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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七年之战

日本史话 汪公紀 15209 2023-02-05
日本的近邻朝鲜,还在懵懵懂懂中混日子。国王李昖,终日沉湎在醉乡里,是位无可救药的酒鬼。号称两班的贵族,为了争权夺利,分成两派,位在京城东面的称为东人,在西面的称为西人,双方互相攻讦,永不妥协。朝鲜虽然北边偶尔有女真侵袭,东面有倭寇骚扰,但从来没有严重威胁过国家的存亡。何况早已倒在明廷的怀里。作为明廷的属国,如果有大灾难,只要向明廷一面倒,就将责任移给别人,岂不轻松。因此根本对自己的国家漠不关心。朝鲜的大儒李珥也曾大声疾呼,主张养兵十万以备一朝之用,但是谁都懒得理他。 秀吉在早几年,就派人去与韩方商洽恢复友好,不得要领。在他讨伐北条的时候,又遣使入韩,重申修好,于是韩王李昖也派了他两位大臣黄允吉为正使,金诚一为副使报聘。秀吉接见了韩使之后,命令他的记室写了一封极其傲慢无礼的公文书:

秀吉鄙人也,然当其在胎,母梦日入怀,告者曰,日光所临,莫不透彻,壮岁必耀武八表,是以战必胜,攻必取,今海内既治,民富财足,帝京之盛,前古无比吾欲假道贵国,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尽化我俗,以施王政于亿万斯年,是秀吉宿志也 两位韩国使臣回覆报命的时候,居然各说各话,正使黄允吉是西人,他奏道:丰臣秀吉的野心十分可怕,他真有假道攻明的意向!副使金诚一是东人,他持相反的看法,说道:秀吉不过是虚声恫吓,他哪里有打大明的力量!韩王也不信秀吉真将用兵,对这封公文书没有当它是最后通牒,根本未加理会。 秀吉大怒,日本文禄元年的四月,他率领众兵将,由京都出发前往那古邪大本营。路过安艺的严岛祠,投钱祷告,他向列队的士兵喊道:此次大战,我投下去的钱,如果面多,就能得胜!说罢当众投下一百枚小钱,结果一百枚都是面,居然没有一枚是背!十万大军欢声雷动。其实他早动了手脚,预先将两枚小钱糊在一起,都是面。

他本想自己亲领大军,渡海出击,但他老母依然在堂,听到他要远赴海外,忧惧万分,甚至寝食俱废,他当然不能不顾到年迈古稀慈亲的健康,只好另外指定了浮田秀家任统帅。在诸将之中,浮田并非资深,在这一群骄兵悍将里,显然威信不足,尤其对于加藤清正、小西行长二人,更是无从控制。 任先锋的加藤清正、小西行长各领本部军,于四月十日扬帆渡海,到了风本。果然遇到了大风不能前进,只好停泊。但是小西为了抢功,冒着风涛巨浪,脱队偷偷先发,居然让他安全地渡过海峡,十三日就冲到了朝鲜境地的釜山。釜山的守将正在追逐野兽,打猎行乐,不料猝遇小西,于是追逐野兽的,忽然被追逐,并且成为俘虏。 行乐气氛浓厚的韩国君臣,由于承平已久,行军战斗不免生疏。和那连年杀伐,在血肉模糊里打滚出来的日本武士相比较,当然胆怯畏葸。日本军于是望风披靡,不但小西行长遇不到抵抗,踵接登陆的,无不如入无人之境。而其中与小西行长争功的加藤清正,更是跃马挺枪,长驱直入。日本十五万大军毫无顾忌地蹂躏了朝鲜。

韩王李昖的酒没有能壮他的胆,首先逃跑的是他。弃了王城,令次子珲摄国政,自己奔到平壤,还觉得不妥当,再逃避到义州。义州是紧靠着大明国境,鸭绿江边的小镇,已经是韩国最北的北鄙。同时他再不断地遣使者飞报明廷请援。明廷当然不能不管,朝鲜是属国、是藩篱。廷议之后,决定出兵。不过当时情报做得稀松,也没有估计到日本军力会有这样强,仅仅派了少数兵将去驰援,不料到了平壤,由于天时地利都不熟,吃了败仗,前往接应的副总兵祖承训以及他的兵丁三千人,也全军覆没,承训仅以身免。祖承训是一员勇将,在捍御东北胡人时数立战功,本以为么魔小丑的倭寇,能够一鼓荡平,却反而被杀得片甲不留。明廷闻报大惊,这才知道事态严重,不能掉以轻心了。

日本的策略是利用水军,由海上直驶黄海,接应陆上的大军,然后水陆并进,袭击大明。日军占据了平壤之后,意兴飞扬,以为可以席卷全韩,却不料也挨了一场绝大的挫折。日本武士看不起韩国军人,认为是不堪一击的一群,忘记了韩国拥有精锐的水军,坚强无比的战舰。韩国全罗左道水军节度使李舜臣在两年前接任时,就发觉有建造新舰船的必要,他于是创出一种奇型的战艇,名龟甲船,其形与今天的坦克车很相似,船面覆以坚固的甲板,人藏在下面,从四周的洞口发射炮弹。日本水军将领轻敌,一味地只想争功,不肯联合出击,结果被韩舰各个击破,沉没的船只有两百余艘。制海权落在李舜臣的手里,日军水陆并进袭击大明的计划只能胎死。 丧失了制海权的日军,又由于军纪太坏,激起了韩人的民族意识、爱国情操,因此揭竿而起,邀击那漫长的补给线的事时有发生,使得日方也疲于奔命。小西行长是商人出身,懂得运转的重要与困难,孤军深入,并非得计,因此他到了平壤之后,不敢贸然前进。让加藤清正率领他的部众,独自一个去表演他的勇猛。这时他已经冲进咸镜道,韩国最东北地区,与女真国接界了。

