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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光圀崇儒的由来

日本史话 汪公紀 5275 2023-02-05
邀请朱之玙出任日本国师的德川光圀,算来应该是四代将军家纲的叔父。在多妻制的时代,三宫六院不算稀奇。德川家康的妻妾很多,因此生了不少子女,总共有男十一、女五。他十七岁的时候,长男信康已经出世,是他元配所生。最小的儿子,第十一子,光圀的父亲赖房,是六十一岁时生。 德川家康的诸子,年轻时代所生的都是武将,除了二代将军秀忠比较和平稳健之外,其余都是豪迈急躁性格的人。但是老来所得的几位幼子,由于干戈已息,个个是文诌诌的儒生。虽然同是一父所生,但时代的推移,影响了他们的性格。 家康的元配,号称筑山殿,是关口家的女儿。关口与今川有姻娅之亲,今川在田乐狭间之战,被织田信长杀死之后,筑山殿始终对信长不谅解,而家康又深怕信长会对她发生误会,将她送到乡间,对她十分疏远。而筑山殿是位有血性的女丈夫,受到家康的冷遇,免不了又迁怒到信长,只有向她的儿子信康时吐苦水。信康是个孝子,母亲的境遇,他无限同情,暗地里将她接回到城里,和他同住。不料铸成了大错。他的妻室是织田信长的女儿,八九岁时就缔结了这门亲事,丈人信长虽然很赏识这位英武的女婿,但是两小之间却不断勃溪。尤其婆婆被接来同住之后,婆媳之间又发生龃龉,往往为之不欢。有一天母子闲谈,母亲赞许儿子的智勇,能在危急之中杀退武田的大军,是凌驾他父亲以上的将才。不过她接着又说:这场仗,倘若咱们不去帮织田,而去帮武田,不是就可以将织田打垮,占据他的领域了吗?她这话,不料被隔着纸门的媳妇听见,小媳妇不声不响地连忙将这一段对话飞函报告她的父亲,并且列举了信康十二项罪状。织田览后大怒,勒令家康杀妻、杀子。那时家康的羽毛未丰,需要织田的支持,无可奈何,只好命令他们母子二人自裁了。信康死时才二十岁。

次子秀康比信康小十五岁,在这十五年之中形势起了绝大的变化。家康依了织田信长杀妻杀子的要求之后,得到了织田的信任,二人结为盟友,联合在一起,共同出击,几乎所向无敌。他们所忌惮的武田信玄病死。不久将军足利义昭也逃遁,室町幕府从此消逝。 秀康生后,日本已是织田的天下,家康由于结盟的关系,一直受信长的厚遇。哪知在秀康十八岁时又发生了突变,信长被弑,织田的天下转眼间换成丰臣秀吉的天下。而由于秀吉刻意地想结交家康为友,于是认了秀康为义子,很受宠爱。那时秀吉大权在握,朝廷的名器由他任意颁授,秀康连连不次地受到封赏,养成了他骄纵的脾气,连父亲的管束都不放在心上。对这位骄纵的儿子,家康虽然一时没有办法,但另有人替他解决了问题。恰好这时结城无后,结城是个极有来历的姓氏,藤原家的支族,战国初期出过锋头,也挨过严重的打击。到了结城时期,居然将中落的家道振兴了起来,丰臣秀吉攻打北条的时候,他也立了功,受到了封赏。因为没有子嗣,深怕结城氏断了香火,要求在秀吉的诸子中拨一位为嗣。而秀吉那时并无子嗣,膝下只有养子秀康一人,他无奈只好将秀康过继了给结城。没有料到十三年后,家康奉命为征夷大将军,无法将将军之位传给结城秀康,只好由弟弟秀忠龚任。秀康对于命运的戏弄万分懊恼,当初原以为是得到了殊遇,到头来反而是厄运,他焉能不怏怏。因此对于当了将军的胞弟不免妒忌,常常表现出不礼貌的行为,不过不论是家康或秀忠,都对他优容,他是唯独一个不受法度拘束的特权人物,几年以后,他以三十四岁的英年病殁。

三子秀忠承袭了将军。四子忠吉、五子信忠都早逝无嗣。老六忠辉是家康四十九岁时生。出生时,面貌漆黑,一双吊眼,模样凶恶,抱来给家康看时,家康十分嫌恶,命令将这孩子扔掉。但是家臣皆川将孩子抚养了下来,恰好德川有一家远亲无后,便由忠辉承继了过去,当了信前松代城的城主,也领有十八万石的俸禄。忠辉长大之后性情古怪暴躁,抚养他成人的老臣皆川也管不了他,甚至于还要被他辱骂。他宠信了能舞里的戏子花井三九郎。花井仗势欺人无恶不作,老臣皆川看不下眼,免不了要去警告,花井却不听劝,反而反唇相稽,两人之间于是越闹越僵。皆川不得已只好上告到家康。皆川控诉的对象虽然只是花井,但实际上牵涉到忠辉。等于说忠辉偏心,不分黑白,处置不当。忠辉的娘,茶阿,是家康的宠妾,自然要袒护儿子,家康禁不住枕边人委婉地替两位年轻人申辩,结果反而判皆川没有尽到辅佐幼主的责任,冤枉幼主交友不慎。于是罚他诬告,褫夺了他的俸禄。这件事后,忠辉的骄纵更甚,他的属下畏之如虎。元和元年他二十三岁,适逢大阪之战,他奉命出征,但他居然没有去参加战斗,贻误军机。家康已经十分不高兴,后来又听人报告,行军的时候,将军部下的几员将校打着将军的旗本旗号,越过他的行列急驰而去时,忠辉认为是对他无礼,居然派人追赶,将这几员将校杀了。家康大怒,忠辉不过是一名小诸侯,竟敢杀将军属下的将校,我现在还活在世上,他已经敢如此,我若死了,他对将军的威严更不会放在心上!于是下令将他软禁起来。忠辉虽然运用了各种方法纾解老父之怒,都不成功。不久家康病笃,他要求到病榻前见一面,也被拒绝。元和二年家康逝世,三个月后,将军秀忠便将他流放到朝熊,并将他的领地没收。忠辉终于抑郁而亡。

