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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庸暗的家纲

日本史话 汪公紀 4955 2023-02-05
三代将军家光死后遗下来的嗣子家纲,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资质也平庸,是个傻呼呼听人摆布的小傀儡,但是还是被天皇任命为第四代的将军。家光所遗留下来的老臣虽然都十分忠诚,但一国三公合议制的政体,究竟不是一个强有力发号施令的中心。 在岛原之乱中,幕府暴露了弱点,显然的幕府没有将才。为了敉平小小的叛众,都要耗费好大的力量,几乎动员了全国之军,损兵折将之后,靠着洋人的大炮、卧底的奸细绘图,围困了孤城整整四个月,才将城攻破。野心家将幕府颟顸无能的形象看在眼里,哪里能不觉得有隙可乘呢! 家光死后三个月,便发生了一桩推翻幕府的阴谋事件。主角是油井正雪。他这一阴谋规划完美,步骤严密,几乎可以用来做苦迭打的范本,但居然没能成功,证明人算不如天算,德川朝的气数未尽,以致一个完整的政变功败垂成。油井正雪以及他的党徒全部就逮,从此武士之间不再有叛乱。兹将油井正雪的叛乱计划略述如下:

油井正雪是骏河一家染色店老板的次子。从小聪明伶俐,他父亲送他到附近的临济寺里去学佛,当时的风气,寺院是求学之所,除了经典之外,还藏着不少各种书籍。正雪在群书之中,发现了一本寺里已故的老住持所遗留下来的兵书。这位老和尚是以前骏河守护今川义元的军师,义元战死后,当军师的只好落发为僧,但始终没有放弃对兵学的研究。在这本书上密密麻麻加注了不少自己的解说。正雪捧读之后如获至宝,由于老住持本名太原雪斋,因此正雪为了纪念老和尚的注解,改了他自己原有的名字:将雪字嵌入,换成今名。并且从此舍佛就兵,还了俗。到江户,索性开馆授徒,大讲其兵学起来。居然成为兵学专家,有了名气。到了宽永十八年,江户发生大火,很多繁华区域都烧成一片瓦砾。正雪在灾后漫步中,忽然从烬余里捡到一本楠正成所著的兵书,当时他如同受了电击,大触灵感,这是天赐。从那天起,他便冒称为楠氏之后,极度秘密地造了楠氏的谱系,绘制了楠氏菊花和水纹的家旗,以及一把刻有楠氏纹章的短刀,一并装在一口古老的箱子里,偷偷埋进一棵老松树根下。经过若干岁月,他的弟子越来越多,声望也越来越高。他为了取信于徒众,便假托老祖宗楠正成来托梦,命他将宝物挖出。于是他选了一天黄道吉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老松树根之下,掘出那口古色古香的箱子来。打开来时赫然是楠氏的信物。围绕在旁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没有人胆敢再怀疑他不是楠家的后人了。

楠正成是三百余年前拥护后醍醐天皇复辟的忠臣,虽然没有成功,但他的忠勇与智谋赢得了万人景仰。后醍醐天皇的际遇十分坎坷。开头,天皇是想摆脱北条幕府的摆布,最后又受到足利尊氏的欺凌,不能不屈服于足利幕府之下,怏怏而终。楠正成则更是冤枉,他竭尽心力,在艰苦中勤王,屡建奇功,摧毁了北条幕府之后,却又被足利幕府所乘,而最令人不解的是,天皇在紧急时候,居然没有肯采用他稳妥的作战策略,而去相信殿前的一位腐儒,反而命他率领几百名老弱残兵,去挡十万叛军,说是将有天助。天助并没有来,楠正成就这样力竭而死。这段史实家喻户晓,是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恨事。无论是谁,没有不对这位勤王的英杰寄以无限同情,也没有不对反覆无常的幕府痛恨的。勤王倒幕的大业越是不成,越是令人想倒幕。

这一潜伏着的心理状态,在战国时期,由于幕府灭亡,也同时消逝。家康最初重新开创德川幕府时,由于他的威望、他的武功,任何人都不敢违抗,只有服服贴贴歌颂统一太平。他所制定的法度,虽然对皇室加以限制,但一般老百姓没有任何感觉,公卿大臣们也不敢非议。不过经过了五十余年的太平盛世后,形势大变。幕府偃武修文的政策,使得武士们没有饭吃,高高在上的将军生活日益豪华奢侈,官僚政治不断腐化下去。由于不断征税,老百姓在猛如虎的苛政下讨生活,当然对当政者兴起了怨恨,于是很自然地思念起三百年前勤王倒幕的楠正成了。 油井正雪被公认为楠正成之子孙后,声名大噪,在他门下的弟子竟达五千之众,其中很多是浪人武士,但也有身分很高,甚至与将军有姻戚关系的贵胄,闻风而来,愿屈尊与他为友的大有人在。环绕在这样的境遇里,正雪免不了得意忘形,诱发了他的野心,于是暗地里计划推翻他认为已经不堪一击的幕府政权。

