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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三代将军家光

日本史话 汪公紀 15135 2023-02-05
二代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在四十五岁时,就将将军的职位让给了他年甫二十岁的儿子家光,自己乐得安然去享清褔。 家光是秀忠的长子,家康的长孙。家康老年得孙,后继有人,对这孩子十分疼爱,将自己的小名竹千代赐给了他。竹千代的母亲德子,和阿姊淀君,有同样的梗劲,认为江户是个没有文化的乡下地方,竹千代生下之后,她不肯在江户就地请奶娘,非要远巴巴地到京都去请一位有教养的名门之女来充当不可,于是动员了当时幕府派驻在京都的代表板仓胜重去物色。板仓居然找到一位极有来历的女将来。她的父亲是明智光秀部下大将,明智败亡之后,一同殉难,遗下妻女二人,十分穷苦,幸而母系亲属之中,有与小早川秀秋的家臣略有姻娅的人,因此倚托过去,到了及笄之年,便嫁给了这位家臣为妻。她小名阿褔。阿福有武士血液,从小就不爱针黹,却练得一身好武艺,会使长刀。有一天,她一人在家,一群无赖汉闯入她家,意在抢劫,不料被她连杀二贼,其余的三个见状,拔腿就跑,保存了她家财宝,因而英名大噪。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被她发现,她便甘言蜜语地诓骗那女娇娃,到她家里来。乘丈夫不在,便一刀将那天真的女对头刺死。情敌虽然杀了,但爱情也同时飞逝。出狱之后,丈夫再也不肯重圆破镜,二人从此仳离。她孤零零地过了半生,直到受聘为家康的太孙的奶娘。

竹千代三岁的时候,妈妈德子又生了弟弟。这小弟比他伶俐,很得妈妈的宠爱。惧内的爸爸跟着也对弟弟有偏爱。梗脾气的竹千代当然有感觉,知道爸妈都不喜欢他,而爱弟弟,心里自然难过。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受了些闲气,一时转不过来,居然寻死,幸而被奶娘阿褔发现救了下来。阿褔千方百计安慰他,都扭不转竹千代悲伤的情绪。阿福终于想出绝招来。 那时恰好已是元和元年的秋天,家康灭了丰臣秀赖,凯旋回到了江户。阿福乘老人兴高采烈的时候,不顾身分的悬殊,秘密报告了竹千代的情形。这虽然是告御状的行径,但是老人倒没有怪罪下来,反而温语嘉勉了她一番。过了几天家康将两位孙儿唤了来。 《日本外史》描述会见的情形道:公迎世子于上座,忠长(弟弟的名字)欲踵升,公曰叱叱,汝敢欲升斯座乎。坐定,供糕,公取其一命左右曰,进于竹千代,取其一投与忠长,曰阿国(弟弟小名国松)吃之。对于两孙,显然的两种待遇,很大的差别。老人不但是做给秀忠德子夫妇看,也借此抚慰竹千代,使他增强信心。到了年底,老人回到骏府去度岁,行前他吩咐道:明年我预备带着竹千代上京去,在京都替他行元服礼。家康这句话,虽然没有能实践而去世,但竹千代的身分是确定了。秀忠夫妇不敢违背老父的遗旨,在竹千代刚二十岁的时候,便将将军之位让给了他。

竹千代对祖父,有无上的怀慕,不但尊敬,并且感激,是他的恩人。倘若没有祖父作主,将军之位绝轮不到他来当。因此也不能不感谢奶娘,没有她,谁敢冒冒失失替他去诉苦。祖父当然也不会当着众人面,演出那出羞辱弟弟的喜剧。奶娘的地位,在他心目中,自然比亲生父母还要重要。而她的智慧也够高,她不屑与一群女侍争领导,却厕身众师傅之中,得到不少知识。她去见家康诉苦之前,就下了不少工夫。先去结交了家康的宠妾阿胜,又去结交了骏府衙门里的大红人本多正纯,将家康的习惯、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之后,才行动的。看起来好像冒失,其实计划极为周密,所以她才能一举就将家康打动。 竹千代继任将军前,早就行过元服礼,取名家光。但是还没有娶亲,经人说媒,在就任为将军的第二年,迎娶了京都的大家闺秀,摄政鹰司信房的女儿房子为妻,比家光还长两岁。新娘过门之后,发觉早有一位难缠的婆婆在等着她。这位婆婆却不是真婆婆,而是奶娘。将军这时封她为府里的总管,原本总管之职,应该是受夫人的节制,但这位奶娘总管反过来是要管夫人。