偏偏在这时,明廷另外还有紧急要件待理。前几个月,在宁夏发生了叛乱。蒙古人哱拜年轻时得罪了酋长,父兄都被杀,他自己侥幸逃到了宁夏,为明廷所收容。由于他骁勇善战,很受倚重,升到都指挥之职。万历十七年哱拜届退休之年,朝廷特别再加赐副总兵的头衔,由他的儿子承恩袭位,让他告老。但是哱拜并不想退休,他养有私兵,自称随时准备报效朝廷。实际上他看穿了当时边防诸将,都是庸庸碌碌之辈,因此他胸怀异志,俟机起事。恰巧他的儿子承恩强娶民女为妾,被官府知悉,罚承恩鞭箠二十。于是他率领部属兴兵反了。一时声势浩大,蒙古方面又来接应,潼关以北,岌岌可危,成为明廷的心腹大患。 明廷的兵部尚书石星,本不是个大有才能的人物,夤缘时会,获得了高位,这时要他应付东西两方面的大战,当然慌了手脚。石星是个好色之徒,纳了浙江人袁茂的女儿为妾。袁茂有个同乡好友沉惟敬,是个没有任何出息的无赖汉,却会吹牛拍马,一张利嘴能说得天花乱坠。他游荡到了北京,在北京的窑子里泡蘑菇,与窑子里姑娘的跟班,有个叫作郑四的交成朋友。郑四曾经在日本对马岛住过很多年,他将在日本所闻所见,以及对海韩国的情形,如数家珍地说给沉惟敬听,沉一一记在心头,凭他的记忆力强,由郑四那里还学会了几句日本话,居然自诩为日本通。石星正想寻找一位通悉日情的人,由于袁茂的引介,沉就将他由郑四那里听来的,再加油加酱地叙述出来,石星听得如醉如痴,认为沈是位稀有的人才,举荐给了万历帝,明廷于是决定命沉赴日探问日方的真意究竟何在,并以游击将军的名义赴韩,与日方交涉。

明廷由于东西两面作战的关系,深感捉襟见肘,极想早日达成和平。以为日本充其量是想恢复贸易,以及要求天朝赐以美名,满足他的虚荣。用当时语言,这二者,贸易名之曰贡,美名名之曰封。死要面子的天朝君臣,只要日本肯答应投降,贡也好,封也好,都好商量。沉惟敬就是奉了这样的旨令,前往谈判。 投降!秀吉的大军处处得手,而明廷反而要他认输,岂非与虎谋皮!至于贡、封,秀吉都不在意,他要的是土地玉帛!显然的,双方距离太远,怎么能谈得拢。何况负责谈判的人,官卑职小,是个读书不多的无赖汉!万历二十年八月三十日,沉到平壤,和小西行长见了面,开始二十天的和平谈判。 小西对和平的态度是有诚意的,他明白这次的战争,与以前在日本国内的战争不同。现时,离乡背井,举目异类语言不通,随时随地都有被袭击的可能。何况水师已被打垮,补给线时虞切断,纵然一时侥幸得胜!但难保不会失利,而万一落败,则前后左右将尽是敌人,死无葬身之地了。因此他听到沉惟敬来时,对沈十分礼遇,派了绿呢大轿将沉迎接了过来,待如上宾。但是秀吉本人以及他手下诸将陶醉在胜利之中,哪里肯就此罢手,尤其加藤清正已经从咸镜道越过了豆满江,占领了兀良哈。

五十天的谈判所得到的结果,据沉惟敬的奏折里,小西说:天朝幸按兵不动,我亦不久当还,以大同江为界,平壤以西划归朝鲜。显然的沉惟敬这次交涉是全盘失败。小西是否称大明为天朝,已十分可疑,自称不久当还也是极为靠不住的一句空话,但是以大同江为界,平壤以西划归朝鲜,则是小西提出来的具体讲和条件。大同江是一条由东北向西南流泻的大河,几乎与鸭绿江平行。比现在南北韩分界的三十八度线还要移北很多。倘若真的以大同江为界的话,则不但今天的南韩地区,甚至平安南道的一大部份,都将划归日本。 由此可见,小西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他的外交手腕确实高明。沉惟敬和他相比,不但是个丧权辱国的饭桶,并且说明了他是个不明事理的糊涂虫,居然能将这样的屈辱条件报呈中枢。更奇怪的是,兵部尚书石星,沉的举荐人,居然还支持他,认为谈判的结果并不太坏。幸而这时廷议有了变化,一般大臣都疑心倭多变诈,同时哱拜之乱已经平定,宁夏总兵李如松功第一。这时两面作战的威胁已经解消,可以专心对付韩局,不过石星还是坚持言和,但敌不过朝议的一致主战,于是就决定调李如松为东征提督,准备大战。

