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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战国群雄

日本史话 汪公紀 5753 2023-02-05
征夷大将军,被手下僚属任意的任免,已经毫无尊严可言,但比大将军更不如的则是天皇。后花园天皇于即位时,正当足利氏全盛期间,他眼看将军被臣下所弑,又眼看漫天战火,老百姓流离失所,又眼看当时的将军骄奢淫逸,虽然在烽火弥天饿殍遍野之中,仍然一味地摆场面,营宫室,耽酒色,不顾民间死活,有说不出的痛苦;因此他以不惑之年便出了家,禅位给他的长子后土御门。后土御门天皇的日子更难混了,不但穷,并且受幕府方面的闲气。大将军的夫人日野富子看他不顺眼,有意要废立。朝臣里居然也有附和富子的,使得这位年轻的天皇想来想去,索性天皇不干了,让位给将军算了。但是大臣们不肯,让位让国没有前例,而且府库里也没有余钱,另起宫室来安顿一位退位的天皇,后土御门天皇让国的妙想,算是搁置了。他逝世时,穷得连丧葬费都筹不出,灵榇停放了四十九天,才草草落葬。他的儿子后柏原天皇是位诗人,虽然入继大统,但是没有能举行即位大典,因为筹不出钱。每年向幕府催促拨发,幕府都置之不理,一直催了二十二年,才由前任内大臣三条西实隆的斡旋,由本愿寺的和尚提供了一万匹,勉强得在永正十八年三月二十二日行了仪式。这一万匹是布匹还是银钱,已无从考证了。

足利义植两度为将军,虽然都是奉了钦命,前一次是由后土御门,后一次是由后柏原,两次的被废也都是由后柏原天皇宣下的诏书而去职。天皇的作用仅限于此了。名义上好像天皇仍有任免大权,实际上他仅是受制于陪臣的可怜傀儡,顺从他们的喜怒行事而已。 第十一代将军义植被迫出走之后,虽然一度还企图重振声威,但为悍将细川高国所败。高国拥立了他堂房姪儿,年才十岁的义晴为将军,从此每况愈下,将军的名位,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了。 于是这变成任何管束都没有的时代。在群龙无首的状况下,以往的官职名位都不算数。道德、规章都没有任何的约束力量。谁狠,谁就是主,这便是日本在十五世纪的后半期以迄十六世纪的前半期,将近一百年间的情形。

日本全国共分为六十八州(日本称之为国),其中五十三州,由一百四十二氏争夺占据,其间几位重要的人物不能不述。总之日本被割裂成为几个单位,而每个单位之间又自相残杀争夺,在国内人人逞凶,在国外也横冲直撞,倭寇在这时期骚扰的范围越来越广了。 足利义满之后,幕府的权势日渐式微,日本和明朝之间的贸易,落到了细川和大内两家之手,由他们垄断了。而利之所在,不停地兴起了纠纷。明武宗即位后,日本就有贡船到来。他们所派来的使者往往粗暴不懂礼仪。到了正德五年,一名贡使由日本王义澄的名义派了来,是个中国人,姓宋名缟字素卿。他原是郑州人,从小被他叔父为了还债,卖给了日本商人。他面貌姣好,一副甜甜的歌喉,会唱。到了日本之后,由于他机警灵巧,赢得了细川的青眼。细川拥立了义澄为征夷大将军后,就僭用了日本王的称号,授给了宋素卿通商的重任,派遣回明,宋素卿就以进贡特使的身分衣锦还乡了。