新娘房子,是累代为官、文质彬彬的家庭里长大的小姐,什么事都循着规矩,有条不紊地处理。而这位假婆婆偏偏相反,她从小耍刀弄枪,在杀人不眨眼的武士群里混出来的,两者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当然合不来。新人敌不过奶娘,只有逃走,再也不敢回来。而将军丢了夫人,并不着急。原来他另有所欢,他蓄养了娈童,他好男色。房子夫人溜走后,他也没有再娶,一直到三十岁,还没有子嗣。将军无后,那还了得,奶娘阿褔自感责任重大,不能不替将军物色一位美貌娇娘。于是她下令募集,像选秀女一样,聚集了不少年轻貌美的女娃,由她教育、训练,预备将她们揉化成材时,再呈献给将军。其中有一小娇娘,十分美貌,名唤阿爱,不料奶娘发现阿爱的爸爸当过国松的枪法老师,国松是竹千代时代最惹人讨厌的小弟,老师的女儿也好不了,因此将她冷藏了起来,但是既年轻又貌美,哪里冷藏得住。她和一个唱花旦的戏子勾搭上,两人幽会的时候,被老婆婆撞见,小花旦在惊慌之中,躲进一口箱子里去,老婆婆早就瞧得清楚,拔出利刃,往箱中插了进去,一声惨叫,那位偷香客死在他自己选择的棺材里了。这还不算,奶娘又把阿爱扭送到她爸爸面前,勒令她爸亲手将爱女掐死。

这样凶蛮狠毒的奶娘,无论对什么人,都会横眉竖眼,唯独见了将军,会露出极慈爱的颜面来。她懂得奉承,懂得逢迎。将军嫌饭菜不好,她便马上增加御膳房的师傅,招请名厨,命令他们去做七种不同口味的菜肴伺候。她知道将军爱奢华,是她怂恿将军改建东照宫。金碧辉煌的大庙,虽然是家光的杰作,但却是她的主意。家康、秀忠两代将军遗留在久能山库房里的六百万金银,在家光一代手中全部花光,是要感谢这位奶娘的帮忙。 奶娘的恶名虽然传遍了各处,但只有将军仍蒙在鼓里,认为她是一位能干、善于辞令、体察入微、人缘极好的老太太。这时他的妹夫后水尾天皇在闹脾气,说要退位,要不干。到底是真心,还是作态,谁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也没有人知道。因此非派人到京都去,跟天皇当面谈一谈不可。将军认为她最适合,她能言善道柔顺和气,必定能讨得天皇的好感,乘她要到伊势去参拜神宫的机会,命她也晋谒天皇。天皇是受了气。在禁中及公家法度发布前,天皇行动已经受到限制。后水尾的父皇,后阳成天皇,就是因为受了家康的管束,而决意禅位的。后阳成天皇有两位宠爱的女官,而这两女官都与朝廷里的一位大臣私通,被天皇发觉,于是大怒,下令将三人处以极刑。不过后阳成天皇是一位神经质病态的人,常常会胸口发闷、目眩、呕吐、下痢、胃里不舒服。还会独自一个在空屋子里发号施令,以满足他的至尊欲、优越感。因此家康不愿将这件风流案闹得太大,将三人流放到异地就算了。哪知天皇大不高兴,认为受了拘束,大发脾气,拿出不合作的撒手锏来,不干了。

儿子后水尾天皇即位之后,这不干的暗影自然会留在他心中,随时都能仿效。本来,天皇早已没有干头,无权无势,除了与穷大臣们周旋以外,无事可做。而最困难的是手头拮据,捉襟见肘。天皇每年的收入是四万五千二百五十石,另外有黄金二万六千四百两。比起一个小诸侯的收入,连一半都不够。而开销则浩大。朝廷里的达官贵人,名义好听得很,但收入十分菲薄,最多年俸不过一万石,有的才几百石。皇室对这班穷官不能不津贴。但财源何处寻,不得已只好卖官鬻爵,可怜这穷宫穷爵也都卖不起价钱,稍微值点价的只有紫衣。紫衣是镶了金边的紫色袈裟,得到天皇敕许的才有资格披。而凡身披紫衣者,必须是德高望重、学养兼优的高僧。在僧侣界里,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起初,由于限制认真,得披紫衣的人数极少,但是后来为荣名所驱,想得紫衣的僧侣自不免想尽方法追求。大寺院的住职个个有钱,在金银的诱惑下,天皇敕许的紫衣几乎毫不为奇了。

将军的胞妹和子在十四岁就嫁给二十五岁的后水尾天皇。那时是元和六年的六月。二代将军秀忠还没有让位。天皇娶将军之女为妻,是前所未有的盛事,幕府为了筹备妆奁,耗了不少心血。出阁刮当天,由二条城的将军府邸,运到宫里去的箱笼,总计三百七十八抬,价值在七十万石以上,豪华的程度空前绝后。嫁过去之后,小两口还能相处,四年后由女御册封为中宫皇后,并且生了一位皇女之后,接连又生了两位皇子和三位皇女。不过天皇在和子入宫以前,早就有过妃嫔,并且也都生过子女。和子的母亲是有名的妒妇德子,从来不准自己的丈夫有外遇,对这位天皇女婿当然也要管,在纪录上看,和子入宫以后,天皇便没有和其他女性有过孩子。但其实天皇和女官们之间,不知怀过多少胎,只可怜一个都没有能活,不是生下来就闷死,便是堕了胎。天皇对这样一位丈母娘既恨又怕,虽然江户京都一东一西距离很远,但秘密的遥控,尤甚于当面的斥责,使得天皇日夕不安。就在这当口,又爆发了紫衣事件。