李如松是名将李成梁之子,勇敢善战,父子兄弟俱沐朝恩,不免恃宠骄纵。他奉命东征的时候,在西夏的军事还没有完全定妥,所以暂时还命沉惟敬与日方虚与委蛇。一方面调集了大军三万人,由副将李如柏他的弟弟,以及杨元、张世爵等率领,集中在辽阳,等候如松到来。如松到时已经是冰天雪地的隆冬十二月,行军异常困难,但是越过了凤凰山,在叠峦群峰之中,下望汪洋碧绿的鸭绿江,水天一色,士兵们都兴奋得欢呼起来,在李将军麾下,一定能大获全胜,将倭奴全部赶下海去。沉惟敬听到消息,由平壤赶来迎接,他不知轻重,还要阻止交战,向李如松丑表功,说他已经与小西讲妥,以大同江为界,双方罢兵!如松大怒,认定惟敬是受了小西的蛊惑、贿赂,一头脑的邪念,此人绝不可留。打算就在军前将沉斩了。但是随军来的参军李应试建议,不如借此机会来诳骗小西,说如松来,是奉朝命履行颁封典礼的。小西本来早就布下了情报网,利用投降的韩人埋伏在各处。因此韩方的一举一动,小西都了如指掌。但是日久后被韩方察觉,卧底人有的被处分,有的由于良心发现而自首,有的更甘愿实行反间谍。于是原来日方倚为耳目的,反而被伪情报所蒙骗。大明的军事行动,日方竟毫无所知。李如松到了平壤附近的肃宁后,就派人通知小西,说道:沉游击将军回来了,和议成了!小西大喜,也派了二十人去欢迎,如松命属员灌他们酒,然后预备将这二十人绑了起来,但是只捉到了三个,其余都逃了回去。小西对此举十分狐疑,沉惟敬到了日营之后,解释道:这必然是语言上的一场误会。

小西不放心,派了他的心腹内藤如安冒充是他族人,随同了沉惟敬到明营,谒见李如松质问,如松居然按下脾气,承认是误会,并且约定了日期到平壤去举行颁封大典。这时已是万历二十一年的正月,那时中日双方都奉行阴历,乘着过新年气氛,庆祝和议的成功,必然会热闹非凡,于是订在初六。到时,李如松一马当先到了平壤的风月楼,伫看日方彩排的行列来欢迎他。如松的将佐大军跟着陆续拥进,小西看情形不对,急忙登陴拒守,已来不及,于是开始接战,杀到夜里,小西袭营,又被李家将杀得大败。小西向附近的凤山求救,凤山守将不但不来,反而弃城而遁。小西也只好退出平壤,幸而这时大同江结成很厚的冰,可以踏冰而过,不过处处遇伏,韩国的军兵也闻风奋起,日军四面受敌,只好往京城逃遁。这一仗日军所占领的黄海、平安、京畿、江源四道,全部都被李家将恢复了。

李如松乘胜追击,逼近了京城。如松小看了日军,以为他们开始溃退,又听信了韩方误传的情报,以为日军将放弃京城,因此他没有去搬运笨重的火器来,仅仅以轻骑紧追。到了离京城三十里的地方,名碧蹄馆,穿过一座石桥时,马失前蹄,摔下伤了额头,这时日本老将小早川,由开城奉命退还到京城的途中,恰好遭遇,小早川手下兵将有两万人,将李如松团团围住,于是大战,《明史纪事本末》记载这一仗,十分生动: 将士殊死战,自巳至午,弇中矢且尽,金甲酋前搏李将军正急,裨将李有升以身蔽如松,刃数倭,竟中钩堕,为倭支解。李如松、李宁乃益遮夹击,李如梅箭中金甲倭,坠马 这次轮到李家将惨败。 《日本外史》兴奋地写道: 如松不具铳礮,以短兵接战,我军兵锐刃利,纵横挥击,人马皆倒,莫敢当其锋遂大破明军,如松痛哭彻夜。 《外史》说得对,如松最大的失算在没有用铳礮。反过来,日本兵所使的武士刀,确实是兵锐刃利,那时日本的链钢技术已经高我们一筹,这就是他们制胜之道。 李如松吃了败仗,深悔不该轻敌。他得到了教训之后,那股骄锐之气顿时全消,显得处处小心。而日军这一面,知道遇见了强劲的对手,再也不敢贸然猛进。他们的统帅浮田秀家,本来就比较谨慎,他现在更采取了守势,将各路军马集中在王城,并且檄令远在朝鲜极北地区咸镜道的加藤清正也调回。此外更使得日军胆寒的是,秀吉闻悉平壤之败后,又加派了加藤光泰等七员大将增援,他们道经晋州,晋州是韩王逃走前,将所有的重要国宝都储藏在内的地方,不但地势险要,城高壕深,并且由精兵三万驻守。光泰等七人知道韩国的国宝在前,哪里肯轻易放过,便立刻攻城,不料反被韩军杀得大败,狼狈退往王城。这还不算,另一项使得日军焦急彷徨的,是日军最大的粮秣库,在王城近郊的龙山仓,被李家将偷袭,一把大火烧得精光,在粮秣不济的情况下,负责运输接应的石田三成,只有要求全军退守釜山,但是部份的武将贪恋得来不易的成就,硬是不肯放弃,于是发生了严重的歧见。加藤光泰大声叫道:没有粮!我们宁愿吃砂石,也不能退!他的同宗加藤清正跟着也大发牢骚说:俺单枪匹马,击破了他们数万人!他们烧咱们的粮草,咱们就该去抢他们的粮来吃!石田三成也没有好气,回道:那么你就去抢,我们谁也不会去帮你!清正说:好。果然带了他的所部,将明营里的粮抢了回来。不过几十万大军,怎么能单靠抢粮为生,于是小西以及石田三成等都想回师,使得统帅浮田左右为难。 