家康的七子松千代、八子仙千代都早夭。九子义直生时,家康已届花甲之年,那时关原之战结束,群雄慑伏,家康开始有偃武修文之意。十子赖宣、十一子赖房出生后,局势稳定,他们在太平盛世中长大,受的是儒家教育,他们的行为态度谦和恭顺,与他们的兄长完全不同,在心理上更有差异,对中国礼义之邦有无限的憧憬,儒学因此成为风尚。日本的武士蒙受了一层高文化的外衣,变了质,将以前纯粹杀人不眨眼的凶蛮行为,染上了道义的色彩,渐渐成为侠风的武士道。 九子义直首先延请了一位中国儒生陈元篑来讲学,那时清兵已经入关,八旗军任意烧杀,将繁华的江南北蹂躏得一片焦土。凡是受过孔孟薰陶的日本学人,没有不扼腕叹息,认为中土是为夷狄所侵,对满清不但憎恨,也很轻蔑他们的野蛮。受到陈元篑教诲的义直,当然更是愤愤,也影响了他的两位弟弟对满清的评价。十子赖宣是个文武双全的公子,虽然没有机会让他显露他领兵杀敌的本领,但在岛原之乱与油井正雪阴谋发生时,他都出过主意,替幕府解决了很多难题。十一子赖房是比赖宣小一岁的同母弟,从小文质彬彬,深通汉学,教育他诸子督责很严,希望他们能知书达礼,成为谦和的君子。

光圀是赖房的第三子,生得俊秀端正,一表人才,小时一个江湖相士偶尔在他们府门前走过,看见了他,大为惊叹,预料此子必将名留千古。他五岁时,将军家光派遣了幕府中的要员,协助赖房在他诸子之中选择一人为嗣。他的两位哥哥都十分紧张,深怕失仪。唯独他态度安详,毫无所谓,客人来时,将他抱起,他也大大方方将盘子里的果食送到客人面前。要员回去报告后,家光便决定由光圀承袭他父亲,为水户的藩主。此事大出意料,旧礼一向传长,但将军既然有此意旨自当遵从。 光圀小时和其他孩童一样,也相当顽皮,但由于在文雅环境之中长大,变得极为谦恭。尤其他知道被膺选为继承人之后,非常不自安,觉得对不起他的长兄。他读到《史记》里的<伯夷传>时,大有感触,他自己的情形和叔齐相似,却不能像叔齐那样让位给伯夷。因为将军之命不敢违,使他彷徨懊恼,不过经过反覆思考之后,让他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他父亲逝世之后,举行嗣位典礼时,他在亡父灵前,郑重地对在场的诸兄弟亲属朋友宣告,自己虽是越序袭位,但古礼不可废,以后仍将按照传长的旧法,由他传给他长兄的长子承继。他这一谦让行为博得各方喝采。他待人宽厚,乐善好施,人望极高。而自从四代将军家纲当政后,他是将军的叔父,幕府当局对他更加敬重,凡是他所建议的,无有不从。宽文五年,光圀以隆重之礼,延请了朱之玙到了江户。之玙已经是六十六岁的老人。

佛教传入日本,这时已经超过五六百年之久。佛徒的行径除了少数的高僧以外,大都腐化颓废,生活糜烂,不但是酒肉和尚,并且拥有三妻四妾,成为特殊阶级的人物。尤其贵族之间的风尚,到了退休的时候,为了求来生的福祉,便削发诵经修行。他们除了将原来经手的各种繁杂事务不再管理之外,世俗间的各样享用依然保留。各大寺院或者还能保持清净,但各地私建的小庙宇则藏污纳垢,无所不为了。至于武士之间盛行的坐禅,原本是借禅力以养成对空的心理准备,视生死于度外,这时坐禅也美化起来,成为休闲的借口。 而儒家在日本,虽然孔孟的教义,几乎所有读过一点书的人都知道,是圣贤所传授的做人典范,但是宋明大儒程、朱、王阳明等的正心窒欲、穷理明性等的学说,还毫无所闻。之玙与光圀接谈之后,光圀茅塞顿开,使他发现了儒学的真髓。在万分倾倒之下,拜之玙为师,自称弟子,又不敢直呼姓名,由于之玙出生地有一条河流曰舜水,于是依中国历代名人以地名为称号,尊为舜水先生。

