至于溥仪学时髦穿线袜,那又与太监何干呢! 更荒唐的事还在后面。 我住在宫里,岁数一年年大了。有时候我偶然听到一些太监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就大不高兴。太监想要造反?我心里老是这么想,越想越可疑。于是,有一天晚上,我叫我的爱人婉容睁着眼不要睡,留神动静,另外我在床边放了一根木棍,准备应付事变。 我后来终于撵走大监,就是为了这个原故。不过,当时北京的报纸上,还称赞我这种做法开明呢! 他说到这里,不太自然地笑了。我懂得在他这一笑之中谴责了自己过分脆弱的神经,而且嘲笑了那些断然认为可怜的太监都是外似谨厚,中实叵测的捧场者的智慧。 法祖和敬天的思想,在溥仪的身上留下了极深的两块烙印。到了宣统退位,法祖的问题便成为恢复祖业的问题,也就是复辟问题了。 宫里的太监们把长虫(蛇)、刺猬、黄鼠狼、狐狸称为四大将。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上供。对于养心殿的殿神更是虔诚,奉献整只猪羊,也毫不吝惜。溥仪当时也是相信这些的。这也是敬天思想在作祟吧! 还有,过去每逢天旱成灾,贵为天子的便要表明天子与天的特殊交情。皇帝先要在斋宫沐浴斋戒,然后到天坛或是在宫里祈雨。 顺治八年,订立斋戒条文如下: 大祀三日,中祀二日。凡陪祀致斋各官,不理刑名,不宴会,不听音乐,不入内寝,不问疾吊丧,不饮酒茹荤,不祭神,不扫墓,其有疾者皆勿与。 ◇ 可见清规戒律为数是很可观的。 我也在宫里的天穹宝殿求过几次雨雪,溥仪回忆着往事道,年纪小,所以用不着先住在斋宫里和女人隔绝。 是宣统三年以后的事情?我有些奇怪。 是的。他坦然说。 不管隔多少日子,反正只要下了雨,那都算是皇帝给求下来的。那时我的老师和太监们都要向我道贺,并且说只有皇帝祈祷,才能有求必应,降下雨雪来。 他反覆地被灌输一些无稽的神话。爱新觉罗氏的子孙,一生下来就不是凡人。因为从前在长白山有三个仙女洗澡,忽然有一只飞鸟衔着的朱果掉了下来,恰好落在其中一个仙女的嘴里,这样它便不能飞到天上,怀了孕,生下来的孩子就是清朝的始祖。溥仪因此相信过,他一出世就是奉天命而统治人民的圣人。 使溥仪多少知道一些现代知识的,是他的英文老师庄士敦(Sir 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 溥仪虽然从一九一九年起,就跟庄士敦学了三五年英文,可是他现在连自己英文老师的全名都写不出来了。 他在我的纸上,涂改了好几个英文字母,最后只能写成这样:雷湛奈尔德.弗莱明.庄士敦。 庄士敦还和太监闹过一场不愉快的小纠纷。 据溥仪说,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庄士敦到宫里来。太监按照惯例,纷纷利用这个难得的节日也向这位外国人磕头谢赏。因此,每过一道门他就得支付一小笔款项。这件事庄士敦是大为不满的。今天想来,王公大臣既然贿赂成风,我们又何必单独责备那些可怜的太监呢?久经中外官场的庄士敦爵士,如果说对贿赂一事完全外行,我也不能相信。他的不满,也许因为他不幸成为一个难以抗拒的索贿对象,而自己并非心甘情愿吧! 庄士敦在一九○○年前后,在香港担任过香港总督私人秘书的一类官职。溥仪告诉我: 推荐庄士敦做我老师的,名义上是民国的大总统徐世昌,其实是李经迈(李鸿章的第三个儿子,曾经随着溥仪的七叔载涛到外国考察陆军)。听说,庄士敦以前做过英国驻威海卫行政长官。这个人在当时可以算是中国通了。