在这胶着状态下,当然和议又起。沉惟敬应运出场了。 冷藏了几个月的沉惟敬,这时又被李如松拖了出来,命他回京请示。沉惟敬想不出什么新鲜花招,还是用那封贡的老套来换取和平。明廷于是设想仿照成祖永乐皇帝对足利义满的老办法,封丰臣秀吉为日本王。明廷的君臣对于往事非常清楚,一切都有档案可稽。知道封某某的日本王,是个空名义,不起任何作用,充其量,是睦邻的手段而已。但是日本方面这批武将,个个不学无术,两百多年前的往事一无所知,骤然听说明廷有意请秀吉去当皇帝,当然无限兴奋,飞报给秀吉。秀吉也不明究竟,糊里糊涂答应和了。沉惟敬乘机要求日本方面撤兵。日军正求之不得,除了放还虏获了的韩国王子,并且真的撤出了王京,步步为营地向东归去。如松本来打算乘势追击,但是日军用分番迭休法,整队而退,居然做到无懈可乘,从从容容地回到釜山。经过晋州时,全军合围之后,倾力猛攻,城破,将守城的六万韩国兵将全部鏖杀,晋州也被夷为平地。日军算是报了前次七将战败之辱。 晋州屠城之举,使得明廷怀疑日方是否真有言和的诚意。日军的气焰十分嚣张,以战胜者的姿态自居。因此明廷对于和战大计始终摇摆不定。唯独兵部尚书石星坚决言和,与他一鼻孔出气的兵科给事中侯庆远,洋洋洒洒地上书奏道: 我与倭何雠!为属国,勤数道之师,力争平壤,收王京,挈两都,授之。存亡兴灭,义声振海外矣,全师而归,所获实多 给事中的官职,在明朝,是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是言官,类似现今的监察委员,纵然所论似是而非,但行政机关也不能不加以重视,在满朝浓厚的望和声中,主战者屈居下风,只好暂时隐忍。 万历二十二年十二月明廷开始撤兵,主力,李如松的大军班师回防了。留下万余人分驻韩国各咽喉要地。 第二年的春天,明使沉惟敬等一行,由小西行长陪同,渡海到了那古邪,这时改名为名护屋秀吉的大本营。秀吉厚飨款待后,提出了讲和条件七项: 一、迎明廷皇女为后妃。 二、恢复贸易。 三、两国大臣之间互换亲善誓约。 四、分韩地为二,北部四道及国都归韩,余割归日本。 五、韩国应遣送王子及大臣各一二人赴日为人质。 六、去岁为日方所虏获之韩王子二人放还。 七、韩国君臣应亲书誓辞,累世不得违约。 以上七项之中,与明廷有关的只是前三条。在中国的史书里却没有记载,可能石星没有敢据实上奏。不过沉惟敬却了解了秀吉的真心,秀吉并不看重封,而是要韩国的土地。 战事在停顿中。明廷的群臣对封贡的意见十分庞杂,而以不赞成的居多。坚持实行的,只有石星,他认为除此以外别无羁縻丰臣秀吉的办法。石星是兵部尚书,发言最有力量,于是集中研讨如何去封。不过明廷对日本的情况十分隔膜,只知道日本的最高领袖是关白丰臣秀吉,而关白是何官职,有什么出典,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只知道日本以前似乎另有王,现时是否仍在,也茫然不明,由于语言上的隔阂,无从探悉。经过多方考虑,明廷以为抄袭老文章,绝不会有错,于是决定封秀吉为日本王。遴选了临淮侯李宗城充正使,都指挥杨方亨为副使,沉惟敬任随从,准备同往日本,为秀吉加封。这是万历二十二年的十二月里所议定。但是始终没有启程,原因是秀吉另外有重要心事,不容许他分神处理朝鲜的残局,也无暇迎接明廷的使臣。 秀吉沉重的心事是什么?是在前一年的八月里,宠姬淀君又替他生了个白胖男娃儿,秀吉开心得不得了。有过伤子之痛的他,这次战战兢兢唯恐这小生命又会夭折,取名为拾丸,算是捡回来的,不敢再像第一胎时用弃字,真的会弃我而去。但是拾丸生出来之后,秀吉发觉他铸了大错。他原以为命中无子,不会有嗣,所以在弃丸夭逝后,才认了外甥秀次为子,让秀次承袭他丰臣的姓氏,让给他关白摄政的高位,让给他京都的豪华邸宅聚乐第;而这位外甥承继为子之后的一年之间,所表现的,使他伤透了心。 秀次少年得志,得意忘形。他继秀吉为关白摄政时,才只有二十二岁,一朝位居万众之上,免不了骄纵,尤其他性好渔色,而且不论贵贱,只要被他看见,必加沾染。右大臣睛季的女儿新寡,秀次不管人家是贵族在哀痛守礼之中,只因为她有姿色,便硬把她虏了来,不但奸污了她,连她十四岁的女儿也被强占。 秀次除了好色以外,还有杀人的嗜好,他的近臣不断地被他砍死,有时高兴,夜里出宫,逢人便杀,再或登上城墙,由城垛放枪射人为乐,甚至剖孕妇的肚皮,来猜是男是女。老百姓看他如魔鬼,叫他为杀生关白,因为摄政二字的日本发音,说快了与杀生相似。他对于皇室也毫无礼貌,正亲町上皇正月里崩逝,他照样去打猎,使得举朝侧目,秀吉尤其难堪。