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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征夷大将军的开府

日本史话 汪公紀 4956 2023-02-05
关原大捷之后,德川家康的声望远超过了丰臣秀吉以前的极盛时期。上杉景胜得到西军惨败的消息,自揣独力更无获胜希望,他便解甲投降,听凭处分。被石田三成推为总大将的毛利辉元占据了大阪,一度也发号施令,号召各地诸侯起兵讨家康,但实际上只是三成的傀儡。他不但没有参加作战,甚至连大阪城都没有离开过。在名义上是保护秀赖母子,实际上是监视他们的行动,以免再生枝节。 西军的败报刚到,家康的大军已经到了大阪城下。攻打这座孤城本不困难,不过家康悬想一旦兵火交加,玉石俱焚,连累到秀赖母子,于心不忍,尤其对不住故主老友的恩情。他于是命令客将褔岛正则函促毛利辉元和平退出,只要毛利表示从此效忠家康,便一概既往不咎。辉元看大势已去,乐得安全下台。于是家康到了九月二十七日又进入大阪。他是六月十六日由大阪出发,踏上征途,经过一百多天又凯旋归来。在形式上,他还是晋谒了秀赖,报告了出征、平乱的经过,保持着当臣下的身分。

关原大战中,西军里唯一能突围而走的是朝鲜战役中坚守新寨的岛津义弘。他杀出一条血路,奔回他九州的领地。他本来对家康相当尊敬。这次糊里糊涂受了三成的蒙惑,加入了西军,等到发觉上了当时,大错已铸,悔之无及,只好硬着头皮,听候发落。他的朋友之中,有的和家康属下有交谊的,替他求情。家康原本已下令命他的儿子秀忠领兵讨伐,于是暂时停顿下来,进行投诚的谈判。经过两年多的折冲,才谈妥由义弘的儿子忠恒代表降服、谢罪,并到伏见来晋谒。家康不为已甚,接见了忠恒之后,饶恕了他父子的死罪,不过削减了岛津家原有领地的四分之三。 岛津家之外,毛利、上杉,以及其他降将,也都遭遇到同样的命运,领地全被大大削减,封建的形态骤然改观。几乎没有连州跨郡等独立的诸侯,武人也没有一个不对家康俯首称臣的。这时是庆长八年,西历一六○三年。

皇室本来在前一年就想加封家康为征夷大将军,不过他那时认为还有少数强梁尚未宾服,不敢奉命。征夷大将军的职位由来已久。八百年前虾夷作乱,当时的朝廷起用了一位华裔坂上田村麿前往征伐,经过长年累月的血战,好不容易敉平了。田村麿也由偏裨提升为征夷大将军。在日本文武分途、重文轻武的旧制度下,征夷大将军成为武人所憧憬的最高官职。几百年后源平争霸,源赖朝灭了平家,由天皇册封他为征夷大将军,准许他在镰仓成立幕府。他便将朝廷大权逐渐移转过来,发号施令,睥睨群豪,从此更为日本武人所想望艳羡的焦点。自从足利氏末代将军义昭去世以后,征夷大将军的头衔一直虚悬。丰臣秀吉很想承袭,但朝廷因为他非武士出身,与制度不合,不能授与。一时又不能不加他的官位,在万分为难之下,才想出以当时最高文职的关白,来满足秀吉的欲望,终秀吉一生,也没有能做到征夷大将军。

德川家康不同,他是真正的武人,是源氏之后,世代武士,此时更是众望所归,是武士中的领袖长老。就任为征夷大将军,当之而无愧。因此当皇室第二次提出加封他为征夷大将军时,便不再谦辞。 庆长八年二月十二日在隆重的仪式中,德川家康升任为右大臣,兼征夷大将军,并准在江户设置幕府,从此德川幕府时代开始。家康此时已六十二岁。 家康对这次的升迁,在心理上无疑是起了冲击。他现在的地位与功勋已不在秀吉之下,没有理由再向秀吉的嗣子秀赖表示臣属的姿态。不过因为与秀吉有姻戚之雅,又有托孤之谊,不能不加意照应。不过他与淀君之间,却存着很深的不愉快。那是因为他将淀君的腻友大野治长放逐了出去,给这对野鸳鸯一点薄惩。一年之后,由于大野有了小小的军功,就将他放还,又回到了淀君的身边。但淀君对于家康始终不谅解。她是个被宠坏了的女人,不知天高地厚,非常任性。总以为家康不过是她丈夫一手提拔起来的属员,对她应当十分恭顺,听候差遣才是,不料竟敢干预她的私生活,使她难堪,现在居然爬到她头上来,耀武扬威,她如何能受得了。