他生性乖巧,又恰逢明廷由太监刘瑾弄权,武宗又特别信任刘瑾,任他胡为。宋素卿侦知刘瑾贪婪好货,于是献上了黄金千两。刘瑾大喜,接纳了厚礼之后,除了破格以当时最高的勋赏飞鱼服,以皇帝之名赐颁了给素卿之外,凡是素卿所提出来的要求,无一不准。素卿的殊遇是空前未有的。几年以后跋扈奸狠的太监伏了法。不过刘瑾虽死,刘瑾的后任对于素卿,依然留有很好的印象。嘉靖二年素卿又来了。他还是利用老办法,以重金贿赂了市舶太监赖恩。赖恩得到了金银,哪有不眉开眼笑地对待素卿,一切验货、检查、通关等手续无不通融。恰好这时比素卿早到了几天的有大内义兴派来的使者。大内义兴发觉明廷对于贸易船只限制很严,执有信符勘合的人,才算正式的贡船,才有资格与权利互市。当时细川家几代都任幕府的管领,由幕府请求明廷发给信符勘合极为该当。于是所有的信符勘合都落在细川家手中,细川家便独占了和大陆的贸易。不过自从大内义兴参与到幕府的内部组织之后,发现了勘合的重要性,便也要求幕府将由明廷取得的勘合,让一部份给他,从此细川家便无从专有和明廷之间的商务关系。

大内的使者宗设拿到勘合载了一船货物来到了宁波,合对了之后,被认定是贡船。但几天之后素卿来了,也携有勘合。明廷的官员发现素卿所提供出来的勘合形式已旧,不符规定,不过素卿手段高强,言语又通,尤其利用黄白物为媒介,反而占了上风,硬说宗设所持有的勘合是假的。勘合原是仿效古时的符节,以金属制成的信物,刻有字,有号数,不易假造,显然的素卿指为赝物是过什其辞。宗设大怒,好说歹说之后,市舶太监总算全都承认是真的。按往例外夷的贡船到埠之后,都由市舶太监设宴款待,宗设虽然先到,座席却在素卿之下,宗设连连受气,这时按捺不住,拔出刀来行凶,要杀素卿,被素卿逃脱,杀了素卿的副使瑞佐。他一不作二不休,索性烧了素卿的船,搜索素卿不见,一直追赶到绍兴,还是不见,又折回到宁波,一路烧杀,并且掳了来弹压的指挥袁琎,夺了条船出海逃走。都指挥刘锦追到海上,不但没有能将袁琎救回,反而被宗设杀了。

素卿虽然免于做了宗设的刀下之鬼,但是明廷不能不审讯出事的原由,据素卿供称: 大内义兴属日本统辖,无入贡资格,惟其领域有地利之便,凡贡船必经其海,正德朝所颁之勘合,皆为其夺去,以故不得已用弘治朝旧物入贡 明廷的大臣对素卿的供词不肯轻信,认为衅由他起,不能脱罪,于是下狱,结果瘐死狱中。明廷乘琉球使臣归国之便,嘱他传语日本: 必须擒献宗设,放还袁琎及海滨被掠之人,否则闭关绝贡。 但是日本这时已无人做主,明廷于是实行了闭关绝贡,贸易之途从此断绝,换来的是大倭寇之乱,越来越不可收拾了。 由明世宗嘉靖二年实行了闭关绝贡后,以为这样可以使得日本屈服,不料日本这时已经成为野兽世界,谁有刀枪在手,便是谁有理。而明廷这时已是一个极有秩序规章、修文偃武将近一百年的有组织的高度文化国家。老百姓一个个安分守己,从事他们的行业,忽然间来了一批异类,身怀利器,到处烧杀劫掠,哪能不惊慌逃窜,谁还能抵御他们。至于官吏,也因为承平日久,船敝伍虚,看见寇船连舰数百蔽海而来,先就胆寒,望风逃匿了。最可恨的是有一班汉奸为虎作伥,做他们的向导,于是江南一带以及沿海城市无一幸免,都被倭寇蹂躏得惨透。整整四十年黑暗恐怖的地狱日子,好不容易才由戚继光、俞大猷的戚家军慢慢拨见天日。

