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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寓公生涯

末代皇帝皇妃秘闻 潘際坰 6375 2023-02-05
采访归来,我坐在从天津回到北京的特快火车上忽发奇想。 如果时光竟可倒流,让我看一看一九二五年春天坐在火车里迎面而来的溥仪该多么有趣啊!他也许还是带着一副大大的黑边眼镜,像我三天前在抚顺所看见的那样吧?当然,他的身体不可能像现在这么结实,心情也不会太好。 如果在相逢的瞬息之间又竟然能作长谈,溥仪是否肯向我倾诉衷曲?他那褪了色的金黄色的帝王生活,既已蒙上了一层灰暗,到了天津之后,又会变成怎样一种情调?从某一方面说,他的灵魂和肉体都在禁锢之中,他能自由自在地向我一笑么? 不,不。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而且这种想法是多余的。 我已经知道了不少。我想,溥仪没有办法不承认今天乘飞机、坐火车以及赶着大车进北京城的任何人,都会比他这个从北京逃跑出来的皇帝幸福得多。

溥仪当时到了天津车站,早就有一大群人在等候他,迎接他。这里面有日本驻天津总领事吉田茂,也就是在鸠山以前做过日本首相的那个人物;还有日本领事馆人员和日本军界人士。据溥仪说,一共有好几十人。 在天津大和旅馆住了几天,溥仪便正式开始寓公生涯了,先住在旧日租界的张园,后来搬到旧日租界的静园,一直到一九三一年十一月间去东北为止,他没有离开过天津。 张园是张彪的私宅。张彪又是何等样人呢?给武昌起义吓破了胆子的第八镇统制就是他。孙中山先生逝世前就是在张园的住处病倒的,我问溥仪可知道这回事,答覆很妙:我知道孙中山先生在前一年住过张园,可是要当时问我三民主义是什么,那我就不知道了。稍停了一停,他又说:张园的房子并不好。记得有一次大雨,屋子里都积了水,想了办法舀掉的。后来我还买了十所房子,详细数目,记不清了,反正每月房租收入也有好几百块钱。

谈到静园的主人,也非无名之辈。他是五四爱国运动中以卖国贼姿态出现的币制局总裁陆宗舆。此人和交通总长曹汝霖、驻日公使章宗祥,都具有遗臭万年的资格。 你不是说在天津英租界戈登路买了一所房子吗?为什么不去住啊?房子小了?还是嫌它不好?我问。 我从来没有去住过。住在日租界,人家保护起来方便。他无可奈何地回答。 但是,被人保护的溥仪却没有能保护文绣在自己身边,长久地做他的妃子。这位前任皇帝第一次尝到了齐人之忧的苦味。 婉容很厉害。她不让我接近文绣也就是淑妃。日久天长,文绣对我的感情自然很坏,后来逼得她非跟我分手不可。溥仪谈起这件事,心里好像还有一个疙瘩。他显得不太高兴。虽然他在天津的时候,还特地送给婉容一个金戒指,并且用英文刻着亨利送给伊丽莎白的字样。

有人说,一九三一年秋天,文绣在天津法院提出离婚诉讼,要求溥仪支付赡养费五万元。后来是溥仪托人私下了结的。 文绣的下落呢?我问。 我也不知道。他怏怏地说。 你带多少侍从去天津的?我换了一个话题。 三十几个。厨子、司机、仆人,还有会武术的护军。 常出街么? 时常坐汽车出门,买些东西,吃吃馆子。我喜欢吃起士林的西餐。在北京的时候,根本就没逛过大街。 东安市场在哪儿知道吧?我忍俊不禁地问了一句。 连这个我也不知道。他难为情地回答。 在天津七年,喜欢玩些什么? 喜欢玩石头子儿,再就是养热带鱼。 京戏的兴趣不坏吧?你是在北京长大的啊! 我从小就爱看武戏。一遇到文唱,我就想走了。