这时已经是宽永四年。各寺院里,由于供求的关系,紫衣人越来越多。当年所制订的法度显然松弛。幕府不能不管,高级干部几经磋商之后,决定加以整顿,于是宣布在法度公布后,皇室所颁发的敕许都一概无效。法度是元和元年公布施行的,距离宽永四年,已经有十五年。就是说在十五年间所敕许能穿紫衣的,现在全取消资格。当时就有一位学人细川忠兴论道:敕命,竟有七八十件为幕府宣布无效,主上经此打击,焉能不愤然以为耻乎。 天皇当然受不了,这是对他的尊严的一大挑战,也是揭了他的疮疤。在这样里外夹攻的环境下,他还怎么能混?他唯一的解脱,是学他的父亲,一走了事。这就是他闹着要退位的主因。 奶娘兴头兴脑地到了京都,由幕府驻京代表板仓重宗(胜重的儿子)替她安排晋谒天皇。她无官无位,是个将军家里的佣人,哪里有资格见天皇!但是她人已经来了,奉了将军之命进宫,板仓不敢抗命,于是临时将她的身分抬高,算是贵胄三条西实条的妹子,替她取了个官名为春日局。并且要求天皇接见她时,赏给她一杯酒,那是臣下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奶娘神神气气地拜见了天皇,喝了那杯酒,正要开口,天皇忽然一言不发,霍地站了起来,愤然而去。天皇实在感觉受了委屈,以金枝玉叶万乘之尊的身分,要接见一个下人,除了敬她酒之外,还要聆听她的训辞,太过分,太过分,天皇再也忍不住,只好退席。不但退席,天皇反覆沉思,终于下了决心退位。

十一月初八清晨,天皇召集众大臣,要他们衣冠整齐地前来早朝,天皇有重要大事决定。天皇宣布即日禅位,传位给七岁的皇女兴子。皇后和子以下,所有的侧近预先都不知内情。 兴子内亲王是后水尾天皇的长女,她出生以后,皇后虽然接连又生了两位皇子,但都不幸早夭。天皇因急于内禅,不再等是否会有男嗣,先急急忙忙摆脱这受尽了德川家侮辱的天皇之位,由一半也是德川后人的兴子来尝尝当倒楣天皇的滋味。他没有其他办法来抵抗幕府的压迫。但他的禅位的确也使得幕府手足无措。幕府派驻皇室内的联络官中院通村,对天皇的处境十分同情,当幕府代表板仓问他天皇禅位的原因时,他毫不迟疑地答道:像目前这样的情形,天皇还怎么能当!他这句话传到了江户之后,将军大怒,立刻将他撒了职。幕府在无计可施的状况下,甚至想将天皇流放到隐岐岛去,总算众臣苦谏,没有实现。结果幕府方面采取了不理睬的态度,他(天皇)既然不识抬举,就由他去堕落吧!这一年就在无人过问中,无声无息地逝去,到了第二年的九月,朝廷的大臣们看不过去,不得不向幕府质问,幕府才在万分不情愿的姿态下,批发上皇每年的生活费三千石。核定了兴子内亲王的即位大典在紫宸殿举行,日期为宽永七年九月十二日,号称为明正天皇。

后水尾天皇退位后不久,难缠的丈母娘去世。接着隐居的五十四岁的老丈人秀忠将军也病逝。双方不愉快的情绪渐渐淡了下来。不过将军心里,对他部下中院通村总有疙瘩。尤其他那句话,明显地左袒天皇,使得他耿耿于怀,久久不能平复。五年以后,他终于把中院叫到江户来,然后连同中院的儿子,都一起关进东睿山的大牢里,是什么罪,没有说,不过一般人都猜想到,中院虽然被罢免,但他还是和逊位的天皇交往得很密,因此而遭忌。年余之后,由于高僧天海的说情,将他放还京都。又有人说,将军忽然想作诗,天海介绍中院说他教得最好,交换条件是请将军释放了他。但中院居然不肯,他说家光连和歌都还没有作好,怎么能学作诗!他宁可做阶下囚,也不能去教一个没有天份的将军。结果将军还是赦了他,服了他的硬骨头。

十七世纪的初期,世界大局有了剧烈的转变。在欧陆,英国在女王伊莉莎白一世治下,不论文治武功,都烜赫一时。女王虽然以七十岁的高龄薨,但英国的海运已经有了神速的发展。英国的舰队,在女王的旗帜下,依然纵横四海所向无敌。法国,一代贤君亨利四世虽为疯狂的教徒刺死,但国库殷实,后继的能相利希留又能平定内乱,奠定了法国在大陆的霸基。两国之外,西班牙、荷兰、葡萄牙都在海外四出拓地,帝国主义有了雏形。 这时思想家勇敢地揭开了科学领域的大幕,露出了智慧的光芒。英国的培根、法国的笛卡儿冲破了为教义所蒙罩的黑暗,旧信仰不断动摇。宗教受了刺激,渗进了新血轮,起了变化,于是新旧两派企图以武力消灭对方,掀起了史无前例的杀戮。 在亚洲,与日本有密切关系的明朝开始大乱。神宗逝世后,东林与非东林之间互相攻讦,引发了梃击、红丸、移宫三案,朝廷里闹得乌烟瘴气。而关外,后金崛起,八旗兵一路南侵,努尔哈赤对明廷发表了七大恨誓师进犯,在萨尔浒一仗,将杨镐所率领的四十万精兵杀得溃不成军。明廷从此不振,昏庸的熹宗用人不辨能呆,而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拿得出有效的御侮办法来。 日本在这转变时期,却享有了前所未见的太平。家光承袭了父祖的余荫,不但有完美的法度可以遵循,有忠诚的能臣供他驱使,并且府库充盈,久能山的金银随他任意挥霍,他生父二代将军秀忠死后,他更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他的奶娘春日局又从旁纵惯,使他成为日本历史上最奢侈、最会乱花钱的君主。 