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
年轻时,我就经常在想:
如果能早点长大该多好啊!
一直到我大学毕业,步入社会三、四年后,这种想法还占据着我的脑海。
我常常为自己体内蕴含有太多的情感而心烦,这些情感不仅不断地在我的体内流动,而且还左右着我的未来,让我很难获得自信,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不管怎么样自己都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些情感的束缚。
这些切实存在的痛楚,让我觉得非得找到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不可,并不是因为我立志要成为小说家这个理由而已。
对二十多岁的我来说,活着一点也感受不到快乐和喜悦,我为每天不得不与别人接触而痛苦,不过如果不与人接触会更加痛苦,这样的生活让我对自己的人生,或者说对这样的一个社会感到绝望。
但更让我感到伤心的是,我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这种绝望,每天不得不用感伤来粉饰绝望,也就是说,虽然我倍感绝望,但表面上我不能流露出一丝绝望的表情,这才是最令我感到绝望的事。
之所以至今我都还记得这种情感给我带来的绝望,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的身心都隐藏着一种虚伪有关。
没有快乐和喜悦的人生也是一种虚伪,真实的自我,不正是处在这种虚伪的另一面吗?
面对这样一个自我,到底如何是好呢?
长寿也是一种艺术。
一位作家曾这样说过,这句话的涵意我早已经领悟到了,在人生这个大课题中,如果没有伴随着年岁,有些问题是很难得以解决的,就像艺术一样,我们都知道艺术成就,也会随着岁月的增加而更加辉煌。
不过这其中有例外的情况,比如像蓝波(法国诗人,一八五四一八九一年)和中原中也等英年早逝的诗人就是例外中的例外。他们在惊世杰作诞生的同时便抵达了生命的彼岸,在呕心沥血完成自己的作品后,他们的肉体便永远消失了。著名诗人马拉美(法国诗人,一八四二一八九八年)曾经说过:
肉体是人类的悲哀,它使我们难以完成学习更多知识的任务。
这不就是那些能够直观地认识自己人生价值者的咏叹吗?
但这位百年难得一遇的诗人的人生观,与我自己怎么能相吻合呢?虽然这些人是自己长期崇拜的对象,但毕竟与自己还有着差别,当然,生活的时代和环境也不同,甚至可以说一切都有不同之处。
归根究底,即便是同一个人,其过去与现在的人生观都不可能相同,更不要说不同的人了。
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中国的战国时代有一个思想家叫墨子。一个名叫彭轻生子的男子曾经向墨子请教:
往者已知,未知来者。
一个人可以知道自己的过去,但无法了解到自己的未来!
彭轻生子肯定地说道。墨子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给对方出了一个选择题:
如果你一个居住在百里之外的亲属有了危难,还剩下一天的生命,而你的面前有两辆马车,一辆是由良马拉的非常结实,另一辆是由劣马拉的,并且车轮是四方形的。如果让你来选择,你会怎么办?
早在听到良马和劣马之际,彭轻生子就已经作好了选择,更何况两辆马车还有着结实与四方形车轮之分。
我当然选择由良马拉的那辆马车,这样可以早一点到达目的地!
彭轻生子的话音刚落,墨子就紧接着问道:
你是凭什么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的呢?
这句话非常含蓄,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就会想到未来。
的确如此啊!
也许每个人听了墨子的话都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如果目的已经确定,那么十个人中基本上都会描绘出自己的未来,并选择相同的可以达到目的的手段。个人只是个体,众多的个体汇聚在一起,便形成了人类社会,既然都是社会的一分子,人与人之间就会有共通的意志和目的,这种共通的意志和目的凝结在一起便成为社会大众的努力。不过在庞大的社会体系中,难以避免地会出现一些孤独感极强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
有什么不同吗?
这是常常困扰我的一个问题。到底该怎样才能摆脱孤独和不相容的感觉呢?我不知道,也为此而烦恼。
最初我会与其他年轻人一样,根据前人所谓的名言警句来判断轻重、分辨是非,但后来我才注意到这样会产生错乱。不管是伟人还是圣人说的话,都只能代表其个人的意见,是其本人所固有的,并不一定适合所有的人。
我们必须要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找到适合自己走的人生道路)。
但自己想说的话是什么?在哪里呢?
野心!
是的!野心!
野心本来是指没有被人驯养过的野兽的心。
人类与各种兽类共同生活在一个天空下,虽然二者的世界有着极大的不同,但上天似乎注定要把二者联系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开始捕捉兽类,并调教它们为人类服务。在具体调教的过程中,大部分的兽类屈服于人类的压力,成为人类生活中的工具,但也有一些野性难驯、根本不听话的兽类,这些不肯驯服的野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人类的责打,奇怪的是不管受到的折磨有多大,所受的痛苦有多么深,野兽们没有一个想到去自杀的,等待它们的只有两种选择,一是最终被殴打致死,另外一条路是撞破牢笼,重返自然。
这些野兽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选择呢?