日本国内也一样糟,由于连年战争,没有人能安心下田耕种。当然荒歉、饥馑接踵而至。老百姓走投无路,只好铤而走险。何况拿起刀剑的人反而有活路,就这样农民纷纷奋起,反抗地主、反抗官府,所谓的一揆到处蜂起,加上僧侣的说教,不反抗也是饿死,反抗了被杀,还能升天成佛,因此更不怕死。整个社会如天翻地覆,在这大混乱之中,旧秩序逐渐瓦解,新强豪领袖陆续产生。他们凭着才智手腕,杀出天下。为了达成目的,奸、诈、凶、狠,无一不用,像五毒一样,互相吞噬,最厉害的便称霸,这就是日本的战国时代。 在群豪之中,北条早云最为突出。他原名长氏,身世不明,今天的史家还在聚讼之中。幼年,由于长姊是骏河守护今川义忠的侍妾,因此寄食在今川门下。今川义忠在文明八年(西历一四七六年)因境内发生叛变,领军出征,凯旋归来时,半途遭遇到农民一揆,被害,全境于是大乱。早云挺身而出,辅佐了义忠的儿子氏亲,平了叛党,以功得到了一个小城兴国寺,他就以此为基地。

关东八州的形势,自从足利持氏由于骄纵狂妄被将军义教诛灭,经过十余年,事过境迁,往日的怨毒已渐淡忘。持氏的旧部怀念故主,发现持氏最小的遗孤成氏隐匿在乡间,于是迎了出来,请求幕府立他为关东公方(将军的代表)。但这位年轻人心浮气躁,一旦有权有势,便急于报仇,他误以为他亡父的宰臣上杉出卖了他父亲,因而贾祸,他便不分青红皂白领兵去攻上杉,不料反被上杉杀得大败,只好逃到古河。上杉并没有再去为难他,不过请求幕府另外派遣公方。这时已是义政任征夷大将军,他便命他弟弟政知去关东,安置在上杉管辖区内的伊豆,名义上是统领关东八州,而实际上除了伊豆境内的掘越镇上的财源由他收领以外,什么事都管不了。但是早云在表面上却对他十分恭顺。

早云在小小的兴国寺,却很有作为。他修政令,轻赋税,又将他历年来的积蓄借贷给远近的老百姓,取息很低。这还不算,凡是遇到了十分穷困的人,甚至免了他的债。因此各地的人纷纷聚到兴国寺来,俨然成为一个人口密集的小都市。他于是将各户的壮丁召集起来,命令随他来的武士操练他们,成为七支能作战的队伍,他从容观望,俟机而动。 机会果然来了!在伊豆的公方足利政知有两子,长子茶茶丸是前妻所出,被继母所谗,关了他好几年。茶茶丸怨恨之极,居然有一天,乘监守者不备,被他逃出,于是他大发疯狂,杀了他父亲、继母、弟弟,以及两位老臣。 消息传出,关东地区震撼,也不知所措。唯独早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袭击了茶茶丸,逼他自裁。叛臣、逆子,人人得而诛之。他师出堂皇,行动敏捷,占据了整个伊豆。伊豆的人民看见异乡兵丁来侵,吓得四散奔窜,但他号令严明,秋毫无犯,出了告示:

吾所以来者,诛贼子而已。非有所暴掠,其各安乃堵! 他真能做到恩威并施,本来是上杉家的旧属,都服了他,除了他召集地方父老豪杰,晓谕他们之外,并且即刻减租税五分之一,除诸杂课。将吏之中有虐待老百姓的,可以来诉。 简单的几项措施,赢得了全境人民的欢呼。 早云的母亲是横井家的女儿,横井与北条是远亲。早云到了伊豆之后,住到韭山城。韭山有一户人家姓北条,没有男嗣,就把早云招赘过来,从此早云便冠北条为姓。北条与平家是同源,是皇族的后裔,一个无名小卒的早云骤然成为响叮当的人物,尤其北条氏是由伊豆发迹,主宰了日本一百四十年,现在他又到了伊豆,是恢复北条旧业的好兆头,他到三岛神祠祈祷了一番之后,晚上忽得一梦,梦见两棵大杉树之下有一只老鼠,不断地咬杉木的根,杉木轰隆一声倒了,再看那老鼠时,已经变成一只大老虎了!第二天他请圆梦的人来,告诉他梦中所见,问他究竟是凶是吉。卜人说:公生岁次子,子为鼠神,是公克两上杉之兆也。他的生岁确是壬子年。