他的杰作是日光的东照宫。他最感激最崇拜的人,是他祖父家康。没有祖父,他绝对当不了将军。为了感谢祖父的栽培,他大兴土木,将那已经号称结构完美的东照宫拆除,重新再建,由宽永十一年开始,一直到十三年才完工,总共耗费了金五十六万八千两,银百贯,米千石。就是今天观光客所看到的日光大庙宇。 在同一年,名义上是晋谒天皇(他的外甥女)和上皇,他率领了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到了京都。除了增加上皇的年费,由三千石一跃而为一万石之外,又赏赐给京都市民银五千贯。他借此机会,夸耀财富,大摆威风。而主要的目的,是想缓和上皇对他的不满。但是幕府(武家)方面这类的举措行为,只能增加皇室以及朝廷里贵胄(公家)的厌恶与反感。终德川之世,所谓的武家与公家之间的对立,从来没有能化解,只有日益犀利。 家康的子女很多,但在他逝世前,年长的几位都相继亡故。剩下来的家光三位叔父都能安分,不敢有任何越轨的行为。唯独家光的同母弟国松跋扈任性,极难控制。家光从小就受他弟弟的欺凌,始终耿耿于怀。当了将军之后,由于父母双双在堂,对这位桀骜不驯的兄弟仍然无法羁縻。而国松由于父母的宠爱,根本没有把当了将军的阿哥放在眼里。他虽然已经受封为骏河、远江、甲斐三大区域的首长,拥有五十五万石,并且由朝廷颁任为大纳言,仅次于大臣之位,但他仍然不满足,要求将大阪也划给他,增加待遇为百万石。 不过人世间,贪总不会有好结果。谦受益,满招损,他最不该是去骏州浅间山里打猎。浅间山是幕府禁杀生之地,他居然骄横到干犯法度,并且将阻止他打猎的官吏杀害。事闻于秀忠,一向极其尊重法度的秀忠,当然大怒。虽然是极度溺爱的儿子,也不能不处罚,于是下令将他关在甲州,禁止他活动。这便给了家光报复的好机会。不久秀忠病倒,国松闻病,拜托了崇传、天海两位高僧,替他向秀忠求情释放他,他发誓以后一切大小事,都由年长的家臣作主,他自己再也不管事。他虽然哀哀苦求,但两位和尚都十分知趣,谁也不肯多管闲事。直到秀忠病逝,国松还是没有能恢复自由。几个月后,阿哥便将他所有的领地财产全部没收,将他由甲州改押到高崎牢狱里,最后又命他切腹自杀。小时像心肝宝贝似的、被父母溺爱的贵公子,落得凄惨的下场,死时才二十八岁。 家光杀了同胞兄弟,好像为人狠毒,但似乎并不尽然。他对属下,相当宽厚仁慈,不是无情之主。他对国松,可能另有苦衷,而不是专为报复幼年时代所受的委屈。国松有野心,贪婪无厌,若不将他及时除掉,将来遗患无穷。当年家康杀丰臣秀赖的道理在此,唐太宗自残手足的道理也在此。 家光对他的奶娘春日局,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家光亲生父母相继去世之后不久,奶娘也病重。家光写了一封信,劝她服药,这封信至今留存,情词恳切,无论是谁看了都会感动。信中写道: 很久以前,妳发誓不吃药,是为了使我吃药能加倍有效。我现在不是来劝你吃药,而是前几天,由于家纲生病,我看护他,免不了累着了。接着妳又生病,我怎么能不急,所以为了我,妳一定要吃药,恢复妳的健康,否则我也会吃不消。这完全是为我而不是妳自己。请妳务必听话,倘若妳硬是不肯,而有了三长两短的话,人都会怪我没有尽心呢! 家光为什么要写这样奇怪的信,是因为他在二十六岁时,染上了天花,病势十分严重。身为奶娘的春日局急坏了,于是对神发愿,情愿将她生命中应得的针药方面的恩惠,全部移给家光,叩请神祇救助,医好家光。她若有病,她绝不吃药,绝不针灸。后来,家光果然好了。因此这次生病,她坚不肯服药。 她死后,家光为之累日不欢,甚至每月对他祖父例行的祭拜,都为之撤除。家光又起用了她的儿子为老中(幕府中高级干部),封他为小田原城主,年俸有八万五千石,是天皇收入的八倍有余。 家光不仅对春日局给予特殊待遇,对其他老臣也一样宽厚。酒井忠胜、土井利胜、青山忠俊等三人,都是他祖父授意他父亲二代将军秀忠任命的。三人个性不同,酒井稳重诚实,土井聪明,青山刚直,代表了仁、智、勇三种迥然不同的德行。家康特地选他们三人来辅佐家光,使得他们能影响他的为人,而家光的确也能重用他们。刚直的青山脾气最急躁,家光若不听他的进谏时,他会将腰间短刀扔到隔壁房间里去,裸了上身,奔到家光面前,厉声说道:您要是不听我的话,就先斩了我的头,然后您爱怎么做就怎么做!青山这样的态度,家光也能忍受。 有一次家光生了病,将政务交给酒井暂时代理。病愈后,他发现样样处理得有条不紊,感欣之余,他留了一张条子给酒井,现在也还留存,文曰: 余日昨小恙,万事承蒙代办,感何可言。