听过梅兰芳的戏么? 啊,梅兰芳先生!他不胜景仰地说,他前些日子还到日本去演戏呢。为国宣劳,好极了,好极了。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您当然早知道了。第二次听梅先生的戏是在天津,第一次在北京。两次都 两次都怎么样?我发觉其中必有文章,急忙问下去。 他沉思了一会说:端康太妃(瑾妃)过整寿的那一天①,宫里把杨小楼、梅兰芳、尚小云三个人找来唱戏。唱完了戏,我就给他们每个人一只鼻烟壶。左右知道了很有些闲话,他们认为优伶是低贱的人,不应该赏赐那样的厚礼。那几只鼻烟壶都是乾隆的。 第二次在天津日租界戏园里听完了梅先生的戏以后,想不到遗老胡嗣瑗竟向我进谏了。大意是,这样很失皇上尊严,既然如此,可见他们随侍左右的人实在有亏职守,只好引罪求退(①据清皇室四谱载,她生于同治十三年甲戌(一八七四年)八月二十日,十五岁时被选为瑾妃。此处很可能指一九二三年(民国十二年)农历八月二十日她的五十岁生日。这时溥仪十七岁。)

你怎样表示呢? 我啊,向他赔了个不是,说是以后再不去戏园听戏了。胡嗣瑗立刻恭维我,说什么明君纳谏,令人敬佩不已。 电影看不看? 在宫里看过贾波林(卓别林的北方话译名作者注)、罗克的片子,很有兴趣。总之,探险、森林、野兽、神怪、滑稽的我都爱看。 卓别林的那双大皮鞋也许给了溥仪一些灵感。溥仪说他在宫里做过一顶极大的帽子,足够孩子睡在里面的。大眼镜罗克的那副黑边眼镜大概也为溥仪欣赏不已吧? 喜欢音乐么? 我喜欢March①。这是他在谈话里第一次夹用英文。 (①英文的进行曲。) 雄壮的进行曲为什么会得到他的赏识?这个道理我一时还想不通,总觉得和他的气质不太相称似的。 你网球打得很好,我听说。

纲球倒是从北京就打起的,在天津打得最多。 最擅长的击法是什么?他的话引起了我这个网球迷的兴趣,假如不是监狱室外太冷的话,定然会约他马上较量一番的。这里有设备。 他坐在那里迅捷地用右臂作了一个姿势说:这个,正手抽球!他用有力的语调代替他那未必强劲的臂力。 平常多半跟谁打呢? 弟弟妹妹。林宝华教过我网球。他是华侨,不会讲国语,我勉强跟他说英国话。还有当时天津日租界的网球选手,也常来打。日本人广濑教过我打高尔夫。现在我还是最喜欢打网球。乒乓球、排球也有兴趣。我从来就不会跳舞,喜欢看舞会。在天津倒时常看到张学良跳舞。 还有哪几位老师在你的身边?我喷着香烟问他。 加了一个郑孝胥,是陈宝琛介绍的,就这两个在我身边。他们都是福建人。他喷着烟回答着。郑孝胥在天津每天给我讲通鉴辑览。有时候我也写些旧诗给他看看,他不改,也许是不敢改。回想起来,那三四十首诗,内容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谈爱情,一部分发泄愤慨,反对民国,希望复辟。原来都抄在本子上的,后来给丢了。做诗我喜欢五言绝句,至于律句我嫌它麻烦,做得很少。

你最欣赏谁的诗? 白居易和乾隆的。白居易的诗容易懂。 容易懂当然就可少些麻烦。至于爱乾隆那并不高明的诗,大概还是看在法祖或者一姓之尊荣的面子上吧!我当时心里这么想。 看不看翻译小说? 看过,不多。林琴南译的说部丛书倒看过,是商务出版的。还看过清稗类抄的一类笔记。 古代文物方面的鉴别力怎么样? 谈不上什么修养,就是好的东西看得多。字画也是如此。拿汉玉来说,乾隆那两大箱的汉玉,我都见识过。汉玉的好坏,就要看它的浸①,后来在伪满洲国时代,有一天听人说罗振玉有一批汉玉要卖,我就叫人拿来看一看,一看之下,大为失望,浸飘在上面,像是浮着一层油,不深厚,不润,没有逼人的光泽,该怎么说呢?这倒很难说明,拿出东西当面看就明白了。最好的脱胎决不是那样的,那分明是伪造的劣品。