在表面上,秀吉一向非常尊崇皇室,如今他的继承人竟在大丧之时,毫不在意地追逐禽兽为乐,确实是大不敬,使得他面子上挂不住。 秀次实在也不够聪明,拾丸出生后,他理应马上将家督的地位让出来。在日本的习俗上,家督极为重要,是名位、财产的承继权。秀次富贵当前,昏了头,以为秀吉,他的舅舅,真的会将辛苦得来的天下传给他,而不传给如心如肝的儿子! 秀次的荒唐行径,无疑地会自取败亡。自然有人会暗暗庆幸。在秀吉的左右之中,最有野望、最具心机的是石田三成,也是最被秀吉宠信的人物,他身为五奉行之一,几乎所有的庶政无不经他的手,权势越高,便越想贪权。秀次的名位是他垂涎的,而秀次的胡作非为正是他向秀吉进谗的好资料。眼看着秀吉年老日衰,乘秀吉还在位时,必须借秀吉之手,将这年轻小伙子除掉不可。于是石田三成不断地加油加酱,将秀次种种秕行报告上去,甚至说他有反状。秀吉果然起疑,命令石田去责问,秀次当然大骇,立刻亲笔写了七封效忠的誓书呈送过去,秀吉览罢,怒气似乎平息了。本来他们二人之间原无根深的嫌隙,只不过由于秀吉草率地认了秀次为义子,拾丸出生后,双方才发觉到不自在,但是秀吉为了补救这步错棋,已经将秀次所生的女婴预订为拾丸之妇,将来拾丸便以女婿的资格承继秀次的一切荣华富贵。秀次也同意这一办法。不过这一约定将来是否会有变化,当然不可逆料。 石田三成的离间计不成,二次机会又来,秀吉失宠的近臣木村重前,被秀吉疏远了之后,投到秀次门下,秀次倚为谋士,很受亲信。秀次被诬谋反事件发生后,木村重前为了献策,夤夜避人耳目,乘坐一顶妇人座轿,进入聚乐第,秀次的邸宅,到了第二天清晨才出来,被石田三成侦知,即刻报告了秀吉。同时留驻在京都的大将毛利辉元,也递到了一份秀次给他的盟约。这两件事合并看来,显然秀次是有异图。而最奇怪的是,秀次忽然向朝廷呈献了五千枚金钱,也被石田三成发现,更证明秀次有讨好天皇推翻秀吉的意向。后阳成天皇的确与秀次私交很好,两人都有文人气息,吟歌唱和,时相酬应,聚乐第好像真有聚书为乐的意味。当然秀吉对于这一层也不免猜忌。根据石田三成的情报,秀吉于是派了专人到聚乐第,传秀次到伏见秀吉新建的都城。但是秀次到达之后,却不延见,命他停留在城外一个亭子里,下令褫夺了他关白左大臣的官位,即日将他放逐到高野山,由兴山和尚看管。 石田三成的奸计已经达成了一半,他更进一步,力劝秀吉将秀次处死。秀吉起初十分犹豫,不忍下手,但禁不住石田反覆陈述利害,于是派了人传令赐死。不过秀吉还希望看管的兴山和尚会替秀次求情,饶他一命,哪知三成早就偷偷关照了兴山去劝秀次自裁,秀次不肯。钦使到来时,兴山不敢违抗,秀次终于不得不含冤切腹自杀死亡,一个庸碌平凡的人,忽然受到极不相称的荣华,也忽然受到极冤屈的后果。死时才二十六岁。 自从拾丸出生以后,秀吉一心都替他娇儿安排。他杀了秀次后,又听从了那狠毒的石田三成的意见,将秀次一家老小数十口全部杀光,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心情轻快,可以从从容容地处理韩局,迎接明廷派来的使臣了。在什么地方接见明使呢?京都是天皇宸扆之地,诸多不便,大阪呢?又形同堡垒,不像个雍容华贵、接待贵宾之处,并且早就决定将大阪传让给拾丸,作为拾丸的领地,因此也不相宜。他在前一年,已经选中了距离大阪不远,一处景观绝佳的地方,建造一座新城,前临宇治川,背倚木幡山,作为他个人休闲的处所,他动员了二十五万人夫日夜赶工,由远远的醍醐、山科、云母坂等地搬来巨石,堆成假山石,除了城郭极为宏壮之外,宫室之美更是瑰丽绝伦。殿堂的屋瓦是以真金磨碎涂在上面,耀眼夺目,穷极奢侈,这座新城取名伏见,便决定在伏见延见明使。 战事在胶着状态之中,零星的接触虽然仍不断发生,但大规模的决战却真的没有。倏忽经过将近两年之久,日方甚至将名震全韩的虎将加藤清正都调了回去,因为他和小西行长的意见不合,是一味主张蛮干到底的人。 明廷派出的东封使一直没有启程。沉惟敬知道只谈封,而不及其他日方所提的七项要求,秀吉是绝不肯言和的。他与石星力争。但是石星哪里还敢向朝廷陈说,反而催他早日上路,不过许他多带些珍宝,去向日方贿赂。沉惟敬不得已,拖延到了万历二十四年春,随同了正副使到了釜山。正使李宗城,是太祖朱洪武外甥李文忠的九世孙,祖上虽然是英勇的武将,但传到宗城,已是位文弱书生,不知轻重的纨绔子弟。朝廷选中了他,因为他位为列侯。皇姻之后,可以被日方器重。不料出任为钦使之后,便耀武扬威起来,所到之地,尽情勒索,供帐稍有不如意之处,就大发脾气。 