足下以诚相待,使我感愧,此后有关一切政务至希发抒高见,推诚赐教。凡足下以为可行者,即请见告。余兹对神明发誓,今后对足下绝对信任,务恳竭尽欲言。 他爱微服出巡,一天,他走进目黑村边的一座小庙里休息,和庙里的住持闲谈时,发现原来这所庙是一位道号净光院的老尼所兴建的。而这位老尼不是别人,是被他母亲赶走的父亲的旧情人静子。静子被逐出府门时,已有身孕,幸而为将军的属下保科正光所收留,孩子生下后,将军不敢公然来认,只好从了保科的姓,算是保科的儿子,取名正之。家光意外遇到了自己的亲兄弟,除了厚赏老保科之外,立刻将原来老保科的封地信州的三万石,转移到山形的二十万石,并且重用了保科正之。 本来作为一国之尊的将军,常常微服是不太妥当。一次,他去察看自己养猎鹰的地方,事先没有通知,就闯了进去。守门人不认得家光,连忙拦阻喝道:将军的养鹰场,谁敢乱闯。说着提棍便打,幸而随从赶来,及时阻止。守门人知道闯了大祸,吓得魂不附体,算了,不要难为他!家光吩咐他的护卫,不但没有责骂要打他的人,反而嘉奖了。 他的属下也十分爱戴他。清晨寒天,他外出时,穿的鞋总是暖暖的。他觉得奇怪,很久以后才发现是酒井将鞋搋在怀里,免得他穿时冰脚。他顿然悟到他个人无谓的嗜好,可能引起许多麻烦,使他的属下不安。他从此不再微行。 历史上评论他,认为家光能继承父祖遗业,信守法度,勤政爱人,虽然他将两代以来所积蓄的金银用光,使得幕府财政开始困难,但仍不失为贤主。不过他对基督徒的处置,比以前更加严厉,引发了九州一带的大乱,导致了所谓的锁国政策,几乎二百有余年间,日本没有与世界各国往来。 九州的岛原与天草两处,本来都是教徒生息之所。很早以前,西洋来的神父传播福音,感化了纯朴的老百姓。他们受了洗,成为虔诚信徒。九州离京畿腹地相当远,何况那时正当群雄争霸时期,谁都没有闲工夫来管人民的信仰行为。一直到丰臣秀吉进攻九州的时候,才发现了问题,开始取缔,而信徒们一向采取殉道精神,逆来顺受,宁被烧死钉死,也不抵抗。据估计在二十五年间,被官方杀戮的信徒不下三十万人。 岛原本来的藩主是有马睛信,一个虔诚的信徒,甚至派过人访问罗马教宗。但在冈本大八案中被牵连,冤冤枉枉地被处死。他的后任由松仓重政递补。天草本是小西行长的根源地。行长参加石田三成的政变,兵败被擒,由于信教,不能自裁,被拖去游街后,枭首示众。他的后任由寺泽坚高接替。 松仓、寺泽两人都不是基督徒,并且由于受了幕府之命,对于崇信天主的教徒要勒令改宗,否则严办。而这一区的老百姓几乎清一色都是信徒,要全区的人改宗,谈何容易,从何下手煞费周章。因为信教的人不怕死,做了殉道者,反而可以升天。最后想出来的办法是课税,凡是不肯改宗的,就课税。养一头牛要上税,生孩子要上税,家里有炉子要上税,窗户也上税,棚架也上税。在这万税之下,老百姓还是不肯改宗,而正巧这时九州地方连年荒歉,到处饥馑,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小西行长的旧部在这样情形下,忍不住了。他们没有追随小西之后而自杀,因为他们也是基督徒,但都是置生死于度外的浪人武士。一天一个老百姓的女儿被捕,官吏把她剥得光光之后,再把她活活烧死。老父当场发狂,动手格斗,于是一哄而起,酿成了暴动。 说也奇怪,在二十多年前,一位名叫马可斯的神父在天草被驱逐出境的时候,对信徒们预言道:将来会有一个十六岁的童男在此出现。他生有异禀,通晓教义,能显奇迹。天上的飞云红得像烧焦了一样,地上发出声音。这时每个人的额头上现出十字,山野里飘扬着白旗,基督教吞噬了所有的异教,上帝来拯救万民了。这段预言,在信徒中,父以传子子以传孙,流传了十几年。他们傻傻等候这一天的到来。小西的部下这次抓住机会,找出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举旗反了。他们推举这孩子为总大将,取名为天草四郎。总大将之下设有侍(武士)大将、铁炮(洋枪)大将、军师、总务等职位,都由小西的旧部充任,俨然是一个有组织的团队。 在岛原城下,他们立了一面白旗,旗上画了一只巨大的银杯,里面有一个圆形太阳,中间有个十字架,杯子的两旁跪着天使样的人物。在这不伦不类的旗帜下,居然立刻拥集了三千人。岛原的城主松仓重治这时到江户参加定期朝拜,守城的家臣不敢进剿,只好关起城门以求自保。邻近的各藩受到法度的限制,不能随便出兵,于是在这扰攘期间,本来集合三千人的叛军,现在已经增加到两万三千余,铁炮三千挺了。 幕府接到告急的报告之后大惊。那时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太平,真正作过战、有经验的武人十分稀少。于是遴选了一位在大阪之役中出过力的板仓重昌领兵去讨伐。