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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丰臣秀吉的作为与事功

日本史话 汪公紀 10453 2023-02-05
秀吉就任关白之后,朝廷政事自然落到他头上来,他不能不组织一个行政机构来帮他处理,所谓的奉行制度于焉成立。他在部属之中遴选了五个人,负责钱谷、讼狱、僧祝以及其他各种庶政,这五人的职称,名之为奉行。奉行者,奉行政令之谓,在织田信长时代,已经有此名称,是临时性的职务,职务完毕即行解消,譬如修理大内的宫殿等等的工作称为修缮奉行。现在是常设机关,等于内阁的阁僚。 五奉行之中,只有一人是秀吉的亲戚,其余都是有专长的文人。而最值得注意的一人是石田三成。 三成是近江石田村里人,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跟随了秀吉,为人伶俐机敏,善察人意,才智方面说来,真可以说是不亚于秀吉本人。三成在秀吉面前,几乎等于当年秀吉在织田信长面前一样地被宠信、被重用。

这班文人班底,在他就任为关白后极为重要,不过用武力打天下,非仰仗武士不可。像七支枪那样的勇猛战将,在这时还是最吃重的人物,虽然中部日本已定,但东西两方根深柢固的强豪,都虎踞一方,丝毫没有降伏的态势。辽远的南疆九州,更是从来没有受过任何节制。秀吉对于这几处地方,当然不肯放过,他还需要武将。能使文武双方的干部都能戮力为他效忠,而不相互倾轧,确是秀吉不可及的本领。 虽然已经位为关白了,但秀吉内心里还免不了有自卑感,为了谋求日本的统一,使得群雄能够心服,他最希望能有一个有身分的人,屈居在他之下,甘心情愿受他指挥。在他的心目中,最合乎他的要求的人是德川家康。家康比他小五岁,父祖都是累代大名,本人又是负有盛誉的武士。如果能与他成为莫逆之交,所有朝野之士都会对他肃然改观。

不过他与家康之间,偏偏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件。家康与北条之间是紧邻,往往有边界上的冲突。家康的附庸真田昌幸,本来是武田的部属,武田亡后,归属德川。家康划拨了一小区上田作为他的领地。家康与北条对垒的时候,真田出兵相助,夺取了北条氏的沼田城。 武田氏灭亡后,北条遣使与德川议和,并密商瓜分武田氏的故地,由德川取甲斐、信浓,北条则取上野,并为北条氏直,氏政的嫡子,娶家康的女儿为妇,两家结为姻好。家康同意了北条方面的建议。问题是真田由北条夺来的沼田,要归还北条,而真田怎么说都不肯,沼田是他以血肉得来的。和议因此陷入僵局。家康一时气愤,认为真田不听调度,破坏大局,领兵去惩罚他,不料被他杀退。真田还凶得很,居然向秀吉告状,说家康欺凌他,请求秀吉主持公道。秀吉于是命令越后的上杉景胜前往援助。秀吉与家康之间虽然没有正式交战,但已是敌对状态了。

另外还发生了一件事。家康手下一员老将石川数正,忽然偷偷地由三河首都冈崎,携家带眷逃到了京都,投靠秀吉。这是一个极大的震撼。一向待人宽厚、万众归心的家康,居然也会有老将背叛他,令人怀疑阵营中是否埋伏着秀吉的奸细,不但军心动摇,并且人人互相猜忌。 二十多年前家康和今川氏断绝关系的时候,是这位老将救了家康留在今川氏手中为质的儿子信康。小牧山之役时,又是代表家康出席和议的人物,是德川家重臣之一,但他对秀吉却有好感,小牧山之役后,秀吉攻打竹鼻城时,老将派人送了一套马铠给秀吉。秀吉认为老将这种献殷勤的行为,必然会被家康知道,希望他以后小心。而这样提醒了老将,反而使得老将回想起来为之万分不安,终于出走。出走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有个儿子在大阪任职,秀吉位为关白后,下令凡是在外地有亲戚来贺的人,一律加官。为了儿子,老将数正甘冒叛臣之名,远道来贺,但他却是个不受欢迎的贺客。 《外史》上的记载是:

秀吉遇之甚薄,或榜其门嗤之。 这是给老将很大的难堪,为什么要刻薄他,理由很简单,秀吉这时候正要争取家康为己用。 秀吉首先派了三员大将邀请家康到京都。三人临行时,他再三嘱咐由于老将石川数正的离叛,一定会使得家康迁怒到我方,因此交谈时,要特别小心。三人领旨后,去见家康,虽然卑辞厚礼,但仍然碰了大钉子回来,家康说:我知道秀吉要报小牧山战败之辱,他早就计算我,我才不会中他的圈套,我不去。倘若他有意兵戎相见的话,我勉力敬陪。 秀吉并不死心,他又托织田信雄从中斡旋,家康还是不肯。秀吉再派了一位说客羽柴胜雅去游说,仍然没有用。羽柴赖在家康的首都不肯回去,家康找了他来,告诉他:秀吉若能带着大军打来,就请来,要我去,我绝不去。这是斩钉截铁的最后通牒了。羽柴不敢不回去转陈,以为秀吉必然会大怒,不料他竟沉吟不语,一直在沉思中。到了半夜四更时分,他忽然将信雄以及羽柴请了去,说道:我有办法让家康必来!二人相顾惊诧。他继续道:他新丧妻,我令我妹子嫁给他!令妹现在那里?二人问道。就是旭姬呀!他说。旭姬那时已经嫁了人,是日向太守的夫人。秀吉命令他这异父妹和她的丈夫离异。 《日本外史》的记载是:

日向守勉强听命,遗妻而自杀。 是否真有此事,尚待查证。不过那时的女人比禽兽好不了许多,是筹码、是棋子、是工具,不能有感情,只能听命令。而没有强武力的男子,也就没有保护妻室的资格,只好受辱或自杀。 秀吉派了人说亲,家康本来拒绝,拗不过对方的固请,于是约法三章:一、新妇有了孩子的话,绝不以为嗣。二、现有的嗣子,绝不送去为质。三、如果我早死了,不可割寸地。秀吉对这几条条件全部接受。并请人把旭姬送到了家康首都冈崎去成婚。然后又请六位重臣护送,秀吉的母亲大政所到冈崎去探望新婚的女儿,也就是以母为质,来换取家康的信任。 这一连串的措施进行得飞快,好像加了速度的影片,映在银幕上一样。人物都显得慌里慌张。就这样家康当了新郎,认了岳母,认了秀吉为妻兄,结为郎舅之亲,从此是秀吉亲密战友之一了。

秀吉不断促驾,家康率领了众将及士卒万人西上,在冈崎先迎接到秀吉的母亲大政所。他在起驾前接到圣旨,由参议升任为中纳言,这是秀吉去保举的结果。 秀吉命令沿途多处,在家康经过之地,修桥梁、设供帐,让他舒舒服服到了京都,下榻在当时最华贵的茶屋。他一到,秀吉就带同弟弟秀长、媒人浅野长政等一行先来见,表现得非常亲爱,像是一家人。他说:长筱一别,一晃已经十二年了。现在为了天下的一统,还蒙惠然降临,大事绝对没有问题了!说罢命令拿酒来,他先一饮而尽,然后酌给家康。从容地问道:我出身微贱,诸侯多不心服,我该怎么办?家康说:只要您行得正,处事公平,谁还能不服!秀吉点头称是!他就拉住家康,和他耳语道:明天希望您帮我个忙,我预备在聚乐第正式接见您,在诸侯面前,希望您给我个面子!

聚乐第是秀吉在京都的大邸宅。虽然他在大阪营造了一所堡垒式的七层高楼,但他自从当了京官之后,在辇毂之下,不能不有个住处。于是就在旧皇宫的遗址开始营建了一所大庭园,其中楼台观阁分散多处,将京都各寺院里的奇石珍木都搬来花园里,是一所文化气氛极为高雅的豪华殿堂,与大阪杀气腾腾的堡垒,迥然异趣,但是防卫确实,四周掘了一个很深的人造湖,围绕了起来,任何人都不能轻易跨过。秀吉在天正十四年的十一月初二,聚乐第还没有完全完工时延见了家康,他那天还请了文武百官、各地区的大名守护,在严肃的朝仪下接见。家康在众目睽睽之下,身着中纳言的朝服,向关白秀吉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礼。旁观者没有不屏息改容的。秀吉大悦,他征服了唯一能敌对他的英雄!