沉惟敬心虚,深怕秀吉会变卦,他于是先到日本,诓说是去演习授封的大礼,带了蟒玉翼奉冠、地图武经等贵重物品,与小西行长渡海去觐见秀吉,献上这几样在朝仪中认为极高贵的礼物,以讨秀吉的欢心。惟敬用心良苦,可惜秀吉的欲望却不只在一顶蟒玉翼奉冠。 这时李宗城也渡了海。第一站是对马岛,已是日本地界。对马太守仪智竭诚招待,宗城虽然已经踏进另外一个国土之内,但是形态不改,依然诛求无厌,仪智为了满足他的要求,甚至入夜还要遣送美女去伺候。 宗城在对马乐不思蜀。他着了迷,每天浸在温柔乡中,尽情享受,忘了他的使命,停滞在对马岛上,不肯再往前进。尽管日方不断催促他上路,他都不理。那时虽然还未开春,但宗城的春情已经怒发。他昏了头,听说太守仪智的妻小西行长的女儿有绝色。他玩厌了岛上的美女,居然大胆地想去玷污太守的太太。太守大怒,却不敢鲁莽行凶,令人去警告他。不料他竟禁不起恐吓,以为太守要来杀他,马上连夜逃跑,但因人生地不熟,迷失路途,经过一片森林时,他一时情急,竟想悬树自缢,经他的从者追来,救下,送他回到韩国的庆州。副使杨方亨不能不将详细情形报告朝廷。万历帝大怒,将这位遗弃玺书、有辱使命的皇皇大员李宗城,逮问下狱了。 明廷不得已,只好将杨方亨升为正使,由沈惟敬补为副使,加他神机营头衔。 东封使经过李宗城的滑稽闹剧之后,不能不继续演下去。沉惟敬则因此升了官,位为副使,便可以施展他的诡计。不过他也清楚丰臣秀吉,绝不会甘于接受一个空空洞洞的封号,就会满足,但这时箭已在弦上不能不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玩弄手法,利用双方在汉文上的隔阂,在互相误解的夹缝中,求得能将东封大典顺利举行完毕,他的任务便算成功。 他于是串通了小西行长,在举行授封大礼的时候,预定由精通汉文的高僧任翻译,请小西密嘱这位高僧,在宣读明帝的诏书时,将其中的若干文句,和沈惟敬所传达的,有牴触的部份,不要译出。 到了九月初三黄道吉日,秀吉穿戴起沉惟敬由明廷带来的冠冕袍黻,根据《明史》的记载: 受封,行五拜,三叩首后 由高僧宣读册书,高僧读一段,译一段,翻译得十分吃力。文曰: 圣神广运,天覆地载,莫不尊亲 这一段高僧打起精神照译了。然后又读到: 龟纽龙章,远赐扶桑之域,荣施镇国之山,嗣以海水之扬,偶致风占之隔,当兹盛际,宜钻彝章。 这一段,苦了老和尚,他不知所云地胡乱翻译出来,底下这一段: 咨尔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国,西驰一介之使,欣慕同来,北叩万里之关,恳求内附,情既坚于恭顺 这一段,他懂,顺口译了出来,却忘了小西的嘱咐。这时秀吉已经不耐烦,听到了再下面的一句封尔为日本国王时,秀吉勃然大怒,由高僧手里将册书夺下,扯碎,再将头上戴的冠冕,身上披的袍黻,全部扔了一地,登时秩序大乱,吓得明廷的两位使臣面色如土。 根据《明史纪事本末》,秀吉发怒的原因,完全是对韩国,而与明廷无关,《纪事本末》的原文如下: 朝鲜王议遣光海君致贺,已而听嬖臣李德馨言,使州判奉白土紬为贺。秀吉怒,语惟敬曰,若不思二子、三大臣、三都、八道悉遵天朝约付还,今以卑官微物来贺,辱小邦耶,辱天朝耶! 这一段记载,显然是根据沉惟敬的奏折写的,将东封失败的责任,完全诿罪于韩王。且看《日本外史》怎么写: 秀吉骂曰,吾掌握日本,欲王则王,何待髯虏之封,且吾而为王,何以对天皇!乃召行长诮让曰,汝敢欺罔我,以为我邦之辱,将并汝与明使者,皆诛杀之即夜命加藤清正等逐明、韩使者,遣归,使谓之曰若亟去,告尔君,我将再兵屠尔国。 这一段活生生的描叙,刻画出一个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的暴君形象。的确,当时秀吉的气概,必然是横蛮狂妄之极,尤其朝鲜之役中,他的军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怎么可能忽然自降身分,受明廷空洞的封诰?他之肯于穿戴起明廷所颁发的衣冠,无疑是受了沉惟敬的花言巧语,译文的不忠实而发生了误解,以为明廷封他为中国某地的皇帝,因此欣然接受。及至他发现受骗,使他当场出丑,他岂有不勃然大怒的。 沉惟敬弄巧成拙,原以为日人头脑简单,只要秀吉接受了册封,他便可以交差,至于以后是凶是吉他都不管,不料魔术没有变成,没有能完成东封的使命,只有再回过头来,骗自己人了。他于是再串通了正使,谎奏明廷,说秀吉已经受封,但因秀吉不满韩王之所为,所以一时还没有谢表。