他在亚洲住了二十多年,到过中国的二十几省,四大名山之中,除了西岳华山之外,他都去过。会说中国话,研究过老庄和佛经。 你跟他读些什么?我一面问,一面在想:徐大总统做过清朝的巡警部尚书,东三省总督,民政部尚书,倒是一个不忘皇恩的角色呢。 读一般的英文课本,还读英文的四书。溥仪答道。起初,因为他是外国人,我每天下午倒都是按钟点到毓庆宫读英文去的,英文四书里有不懂的地方,先去问问汉文老师,还算认真。后来,也就马马虎虎了。英文老师也要依着我,我要懒得念书,他就不能不放假。 他经常说,他的国家是怎样富强,科学技术怎样发达进步,人民怎样幸福,这都增加了我对西方列强的盲目崇拜。庄士敦还喜欢跟我讲他到各地旅行的故事,夸说欧洲各国是如何的繁华富丽,我非常向往。这时,我心里暗想:我从三岁到这深宫里来,连一个人到大街上去看看也不成,这样下去,岂不是要永远在这小城圈子的内墙里面待着么?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因此,我有了到西欧去留学的念头。那时正在读中国的旧历史,又想到历来的改朝换代,末代皇帝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现在军阀混战,优待条件固然随时可废,我的性命恐怕也要发生危险。怎么办?不如到欧洲留学,开开眼界,倒是不错。我和左右的人一商议,除了庄士敦之外,个个都表示反对。 什么理由?我进一步问。 他们说,优待条件是中华民国和清室两方面签订的,也是国际上公认的。怎么能由单方面废除? 民国元年订立对清室优待条件,要目如下: 一、清帝逊位之后,其尊号仍存不废,以待遇外国君主之礼相待; 二、清帝逊位之后,其岁用四百万元,由中华民国给付; 三、清帝逊位之后,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侍卫照常留用; 四、清帝逊位之后,其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中华民国酌设卫队保护; 五、对于清族的优待王公世爵概仍其旧,免兵役之义务。 ◇ 根据第三条,溥仪当然不可以到欧洲留学。不过,那些人是抬出优待条件做幌子的。溥仪今天明白了箇中道理。他斩钉截铁地说:他们怕树倒猢狲散。我一走,他们的饭碗、地位都没有了。他们是吃我的! 这样,庄士敦所鼓吹、所怂恿、所赞成的计划,竟成泡影。但是在溥仪这方面,却是此心未死的。 我突然岔开了话题,拿出一张剪报来,问他:你那亨利的名字,是庄士敦起的? 是的。他对亨利两个字持着比较冷淡的态度。 听说,你后来在天津很爱替家里人起个英文名字,你看说时我摊开一张剪报,题目叫溥仪张园之趣事。 他果然又换了一副眼镜。看啊看的,不禁笑了起来。他低声地咕哝着:对,对。伊丽莎白就是婉容,莉莉是三妹,不过,前面错了一个字,二妹的闺名不是颖和,是韫和。她也叫玛丽,对,是我起的。他抬起头继续说下去:我几个妹妹都是用韫字排名的:二妹韫和,三妹韫颖,四妹韫娴,五妹韫馨,六妹韫媮,七妹韫欢。 我很快地意识到,这位伊丽莎白皇后和亨利皇帝的恋爱经过,似乎不应该放过。 溥仪答覆了我的问题。但从神色上看来,他并不是怎么振奋的,不像别人回味他的初恋那样。 我是凭像片挑选皇后的。先挑中的是文绣,满族人。可是四位太妃里有人嫌她太穷,又不美,于是又拿出一批像片来,我这次挑了婉容荣源的女儿。她跟我同岁,是蒙族人,号慕鸿。这样,婉容就成为皇后,十七岁那年我们结的婚。可是四太妃她们又觉得我既然先选上了文绣,她就不应该再嫁给皇帝以外的人,说是也把她找来吧!文绣同时来了,称为淑妃。 