天正十四年的十二月,正亲町天皇禅位皇太孙,皇太孙即位是为后阳成天皇。诏以秀吉为太政大臣,仍然兼任关白。 秀吉统一日本的大业迹近完成,尤其羁縻住家康之后,已无东顾之忧,现在所余的,只剩西南和极北两处的强豪未服,而在他眼中看来,都已是瓮中之鳖。更何况在九州的三强,还在互相争斗之中。大友宗麟是三强里最大的一个,他累代都是丰前丰后的守护,在他手里又并吞了肥后,蚕食了筑前和肥前的若干城池,但他却不是最强的。在他之南是萨摩,有岛津氏,是九州最大的豪族,弟兄三人,老大义久,豪迈有野心,两个兄弟,义弘,有武略;家久,有智谋,懂兵法。三个人会合起来,所向无敌。大友宗麟被这三兄弟连连紧逼,只好亲自到大阪来,面谒秀吉求救。秀吉大喜,以上宾之礼接待大友,除了请大友参观大阪的种种设施外,并且大燕数日,然后奏请天皇:岛津不朝,臣请自将伐之。他于是动员了尾张以西,三十七州郡的兵力,会集到大阪来,命令石田三成筹办三十万人的粮食,两万匹马的刍草,以一年为期。天正十五年二月,秀吉率领了十五万大军,由京都出发,水陆俱下,驰赴九州,浩荡的声势压迫得岛津三兄弟喘不过气来。虽然英勇有智谋,在这样威胁之下,只有屈服。何况墙倒众人推,除了大友本来就不友,连原来还算友善的另一豪强龙造寺,也起兵响应了秀吉。秀吉对于九州地区十分好奇,在游山玩水、凭吊古迹之中,完成了九州的征服。他对岛津三兄弟十分宽大,没有严厉地处分他们,义久投降之后,饶了他不死,并且还封了他的弟弟义弘,仍旧为萨摩的守护。不过他对于自己的部属却是另外一副嘴脸。佐佐成政跟随他出征,以功封为肥后的管领,秀吉告诫他:善待土豪,勿扰国民。成政不听,到后来土人果然反了。成政想赶来大阪请罪时,秀吉已经派人在半途中把他截留了下来,命他切腹自尽。在小牧山之役时,秀吉已经嫌他反覆无常,由于信雄的求情,才得苟活,结果还是不能幸免。

秀吉凯旋归来时,恰巧聚乐第已经完工,他将母亲和妻室都接来住。这所豪华的邸宅,若无人来鉴赏,岂不可惜!他想到故事,从前足利义满以及足利义教二人,都邀请过天皇到家里来行幸过,他何不也仿效足利将军,借天皇的临幸,大摆场面。同时即位甫一年的后阳成天皇,年纪很轻,正想走出宫阙,见见世面,便欣然接受,决定在春暖花开的四月十四日莅临聚乐第。聚乐两个字的出典,当然是由中国古书里摘出来的,《五代史》的<翟光邺传>里有一段: 晏然日与宾客饮酒,聚书为乐。 是极其风雅的聚乐。秀吉则将它变质,成为不可耐的俗事,他亲自到皇宫去接驾,然后随辇扈送,卤薄之盛,前所未有。据当时的记载,<聚乐行幸记>里说:

车驾还没有出宫门,前驱倒已经到了聚乐第。天皇临幸后,秀吉恭恭敬敬地献上珍物,同时奏乐,如此者前后总共七次。通宵盛宴,继之以歌舞。 秀吉穿着锦绣的朝服,坐在天皇的右侧,文武百官依次坐定,就由秀吉宣读誓辞,辞曰: 奉戴皇恩,竭力王事,莫敢或怠。皇家之邑莫敢或侵,侵者相共诮责之。戒嘱子孙,莫敢或渝违斯盟者,六十六州神只大罚殛之。 第二天再大燕由远道来参拜的外官。然后由天皇开始作歌,臣下都一一陪和。天皇玩得高兴,原本准备三天的游幸,延长到五天才算兴尽回銮。京都的老百姓已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盛况,都互相庆贺,太平盛世终于重现。 食色性也,秀吉当然也是个色鬼。他的婚姻虽然美满,但禁不住在当时的社会,还没有实行一夫一妻制,谁能养得起,谁都可以多有几房家眷。秀吉做到了关白,富贵荣华集于一身,后宫之中,要多少人就能有多少人,谁也管不了他。 