他以为这样天衣无缝,却没有想到秀吉的行动偏偏不肯与他配合,已经下令加藤清正率领了水军,又开始进攻韩境了。马脚再度暴露,明廷十分诧异,穷诘之后,正使杨方亨不得不吐出了实情。万历帝大怒,将兵部尚书石星下狱按问。 沉惟敬失去了朝内的支柱,落魄如丧家之狗,他还仰仗着和小西之间的私谊,想投靠日方,仗他神机营的头衔,可以任意出入。于是他便穿梭在中日两阵营之间,当起十足的汉奸。蓟辽总督邢玠,察知沉有异志,假说劳军,将沉惟敬捉到,解送到麻贵的大营里去。从此明廷不再言和,封贡之议完全断绝。沉惟敬聪明反被聪明误,和石星一同伏法了。 明廷为了征倭,起用麻贵为备倭大将军,会都御史杨镐为经理,再以兵部尚书邢玠转任总督,统御全局,赐尚方剑。麻贵是武将出身,在大同守边,有过很多的作战经验。杨镐却是文人,万历八年的进士,在朝中有很多知交。虽然他也从过军,偕同大帅董一元,在雪夜里度墨山,袭击过蒙古,获了胜仗,但他绝不是能冲锋陷阵的勇将。这次他奉命征倭,在官阶上除了邢玠以外,是他最高,成为前线的总指挥。 日军有过前次的经验,知道孤军深入十分不智。他们尝到过明军的厉害,不敢贸然挺进,尤其朝鲜连年战祸,田畴荒芜,饿殍遍野,给养的就地取给,极为困难。最严重的是,负责运输的石田三成拒绝既涉波涛,再越崄巇地去接应粮秣。因此日军的侵韩行动,与前次大不相同,只停留在沿海几处咽喉要地,以釜山为中心,占领了附近的城镇,互为犄角。他们的总兵力依然有十余万人。明军方面,也与前不同,战线拉长了很多,需要驻守的据点分散在各地。现在是反攻为守的态势。 至于韩王的兵将,虽然也拼死作战,牺牲惨重,但只是一支不受尊重的友军。明廷每逢蒙受挫折的时候,最好的推诿方式,便是责难他们。而韩军的高级将领也实在不争气,在艰难之中,还要争功相妒。屡建奇功的水军节度使李舜臣都会被谗下狱。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明廷重整军旅,由总督邢玠征调了全国各地军兵,分为三军。李如梅将左军,李芳春将右军,高策将中军,以杨镐、麻贵任统帅。众将集议的结果,是采取攻坚的战略。认为加藤清正最悍勇,解决了他之后,日军必然瓦解,而这时日方的配置,由于得到明军大举来攻的情报后,便纷纷退保几个重要城镇。加藤清正据蔚山,小西行长据顺天,由东西两面拱卫釜山,釜山是日军的大营、重兵之所在。 蔚山滨海,距离釜山约一百公里。小西行长所占据的顺天则更在西,也是一个港口。明军于是集中精锐主力去攻打蔚山,另外派了一支军佯攻顺天,吸住小西,使他不能驰援,明军围攻蔚山十分英勇,《纪事本末》写道: 裨将陈宗,身先士卒,冒弹矢勇呼而上,砍栅两重,清正白袍跃马督倭拒守,至其第三栅,垂拔,杨镐遽令茅国器窃割倭首级,战稍懈,复以李如梅未至,遽鸣金收兵。诘朝如梅至,栅已修复,攻之不拔。 这是因为杨镐偏袒他的好友李如梅,不愿意别人夺了如梅的首功,因而失去了攻破蔚山的机会。蔚山难攻不下,杨镐又决定围困的战略,将蔚山团团围住,杨镐知道日军粮秣不济,以为可以将加藤清正和他的部卒全部饿死。围了十昼夜,日军在这十昼夜之间,确实是度日如年,但是并没有饿死。 在这十昼夜的时间之内,釜山的日军怎么可能毫无动静。他们动员了主力,将明廷第一军的高策击退,然后会同了小西行长的水师,由三方面包围杨镐。杨镐得到朝鲜将李德馨的报告,大惊,《纪事本末》写道: 镐不及下令,策马而奔,诸军无统帅,皆溃。加藤清正于是开栅追击,明兵死二万。 这是最重要的一次战役,杨镐还想隐瞒,被御史将他战败实情奏闻之后,万历帝大怒,要将他处死,但是朝中有人回护营救,仅仅免了职。这时已是万历二十六年的正月。 蔚山之役后,战斗虽然未停,也互有胜负,不过没有大规模的激仗。到了八月丰臣秀吉死了。石田三成传了他的遗命,召回在韩的诸将。七年的战祸,算是平息。丧师数十万,糜饷数百万,中朝与属国迄无胜算。这是《明史》的最后结论。由七年之战中,可以看出双方的优劣。明廷的策略,初以为用怀柔的方法,便能换取和平,稍后首鼠两端,究竟是和是战,一时都决定不下来,再则不明敌情,以为用封贡,就能安抚一代枭雄丰臣秀吉。而最不该起用了市井无赖沉惟敬,委以坛坫大任。这一连串的错误,当然只能自取其辱。但这该死的沉惟敬,卖弄他的玄虚,卑谄便给来取悦他的长官以及敌人,尤其对那悖慢无礼的倭人,竟卑躬屈膝,甚至自请乞降,不敢言和,使得青史上留下难以洗涤的污名,最后还要腼颜投靠小西行长,当了有史以来第一名媚日汉奸。 在处分败将方面,明廷的举措也不公允。