溥仪是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结婚的,农历十月十三日。那一天是星期五。 这是当时轰动北京城一件非常滑稽的大喜事。 早在三天以前,大中华民国大总统黎元洪就忙乱起来。他派了文宣官田鸿、武宣官韩诚,带着总统致赠清帝的婚礼礼物八色,送到干清宫去了。 八色礼物是:波金龙凤双如意一柄;景泰蓝龙凤瓶一对;景泰蓝龙凤盒一对;九柱玻璃烛台一对;湘绣囍字中堂一件;湘绣喜联一件;绣花幔帐一件;织金衣料八匹。喜联上写着这样善颂善祷的语句:汉瓦当文延年益寿,周铜盘铭富贵吉祥。 这位大总统对皇后也不敢怠慢。在十一月二十七日的同一天派人送了奁仪四色到北京帽儿胡同荣源的家里。那是三镶如意一柄,百鸟朝凤银瓶一对,湘绣挂屏四幅,印度花绸衣料四色。 大概因为新娘皇后是蒙族人的原故,所以报纸上说,内蒙王公也纷纷抵京道贺呢。 这位末代皇帝大婚前夕的盛况,三十五年前的报纸上有一段花絮报导,倒是有趣的历史新闻。现在连同原标题抄录如下,标点符号也仍旧: ▲大婚汇闻 ▲神武门前之热闹 ▲中华民国礼官之赠品 ▲总统之奁仪 ▲婚礼时刻及节日 ▲徐太保礼单干犯宸严 ▲黄浩金钱一百个 昨(二十九日)神武门前。汽车马车骡车都摆得满满的。神武门额扎有彩棚。中间那两扇旧门居然开放。对过的北上门里有许多兵。再往东去。路上有临时站岗兵。领上有内城两个字。在九点钟的时候。瞧热闹的人拥挤不开。出入神武门的。都是十一年没有见过的服色。头上顶着些各色球儿。身上是些花斑斑的衣服。更有些耀武扬威与文绉绉花人儿。坐在一辆汽车上。一直向后门驰去。还有年轻的男子与女子站在马路旁边。说是给皇帝送嫁妆的。那些抬嫁妆的人都套上一件花衣。顶着一顶大帽。一步一步的向神武门里走去。这些站岗兵。仿佛是一种陈设品似的。或者因为苦人太多。怕闹事。故特地叫来弹压。亦未可知。大中华民国所派致贺专使黄开文。亦有礼物致送清帝。共有二色。为三镶如意。及花缎衣料。又总统于昨二十七日。致送荣宅清帝之后邸奁仪四色。三镶如意一柄。百鸟朝凤银瓶一对。湘绣挂屏四幅。印度花绸衣料四色。阴历十一日午时。淑妃妆奁入宫。十二日丑时。淑妃入宫,十二日巳时。行册立式。十三日午时。皇后妆奁入宫。十三日寅时。清皇后入宫。十四日清帝后出神武门。入北上门。至寿皇殿。行礼。十五日午时。干清宫受贺。又闻前大总统徐世昌。曾为前清太保。至今清室犹有太保徐世昌名(并未辞职。或云尚领太保之俸)。因清帝大婚。徐送礼四色。一为如意,二为紫榆八合圆桌。三为彩缎尺头。四为屏风。礼单具名徐世昌谨赠五字。清帝颇不谓然。说徐世昌还有太保之职,如何用徐世昌谨赠五字。他如果是现任总统。我们应当尊崇他。他既不是民国职员。又系皇室太保。未免不合规矩。前义国出使大臣黄浩。昨进奉清室宣统帝金洋圆一百个。 (原载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天津大公报) ◇ 按照典礼的体制,妃子要比皇后早一天进宫。皇帝确认皇后的手续是举行册立式。 溥仪至干清宫行了册立式以后,这便出动凤舆迎接皇后了。 迎亲的队伍是洋洋大观的。这里面依次是步军统领衙门马队,警察队马队,保安队马队,军乐队两班,黄缎银顶轿一顶,没有人乘坐的黄缎银顶车三辆,包括龙凤旗伞、执事的銮驾七十二件,装着印玺、凤冠、霞帔的黄亭四架,宫灯六十个,顶领辉煌的清室官员,民国军警派去照料人员;接着是警察队,保安队,步军统领衙门步队,军乐队两班,严肃地捧着圣旨的正大使,捧着圣节的副大使,最后才是预备给皇后乘坐的金顶凤舆三十二抬。 