在天正十三年一位天主教的传教士,路易‧佛罗依斯,写给教宗的报告中,描叙秀吉的私生活,说:关白放纵、不检点的程度,确实惊人,他表现了动物肉欲沉溺的本性,在他后宫里,已经有了两百多妇女,但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其实他才五十岁),只要看见他所喜欢的女人,不论何时何地,是何出身,他都拉到后宫,截留两三晚再遣送回家这位神父真是少见多怪,在那时,任何地方的帝王、高官显贵、有权有势的人,哪一个人的私生活不是这样?就连教宗也不例外。不过路易的报告也未必正确。他连秀吉的年龄都没有认真地考证过,关于秀吉的私生活当然也只不过是耳闻。 秀吉对于八重,他的正妻,始终十分尊重,八重虽然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来,究竟是糟糠之妻,对她的恩情并未稍减。不过为了求子嗣起见,除了娶前田利家的女儿摩阿之外,也娶过其他女子。说也奇怪,都生不出孩子。天正十六年,他由九州凯旋回来,发现一直寄食在他家里,信长的三位外甥女都已长成,个个亭亭玉立,尤其年长的一个,已经二十岁,艳丽绝伦。三女都该择配,秀吉便不客气纳了大姊为侧室,她小名茶茶,这时候将她安置在淀城,于是秀吉的亲友僚属都称之为淀君。而淀在日文的读音恰好是窈窕。 窈窕很自然地得了宠,很快地又怀了孕。秀吉的喜悦非同小可。翌年的五月,生下了一个小小子。秀吉有后了。从此他的人生观改变,更想为他的子孙创立一个亘古以来从未有的大帝国。 秀吉对于故主信长,无疑是极为崇敬。信长的所作所为,他很少改动。唯独对于基督徒的态度,则有极大的不同。不过倘若信长当年也发现了秀吉所经验的事实的话,可能也会像秀吉一样,成为一个反基督教的死硬派。 信长首次与耶稣教会的传教士路易‧佛罗依斯会见时,是西历一五六九年的四月初八。约在三十年前,一艘葡萄牙船在种子岛(九州的南端)触礁,受到当地的人民官宪善意的援助接待,传回到葡国去之后,葡国的船只便不断常来,主要的是做生意。所谓的种子岛枪,就是这时传来日本。到了一五四九年,传教士克萨维野到鹿儿岛开始传教,两年之间,他居然吸收到七百六十人受洗,经过三十余年后,信徒激增,到一五八二年,已经超过十五万人。其中如大友、大村、有马等,都是九州方面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他们为了表示虔诚,特地挑选了几个伶俐的童男代表他们,到罗马晋谒教宗。 不过这信仰风气只停留在九州区域。西洋传教士虽然也到过京畿一带,但佛教的声势究竟深固,基督教义不能得到大众的共鸣。唯独信长基于好奇,想引进新知识,同时他又憎恶佛徒的腐化与猖狂,想用另一种宗教作为对佞佛的解毒剂。他延见佛罗依斯时,问他:倘若日本没有一个人信仰上帝,你便怎么样?佛罗依斯答道:纵然一个人都没有,我还是继续传道,绝不回去。信长很为嘉许。不过他自己没有表示过有听道受洗的意愿,也从来没有奖励过他的部属去信基督教。 至于在征伐九州以前,秀吉对于基督教问题,似乎没有考虑过。但是九州之征、九州之旅,使他亲眼目睹九州的种种,不由得他不采取积极的对策。 耶稣教会在日本本岛所表现的形象是柔和的。它传教布道,宣导福音,像是个毫无副作用只是与人为善的组织。但是在九州,它的面貌便完全不同。它有主张、有目的、有计划、有行动、有绵密的基层组织。在天正十五年,耶稣教会派去的传教士已经超过一百名,信徒约有三十万人,显然是个不容轻侮的力量,如果贸然取缔,可能酿成难以收拾的祸害。秀吉看清楚了这一点,他暂时不声不响,待他在凯旋回程之中,到了博多港,脱离基督徒影响范围时,会集了地方官宪,提出了几个问题,命令传教士答覆。 