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历史烟云 春秋名君

第33章 司马辽太郎

春秋名君 宮城谷昌光 6125 2023-02-05
去年初冬。 您想见见司马先生吗? 出版社的编辑突然给我传来了一个让我不知所措的讯息,当时我正准备从业已居住了五年的名古屋搬迁到滨名湖北岸。 为什么那么急着搬家? 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这么问,其实这次搬家完全是客观因素所致,是件不得不做的事,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原因。说句老实话,毕竟我在名古屋期间完成了《重耳》、《晏子》和《孟尝君》等创作,因此对于离开此地多少有些伤感。整个搬家计划从确定到完成都显得很匆忙,真正搬到新居已经是二月中旬了。 您想见见司马先生吗? 说实话,刚听到这消息时我感到非常吃惊,而且以为他们是在跟我开玩笑,要知道司马辽太郎对我而言,是生活在天上的神仙,与他本人面谈的念头由来已久,但只能暗暗地压在心里而已。而且在此之前我也早已作好心理准备,我这一生当中也许没有机会见到司马先生,但我会设法透过各种渠道去了解先生,去认识先生。在拜读先生的作品时,我总觉得文章中的主角便是先生的化身,而且在每一个人物的身上都可以看到先生的身影。在不断地拜读先生作品的过程中,我已经感到司马先生就站在我的面前,甚至连他呼吸的轻重和长短都可以感觉得到。

先生的创作方法是我根本无法比拟的! 从很早的时候起我就深刻地了解到这一点,因此我能做的只是努力开创自己的天地,不过虽然司马先生的境界我难以达到,但先生的文体对我创建自己的文风产生了关键的作用。文学界很轻易地把司马先生的文风称为司马史观,但我却不喜欢这种说法,也不相信这种说法,司马先生的作品强调的是人,而并非史。长期以来我有一个嗜好,碰到好的文章我都会进行摘抄,每当我摘抄司马先生的文章时,我都会不停地感叹。如果仅仅是站在普通读者的立场上,我们会发现各种名文随处可见,而且也会同样发出感慨,这样的名文是怎么写出来的?但实际上那些名文有不少是不值一提的。返回到一个作家的角度,你会发现毕竟司马先生具有大家的风范,他的每一篇文章中都蕴含着普通人难以观察到的不平凡,因为他的人格就是他作品的文体。

有时候,我在接触司马先生的作品时,会产生就是在与司马先生本人接触的错觉,不!严格来说不能算是错觉!就是在接触司马先生本人!在司马先生的文章中: 包含有其光芒灿烂的一生!其作品已经升华成一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歌! 能够把自己的一生写进作品里去的只有司马先生一人,这也是我长期研读先生作品得出的结论。 严格来讲,司马先生不但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还是一个伟大的诗人,这是我从内心深处对司马先生的定位。 在远古时代,吟诗是神仙的专利,把这个典故用在司马先生的身上,也许把神仙换成上天更合适一些。面向天空吟诗的声响和回响,读者朋友们也许都曾体会到,但你也许很难有在慷慨激昂中领悟温和幽雅的机会。司马先生的作品不但可以直上云霄,而且还可以从天上再次折返人间。换句话说,读者朋友们可以从司马先生的作品中了解到天的高大,也可以从其作品中了解到登场人物志气的高远。志当存高远,它属于向上天倾诉的东西,在古代,倾诉与讴歌是同义词,不进行讴歌便很难进行倾诉,换句话说,不把作品诗歌化,是根本无法表现天的高大和志的高远的。

能够讴歌的人一定是可以抓住命运的人,至于司马先生认为的命运是怎样我不得而知。每次碰到命运的话题时,我总会想到历史教科书,因为里面不但有国家的命运,而且还充满了个人的命运。 日本是什么? 在我看来,司马先生是个会不停考虑这一问题的人,但他会想到日本人是什么的问题。其结果也许是一台奉行战争、执行杀人这种愚蠢行为的机器,或者是在这一过程中不断进行自我反省的族群。不管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我想里面都会充斥着一种精神,一种让人吃惊、催人奋进的精神,这也许就是司马先生的不平凡之处。我斗胆地推测,在司马先生的心中早已经开始了一场革命,而且革命业已取得了成功,在整个日本还没有体验到革命浪潮带来的冲击之际,司马先生早已在自己的宇宙里透过革命的手段达到了目的。仅从这一点上,便可以看出司马先生的确是个绝世的人物。

在得知自己可以见到这个绝世的人物后,我立即给先生写了一封信: 我非常高兴能够得到先生的召见!不管在哪里我都会赶过去! 很快先生便给我回信了,在明信片中先生同样先对拙著《孟尝君》进行了点评,此外还对此次会见进行了解释: 因敝人居住在偏远之处,与您见面的机会很少,倍感遗憾。近日敝人将赴东京,希望宫城谷先生在方便的时候能够与敝人秉烛夜谈! 信上的字很小,是用蓝墨水写的,这已经是我收到的第五张司马先生的明信片了,前面四张分别是先生对拙著《王家风日》、《夏姬春秋》、《孟夏太阳》以及《重耳》的评议,其中特别是先生对《重耳》的评价让我倍受震撼。 很高兴收到您的大作《重耳》,仔细拜读之后,我认为这真是一部杰作,在拜读您的《重耳》后,喜欢阅读小说的我忽然产生了许久不曾有的激动想举杯痛饮一番。再及,我真的很高兴!此致!二月二十六日。