重昌是板仓胜重之子,重宗的弟弟。老板仓曾经在京都坐镇二十年,是家康倚为左右手的人物,虽然早于十年前亡故,但他的政绩深为幕府当局所称道。尤其他在京都处理基督徒案件,恩威并施,成为对付教徒的典范。小板仓虽然地位不高,但到底他是武将出身,习于兵旅,同时可以仗乃父的余威,使得叛徒慑伏。 板仓到达时,岛原城早已被叛军攻破占领。板仓动员了九州各地诸侯的兵丁围攻岛原城。在第一回合中,便被守城的老百姓杀得大败。第二次的总攻击,从夜里开始,一度冲到城墙边,还是被石块枪弹击退,死伤无算。各地集合来的部队欺板仓官小,不甘受他的节制,在不能齐心合力的状况下,每次进袭,都被叛军击退。板仓心焦如焚,这时他又接到幕府的通知,大将松平信纲已经率领援军到了京都近郊。他如再打不下岛原城,而让一位文臣的松平夺了首功,岂不是颜面丧尽!这时已是宽永十四年的元旦,他于是下令辰时总攻,但是联合军的一部,有马,偏偏不听号令,偷偷在寅时抢先攻城。如果真能得胜,倒也罢了,不幸败下阵来,并且惊动了城中的叛军,他们发觉幕府方面将大举来犯时,立刻加紧准备,板仓军来袭,正好中了他们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板仓大怒,命令各路兵丁联合出击,居然没有一个听他号令的。他率领了少数亲兵依然前冲,守城人大呼:大将单骑来啦!一块巨石向他掷去,正中他的头盔,又一枪贯穿他的前胸。可怜的板仓,不但没有能立功,反而丧命于不伦不类的基督旗下,是时五十一岁。 板仓悲壮殉职后四天,松平信纲到了。差不多在同时,去江户参加定期朝拜的九州各地的藩主也都集合,听候信纲的调遣,总兵力有十二万人,将小小的岛原城团团围住。 松平信纲是家光手下最亲信的家臣之一,从九岁开始,就当了家光幼年时代的伴侣。家光小时,看见大殿的屋顶上麻雀做了窝,央求信纲去捉小鸟。但是大殿是个重要的所在,怎么能准许孩童爬上去玩耍,只好等到夜深人静时去捉。不料在视线模糊、暗黑之中,信纲失足跌了下来。虽然没有跌伤,但惊动了将军与夫人。将军责问他:是谁教你去捉雀子的?信纲知道如说了实话,家光一定会受罚。他于是答道是他自己想要。将军知道他撒谎,将他装进一个口袋里,系在柱子上,不招供出来的话,便不准饮食。信纲居然忍受到底,始终不招。将军无奈释放了他,却对夫人说道:这孩子,将来倒是家光的忠诚家臣! 家光当了将军之后,立刻任命他为伊豆的太守,补为老中(幕府高级干部),这时奉命出征。他虽然从来没有打过仗、作过战,是一位从事案头笔墨的人,但谁都明白他是将军的心腹重臣,没有人敢不听他的调度,于是全军肃然。但是他的战略和板仓迥然不同。板仓是武人,免不了要硬碰硬地逞一时之勇,松平却知道这批叛党早就横了心,不预备再生还,跟他们死斗,必然伤亡甚众,于是他想如何软化他们的敌意。因此他先按兵不动,只令大军将岛原城围得水泄不通,并不接战。他发现在九州肥后的监狱里,关着天草四郎的一个亲戚,连忙把他放了出来,命他带了一封劝降的文告到岛原城,辞句写得十分婉转,答应叛徒赦免他们的罪行,并且保证他们改善行政上的各种措施。城里的老百姓,一方面由于对藩主们毫无信任,另一方面叛乱以来连战皆捷,并且杀了幕府的大将,气焰大增,因此对于劝降文告,不但未生软化之心,反而认为幕府方面知难而退。 松平见一计不行,又生一计,恰巧这时有一条荷兰军舰停泊在天草附近。松平便请荷舰帮忙,炮轰岛原城。荷兰那时刚刚脱离西班牙的统治,舰长又是新教徒,邀他去攻打一个他所痛恨的西班牙旧教徒所培植的党羽,自然何乐而不为。他慨然允诺,下令他舰上的十五尊炮对准岛原城发射,一共发出了四百多枚炮弹,虽然也毁坏了城墙一角,但没有能摧陷要地,岛原城依然屹立。松平空欢喜了一场,但是他发现炸药的威力,于是挖掘地道埋进炸药,准备炸毁坚固的墙根,但又被守城人发觉,灌入大量的秽水臭尿,使得药粉失去效力。 相持两个多月,城内早已粮尽,在罗掘俱穷的状况下,城中守将不能不冒险出来夺粮,可怜他们都已是多日未进食的人,体力自然不支,被幕府军围剿后全歼,幕府军并乘胜追击,终于城破,两万多人全被屠杀,只留下一个卧底的奸细,名叫山田右卫门。这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松平消灭了两万多名基督徒之后,当然又升了官,不过这一次的经验,使得他亲身领略到基督徒的顽强,如果纵容他们发展蔓延的话,必然会成为不可制的力量。而若要禁教,就要先禁止洋人入境。这就是幕府当局所得到的结论。 幕府在这次岛原、天草之乱后,决心采取锁国政策,所谓锁国者,就是不与洋人打交道。自从十七世纪初,由于海运渐渐发达,欧洲各国发现了美洲大陆之后,冒险家便不顾海难的危险,四出拓地,寻觅新刺激,偶尔也会漂流到日本来。