一、耶稣教会根据什么权力,强令日本人成为基督徒?二、为什么不断地怂恿信徒去毁坏庙宇及排斥僧道?三、为什么劝诱人民宰杀帮人耕种的牲畜,如牛马?四、为什么准许葡萄牙商人将日本人送往印度当奴隶? 当然没有一个答覆能使他满意,于是他下令限在二十日之内,勒令所有的传教士出境,否则处死。这道命令,不过是虚声恫吓,并没有认真执行。秀吉在九州所表现的姿态,是异常宽大,对传教士当然也不例外,他只是想要他们稍自敛迹就行了,并无意真正赶他们走。 不过在传教士这一面,怎么肯认输,既得的权益如何能放松,终于迫使秀吉不能不采取更严厉的手段。 传教士为什么要来,来的目的是什么?在秀吉心中盘算着,起初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但终于他明了了。 在葡萄牙人之外,又来了一批西班牙人,自称是上帝的使臣。他们不是耶稣教会派,而是弗朗西斯教派,两派起了争执,互相攻讦,要求日本官方处理。 恰巧这时又有一艘西班牙船在土佐触礁,受日方救助。船上的水手为了表示他们的国度伟大,领土广阔,大吹特吹,说得天花乱坠。他们兴高采烈地谈道:咱们的国王才聪明呢!他先派传教士宣导福音,诱邀当地人民信教,然后命令兵将去征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扩张了版图。水手们的话是否真实,姑且不论,但听到秀吉耳朵里去后,使他恍然大悟,原来洋人存心不良,传教士是侵略者的先遣部队。他们是披了羊皮的虎狼。于是在天正十六年的五月,秀吉下令驱逐传教士,毁长崎教堂,禁人民信教。这是他第二次排斥教会的行动。这次是认真的。 秀吉好大喜功。他是个穷苦出身的孩子,从小受尽缺钱的委屈,他一生不会忘记他母亲所交给他的那一串永乐制钱!现在他富贵集于一身,他要尽情花钱,尽情享受荣华。他喜欢大兴土木,建造豪华的殿堂。他受到织田信长的影响。信长重修了二条城,兴筑了安土的七层天主阁。他也替天皇造了仙洞宫,为自己建了大阪城、聚乐第。他动员人夫之众,是自从埃及金字塔以来向所未有。他营造的宫室,虽然不会有阿房宫那样雄伟,但由于时代的进化,豪华精细必然过之。现今还流传,用金箔装饰的用具,所谓桃山文化的产品,就是秀吉时代的工匠所创行的。他滥用黄金,日常用具都喜欢用黄金铸成。屏风、桌、几也都镶嵌黄金。日本武士原本受到中国禅宗的影响,讲究朴实淡雅,不慕荣利,如今被秀吉蒙上了一层黄金色。跟着,整个社会风气也随之丕变。茶和禅的韵味很能配合,苦苦涩涩,清香绕舌,余味无穷。茶传到日本来之后,极为武士所爱用。尤其当织田信长翦伐群雄的时候,他在不用兵的期间,不能不使他的部下有些事做,于是发起了所谓的茶会。虽然只是喝茶,但将茶叶磨成细粉,将水烧到恰到好处,坐相严肃,喝相端正,仪式十分隆重,使得爱好形式的日本人,认为形式也就是内容,会感到无上满足。当年既无高尔夫可打,又无麻将可搓,茶会就成为万方期待的娱乐、消遣。秀吉便利用茶会,作为他收揽人心的手段。 茶会必须用茶具,茶具又必然是陶瓷制品。日本陶土不好,几百年来都烧不出精美的瓷品。因此高级的茶具大多数来自于高丽,或来自于明朝。一个好茶具都会视如拱璧。当年有名反覆无常的松永久秀有一个三脚鼎形的茶壶名平蛛,为信长看中,希望见让,松永舍不得,后来他兵败,竟抱着他心爱的平蛛自焚而死。信长本人珍藏了很多茶具。他大宴部属的时候,便展览出来,任人观赏,他奖赐有功的部将时也用茶具。秀吉在三木城大捷之后所受到的重赏,就是信长颁赐给他的大茶壶,名为四十石。秀吉为了这四十石,特地开了一次大规模的茶会。 