这也是驯服、支配野兽的人类时常考虑的一个问题。
野心之中还应该包含有不屈的成分,这种不屈也是这个世界的写照,包括我本人在内,所有的人类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但让我倍感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感到自己的存在。
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失去了属于自己的目标。
最后我才注意到只有沉默才是自己固有的语言,但此时属于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关于这一点我多少有些感慨。
对自己的未来只有自己最清楚。
我可以用自己喜欢的一首诗来解释,这首名叫《秋歌》的诗收录在波特莱尔(法国诗人,一八二一一八六七年)的《恶之华》里。
我们终于沉默了
在寒冷的幽明中
再见了,刺眼的光
再见了,我们短暂的盛夏
◆
这首诗是福永武彦翻译的,据我所知,在《秋歌》的翻译上福永武彦的翻译水准是最高的。每当我读到这首诗时,一种莫名的念头便会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不就是我的生活吗?
在我看来,诗中的我们就是指我与妻子,说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当时我还是未婚,但我相信如果当时我已结了婚的话,我肯定会与妻子默默相对在寒冷的幽明里。是的!我的未来就是这样的!长期的幽明!
由于日语本身比较复杂的缘故,因此在记录时有一定的困难,尤其是快速记录,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我开始学习法语。直到现在我还认为法语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精神食粮,虽然我不准备拿它作为安身立命的工具,但埋头于法语世界的确可以让我感到非常快乐。在不断的学习过程中,我还发现了其中很多奇妙的地方。
最奇妙的是动词活用形。
在法语中,随着人称的不同,动词会有各种不同的活用形。如果说英语是一种用眼睛来看经常出错的语言的话,那么法语就是一种用耳朵听容易出错的语言。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除了主语为第二人称复数(你们)时,后面动词保持了其原形的发音之外,其他任何人称后面的动词发音都会发生改变。这让我想起了法国人经常说的一句话:
你们的行为就是正确的!
结合法语自身的特点,你就会从这句话中体味到法国人的智慧,这句话是对社会和自己最好的归纳。它首先将行为的主体确定为你们,而不是我。具体来说,有我的时候不一定有你们,但有你们时就一定有我。
当然这也许是我对法语的一种曲解,但对整日沉浸在烦恼与痛苦中的我来说,接触到法语是我第一次走进另一个全新的世界,同时也真正地看到了自己的渺小之处。
现在看来,我可以对野心重新作出解释了。
其实我的野心就是自己的渺小,一旦看到这一点,我便可以掌握到精神的尺度,也可以了解到自己居住的世界是如何的宽广了。
野心与野望应该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个野台。
这个野台是一个国君修建的,他希望自己在登上野台后可以征服其他国家。严格来讲,这种野台不是野心之台,而是野望之台。这个国君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赵武灵王。辞典中望的含义被理解成为向远处看,古代中国人相信人的视力中含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一般认为视力所及之处都可以成为自己的辖地。即便是现在,人们在想谋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时,都会不假思索地先对想谋取的东西进行仔细的观察,能否获得看了自然就会明了。
赵武灵王也许也是相信这种说法才修建野台,并登上野台的,他希望自己可以一举征服在野台上看到的其他国家,从他登上野台的第二年起,他便兴兵前往攻打邻国,经过几场惨烈的战斗,在死伤众多士兵的前提下,几年后他如愿以偿地占领了邻国,并将其变成了自己的领土。但他仍然没有满足,继续派兵攻打其他国家,在一次次成功之后,赵国的版图也不断地扩大。
但就在他对外节节胜利之际,哪里知道后院却起了火。赵武灵王有一个非常宠爱的妃子,为了表明自己对爱妃的感情,他居然废掉了原先的储君,而改立妃子的儿子为储君,这一切都为后来悲剧的发生种下了祸根,最终的结局是被赵武灵王废掉的储君,联合其他国家的军队攻陷赵国,赵武灵王兵败身亡。
史书上把赵武灵王写成了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但我个人的观点是这种情义,对外表现出来的是野望,对内表现出来的则是优柔寡断。幸好在可悲的赵武灵王的身上,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起码我不会像他一样被情义所左右,最终得到一个悲伤的结局。
当然,赵武灵王的人生观只属于其本人,与他人毫无关系,但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各种史书在记录历史人物时基本上都不采用他们,而是你们。
我们知道只有在野心不断地膨胀时,才会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广大,但同时不要忘记在野心不断膨胀的过程中,你还会逐渐认识到自己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