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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倔强的淀姬

日本史话 汪公紀 4986 2023-02-05
日本自古以来,是个迷信的国家。神神鬼鬼的,每个朝代都闹个不休。而自从佛教传入之后,佛教的各种宗派就大行其道,有钱有势的上层社会为了祈福,十分舍得布施,几乎每位大人物没有不修庙宇、雕塑佛像虔敬供养的。而自身一旦功成名就,也就剃度为僧,乐其余年。自天皇将军以下武士贵胄都不例外。 家康这时已经算是和尚,在他所谓的隐居地骏府休养,但实际上他一样管事,尤其丰臣家方面的一举一动,他都特别注意。自从他觉悟到与秀赖有势不两立的悲惨宿命之后,他便不断地准备以武力解决这小孙女婿,暗地里从外洋购进攻城的大炮和炮弹,因为他知道大阪城的构造极其坚固,倘若没有新式武器,便难一鼓攻克。他又知道秀赖用时间来与他拼胜负。秀赖在等候他的自然死亡,等他寿终正寝之后,再来发动大战。因此他必须在死以前先解决这小家伙不可。他要找碴,借故寻衅,掀起战争,然后摧毁他。

不过家康也有顾忌,他迟迟不动声色的原因,是秀吉麾下的几员猛将依然健在,年龄都比他轻得多,二条城的会面,证明了秀吉的老干部对秀赖仍然拥戴,而他们一个个都是勇不可当、出生入死的战将,如果明目张胆地想除掉秀赖的话,必然会遭遇到这批性如烈火、赤胆忠心的英雄们的誓死反抗,胜败之数就未可逆料。但似乎天意要帮助德川,在加藤清正暴卒之后,二条会与加藤同任护卫的浅野幸长,也在两年后,以三十多岁的英年逝世了。 浅野幸长的骤逝,给予这对立的形势一个极大的冲击,不亚于清正之死。浅野幸长的父亲长政,是秀吉的连襟,情同手足。是秀吉五奉行之一,也是奉行中唯一不肯附和石田三成的人。幸长是他的长子,从小跟随秀吉,每役必从,斩将搴旗,极其勇武。秀吉死后,追随家康为客将,家康十分赏识他的才华,在关原之战中,大破西军,受到家康的激赏。不过家康深知浅野父子受秀吉恩重,绝不肯为己用,而他们父子的存在,便是他祛除秀赖的一大障碍。幸长的死,使他有如破十万雄兵的快感。这是天助,增加了他歼灭丰臣氏的决心。

秀吉麾下有名的七支枪之一的褔岛正则,虽然与家康有姻戚关系,并且在关原之战中,当过家康的先锋,但是他究竟是秀吉心腹爱将,恩义极重,绝对不肯背叛秀赖。但说也奇怪,自从关原之役后,就一直染病在床,英雄只怕病来磨,火爆脾气的他,经过病魔的折腾,壮志全消,变成一个看破红尘、不问世事的懦弱之辈了。丰臣氏门下的名将,这时非死即老,剩下在秀赖身旁的,只有片桐且元一人。片桐虽然也是七支枪虎将之一,但年事已高,由家康任为大阪城的警卫,他心地平和,与家康保持着友好交谊。而由于淀君的颐指气使,常令这位年将花甲的老者无地自容。 庆长十九年,秀赖耗费了巨资,经过十二年的岁月,将他父亲所兴建的方广寺又重新修葺完成。方广寺是在庆长元年京都大地震时全部毁坏,六丈高的雕漆五彩的大佛像倒塌破碎,到了庆长七年才由秀赖开始由废墟中,清理再建,用了木食上人的建言,改用金铜来铸造大佛的金身,到庆长十七年落成,又铸了一口大钟,请南禅寺有名的高僧清韩,用汉文撰拟了一篇铭文,刻在钟上,一切完工之后,恰好接近丰臣秀吉第十七周年的逝世忌辰的八月十八日。秀赖因为家康对于挑选日期常有意见,特地命令片桐且元前往骏河,除了恭请家康主持大佛的开眼大典外,并且请示最佳吉日。家康回覆说:这等大事,应该由郎君亲自主持,日期则以八月初三最吉。片桐得覆大喜,将家康的旨意传达过去之后,忽然家康看到了钟铭的文句,大发雷霆,其中的几句阴阳燮理,国家安康,四海施化,万岁传芳,君臣丰乐,子孙殷昌,国家安康,明显的是故意将家康的名讳腰斩,而君臣丰乐四字倒过来读时,是乐丰臣君,明明白白是指大家都乐于拥戴丰臣氏为君!这是诅咒德川家康的灭亡,预祝丰臣氏的再兴。