信长逝世后,秀吉依然遵承信长的旧制,以茶具为收揽人心之用。因此他虽然酷使人力,但人也乐为所用。他最大一次的茶会,是北野的大茶汤,任何人都能参加,不分贵贱贫富,真正的与民同乐。场地是选在北野的森林之内,在松柏参天之中,选一席地摊开自己的茶具,三两人成为一组,行礼如仪地饮起茶来,主人是关白丰臣秀吉,穿着朝服端坐在临时搭设起来的茅亭里。老百姓环绕远望已经感觉满足,他们是当今所向无敌的英雄所邀请来的宾客。 这次的大茶汤本来预定为十天,但一天就收场,是因为肥后有了叛乱,那不成器的成政为政不善,使得秀吉不得不分神另调兵将去镇抚。这次的大茶汤未能尽欢,但是留给后人一个难以忘怀的盛举历史上最初野餐式的茶会。至今流传下来的茶道,就是它的后身。 秀吉收服九州之后,余下来的,只剩雄霸关东的北条氏。北条,自从北条早云发迹以来,惨澹经营历经四世,关东八州以及附近地区都在治下,倚险自固,虽然比不上当年征夷大将军镰仓幕府的气势,但也俨然一方之主。秀吉早想去制伏他,不过那时德川家康还在游离之中,他勇冠群伦,身负盛誉,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很可能偏向北条,因为他与北条之间有了姻戚之谊,北条的嫡嗣氏直是他的女婿。尤其在小牧山之役后,秀吉与家康心中都不免存有芥蒂,加上真田昌幸不肯归还由北条境内夺来的沼田城,和家康起了冲突,而秀吉又左袒了真田,使得秀吉与家康之间更为尖锐。不过终因秀吉的气度与手腕超人,与家康化敌为友,结成郎舅,将家康纳入最亲密的伙伴之中后,形势又大变。北条不但少了一位有力的支柱,并且秀吉与家康的联手,打破了任何形势的均衡,而在北条氏直的心理上,自然兴起了依靠老岳丈庇护的侥幸心,不肯拼死战斗了。 不过氏直的父亲北条氏政却倔强任性,他从小受父祖庇护,没有受过挫折,才智平平,而自以为超凡。秀吉在聚乐第宴请天皇,兼邀各地诸侯共会时,唯独氏政没有来。翌岁,秀吉又派了专人劝他入觐,他居然提出条件,要求真田昌幸先还他的沼田城之后再说。他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使得他亲家家康,都认为过分,老远地派人去将顺逆的形势说给他听,劝他入朝,但是他不听。 秀吉依了他的要求,拨出了另外一所城池给了真田昌幸,命真田将沼田还给了北条。氏政得了沼田之后,依然没有来朝的动静,反而由真田递到了控诉。他告道:北条守将进入沼田之后,又要占据那胡桃城。那胡桃城是我家坟墓之地,因此我说只遵命归还沼田,没有听说也出献那胡桃,不料那守将居然派兵强占了。秀吉得报大怒,又据说氏政对人扬言:我关东八州一向不受任何人节制,当年源平二氏对立时,平氏的大军只进到了富士山脚下,闻水鸟起飞声,就惊恐而溃,如今丰臣秀吉又能拿我怎么样!氏政的狂态,明明是接受挑战。秀吉不能再忍,于是奏请天皇,讨伐不臣的北条。 秀吉调兵遣将时,确实经过一番考虑,他派大纳言德川家康率领所部为先锋征讨北条。他明知道家康与北条之间是亲家。虽然他本人与家康也是郎舅,但他的妹子已于前两月病逝,在亲情方面,已无任何瓜葛。现在只靠友谊,友谊能否胜过姻戚,这次的调遣似乎是秀吉有意试探家康有无偏袒北条的意向。家康也是聪明人,他受命为先锋之余,立刻命他的嗣子到京都秀吉的帐下,听候调遣,实际上是送子为质,以表明心迹。秀吉接到家康的嗣子之后大喜,看他装束土里土气,命妻室替他换上京都最时髦的衣裳,放他回去。秀吉此举明显地表示对家康有绝对的信任,无需任何人质。 秀吉手下人眼见秀吉如此对家康推诚相待,免不了生妒,尤其最被秀吉宠信的石田三成,得机会便要进谗,假意地算是关心秀吉的安全,一再提醒他:家康是北条氏直的岳丈,可能相通,随时倒戈。