家康虽然也知道淀君对他恨懑,但为了大局,总想化解这一隔阂。恰巧这年秀赖十一岁。按照当时的习俗,达官贵胄子弟的成人礼,比普通常人早得多。秀赖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早已算是成人,皇室每年都要颁赐新的官位,这时升任他为内大臣。家康于是借此机会,想与淀君修好,遣人与秀赖议婚,将他最怜爱的小孙女千姬许配给秀赖为妻。 淀君姊妹三人,二妹嫁了京极高次。京极死后为尼,号称常高。三妹德子,便是家康的儿媳,德川秀忠的夫人。千姬就是德子所生的女儿。千姬与秀赖是姨表兄妹。淀君对于自己亲妹子的女儿嫁过来,一时不能公然反对,但成婚以后,立刻拉长了脸,对于新娘不但不疼爱,反而不许自己的儿子去圆房。家康知道此事后,心如刀割,深悔不该孟浪,但事已至此,只好隐忍,家康这才发觉到淀君的利害毒辣。在表面上,丰臣与德川两姓,结为姻好,而实际上,更加深了一层怨恨。淀君对于家康施行了杯葛。家康每次由江户上京来晋谒天皇时,总希望他的孙婿也能前来一聚。京阪之间,路途不远,但是淀君总是阻止她的儿子前往。到了庆长十年,朝廷又颁赐秀赖新任命,由内大臣升任为右大臣,秀赖理应亲赴京都谢恩才是,家康特地赶到京都相候。同时家康以年老,奏请辞征夷大将军职务,朝廷十分体贴,优诏许辞,但改命秀忠为征夷大将军。秀忠是秀赖的岳丈,秀赖也应该前来道贺,但是淀君硬是不准秀赖前往,使得场面异常尴尬。家康还是忍了下来,只派了他的小儿子忠辉到大阪,将这次的异动说明,并且劝秀赖以后不得再这样无礼。

这次事件之后,家康与秀赖之间的芥蒂更为加深。两年很快过了。庆长十二年的正月,家康忽然昏倒。他已经六十七岁,在当时算是难得的高寿。他有病的消息传出后,都认为他不久于人世。最高兴的是淀君母子,家康果真倒了下去的话,丰臣氏必然可以再兴。淀君于是怂恿秀赖,索性将朝廷所颁赐的名位一概辞退,专心策划恢复大计。但说也奇怪,家康病了几天,立刻复元。望七之年的老人又生龙活虎起来。为了平息谣言,他父子两大将军大张宴席,邀请了各地诸侯,并且做了好几台戏,以娱嘉宾。谣言虽然止住,不过年纪总还是年纪,家康自己知道老了,尤其这年他的两个儿子,老二秀康、老四忠吉,相继逝世,使得他心灰意冷,不想再问时事。他选中了一处风景绝佳之地骏府,作为他退隐之所,预备终老。淀君母子知道之后,摩拳擦掌,认为机会快到了。

淀君究竟是女人,她生长在深宫之内,根本不知道稼穑的困难,对于理财、生财之道,全无知识,在过去秀吉宠庇之下,要什么有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钱来得容易。由于她手头松惯了的关系,秀吉去世之后,她花用的习惯改不过来,仍然任意开支,但她所能得到的收入,却已经远不如前。尤其她对于军旅之事毫不清楚,只靠她的面首大野治长替她去招兵买马。而这位心浮气躁油头粉面的小伙子,并不懂什么兵法、武书,单凭一股对家康的怒气,就想将老头子置于死地。 淀君还有一样弱点。她迷信、她佞佛,认为佛一定能庇护她。因此不惜斥巨资,到处兴庙宇、建大寺、养僧尼,为她和她的儿子祈福。在这种情况下,淀君的经济越来越拮据,于是越想开拓自己的领域,以增加财富。但是又受了家康的限制,以前丰臣氏可以予取予求,搜括天下宝藏以为己用,现在只能领几十万石的谷子供她挥霍,使她缚手缚脚,无从施展。从旁煽动她的大野,力劝她应该重振丰臣氏的声势,策划如何去推翻垂死的家康。家康却老谋深算,看穿了淀君不能成大事。她的心胸狭窄,不能和众,她浪费资财,只顾拜佛佞神,根本不知如何应付战争。她不是他的对手,无须理会他母子任何对他不利的举动。现在他只一心悬念陷在淀君手中小孙女千姬的安全。他唯一的希望是千姬能赢得秀赖的怜爱,由两小的亲密结合,再影响淀君心理的转变,化戾气为祥和,使得丰臣、德川二姓缔归一体,便是上上大吉。家康傻傻地等着奇迹发生。