日本的老百姓对于这些闯进来的异类,一向和善相待。一开始分辨不出他们是那一国人,到了庆长年间,才发觉他们之间还有很大的差别,并且互相仇视。这种情形是洋人自己暴露出来的。本来荷兰商人偶尔到日本来时,便会以高价购买生丝,并且以日本不出产或稀有珍物来交换,被家康知悉,因此也十分鼓励洋人到日本来,甚至将漂流来的船员留在日本,给他们官职,命他们替他建造船只。但是不久又有一位西班牙驻吕宋岛的总督卸任归国,遇到台风,被吹到日本海岸,船破不能续航,也由家康延见。而这位总督对荷兰商人极表厌恶,力劝家康不能跟他们有任何交易,说他们是海盗、是匪贼,却要求家康开放那时刚刚实行的禁教。家康恍然大悟,原来洋人相互之间有很大的差别、很深的嫌隙与矛盾。而两相比较之下,所谓的海盗,似乎对日本倒没有什么大害处,反而是来宣导褔音的传教士十分可怕,因此对于荷兰商人有比较良好的印象。家康逝世后,二代将军秀忠恪遵先人的遗训,严禁传教但开放贸易,特辟长崎为贸易港口,容纳洋船出入。除了荷兰船外,与荷商竞争最烈的是葡萄牙人,他们是旧派天主教徒,除了做生意之外,免不了夹带着宗教色彩,船上经常有神父祈祷。这当然是幕府当局所最疑忌的。在这次岛原、天草大骚动之后,幕府毅然下令不准葡船入境。从此除了中国、荷兰以外,其他任何国家的船只都不准入境,直到培里的黑船闯入,两百十七年间,日本没有和世界各国有过来往。 被日本拒绝往来的葡萄牙人当然心有未甘。本来生丝的买卖几乎是他们独占,获利甚丰,但是曾几何时,被荷兰分润,已经使得他们十分不快,并且刚在去年为他们在长崎港外兴建的出岛,给他们有一个固定的憩息之所,使得他们误认为日方飨以特权,不意忽然遭到驱逐,使他们大惑不解。经过一年后,他们于是又由澳门乘船来到,要求日方恢复以往的待遇。幕府却毫不客气,将船焚毁,船上六十一个葡萄牙人全部斩首。 葡萄牙不肯死心,七年后,他们又派了两条战舰,要求通商,幕府有了准备,九州各地奉幕府之命,调兵遣将严阵以待,坚守锁国原则,绝不妥协,葡舰只好退走。 日本是不是真的锁了国?实际上又不尽然,十七世纪像万花筒,不断转变。自从卡斯提尔女王伊莎贝尔资助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之后,刺激了冒险家的航海热,最热心于海外拓展的国家,当然莫过于卡斯提尔的后身西班牙了。西班牙国王菲力普二世娶了葡萄牙公主为后之后,奄有西、葡两国,声势甚盛,他企图囊括当时海外的贸易。荷兰本来是西国北鄙的一省,荷兰商人从葡京的里斯本将葡国从南洋得来的货品,主要是肉桂、丁香等的香料,转运到北欧牟利,但是菲力普二世对于荷兰的臣民十分不满,因为他们是新教徒,为了迫使他们改宗天主教,便禁止他们再来利用里斯本港口。顽强的新教徒却不肯屈服,一方面酝酿独立,另一方面自己也去寻求在南洋的基地。被他们找到了巴达维亚,不但取给香料十分方便,并且四季风和日丽,土人友善驯服。他们驻屯下来之后,建立了东印度公司,营业蒸蒸日上,在极盛时期,商船有一百五十余艘,战舰四十艘,兵卒十万名。他们在海上横行,遇到葡国的商船便去虏捉,抗拒的就击沉。在七年之间,葡国商船被荷舰虏去或击沉的,不下一百五十艘。荷兰那时的势力范围包括了日本,日本自以为是锁国,实际上是受了荷兰的包围,被荷兰独占了生丝贸易。 荷兰独占了日本的生丝贸易,幕府早就有了默契。在一个买主与一个卖主的情形下,容易统治。九州各地的藩主以及大阪或堺的商人都无从插手。幕府官吏只须将生丝统购之后,等候荷兰船只到来,便全部销售过去,形成一种非常简单的国营事业,由荷兰方面交换来的东西,除了金银之外,便是新式的枪炮武器。因此幕府的武力,随着贸易的发展,而日益犀利,当然比只有刀剑以自卫的诸藩要强得多。在武器悬殊的状况下,说明了诸藩纵然对幕府当局不满不服,但谁都不敢公然反叛,这也是日本保持了太平的主因。 荷兰对日本的影响从此日益加深。起初日人只限于贸易上的需要,学习语言,但后来发觉荷兰人并不亟亟于传道,而对于天文、地理以及枪炮的制造,甚至御马术,都比他们以前所知的要专精得多。于是开始试验翻译他们认为不含宗教毒素的书籍,从此日本有了所谓的兰学。长崎成为学习兰学的中心。 日本虽然锁国,却没有断绝和中国往来。不过中国已经发生了极大的震撼。明廷自从熹宗即位,在一位极其昏庸的君主之下,乳媪客氏和她的姘夫假太监魏忠贤做尽了坏事,使得朝纲大乱,杀害了不知多少忠良义士。熹宗崩后,崇祯帝嗣位,虽然一心想励精图治,但国事已不可为。盗贼纷起,酿成为四窜的流寇。关外,努尔哈赤的后人,一个个精干智勇,不但会用兵,还会用间,于是战必胜攻必克;又由蒙古人手中取得了大元的传国玺,更增加了他们入主中原的信心。改了他们后金的国号,称为大清。