我在天津的时候,不管穿中装穿西服,都要在裤腰上挂几块汉玉。 (①浸是鉴别玉器的一个术语,大概是指玉和其他物质发生化学变化后可见的迹痕。殉葬的汉玉如和水银放在一起,这块玉里面即透出黑色的浸,和朱砂同置,又可见红色的浸了。) 是为了迷信吧?我突然想起童年听到家父说过的话,便抢着问他。 是的。照迷信的说法,如果身上挂汉玉,万一跌倒,汉玉碎了,人却可以不伤。我那时候是很相信这一套的。 胡若愚先生也跟我讲了溥仪在天津的两件趣事。 溥仪爱养狗。有一天我到张园去,他说:有一件奇怪的东西给你看看。说时就领我向一扇橱门走去。橱门一打开,里面冲出一条大狗来,吓了我一跳。那只狗据说叫虎头狗。 溥仪对黑眼镜也特别有兴趣。在他家照像,大家都准备好了,溥仪突然上楼去,并且招呼等一等,他是上楼取那副黑眼镜的。别人照像摘下眼镜,他偏偏要戴上,这也是件奇怪的事。那天在一起照像的,还有他的岳父荣源。

提起养狗,信修明说宣统皇帝爱养小狗,名叫宫狗,喜欢看狗打架。溥仪本人也对我说过。他说:我过去有一个时候喜欢养狗,而且把看到狗咬人当做一件快乐的事情;鼻子给咬破,别处给咬伤的人不少。 皇后、皇妃、网球、高尔夫、西餐、舞会,一直到吟诗、玩汉玉,这一切并不能证明溥仪在天津过着优哉游哉的寓公生活。 溥仪偶尔在张园住宅的阳台上晒晒太阳,也会遇到使他大为生气的事情。有一天,邻居的孩子一看到他又站在阳台上,便拍着手,齐声鼓噪起来:倒霉蛋皇帝!倒霉蛋皇帝(左口右欧)! 说句天公地道的话,那些孩子的评语确是十分高明。 溥仪在花园洋房的张园里,还设着军机处,俨然维持着宫廷体制,要管理全国的政务! 张园里,还张贴着黄纸写的宣统十×年的纪年告白!