上杉氏果然分为两支,叔姪二人互相争斗不已,他于是利用他们互相之间的矛盾,像老鼠一样慢慢蚕食他们的领域,最后迫近到镰仓,又将守镰仓的上杉义同击溃,进入到向往已久的名城,他高兴极了,口占一诗: 枯树新植又开花,往日名都信不差;我来起死还回春,留与后人共徘徊。 由此可见他的志趣,整个相模州也在他手中了。他在关东的势力已经牢不可拔,但他并不汲汲想控制全局,他的儿子氏纲很能继承他的事业。他以八十八岁的高龄去世,临终前一直神智不衰,自奉甚薄而厚待部属,一生没有人背叛他。 早云的儿子氏纲,史称他容貌岸伟,善用兵。毫无疑问,是位杰出英才。早云临终的时候嘱咐氏纲说:吾欲灭上杉,并关东八州而未成,子孙继任其事,毋敢或懈,吾视上杉氏,其家法日衰,亡灭非远,虽然,彼大族也,不可辄取,旷日弥久,以俟其弊。 这就是他的策略。氏纲遵照老父遗训对上杉进行蚕食,他又运用宣传攻势,丑化上杉氏的上代,暴露上杉氏种种不臣的行为,关东一带豪俊受了影响,不免对上杉离心离德,氏纲于是乘机进攻河越上杉氏在武藏的据点。 《日本外史》写道: 时七月十五夕,月光满野,两军交纵,氏纲终大破朝定,取河越。 朝定是上杉家在关东的强人,逃到了松山。时为天文六年(西历一五三七年)。 三年后氏纲病卒,年五十五。子氏康立,才得十六岁,虽然是个孩子,但卓然有父风,这时上杉家的另一系,上杉宪政,依然雄据东北十分强盛,周围的邻国,骏河的今川义元和甲斐的武田信虎,都和他往来修好。宪政是个大少爷,他喜欢游宴、好女色,蓄舞妓数十人,虽然有老臣劝他注意那不断发展的北条氏,宪政不听,他说:他们能干什么,他们是没有出息的小家子!实际上,这小家子的氏康,不但足智多谋,并且勇不可当,他善用间谍和情报,上杉家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到了天文十三年,河越之役的七年以后,上杉氏的两系终于联合了起来,他们受不了北条方面的封锁和压迫,动员了八万大军来攻打氏康,在出兵之前,他们还遣了说客去游说关东公方足利晴氏,请他协助。足利虽然没有多大实力,但究竟他是将军的代表,在军心上有精神支柱的作用。到了第二年,他们浩浩荡荡地先将河越团团围住,以为一鼓可下。氏康却早有准备,他派在河越的守将是北条纲成,纲成本姓褔岛,父亲也是武将,被武田氏所杀,那时纲成还小,逃到相模,投到氏康父亲氏纲的帐下为将,氏纲爱他的勇猛,赐姓北条,又把自己的纲字赐予他,取名纲成。作战时往往命他为先锋。氏康对于父亲的爱将也十分器重,认为只有他能沉得住气,不惧不馁。果然上杉氏虽然用尽全力攻打河越,河越却屹然不动。氏康为了扼守境内的其他咽喉要地,兵力分散,能够抵御上杉大军的,只有八千人。他于是数度佯败,以诱骄上杉,上杉一向以为氏康不过是个顽童,经过这样的几次接战之后,更不在意了。 连退了几天之后,氏康于是选了一个月色半明之夜,勒兵亲誓:以寡克众的前例多得很,只要看士气如何,我一定以一当百!他命令自己的士卒头上裹起白布,凡是没有白布的就杀。夜半,他领兵直冲上杉军,《日本外史》写道: 军大惊扰乱杀伤两万余人,虏(上杉)朝定,走晴氏、宪政。 八州豪杰,即夜降氏康者九十余姓,时十五年四月二十日也。 宪政吃了败仗之后,不知悔改,嬉戏如故,将士离心。又过了五年,氏康率领了八州兵进攻宪政唯一的据点平井城,拔之,宪政奔越后依长尾谦信,他知道在这群雄争霸的大势之中,只有让贤。于是他将职位以及家谱重宝全部让给了谦信,从此上杉氏由长尾顶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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