家康等了四年,他七十岁了,千姬也已是二八佳人。但秀赖与千姬之间,始终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家康心焦如焚。在这四年当中,有了很多变化。雄伟的江户城,号称日本第一,完成了。以江户为中心,几条交通干线东海道、中山道、奥州道等等,都次第修筑完工。对于幕府的中央集权政治形态,有很多帮助。可以说,幕府的权威已经奠定。丰臣秀吉部下许多老将,这时也都一一顺服,连像加藤清正这样的人物,秀吉的姻弟、爱将、战友都俯首听命。说明了幕府对人心的掌握确实做到了。唯独淀君的仇恨改不过来,当年秀忠继任为征夷大将军时,家康曾经遣人示意秀赖,最好能到京都来一趟,替岳丈道贺。也许是传话人礼貌欠缺了一些,淀君竟然大怒,不准秀赖前往:如果强迫非去不可的话,我母子就自杀!有过这样火爆场面之后,家康更不敢轻易再请秀赖相会。但恰巧庆长十六年,后阳成天皇禅位,由后水尾天皇即位,行大典时,家康必须参加。以古稀之年,由江户远巴巴地跋涉而来,当然想借此机会也能看到孙女婿,何况作为重要人臣的秀赖,理当来庆贺新皇的加冕,乘此拜见岳祖,更是理所当然,但是淀君依然不准秀赖去。秀吉的几位老臣看不过去,力劝淀君不能这样不识大体,死说活说之后,并保证必能护送秀赖安全回来,淀君方才答应,由秀吉的两位猛将加藤清正、浅野幸长陪同前去。

天皇即位大典过后,家康接见了他的孙女婿丰臣秀赖。家康命他第九第十两子去迎接秀赖,自己在征夷大将军官邸的二条城等候。三月二十八日辰时秀赖由加藤清正、浅野幸长分坐在他乘舆的两侧到达,家康起身在中庭迎接。他心花怒放,五十年来一直屈居在丰臣氏下的他,此时此刻翻了身,丰臣氏的后人来叩见了。秀赖已经十九岁,一表堂堂,俊秀之外,还露出英气,谈吐也极有分寸。在两个时辰之中,喝了酒,吃了菜,家康邀了秀赖的嫡母秀吉夫人北政所来共聚。除了加藤清正、浅野幸长两位保镳片刻不离左右之外,秀吉的旧部池田辉政、藤堂高虎两位老将也被邀参加,欢聚一堂。然后又由加藤清正、浅野幸长护送回到了大阪。负责秀赖安全的加藤清正,任务完毕,回到家中,由怀中取出预藏的匕首,凝目直视泪下如雨,自言自语道:今天,我可以上报太合的恩典了!原来丰臣氏方面的群臣早有商量,万一家康在会见时,对秀赖有不利的举动,负责保镳的两位虎将就以身殉。这固然是受了淀君委托的关系,也是见得丰臣方面的君臣对家康仍有极大的警戒。家康当然也有感觉,虽然他与秀吉的老部属保持着友谊,对他们客客气气,但从来不敢以心腹相待。

他与秀赖会后,对于秀赖有了新认识。秀赖不但有忠心耿耿的干部,更是一位很有出息的青年才俊,他对本多正信说道:秀赖非常聪明,是个处理天下大政的奇才,他绝对不肯屈居人下,任受指挥的。 这几句话,流露出家康对秀赖的评价。秀赖不是池中物!是蛟龙,而这条蛟龙,一旦得志,对他、对他的后代,绝不会轻易放过。现在已经不是化解私怨的问题,而是两雄不能并存,是你死我活的竞争。 家康心里有数,纵然千姬有将秀赖化为绕指柔的本领,也无济于事。丰臣、德川两姓的对立形势已成,无法解消,只有拿出断腕的决心,斩草除根的辣手,才能清算这场宿命的恩怨。 但是家康没有露出半点痕迹。二条城的会见好像十分融洽,京都荡漾着一片和平安详的气氛。

丰臣氏方面,在京都营建的方广寺即将竣工,里面的大佛也将要定期开眼,铸造的大钟已请了精通汉文的名人作铭,并且邀了二百五十位僧侣做佛事,忙着新制袈裟。正在这熙熙攘攘忙乱的时候,忽然传出噩耗,加藤清正从二条城保驾完毕之后,回到领地熊本不久,突然暴卒。他虽然已年逾知命,但仍然健壮如牛,谁都没有料到他会就此撒手人寰。淀君母子闻讯,如晴天霹雳,他们失去了最忠实可靠的支柱。 接连几年来,大阪都发生了奇奇怪怪的事情。为了祈福,秀赖在每年年初,都延请大僧正门迹义演法师来作法,一向平安。但是近来情形不对,有人魂灵出窍,有东西发光,在大阪城的上空飞来飞去,乌鸦不断乱叫,狐狸白昼出现。义演虽然受了重金,施出全身解数,做了好几次道场,都无效,此刻又加上加藤清正的骤死,使得丰臣的群臣掀起了极度的不安情绪。尤其年轻一辈的武士心怀野望,想拥立秀赖重振家声的,看到这一连串的不吉信号,免不了丧魂落胆。本来有着一股热血奔腾、兴复豪迈之气的,如同浇了冷水,渐渐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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