这一批五光十色的队伍,从皇宫东华门出来,往北经过北池子,西折进三座门,过景山东街,出地安门中间一个门,再进入帽儿胡同,到达皇后的邸宅。 这时,皇后的父亲荣源和皇后的兄弟们已跪在门外,准备跪接圣旨、圣节了。然后他们就随着正副大使庆王和郑王带领凤舆一同走到里面去。 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凤舆里坐进了皇后,队伍便又行动起来。出帽儿胡同东口,走南锣鼓巷,向东经过北皇城根、宽街,向南过大佛寺、马市大街,到丁字街(就是现在东安市场门旁有交通民警的地方),再向西进东安门大街,过临时搭成的渡桥进东华门入宫。 沿途经过的地方,都是黄土铺道,马路两旁,军警密布。 那一天抬轿打执事的人,都是新剃了头的。据说,当时剃头涨价,是表示剃得讲究的意思。 在皇后入宫的时候,中华民国总统府的官员们穿着民国大礼服也跟着进宫致贺。致贺专使是总统府大礼官黄开文,此外还有陆军中将王恩贵、陆军中将罗泽暐、陆军少将张青林、陆军上校殷同保。 他们进了干清门,被引到干清宫去见新郎皇帝。 这时,溥仪站了起来。专使行一鞠躬,向前走三步,又是一鞠躬。再向前走三步,又是一鞠躬。完成三鞠躬的过程中,溥仪一一答礼。然后专使致贺词,溥仪答谢。专使更向前走三步和溥仪握手,寒暄两三句,专使便开始鞠躬撤退了。 他鞠了一躬以后,退三步又一鞠躬,再退三步还是一鞠躬。溥仪又一一答礼。然后专使退出。 大婚的第二天,皇宫演戏三天。每天前三出戏都是由宫内升平署的人们登场,这之后才是各位名角被传进去演戏。 老一辈的同业报导如此,想来是相当可信的。 婉容的父亲荣源是内务府四大臣之一。前面提到教溥仪吃西餐的那位漂亮的贵族小姐,正是伊丽莎白婉容。谁知道,不和谐的夫妻生活和吸毒的嗜好,后来竟然使她四十岁那年在哈尔滨结束了生命。 溥仪跟我讲过他打电话的故事。要是如实地加以转述,就不可避免地牵涉到那位胡适博士了。好在,胡适文存里对那个故事不曾讳言,而鲁迅先生又早在一篇杂文里讽刺过,是件尽人皆知的事。那么,我现在转述溥仪所讲的话,就不妨当作旁证看,虽然我并无丝毫的考据癖。 电话的故事,溥仪是这样跟我讲的。 为了好奇,后来我在宫里安了电话,是哪一年的事我记不清啦。在安装之前,左右也有人反对。一个理由是,宫里从来就没有电话,所以现在和将来也不应该有;还有一个理由是,以皇帝之尊,和外界频通电话交谈,很不相宜。不过,那时我的年岁也不算小了,他们拗不过我,只好把电话安装起来。 我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徐狗子的。他是一个杂耍演员。回想当时的情形,非常可笑。我等号码接通以后,就在电话机旁边高叫一声徐狗子!然后赶忙把电话挂上。我是谁?对方不知道;对方听到了没有?我也不知道。 第二个电话,大概就是打给胡适之的了。为什么偏偏要打电话给他呢?因为,庄士敦在我面前提到过这个人,说他是新文学家,又说胡适就是胡说。我于是很想见一见他。电话接通了,是胡适自己来接的,他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宫里,宣统。接着我就说明了我的意思。不久,他果然来了。他来见我已经稀奇,可是还有更稀奇的。他一见面就称呼我:皇上。我当时想,一个新文学家怎么也称我为皇上呢?怪事,怪事。我对他的称呼是先生。谈些什么,我都记不清了。 那一次,胡适之和我见面以后,在我的左右又引起了小小的风波。一派表示不满,说:皇上怎么可以把这样一个新文学家找来呢?一派扬扬得意地说:瞧!连这个新文学家都给皇上征服了啊! 