杨镐显然贻误军机,皇帝虽然震怒下令听勘,但他朝中有人,营救之后,居然把他所犯的罪名身为统帅,率先逃遁,损兵折将,谎报军情等等,都一笔勾消,最后还能以原官叙用。 但同样姓杨,在援韩之役中,同样的弃城而逃的武将杨元,却杀了头。杨元实在情有可原,他苦守南原已经几昼夜,竭力抵抗加藤清正大军的猛攻,清正久攻不下,率众佯退,杨元以为敌已远去,便解甲休息。不料清正乘深夜,偃旗息鼓,又偷袭过来,杨元来不及披挂,只好跣足而遁,成为他不可赦的罪名。杨元立过战功,他是李如松座下得力将校之一,平壤大捷时,是第一个攻破小西门的人,只可怜李如松已死,没有人替他求情,竟做了刀下之鬼。 至于日方从军赴韩的众将,没有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人,但是也有弃城而遁的。大友义统是第三军的主将,驻屯在凤山,平壤之役,听到小西行长的败讯,不但没有领兵去援救,反而仓皇逃往王京。秀吉十分震怒,但最大的责罚只不过是削去封地而已,比起杨元,实在幸运得多。 明廷重文轻武,对武臣的处罚过严,显示出十分不公,成为日后覆亡的主因。至于日军的阵营里,最大的缺失,则是诸将之间的争功不和。秀吉由于老母在堂,没有能亲征,使得诸将各凭自己的英勇,在朝鲜横冲直撞,没有人敢加以约束。加藤清正与小西行长之间,只顾争功,单独作战,证明了这不是一支有步骤、有计谋、能互相照应配合的整体军队。倘若明廷有像俞大猷、戚继光这样的将领,应该也不难将他们一鼓荡平。何况日营里,还有一个心胸狭小、毒害才能的石田三成。他虽然只不过是负责运输粮秣、接济军需的奉行,但是控制全军口腹的人,谁敢抗颜。自然而然的他成为秀吉的代表,事实上的统帅。他并且是秀吉面前的宠臣,几乎言听计从,甚至像加藤清正这样的大将,都会由于他的进谗,使得秀吉大怒,将清正从朝鲜前线召还。 加藤清正被调回京都之后,石田三成传命不许他晋见秀吉。这一手法十分恶毒,当年源赖朝和他共患难、共生死、立过大功的嫡亲手足源义经断绝情谊的时候,就是采取这不许觐见的方法,使得义经有理无从诉,有冤无从白。源义经此后只有走上绝路。那时源义经还有天皇庇护,有朋友资助。但是清正向来只靠秀吉一人,如今不许相见,是迫他自杀。 这时上天救了他,忽然京畿一带大起风暴,又发生强烈的地震,秀吉新建的伏见城的城墙被震坏,压死了好几百人,在京都的清正听见消息,不知秀吉的安危如何,就不顾禁令,率领了他的亲兵直奔伏见,一直冲进秀吉的居室。秀吉这时正与夫人在内室席地而坐,见他来,喜道:阿虎! (是清正的小名)你来得好快!清正于是匍匐问安并请罪。秀吉望着夫人说道:看阿虎!他本来胖胖的,现在落得这么憔悴!清正本来和秀吉是姨表兄弟,比秀吉小二十多岁,从小追随他,转战各方,数立奇功,原是秀吉的心腹大将,不过听了石田三成的谗言,才生他的气。第二天,秀吉再将清正唤来,推问他朝鲜的战况,清正向秀吉倾泄之后,秀吉也恍然大悟,知道是错怪了他。但是并没有因此而疏远了石田三成。 三成是个谋士,能揣摩秀吉的心意,每次进谗,都极有分寸,绝不会冒冒失失地说人短处,而是迎合了秀吉的意向,陈说利害,从容进言,他设计陷害秀次,又矫命赐秀次自裁,何尝不是秀吉的本意,秀吉只不好意思自己说出来而已。这回召返加藤清正,表面上好像是听了三成的小话,但压杀加藤清正的威风,正可以借此整肃在韩众将的嚣张之气。秀吉深知清正是个敦厚重情感的人,对他苛责一些,绝不会记恨,更不虞他会因此而反,但确实可以有杀鸡儆猴的作用,使得一军皆惊。 另外一桩公案,是蒲生氏乡,一个极为壮健的汉子,忽然暴毙。氏乡比秀吉小二十岁,他方届不惑之年,一表人才,文武双全,颇负时望,氏乡自己也认为他将是秀吉的继承人。但是秀吉是否能容忍这样的角色存在?文禄四年,拾丸出生后三年,氏乡突然呕血,医药罔效,堂堂七尺之躯,就此一命呜呼。传说他是被三成所毒死。而如果是真,则三成背后,可能还另有人主使。 秀吉已是五十九岁的人,自觉衰老,他几次试探德川家康,看他有无篡夺意向,家康谨慎,没有露出半点破绽。氏乡则正当血气方刚的壮年,免不了会摆下一些狂态。秀吉难免会想,此人将来必不肯忠心耿耿侍奉丰臣氏的后人,孤儿寡妇的命运会很惨了。因此如果氏乡之死是被人谋害的话,秀吉是难脱干系的。 以上说明了不论是大明的天下,抑或是丰臣秀吉的政权,在朝鲜战役之后,都显示出穷竭的景象,时代将要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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