家康既然这样解释,谁都不敢说个不字,而居然有人附和他,这位帮凶,恰好是位汉学家,姓林,名罗山,他一肚子酸醋,评论这篇铭文道:铭文太长,不合体裁,犯讳的地方太多,除了不该将大将军的大讳切断之外,更不该引用仁政二字,天皇的名字是政仁。并且一个乡下和尚,哪里有资格撰写这样大伽蓝的钟铭!于是起了文字狱,将饱学之士的清韩逮拿下狱,死于狱中。而林罗山从此锦衣玉食,子子孙孙受到德川家的礼遇。 家康的怒气未消,传令下去,不许举行任何仪式。这便苦了往来穿梭的片桐,原本以为可以讨好家康的,不料反倒拍在马腿上。他只有前去请罪,要求先解除禁令,等开堂之后,他甘愿受罚。但是家康拒不接见。 淀君知道经纬,也着了急,派她的心腹奶娘大藏卿局、女尼正永两人向家康求情,嘱咐她二人申辩铭文中的两句,绝无冒犯之意。她二人居然蒙家康延见,家康对钟铭之事只字不提,温语相向地说道:日前我已经知道片桐的来意,大阪方面似乎误会了我,以为我很不高兴,其实全是流言,我对秀赖丝毫没有恶意!她们二人见家康和颜悦色,放了心,又听家康说道:秀赖是我孙女婿,淀君也是我媳妇的胞姊,我怎么会为难他们!我看秀赖就如同我的孙子一样,可惜他对我就好像仇敌,一天到晚都在招兵买马,修缮武器,储备粮草,想要对付我,我现在人还活着,已经这样了,我若死了,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不过我想这不会是秀赖母子的意思,一定有奸人作祟,只要他们母子输诚,我不会计较的!说完后又补充道:你们既然远路跋涉而来,何妨再到江户去探望一下大将军的夫人!二女聆听之后,感激涕零,根本忘记了在来时中途反覆背诵的铭文与说辞。

家康对淀君所派来的两位女使者所摆出来的笑脸,并不表示他已心惬愠解。他命本多正纯传话给两位女使及片桐道:秀赖对大将军的诅咒,今后幕府与丰臣氏之间,如何再能维持和睦的关系,请几位回去之后,仔细考虑妥善的方案。同时又传话对片桐说道:去年秀赖对你特殊的赏赐,增加你的薪俸,完全是老将军的授意,你不要忘记老将军的恩典。说这话时老奶娘和女尼都在旁听到,故意使得两女怀疑片桐,早就和家康有所勾结。 在归途中,片桐无法阖眼,一路上反覆推敲到底幕府要求的是什么,怎么样才能弥缝家康对丰臣家的间隙。他想出三案: 一、淀君迁往江户,依妹(大将军秀忠夫人)。 二、秀赖移居江户。 三、秀赖放弃大阪城,迁往小地居住。 以上三案是片桐的腹案。到底哪一案比较妥当,他心地忠厚,自己决定不下来,邀请了奶娘共同商议。假说是家康提出来的方案。奶娘听罢之后,大起狐疑。因为她和家康当面谈过话,家康的态度和蔼可亲,毫无咄咄逼人的神情,怎么可能提出这样不近人情的方案!可能是片桐受了贿,得了好处,出卖了丰臣家。她越想越像,于是借故先溜,比片桐早到了大阪,立刻一五一十地向淀君报告,将片桐所传的幕府方面所提的三案,以及她自身和家康对话的情形,两相比照起来,像是片桐背叛了故主。

淀君大惊,认为奶娘判断得对,片桐一定和幕府方面有了密谋。怎么办,她这时可以调度的过去有声望的老成人,只有一个织田信雄,她的表兄。 淀君连忙邀了他来,打开天窗说亮话道:现在事情已经迫在眉睫,片桐明显通了敌,我准备等他回来就杀了他,然后就起兵和幕府拼个死活,请您来当我的大将! 信雄自从小牧山之役后,衡量自己的才能,既不如秀吉,也不及家康,很难跟他们争霸,信雄便死了这条心,索性剃了发,诵经礼佛,不问世事。朝鲜战役起时,秀吉邀他来,长侍左右,成为秀吉的清客,秀吉故世后,依然留在大阪,关原战争中,他保持着模棱两可的态度,虽然身在西军之中,既未参加战斗,也未献过一计一策,因此家康对他也十分礼遇。

他听到淀君此言,大吃一惊,说道:这是件大事,何况片桐的反状也还未露,您要再仔细想想。淀君不等他说完,霍地站了起来,她说:好吧!我再考虑,您也再想想,等一下我再来!说罢她匆匆走了。转入后堂后,她吩咐手下年轻武士:倘若等一下他还不肯的话,你就杀了他,免得泄漏机密!说这话时,恰好被一个侍女听见,这位侍女又恰好和这位老舅爷很熟,她于是捧了一杯茶送到信雄面前时,低声地警告了他。信雄登时大悟。等淀君再出来问他时,他便说道:您既然下了决心,我怎么能不尽力,我年轻时也指挥过几万人的大军,现在老了,也还能负一方面的责任淀君闻言大喜,她放他回去准备一切,听候后命。信雄慌忙逃走,在走前,秘密的通知了片桐,劝他也快走。