民国以后,溥仪在宫里过生日(农历正月十三日)①的趣闻,从当年小寿星自己的嘴里讲出来,更加生动逼真。他说: 北洋军阀的历任大总统,每逢我过生日的时候,总要派总统府的大礼官为专使,到紫禁城干清宫来和我见面,并且隆重地说着:大中华民国大总统向大清大皇帝问好之类的祝辞。 当时的祝寿仪式是怎样的?我忍不住问下去,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可称千古奇闻。 祝寿仪式按照清廷接见外使办理。我坐在干清宫宝座上,底下两边站着御前侍卫,一个个带着刀。桌上放一个黄色的匣子,答辞就放在里面。等到读完祝辞以后,由内务府大臣绍英拿出答辞宣读一遍,读完交给我。这时中华民国的专使就鞠躬退出,礼成。我结婚那一年的生日过得特别滑稽。中华民国专使是荫昌②,他照例进行了这段仪式之后,忽然口称:我还要代表我自己向皇上说着就认真地行起三跪九叩首的礼来。 (①溥仪的生日原是农历正月十四日,可是这一天不巧是他曾祖父道光(宣宗)皇帝的忌辰。为了避讳,一律改为农历正月十三日。清皇室四谱载:宣统皇帝御名溥仪,光绪三十二年丙午正月十四日午时生于什刹海藩邸。宣宗(道光)三十年庚戌正月十四日午刻崩于圆明园慎德堂。②荫昌,满族人。幼童时代被挑送德国学习陆军,宣统年间做过陆军部尚书。民国初年任总统府侍从武官长,又做过冯国璋代总统的参谋总长。这人依附袁世凯,与当时的革命党人为敌。) 溥仪慢条斯理地讲下去,声色不动,使我第一次领略到他的幽默感。 这种破格的优待,并没有能使溥仪安于现状。诚然,从金钱方面说,民国支给清室的岁用,日渐减少。据溥仪说先是四百万两银子,后来改为四百万元,民国政府财政困难,后来也有支给一二百万元不等的。从地位方面说,他已被宣布为废帝。从宫禁方面说,限制在干清门以北地区,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是不能涉足的了,而且清室人员出入都得走北面的神武门。但是,十多年关门皇帝的生活,不能说没有溥仪认为满意的地方,因为富贵尊荣,名亡实存。对于溥仪说来,真正可怕的是嗾使他图谋复辟的势力。一九一七年昙花一现的张勋复辟,当时溥仪认为是忠臣的行径。 张勋复辟的事,溥仪也还记得一些。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一七年(民国六年)七月一日,当时溥仪十一岁。 他轻描淡写地说:前后一共也没有几天的功夫。 张勋是当时著名的辫子兵统帅,他本人也留着辫子,作为一个忠实的保皇党党员的见证。至于谁做皇帝,据说他表示过有两个选择:袁世凯在,就跟袁;没有袁世凯,那就还应该从清。因此,无论如何,辫子剪不得。 那一天,张勋匆匆作了一些布置,便亲自带着卫士进了宫门,并且拥着溥仪升殿,宣旨复辟。张勋很得意地做了政务大臣,兼领北洋军事。 其实,这次复辟至少有两个是显著的傀儡人物。除了宣统皇帝溥仪以外,连张勋自己也应该算进去。那时候大总统黎元洪和国务总理段祺瑞摩擦得很厉害,各省督军是帮助段的。他们开了督军团会议以后,就纷纷北上,张勋进驻北京天坛,然后进一步拥宣统复辟。十一天后,又由段祺瑞出面在马厂誓师,大加讨伐,结果却是赶走了黎元洪,换来一个冯国璋代总统。 复辟瓦解以后,有人说徐世昌在冯、段面前,替张勋求情,段祺瑞回答:少轩(张勋的号)是我的老朋友,怎么会忍心害他呢!这样,张勋在荷兰使馆里住了些日子,然后又以垂老之年,度其荒淫靡烂的生活去了。 和鲁迅先生有兄弟关系的一位老作家,在复辟的那一天日记上写着:晚饮酒大醉,吃醉鱼干,铭伯先生所送也。 ①可见这件事是很不得人心的了。 (①见一九五七年一月十三日北京日报载,长年:复辟避难的回忆。) 溥仪说,他和段祺瑞见过一面。他也认为张勋复辟,段在事前是知道的。 老作家的另一天日记上,有这样一段记载:七日晴,上午有飞机掷弹于宫城。十一时同大哥(指鲁迅)移居崇文门内船板胡同新华饭店。 飞机向宫城投弹的事,当时我问过溥仪。我带去的是那位老太监信修明宫廷琐记的材料,题为复辟一幕,原文如下: 段祺瑞令飞机炸宫内,一弹炸毁御花园之水池。一弹落在西长安街隆福门外、储秀宫东墙瓦上。一翻身落地,弹两截未炸,门中三十人幸未被害。一弹落在干清门外,炸一盆大之坑。 溥仪指着这段记载,很有把握地说:错了,不是段祺瑞,是一个姓秦的航空队队长命令轰炸的;段祺瑞还阻止他啦。段是幕后人。略停了一停,他笑着说:飞机轰炸的时候,太妃们吓得要死,有的躲在桌子底下,有的高声嚷着:快把窗帘给放下,别教飞机瞧见咱们啊! 这次飞机投弹既未造成伤亡,也没有引起宫内建筑物的燃烧。 然而在一九二三年(民国十二年)初夏,紫禁城内却发生过一次神秘的火灾。起火的地方是建福宫。 溥仪清楚地记得那一次火灾。他说:那一天夜里,我正和婉容,在储秀宫乘凉,太监发现宫里西北角冒火光我们叫火鸽儿,我当时听了非常着急,就赶到火场去。叫门,没有人理会;于是赶回养心殿,打电话给内务府大臣绍英,要他通知卫戍司令、步军统领、警察总监王怀庆、薛之珩、聂宪藩,叫他们赶紧派消防队来救火。使馆方面也去了电话。 那一场火大概烧得相当厉害,许多金铸的佛像都给烧熔了。老太监信修明那么说,溥仪对我也是那么说的,而且另有文字记载为证。 据内务府事后写给清室善后委员会的报告,他们清理火场检拾溶化佛像、经版、铜锡等项,共五百零八袋;金色铜片及残伤玉器等项,共四十三箱。 (故宫图说第二编)。起火的原因只笼统地称为失慎。 这次延烧的地方共有十处:静怡轩、慧曜楼、吉云楼、碧琳馆、妙莲花室、延春阁、积翠亭、玉壶冰、中正殿、香云亭。 不过,谈到起火原因,他们两人就各有一说了。 信修明的说法是:民国十二年,宣统皇帝有一天在建福宫德日新①小戏台看电影,看完了就熄灯回宫。可是因为电线腐旧,以致走火。又因为这是一个空宫,只有三五个老太监看守,所以殿里起火,看守者还在梦中。等到皇上知道,火势已经不能挽救了。 (①德日新三个字是故宫西花园敬胜斋的斋额名字。) 溥仪否认那次起火和他看电影有关;电线腐旧的说法,他也认为不确。他是怀疑某些太监盗窃古物以后而畏罪纵火的。 在这方面,慎言作的故都秘录和朱偰作的明清两代宫苑建置沿革图考,都和溥仪的看法不谋而合。 溥仪毫无保留地向我承认,在一九二四年冯玉祥将军逼宫以前的两三年光景,他已经做过两次逃出紫禁城暂到外国乘机观变的尝试,失败了的尝试。 第一次留学英国的计划虽然遇到了打击,但是溥仪并没有死心。他曾经和他的同母弟弟溥杰商议,打算两个人秘密逃出紫禁城,然后依靠当时驻北京的外国使馆帮助,再到英国去留学。 溥仪说,英文老师庄士敦同意了之后,我就托他想办法。庄士敦说去托驻北京的外国首席公使荷兰公使欧登科。于是溥仪亲自打电话给这位公使提出请求,答覆是派汽车来接。杰二爷登门提出请求,也答应了。 毛病出在汽车身上。 公使馆派来的汽车只能停在紫禁城外。城里有护军也就是宫里的警察,在各处布岗。这些护军归内务府大臣管辖,而溥仪的父亲载沣却有支配内务府大臣以下的大权。所以,溥仪要想收拾细软堂而皇之地走出皇宫,当然会遭遇到极大的困难。载沣为了眼前的利益,早已表示反对他出洋留学的了。 溥仪在失败之后,又和溥杰商议从皇宫西北角的一个小门里私奔出来。这小门后来给我找到了,是在故宫西北部延晖阁的西侧。 但是,这次私奔又因为泄密而流产。 