当时张园的这位刚过二十岁的青年主人,对于北洋军阀具有广泛而深刻的知识;谁是谁的旧部,谁是怎样升迁的,谁在逢迎谁,谁和谁有恶感,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 这位主人接待任何客人的时候,总喜欢把自己的座位安排在中央的长沙发的正中。显然,他自己还没有忘却皇帝的至尊。他谈起任何人都是直呼其名,例如张作霖怎样怎样,张学良又怎样怎样,这至少也是有违当时习俗,假如不是极端狂妄自居的话。 事实上,当时日本驻津总领事派了日本籍警官和中国籍巡捕,住在溥仪的家里。 溥仪还承认:每次出门,日本便衣警官总是跟着我,寸步不离。我每天在家里会见了什么人?我出门到哪里去?那些警官都一五一十地记在日志上,日志是堂而皇之挂出来的。日本总领事和驻津司令官时常请我和缠绕在我身边的遗老们吃饭联欢。每到新年和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们都来祝贺,真是说不尽的拉拢! 在溥仪所交结的人物中,我希望读者们记住一个人吉冈安直,那时他是当地日本驻屯军参谋。这个神秘人物将会伴着后来伪满洲国皇帝而时刻出现的。 吉冈,甚至和溥仪移运出来的文物的最后命运也有瓜葛。 那一包袱一包袱从宫里偷运到天津来的字画文物,也许是受到大家注意的,有人在关心它们。我问过溥仪,他说记得在天津只卖出二三十件,很模糊了。 他当年私运这一大批国宝的口实,以及各种字画的内容,今天只要查一查故宫已佚书籍书画目录四种(一九三四年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印行),就可以找到可靠的对证。 这本只为少数人所留意的书,原是由清室善后委员会在一九二六年第一次出版的。弁言的全文如下: 民国十四年三月十九日,点查毓庆宫至余字九六四号分号五四时,发见题名诸位大人借去书籍字画玩物等糙账一册,内有宣统庚申年①三月记等字样。当时颇讶其可随意借取,继又于是年七月三十一日点查养心殿至吕字五二四号,更发见赏溥杰单一束,又收到单一束,二者大体符合。内计宋元明版书籍约二百余种,唐宋元明清五朝字画一千余件,皆属琳琅秘籍,缥湘精品,天禄书目所载,宝笈三编所收,择其精华,大都移运宫外。国宝散失,至堪痛惜。兹将三种目录印行,用告海内关心国粹文化者。 ︱ ︱ ︱ ①此处指一九二○年,民国九年。 ︱ ︱ ︱ 从赏溥杰书画目看来,自宣统十四年(一九二二年,民国十一年)七月十三日赏起,一直赏到同年十二月十二日,足有五个月之久。这与溥仪所说的大约有半年是相符的。 第一天赏的是宋版书十种: 宋版毛诗四册 宋版韵语阳秋一套 宋版玉台新咏一套 宋版卢户部诗集一套 宋版五经一匣四套 宋版纂图互注南华真经一套 宋版和靖先生文集一套 御题宋版尚书详节一套 宋版帝学一套 宋版孙可之文集一套 ◇ 最后一天赏的是三十卷画。这里面有:唐寅野航雨景,周之冕花卉真迹,赵孟俯乐志论书画合璧,赵伯驹蓬瀛仙馆,文征明赤壁赋图,宋人摹顾恺之断琴图,仇英画五百罗汉,黄公望溪山无尽图等。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共赏掉了两卷:一在一九二二年农历十一月十八日,一在十二月初八日。 从这份目录还可以发见,赏赐的单位大多用十,最常见的是三十。偶尔也用五做单位,如十一月初九日就心硬了一点,只让溥杰开了一份共收到二十五件的清单。仅仅赏一部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那不是十几套,就是四匣、八匣,而且是极其珍贵的善本。如九月二十八日,溥杰收到宋版资治通鉴一部,计八套。 这些赏给溥杰的宝物,有一小部分在天津起着变化,变成花花绿绿的钞票,流进赏赐者的银行存折上,使那减少了的数字再增加一些。 北京清室私产清理局也把清理所得一批批地送交给溥仪。清理局督办胡若愚为这件事亲自到天津去过不止一次。 如果溥仪听说孙殿英盗掘了西太后墓,就在天津寓所里缟衣素服向祖宗牌位跪拜,咬牙切齿,那也还不算奇怪。 如果溥仪在天津维持着打人的习惯,甚至有所发展,这更不算奇怪。令人惊异的是,他竟然会去当一个上等而其实是末流的傀儡戏演员。 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变,为这幕傀儡戏准备了一切场面和道具。导演土肥原大佐跟着在一个多月后到天津来了。 土肥原贤二这人早在九一八事变前就曾侨居中国十八年,在日本陆军部里有中国通之称。当时在关东军参谋部担任阴谋工作的板垣征四郎大佐,认定了这位导演是合乎理想的人才,并且真的把使命交给了他。 有一种很流行的说法,溥仪是在一次收到的礼品篮里发现了手榴弹之后,才答应准时出场的。当然,尊重领土主权、一切自主这些甜言蜜语也不会不在奉送之列,可惜这件事我没有问过溥仪。 无论如何,这位末代皇帝不久就在天津如谜一般地消失了。寓所的阳台上不再见他露面,起士林饭店里找不到他的踪影,而衣香鬓影的国际舞会上再也无法物色这样一位热心的观舞者了。 在一个深秋的午夜,他带着郑孝胥父子等人,在旧日本租界戒严声中,溜进了旧法租界邮船码头,上了一艘日本轮船,沿白河而下,路过检查站军粮城的时候,突然由船长下令加速度行驶冲过关口。这时岸上射击的枪声,已不可能对这些逃亡者造成任何伤害了。 到了塘沽口外,他又神秘地成为一艘日本船淡路丸的旅客,焦灼地等待着二百五十浬航程的结束。 因为,导演嘱咐过这位蹩脚的傀儡戏演员,必须在营口结冰以前上岸。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六日是最后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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