流寇张献忠、李自成也都是聪明人,官军狠,他们就降就逃;官军弱,他们就叛就抢。朝廷往往认为他们同是子民,不肯狠下心来痛剿,在抚剿不定的情况下,流寇日益壮大,终至不可收拾。在京师陷落的前夕,纯良的皇帝发出狠劲,眼看着自己的皇后自缢,再将心爱的众妃嫔一个个砍死,最后叫了十五岁的公主来,狠狠说道:妳为什么要生在我家!顺手挥刀砍断了她的左臂。皇帝疯狂地杀了他家人之后,登上万岁山,在寿皇亭里,披发御蓝衫,跣左足,右朱履,自缢而死,明朝便这样亡了国。三十年前,淀君和秀赖的下场结束了丰臣氏,惨酷的程度也相仿佛,不过究竟他们是咎由自取。与一心想做尧舜之君,反而冤冤枉枉地亡了国的崇祯帝不同。历史上似乎只有一位君王能和他相比,那便是一百余年后,被他心爱的人民砍了头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 大陆上的风暴日本竟毫无感觉,岛原、天草之乱后,一批浪人武士受了刺激,认为幕府政权不为人民所拥戴,在暗中蠢蠢欲动,但表面上又恢复了平静。 上皇后水尾,自从悍妒的丈母娘德子逝世之后,恢复了他拈花惹草的自由,在宽永十年与贵族藤原氏之后、名唤光子的女侍生了男嗣。虽然不是正室所生,但孩子的母亲身分高贵,上皇很有意思培植他这小儿子,不过一时不好说出口来。和子却非常贤慧,豁达大方,绝不像她去世的母亲。知道丈夫疼爱幼子,便劝女儿将皇位让出。正好这位女天皇已经当了十几年菩萨似的傀儡,厌烦得不得了,乐得赶快重获自由,便在宽永二十年禅位,让给了九岁的皇弟绍仁亲王,是为后光明天皇。 和子劝女儿逊位的决定,是得到阿哥家光将军同意的。由于这贤淑的中宫皇后的斡旋,使得本来陷入半僵局的皇室与幕府之间的隔阂,现在完全解消。 大陆方面的情况,还是乱得一团糟。崇祯帝壮烈殉难之后,继之而来的是异族入主中国,朝代换了。八旗军显然是乘人之危,占了很大便宜,设若没有吴三桂迎降,满清不可能这样顺利兵不血刃地入了关。再设若没有洪承畴替多尔衮当先锋,多尔衮也必不能这样顺利地敉平群寇。所以这些明朝的贰臣对满清确实立了大功,因此明朝的遗臣怎么能心服。 不过明朝的君臣也太不争气,明知褔王是位淫昏庸暗扶不起的阿斗,史可法偏偏会放弃他立贤的主张,而去附和立亲的马士英。一着错满盘输,史可法死,还赔送了被屠城十日的扬州。 褔王垮了之后,太祖的九世孙唐王被海盗出身的郑芝龙兄弟拥戴,在福州建立了基地,那时明朝的湖广总督何腾蛟在长沙,收抚了流寇几十万人,和清兵对峙。在江西,举人杨廷麟募集了民兵二万余人,不但能守并且反攻,杀退清军,夺回了吉安。何杨两股军都与唐王呼应通消息,所以声势不能算不大。但是芝龙是个贪鄙小人,诛求无厌,唐王封他为南安伯,又转封他为平国公,并且将筹集兵饷的大权也交给了他,但他仍然不满意。洪承畴是他同乡,都是福建泉州人。洪早就派人和他暗通,劝他投降,许他高官。芝龙正在踌躇的当口,为了一件要求,唐王没有肯答应,他便通知洪决定归顺清朝,自己带领所部,驰赴泉州,让清兵袭入,将唐王虏去。唐王不食而死。明朝最后的一点希望又幻灭了。 芝龙当年做海盗时,流亡在日本肥前,娶了田川氏之女为妻,不久日妇有孕,芝龙没有等孩子生下就离去,七年之后才将母子领回,孩子初名森,后改为成功,十五岁时送到南京,师事钱谦益,当时的大儒,成功很受到了忠君爱国的思想。他本来就是个很有血性的青年,自从追随唐王之后,十分忠诚,唐王也喜爱他,赐姓朱,拿他当子姪辈看待。因此他对于父亲的行为极端不满,由于屡谏不听的缘故,使得父子感情破裂,影响了他们父子共同策划的大方案。 成功从小生长日本,说得一口好日语,虽然被接来中国,但一直倚随母亲,日语始终甚为流畅。由于语言上的便利,芝龙曾经命他试与日方联络,希望日方出兵援明,经过多少周折,居然被他打通和幕府之间的关系。幕府虽然并无偏袒任何一方的意向,但失意的浪人武士却闻风起舞,有跃跃欲试的企图。但是听到芝龙降清、福州陷落的消息后,幕府便回绝了成功的要求。 长江以南一带还有战斗,亡明在做最后的挣扎。日本这时表面上太平得很,三代将军家光才不过是四十余岁的壮年,但已经颇有老态。庆安四年春,他得了病,自知不起,承继他的孩子只有十一岁,无从担负重任。幸而他异母弟保科正之干练忠诚,以及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松平信纲稳健多才,都可以付托大事,在他临终的时候,特地请了正之到枕边,重重地将幼子家纲恳托给了正之之后,便溘然长逝,行年四十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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