在他准备行李、分钱给近身的太监的时候,不料走漏了风声。结果是载沣下令,严闭宫中各门,一时竟然断绝了出入。 这里,我想插叙一段醇亲王载沣和他的福晋(夫人)的趣闻。 许多人都知道,载沣是醇贤亲王奕譞的庶子,和德宗(光绪皇帝)是异母兄弟。他的福晋是荣禄的第八个女儿,也就是当时北京人称为八妞儿的那位姑娘。月下老人是谁呢?提起此马来头大慈禧大后。 载沣除了能够以监国摄政王的身份抱着三岁的溥仪在太和殿登极的本领以外,其余的办法大概是不多的。连内务府大臣金梁也对他恭维不下去,长叹一声难矣哉了。有记载为证: 摄政王每天到干清宫办理政务,而且召见臣子们的时候,都赐给他们座位。摄政王是很想励精图治的。他仿照雍正的朱批,亲自批阅文件,批示很精炼,可惜不得要领,时常有辞不达意的地方。他又因为被许多皇亲国戚牵制着,自己的意见也不能实行,这使大家都很失望。有人去见他,常常相对无言,即使是为了重大事件去请示的,摄政王也是吞吞吐吐地作不出明确的决定。我回想西太后训政的时期,光绪皇帝是不敢随便发言的,有时西大后让皇帝作答,他也不过匆匆说两句就算了,而且不敢牵涉到政务问题。如今摄政王吞吞吐吐,又有什么顾忌的必要呢?所以有见识的人早就明白朝廷的事情是很糟糕的了。我曾经向摄政王提出我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他一再点头,似乎很表赞成,可是一会儿他又完全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好像没有听见一般。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① ︱ ︱ ︱ ①据金梁:光宣小记中的监国摄政王一文改写。 ◇ 形容这位王爷颟顸无能最出色的,我想莫过于胡若愚先生在天津讲给我听的下面一个故事: 民国初年我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常到北京花旗银行去,倒不是因为我有存欵;我爱唱京剧,那位姓任的朋友会拉胡琴,他在花旗银行做职员。有一天,那是夏天,我又去了,看到一个老头儿打扮好奇怪:他穿一件罗大褂儿,右手拿着一把鹅毛扇,拿法也挺特别,只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其余三个手指高高翘起。左手提着一个女人用的钱袋。他是到银行来取存欵利息的。嘿,一取就是七千元,当时花旗银行的利息很低很低(据说,大概只有二厘到三厘。遇到兵荒马乱的时候,它就催提存欵,如要续存的不但没有利息,反而要承担一笔保管费的。作者),数目可不小啊!这老头儿妙极了,他拿了七千元就点起来,分明是点好了的,偏又放在没有点过的那一叠钞票里,这样左点右数,伤了不少脑筋,依然是一笔糊涂账。我在一旁看了实在替他着急,于是告诉他,最好把点好的钞票放在一边,不要混在一起。那老头儿认为有理,还向我表示感谢呢。事后一打听,才知道就是鼎鼎大名的摄政王载沣。 载沣是一九五○年左右才死的。至于溥仪的生母瓜尔佳氏,那位妙龄时代有八妞儿之称的人物,比自己的丈夫能干得多。也许可以说是一个大胆的女性吧!有才智,爱时髦,放荡不羁。 照英国人濮兰德.白克好司所著清室外纪里的说法,北京各处酒楼、剧馆、商店、集会之中,都有她的足迹。她看戏不带侍从,只跟着她的过继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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