片桐听了信雄的劝告,急急忙忙避开,没有遭到毒手。不过他一片忠诚,还想挽回这尴尬局面,他承认那三案都是他的杜撰,因为照他揣想,三案中,无论哪一案,只要淀君母子选中,他便能据以向幕府交涉,而化解今后两方面的一切误会。 哪知他的解说,反而惹起了淀君的怒火。她认为都是片桐多事,使得双方的关系恶化起来,片桐是祸首,她于是派她的年轻武士领兵去袭击片桐,片桐不敢搦战,慌忙逃脱,同时向家康求救。 由淀君的腻友大野治长所统带的青年武士旗开得胜,号称无敌的七支枪勇将的片桐都望风而逃,使得他们骄横万状,目空一切,以为大规模的战争也不过如此。 这批武士,是秀赖在急忙中召募而来的浪人,所谓浪人者,是失去了旧日主人,或者本来就是草莽出身,无依无靠,只凭自己的膂力拼死卖命,以求温饱的一群无赖汉,他们心目中,除了利禄之外,绝无忠义或任何道德观念。淀君秀赖母子依靠了这批毫无纪律可言的武士之后,慢慢地尾大不掉,一切行动反而受制,不能不得他们的同意。

家康已经七十三岁,有点老态,但他接到片桐求援的请求后,立刻下令动员,他习于兵戎,有了新刺激,精神马上抖擞起来。他自己先领了四百骑,驰往京阪的路途上,命他的儿子征夷大将军秀忠率领大军跟随而来。秀忠本来再三劝谏老父,毋须亲自出马,由他出兵讨伐也就可以,但老人硬是不听。 秀赖方面也着了急,他想他父亲以往对各地诸侯的恩情与交谊,应该有人仗义相助。他向各方求援,但得到的覆音都十分冷漠。关原之战中,最后奋勇杀出重围的岛津父子,这时也泄了气,不愿再与家康作对了。褔岛正则更表现坚决,不但不肯延见来使,连函件也不愿拆封,原书退回。福岛反而写了封信劝秀赖:这次大佛的钟铭纠纷,酿成了对两位大将军的反抗,简直让我怀疑您是否着了魔,请您赶快悬崖勒马改弦更张,立刻送淀君到江户去认罪,您这样做,容或还能保持丰臣家的命脉,倘若执迷不悟,天下的兵力将会来攻打大阪,那时焉有不陷落的道理,您是愿意自保,还是愿意灭亡,请您审慎地选择!

对于这封恳切的信,秀赖也没有回覆。他甘愿孤注一掷。秀赖是不是真的愿走绝路?也不是。他一直希望有人出来斡旋,但谁都不敢出面。他曾经暗地里央求池田家去说情,池田不肯,恳请柴田家去求饶,家康不理。秀赖真是进退维谷。而他手下强硬派的浪人武士就怕他软弱下来,他们唯一的愿望,是这不和不战不降的局面能永远拖下去,他们便可衣食无虞。而最忌的是降。因为降,首先被解散的,便是他们这班人。因此他们用尽各种方法,阻碍任何降的谈判。 家康十分悠闲地慢慢前进,在中途还放鹰打猎为乐。他由骏府启程时,是庆长十九年的十月十一日。十月二十三日才到了京都,住进了二条城官邸。在同一天,秀忠率领了大军,由江户出发,汇集了各地诸侯的兵马,驰向大阪。

各地诸侯,在关原之战后,受到家康削地减封处分的,岛津家久也好,毛利辉元也好,上杉景胜也好,一个个都不敢借机报复,反而十分驯服地听命带领所部,前来集合。谁都看得清楚,这是以石击卵的斗争,秀赖绝非家康之敌,乐得附和家康,讨他的欢喜。 大阪方面虽然已是一头困兽,还做最后的挣扎,它攻进附近的商业大镇堺,将所有武器、弹药掠夺到大阪城里来,又派兵将邻近的平野城烧掠一空,实行焦土抗战。它这疯狂的举动,引起了周围民众的怨恨,对丰臣氏危殆的现状,没有人同情,秀赖事实上成了独夫。 十一月十日,家康离开了二条城,经奈良的法隆寺,十七日到达了摄津,安营扎寨。同日,大将军秀忠也经过一片焦土的平野到达。于是开始将大阪团团围住。但是家康没有下令攻城,他决定先试试和平交涉,淀君秀赖母子是否能看清目前的局势,不再逞一时意气。只要他们母子甘愿认输,他也不为已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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