不过秀吉不为所动,对家康倚重到底。 秀吉这次动员的兵将是空前的,他不但倾全力大张挞伐,并且也借此威吓更在关东以北不庭的强豪。他的大军节节进击,北条氏政当然不敌,关东八州诸城守将在重压之下,摧枯拉朽似地或死或降或逃。唯独氏政的首都还在顽抗。小田原是濒相模海湾的一座具有历史的古城,北条早云发迹之后,即以为都,祖孙相传历经四世,是关东首屈一指的名城,也是个屡经攻战的战场。北条氏政早有笼城的准备,在四周筑起了坚固无比的城堡,储存了大量粮草。氏政的计算是:如果秀吉大举来犯,迢迢长途军粮必然不继;如果小举,则他凭山川之险、士卒之勇,必然也能将秀吉击退。可惜他的估计还是错了。秀吉不但大举,并且调度了充足的粮秣而来,实施持久的围攻。 秀吉是在天正十八年(西历一五九○年)三月初一率领大军,由京都整队出发,真是旌旗蔽天,甲胄耀日,老百姓夹道欢呼,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空前盛况。到了四月初一攻克了箱根,越过了最艰险的叠峦深渊,到达了小田原的城郊。秀吉下令将全城团团围困起来,截住来援的救兵,却不急急地去攻打小田原本城。他置酒高会,邀请各部主将德川家康、织田信雄等人,轮流到他营中欢聚,甚至将他的宠姬淀君也接了来,共享围城之乐。为了解慰军中的无聊,特地准许京都、大阪方面的商人前来买卖,艺人献技,歌舞,使得城中人心焦如焚。到了六月,秀吉请家康射了一封招降书给氏政父子。又秘密地和城内守将之一的松田宪秀相通为内应,许他事成之后,以关东最富的两州赏给他,松田动摇了,答应约期起事,秀吉立刻将松田的覆书派人送给了北条氏直。氏直大怒,将松田拘禁起来,杀了松田的儿子,从此城中人人自危。任韭山城守将的北条氏规是氏政的胞弟,本来就不赞同乃兄的蛮干,一向也与家康十分投契,这时挺身出来,知道事不可为,只能求和,请家康婉为先容,让他到小田原去劝说他乃兄。秀吉应允了所请之后,小田原便投降了。不过秀吉认为北条氏政是元凶,命他自裁,赦了氏直,却杀了那愿任内应的松田,说他是北条氏的叛贼,时为天正十八年七月。 秀吉和家康有一天在战事未决、共同研究关东八州的形势时,秀吉忽然指着地图,对家康说道:这一大片土地,在事定之后,我将全部委托给你!家康闻言拜谢,秀吉又问家康:你将来是否还在小田原建都?家康点头称是,秀吉又指着地图说:我细看距离小田原的东北约二十里之处,有城名江户,襟带山海,是个好地方,你可以建都。家康连忙说:遵命。北条既定,秀吉在犒赏有功人士的时候,依约将关东八州划归家康,以换取家康原有的老家三河以及家康累年来恢拓的新境宇。两相比较,当然关东八州要广阔得多,不过区域面积虽大,但新抚之众未必能心服。 家康手下兵将个个怨咨,谁也不甘离乡背井迁往一个陌生的地方,风俗习惯语言都会不同,尤其兵燹之余,城邑荒芜,毫无安全感可言。唯独家康坦然接受,虽然他明知道所谓的关东八州,实际上只有六州,安房的里见氏、下野的宇都氏,从来自立门户,不受任何方面的管束。要使他们听命归顺,还要很费周章。 家康在他群臣的嗟叹声中,接收了关东。又遵照了秀吉的意旨迁往一个芦苇丛生、荒凉隘陋的小城江户里去,将他自己的旧领地三河、骏河、甲斐、信浓、远江,整顿清理完毕之后,奉献给了秀吉。秀吉大喜,家康是处理割让事宜最迅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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