这是先生回函的全文。 举杯痛饮! 看到这里时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就是司马先生手中的酒杯。对我来说,这篇评论是比较少见的,同时我也确实感受到司马先生是个喜欢阅读小说的人。我自己是因为喜欢小说才成为一个小说作家的,但是在拜读先生的回函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对小说的喜爱程度,与司马先生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一种强烈的不安悄然袭上心头。 喜欢阅读小说的我 透过这句话,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一种柔和轻灵的境界,我承认自己根本无法达到这种境界,同时更加重了我对司马先生的羡慕与敬意。 我很快又给先生去了封信,先生也马上回了函,这是先生给我的第六张明信片,信中他提出比起东京来说,他更愿意在名古屋与我相见。刚好从十月十七日开始他要到名古屋,为《街道漫步》一书取材,而且会在那里待五天。但是:

那时我正在为小说取材而东奔西走,慌慌忙忙的也许见不到面也说不定 先生在明信片上这么写着。 很快一个坏消息传来,司马先生要到隔年的正月才能够来名古屋,老实说,听到这个消息,我一下子就泄气了。 说实话,我从中学时代起就比较讨厌正月,总是要到近郊的山上去拜祭神社,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但习惯还是没有改变。这一次我将按时前往名古屋,届时我会打电话到您的家里,希望能够在您合适的时候见到您。还忘了告诉您,《孟尝君》是一部非常有趣的小说!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居然是先生给我的最后一张明信片。 除了感谢,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居住的地方距离司马先生下榻的酒店,只要步行十分钟的路程。能够于此时在名古屋见到先生,对我而言还有着另外一个纪念意义,因为这是我在名古屋过的最后一个正月了,我已经决定在那一年的二月举家搬迁至滨名湖北岸,所以那段时间里我显得很忙。在焦急的等待中,与先生约定见面的正月初三终于到了,与司马先生不同的是,我在正月里很少外出,正月初三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最多只是一个初次参拜的日子(在日本年初或有生以来第一次参拜神社称为初次参拜),而在正月初二我已经去过了蒲郡的三谷弘法寺。初三下午三点左右,我走出家门朝先生下榻的酒店走去。

在酒店的门口,我遇到了促成我们此次会面的出版社编辑。 司马先生已经在等你了! 他的语调很快,但声音却很低。他是《司马辽太郎全集》编辑者之一,与司马先生的私交颇深。其实早在去年秋天的时候他就曾问过我: 想跟司马先生对谈吗? 但最终没有实现,据他说是司马先生没有答应。 我想与宫城谷先生作一次轻松愉快的交谈! 司马先生似乎曾表达过这种意思。老实说,我本人也不想采用杂志上对谈的方式,因为那种对谈总是给人一种很凝重的感觉。我记得曾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小说家只要写好小说就可以了的说法,更何况把本来是口语的谈话内容变成铅字,的确会让人感到不舒服。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主见,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讲话的空间,在对谈的时候,如果能够与对方的空间相融合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但不管是与对方相对立,还是被对方同化,都不要脱离谈话的本意,否则双方之间的谈话就会变得毫无意义,留下的只是令人生厌的印象。就像在创作小说时故意让读者产生误解一样,但在我和司马先生谈话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感到异样,反而感觉就像是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司马先生最明显的特征是满头的白发,他身穿一件黑色的外套,身材略显矮小,微微有些驼背,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餐厅的椅子里,透过面前的窗子,他可以看到整个名古屋城,而窗户的另一端,投射进来的光线并不是很明亮。 我们到咖啡厅去说,好吗? 出版社的编辑小声地征求着先生的意见,司马先生没有说什么。很快他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带头走出了餐厅。等先生完全座定之后,我恭敬地向先生作了自我介绍: 与我想像中的差不多 在见到司马先生之后,我完全放下心来,因为他与我想像中的完全一致,这一点倒出乎我的意料,一般来说一个作家的真实形象,与其作品中反映出来的形象都是有差别的,很多情况下你都想不到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能够写出那样的作品。但司马先生却恰恰相反,他诚恳、热情,与其作品中反映出来的形象完全一致。

由于是初次见面,对方又是我衷心仰慕的人,因此我觉得有必要在礼节上显得格外庄重一些。 我们的话题先从小说开始,早在年轻时,我就在想小说到底是什么东西,而且这个问题一直成为我前半辈子的一个障碍,但在读了司马先生的小说之后,我发觉这道枷锁已经被打开了。 我在先生的帮助下才搞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小说!可以说是先生帮我摆脱了这个问题的困扰! 我不这么认为,如果小说真是你说的那样,那可以说我至今连一本小说都没有写过! 司马先生的话可谓一语中的。 大家都承认司马先生是突破小说狭义范畴的第一人,也是超越普通意义上小说概念的第一人,不过先生的小说绝对没有破坏传统的迹象,在某些方面甚至还将这种传统发扬光大了许多。