这时明朝已亡,大清的八旗军入据中原,转眼间已经二十年。康熙帝以冲龄即位,英明过人,一切纳入正轨,形成了一个稳固的政权。舜水心如止水,既然光圀延为上宾,礼遇有加,舜水也只有竭尽心力,徐图报效。不过一介书生哪能有什么奇术,唯有从移风易俗下手,改变当时日本的颓风。他委婉地建议光圀,先将他藩内的淫寺禁绝,渐渐再化除奢靡习俗。光圀接纳了他的意见,并且立刻行动,下令拆毁不守清规的佛庵,一年之间废掉三千余所,勒令三百多名僧徒还俗。经过这次的清扫,佛教各宗派都为之耳目一新,有如暮鼓晨钟一样惊醒了日本各地的寺院,兴起了一片自清运动,很快地恢复了庄严。 舜水自奉极俭。光圀虽然尽心供养,但他还是蔬食饮水,过着他刻苦的生活。光圀几次三番劝他纳妾,以便于侍奉,他总是婉拒。澹泊宁静的气度,使得他周围的人无有不敬仰,而他学问之渊博更令人惊讶,除了日讲程朱之学外,诸凡天文、数理、历史、传记、文物、鸟兽花草等问题,他都能解答。到了宽文九年,舜水已届古稀之年,自觉年老神衰,坚请同到长崎去,光圀不得已只好遵从,他行前,在水户城楼铸了一口大钟,请他作铭,留作纪念。他慨然应允,铭曰:天开地辟,斯钟则鸣;万籁犹寂,鍧鍧震惊;宵衣求治,哕哕鸾衡;君曰咨尔,如何民生;臣曰吁哉,王田民情;文王追蠡,遹骏有声;遹求厥宁,乐观厥成;垂谟万襈,永勒鸿名。

这口钟,至今还留在水户。 除了钟铭之外,舜水建议光圀依照中国古礼制作各种祭器、用具,如簠、簋、豆、登、铏之类的物件,在中国早已失传,一一重新仿造,将中国文化从日本复兴起来,舜水的用心实在良苦。他回到长崎之后,又会集了他以前的诸弟子,将古礼演习传授,使得经历三百多年杀伐风气的日本,化成极讲礼仪的国家,礼失求诸野,本来中国是礼义之邦,由于舜水的努力传到了日本。 到日本的延宝九年,舜水已经八十有三,老病侵寻,不胜起坐,他自知将死在日本,特地预先做了一口棺材,漆下好几道漆,留下遗言:我自誓非中国恢复不归,逆虏败亡后,我子孙或欲请归葬,而棺椁朽敝,则非徒二三子之羞,亦日城之玷也。 他心心念念是想归还到自己的逆虏败亡后的祖国。逆虏是败亡了,但他的子孙也把他忘得干净。可怜的骸骨至今留在异域,没有任何中国人去理会。但在日本却年年有人为他举行纪念祭。儒风继续流传,日本成为多礼的国家,不能不说朱舜水有很大的贡献。

日本天和二年四月十七日朱舜水逝世。光圀接到讣告,痛悼不已。光圀真诚地敬爱他这位师长。舜水心胸广阔,恂恂然是儒者的典范,影响了光圀的为人,光圀的一举一动,几乎也能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程度。延宝元年,他甚至于要兴建一座大成殿,以演习释奠之礼。不过由于耗费太大,大成殿虽然没有能造成,但是小规模地将厅堂改筑之后,还是命令群臣举行了一次释奠大礼。 到了元禄年间,光圀年老辞仕,归卧水户,自称西山隐士,除了撰写很多有关历代史实的书刊之外,并且整理了朱舜水的文集,自署门人源光圀辑。元禄十三年殁。 他死后遗爱民间,后人编纂了不少有关水户黄门的小说戏剧,叙说这位黄门微服出巡,访问民间疾苦,替老百姓申冤破案的事迹。黄门就是光圀,他官任中纳言,黄门是中纳言的别称。

实际上光圀所遗留下最大的影响,当然是儒学,而由于儒学产生了崇神尊王的坚强不移的信念。孔子尊周,与日本的尊奉天皇完全一致,因此水户学派,两百年后,竟成为反幕的精神支柱了。 光圀所创立的弘道馆,有他所撰的文章,说明了宗旨。原文如左: 奉神州之道,资西土之教,忠孝无二,文武不歧,学问事业,不殊其效,敬神崇儒,无有偏党,集众思,宣群力,以报国家无穷之思,岂徒祖宗之志弗坠,神皇在天之灵亦将降鉴焉。 由这篇文章里,虽然没有反幕的痕迹,但由于敬神报国、忠孝无二等的字句,证明他心目中只有天皇,而无幕府。光圀忠实于舜水的教诲,得到儒家的真义,由于尊王的思想慢慢酝酿,水户派成为反幕的中心,应该是光圀德川幕府中长大的光圀始料所不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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