正雪虽然自以为精通兵学,但并不是耍刀舞剑的能手,他如起事,非要一位武艺高强的人相帮不可。在他众弟子之中,有一浪人武士,名唤奥村八郎右卫门。由他介绍,结交了一位会使十字长枪的武将丸桥忠弥。此人甚是了得,一杆枪飞舞起来,出神入化,百十人近不得他身,但却十分不得意,在幕府的一个职员家里开了道场,授徒为生。正雪和他相交之后,极为投机,二人一文一武,共图大事。 庆安四年春,将军家光病逝。正雪认为幕府慌乱之际,是夺取政权的最好时机,于是发动。步骤如下:订在七月二十九日,分在江户、大阪、京都三处同时起事。总部则设在骏府他的老巢,以便易于发号施令。江户的叛军由丸桥率领,他的任务是引诱十一岁的小将军出来后,将他绑架而去,然后到久能山,占领金库。诱拐的步骤,是由丸桥率领最精锐的贼众,穿着将军家的制服,打着将军家画有葵叶形花纹的灯笼,一面放火,一面嘴里喊着救火,救火,在江户城内到处乱闯。另外一群则打着德川宗室家的灯笼,也一样,一路大喊救火,一面散放火种,在混乱中再在火上浇油。在全城惊慌之中,再大叫:保卫将军的禁卫军来了,请将军出宫,火烧过来了,快躲到红叶山上去。这时如果将军的轿子出现,便去将护卫全部杀死,将小将军劫往久能山去,另外一支洋枪队一字排开,挡住前来援救的真官军。

在京都也用同样方式夺取二条城,在大阪,则到处放火,乘乱去抢粮仓。 七月二十一日,正雪率领了他几名心腹,穿着德川宗室纪州侯爷家臣的制服,装扮成出差的官人,大摇大摆地由江户出发,来到骏府,二十四日抵达,住进一家豪华旅馆。这时离约定各地起事之夜,只剩四晚了。忽然有人紧急来敲门,是骏府地方上的捕快,说道:要检查由江户来的一个受了伤的人犯。正雪慌张起来,托说生病不能出来,捕快坚决叫开门,命令住宿的人即刻到衙门里去。双方相持了一夜,熬到了天亮,正雪开门露面。捕快向他一望,认出果然是他,和幕府发下来的公文中所叙的一样:矮身材,夹白的脸,低额头,厚嘴唇,一双灵睩的眼睛。正雪这峙的神情却非常镇静,说道:好,既然要到衙门去,让我穿好衣裳。请各位等一等。然后他回房,很久也不出来,捕快冲进去看时,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是正雪和他心腹们的尸体,全部切腹自尽了。

第二天清晨,江户的一群捕快掩到丸桥忠弥的家里,包围之后,爬上房,喊道:火,火,丸桥来不及穿衣,由家冲出问道:哪里起火?话还未了,已经被捉牢。他的老婆机警得很,看见丈夫就逮,连忙将家藏叛徒名册投入炉子里烧掉。 幕府当局怎么发觉这项阴谋的?说来简单。是介绍丸桥和油井正雪相识的浪人奥村所告发的。奥村虽是浪人,但他的胞兄权之丞却是松平信纲手下的得力家臣。奥村发觉正雪有异谋之后,不敢不对乃兄从实招供出来。权之丞大惊,于是转呈松平,由松平发出逮捕令,及时将这次大暴动扑灭了。不过由于名单被毁,株连的人无从查清,反而冤枉地逮捕了很多人,处死的竟达三千之众。 这次事件之后,幕府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凡有火警时,都以为又发生叛众。而尤其是因为正雪在自杀前,在旅舍里留下了一封遗书,写道:

现今武士与百姓皆苦于苛政,志士能臣愤慨遁世者,比比皆是。贪佞之辈。如酒井忠胜者,实为国家之巨憝大恶,此若不除,何以能长治久安 他死前还血口喷人,诬告了这位能干多才的酒井,使得酒井深不自安,不久便称病求去,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病,二十余年后,才以七十六岁的高龄逝世。 酒井忠胜去后,足智多谋的松平信纲死了。几年以后,忠诚干练、将军的叔父保科正之也告老还乡。再过两年,阿部忠秋因病罢职。三代将军家光手下的老臣,除了一位酒井忠清之外,非死即老,都不在位了。 家光时代,忠清年纪最轻,这时他已经累迁为幕府中地位最高的大老,是宰辅之位。酒井忠清虽与酒井忠胜同宗,但并非本家,性格也迥然不同。忠清的作风十分专断,但也不能完全怪他。由于将军懦弱,遇事唯唯诺诺没有主见,任何案件请示时,总是不得要领,答道:就这么办好了。他的属下因此送他一个雅号:就这么办将军。在这种情况下,忠清便不能不越俎代庖,大权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他手中,形成了炙手可热的局面。在他府门前,一清早便有一大群求官猎爵的人拥来,舆马之众,途为之塞。因此为了方便交通起见,不能不在附近立一块大木牌,上写下马两个大字。于是老百姓便给他也取了一个绰号,叫他为下马将军。他确实握有将军之权,如果他有篡夺之心的话,应该是轻而易举。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这位庸暗的四代将军家纲却有褔气,年轻的时候,由能干的叔父以及他父亲留给他的几位老臣忠诚辅翼;中年时,又有一位替他作主的酒井忠清处理一切。除了江户城遭遇了一场大火,烧成一堆瓦砾之外,几十年都安安静静地过了。

对岸的明朝,苟延残喘地经过将近二十年的弥留,终于断气了。迎接清兵入关的吴三桂,将依靠他的桂王全家杀害,完成了他在历史上的叛逆罪行,将明朝最后的一点光明熄灭了。 但是明朝的遗臣并不全像吴三桂那样全无心肝。尤其手无寸铁的文士,不断地以投降鞑虏为耻,试用各种策略来反清复明。有了郑成功向日本求援的前例,舟山的守将黄斌卿也想师法,派了他胞弟孝卿前往日本乞师。孝卿的友人,余姚朱之玙,是一位世代书香、胸怀大志的儒生,由于国破家亡的关系,流遁海外,到过日本。孝卿以不谙日本国情,坚邀同往,之玙欣然接受。哪知孝卿到了长崎之后,便被日方专为华人所设的商业区所迷惑,在繁华环境里,贪恋酒色,乐不思蜀,将原来的任务忘得干干净净。而最可惜的是由之玙所接洽成功的日援:由日方发罪人三千、日方已废置不用的明洪武钱数十万,功成之后,再洽还。但由于孝卿的行为浪荡,日方看穿他绝不能成事,于是将已经议定妥了的协约临时反悔。双方因此不欢而散。不过之玙却从此与日本发生了不解缘。日本这时虽然已经采取了锁国政策,但是长崎一地依然开放为商埠,华人可以出入。明亡之后,之玙不愿沦为亡国之民,宁愿流亡日本,度其孤苦伶仃的生活。

在日本,之玙邂逅了一位略通汉学的藩士,名安东守约。两人笔谈之后,守约对之玙的博学广识极为倾倒,愿拜之玙为师。而这时之玙正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偏偏又资斧用罄囊空如洗,意外地得到这样一位异国弟子,使他有久留之愿守约将他俸禄的一部份献给之玙作为束修。之玙得到这位弟子的资助,勉强度日,不过守约不能长期居住长崎。他只是一名小小职位的藩士,需要回到他就业之地的柳川。柳川有他的家,他有心将之玙迎接到他家中居住,可以随时照应。但是之玙婉谢了。他知道幕府的法令不准许外来人杂居内地,他不能使他的弟子犯法。守约虽然再三请求,他却宁愿独居长崎。但不幸,宽文三年春,长崎发生大火,全城烧成焦土,之玙的寓所也被波及,他自己受了灼伤,总算保得性命,被收容在僧舍庑下。但他依然从容治学,对于多舛的命运无动于衷。这时桂王已于两年前被弑,郑成功已死,复明的希望完全没有了。

之玙已是六十开外的老人,心如死灰,在极端潦倒之中,忽然逢到奇遇。德川家康最小的儿子德川赖房,封于水户,他逝世后,传位给他第三子德川光圀。光圀是位有心人,风闻到亡明有很多人逃来日本,特派一位儒臣名小宅生顺,到长崎访求硕德耆儒。生顺访到了之玙,倾谈之后,大为拜服,于是探问道:若有奉先生为师者,愿东游否?这对之玙异常意外。当年他来日是向日方乞助,现在反而要请他为师,虽殊非本意,但时移境迁,复明无望,现在如能为日本移风易俗,也是大好事。于是改变了他二十年来的耿耿此心,答道:兴学设教为国家大典,极为重要,不过以我才德菲薄,何能作师,至若招我,不论禄而论礼,则视其意如何了!生顺得到答覆之后,立刻回报江户,光圀大喜,便去奏明幕府,特聘之玙为国师,由长崎官吏护送东上。历史上累代都有中国的高僧为日方邀请传授佛经。但儒生为日本礼遇的,之玙是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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