宫城谷先生 司马先生的发音很有特点,他在说宫字时声音很小,但到了城字时突然提高了语调,整个感觉显得抑扬顿挫。 宫城谷先生原本是不是叫宫城屋? 先生所说的屋是日本历史上商业繁盛时期,各个商家的主姓(在日本这种现象很普遍)。 我记得丸谷才一先生曾经跟我说过这件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说起来真有些惭愧,我对自己的先祖可以说知之甚少,只是好像听父辈们说过,先祖以前生活在京都的圣护院附近我能告诉先生的也仅此而已。接下来我们聊到了蒲郡。 蒲郡的蒲字是指富饶丰腴之地! 先生的古汉语造诣很深。我知道自己的出生地蒲郡,曾经是宝饭郡的辖地,在上古时期宝饭郡被称作穗郡,后来也改称为宝饫郡。 宝饭郡的饭字在以前还有另外一种写法!我说。 哦!是哪一种写法? 被这么一问,一时间我却想不起来饫字来,但司马先生并没有因此而责备我。 上次我到伊势演讲时,同行的池岛信平先生说过第二天他将到蒲郡去,好像是去搜集菊池宽的资料! 伊势到蒲郡一直都在通航,我也知道池岛先生一直想对菊池宽住过的旅馆进行调查。 在蒲郡有一个叫常盘馆的旅店,由于菊池宽的小说而成为全国闻名的旅馆! 在东海道线上的丰桥和蒲郡车站之间,有一个叫御油的小车站,现在好像改称为爱知御津了,在菊池宽的小说中叫御油,常盘馆就位于御油镇。除了在菊池宽的小说里出现过之外,在谷崎的《细雪》中也可以找到它的身影,正是凭借着两名作家的介绍,它才成为闻名全国的旅馆。在这家旅馆关门之前,它是同人会的一个集会据点,现在这两名当时同人会的会员过世了。 后来我们的话题演变到了三河(日本的地名)上,从先生的谈话中可以听出他曾经到过三河。在战火中付之一炬的三河冈崎上宫寺,曾经是当地农民暴动的据点,先生详细地向我讲述了上宫寺被烧的经过。在我三十岁时,我曾经参观过抵抗德川家康的一向宗教徒的相关寺院,如胜鬘寺、上宫寺、本证寺等,但说真的我还不知道上宫寺曾经被烧过,现存的上宫寺只是后来按照前人的记忆重建的。在远古时代,上宫寺是宣扬天台宗的一个名寺,但该寺的第二十三任住持莲行在聆听了亲鸾的说法之后,便把该寺改为宣扬真宗的一个寺院了。但在后来的一场战争中,这座闻名天下的名寺被人在四周堆满干枯的夏草,一把火之后上宫寺便永远地消失了。关于这件事我曾听一个住在附近的佐佐木先生说过,我便原封不动地将其说给先生听。 居然连用夏草烧的都知道,也许他真的是居住在火场附近吧! 我觉得在农民暴动后,德川家康如果想要摧毁一向宗,必定会放火烧了寺院! 不!德川家康不会干这种事的,家康的手下本来信一向宗教的人,早就改信净土宗了。 后来我们的话题还谈到了知恩院门主存牛的身上,关于存牛在拙著《霸王之家》一文中有详细的记述,据史料记载,存牛是德川家康的先祖。 存牛先在宗教界取得了天下,然后才给予松平家巨大的自信和霸气! 显然先生对这段历史相当了解,松平乡之所以能够让松平家从仅有的立锥之地成为谋取天下的霸主,是因为他得到存牛的鼎力协助。真乃高见也。 我们的话题不断地发生着改变,从松平乡到葵纹,再到本多平八郎,不知不觉已经下午五点半了。 对不起!我的腰有点疼。 好像是为了减轻疼痛,先生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后来回想起来,我不清楚先生的逝世是否与腰痛有关。 七点过后,我招待先生用餐,一行三人便到了餐厅,等我回到家中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在餐桌上,先生突然说了一句: 宫城谷先生很了不起噢!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求学! 至今我也没搞懂先生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分析都不像是在赞叹,也许先生是在说我到底学到那里去了也说不定。面对这样一位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人,我只能说: 知识具有高度的凝聚力。 回到家中,坐到书桌前,我不禁感到羞愧万分,与先生相比,自己的知识并不具有这种力量。自此,先生的话语每天都在我的耳际萦绕,也成为我不断进取的最大动力,谁知道四十天后的二月十二日晚上八点五十分,司马先生的死讯突然传来,初听这一噩耗,我怎么都难以相信,即使是现在我也在怀疑,先生是否真的离我们而去了。眼前的稿纸早已被泪水打湿了,我真不知道如果司马先生真的去世了,我该如何面对剩下的人生。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