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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源赖朝的发迹和他的事功

日本史话 汪公紀 5205 2023-02-05
源义经在陆奥做座上客的时候,他的爱姬苦命的静,已经被北条时政由京都解到了镰仓当阶下囚。她的母亲矶禅尼是舞曲白拍子的创始作者,静从小就耳濡目染,能歌善舞,成为名歌星。到了镰仓之后,听候发落的时候,赖朝之妻政子夫人久闻她会白拍子舞,极想一观,命她在新落成的鹤冈寺前的广场,当众表演。静因为有孕的关系,身子已经不甚灵便,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换上舞衣,由工藤佑经挝鼓,畠山重忠击铜拍子为她伴奏,她忍住眼泪边舞边唱,徐徐唱道: 吉野山头,白雪皑皑;念彼伊人,曷克归来! 吉野山是当年义经被赖朝穷追不舍,和她藏匿的地方,也是她和义经诀别的所在。赖朝听罢,大怒:她一句捧我的话也没有,还在思念义经,非杀了她不可!这时幸而政子夫人在旁劝道:当年你倒楣的时候,在风雨之夜,我投奔到你怀里去时,不也和她一样的心情!她现在念念不忘义经,是纯真的流露呀!赖朝对他这位既悍且妒的糟糠伴侣,一向尊重,于是不再计较,由夫人厚加赏赐后,让鼓手工藤好好送她走。梶原景茂,景时的小儿子,是个色狼,他仗着他爹是赖朝的宠臣,不自量地也跟着鼓手陪伴着她一路回到住处,取酒来消夜,几杯下肚之后狼性发作,动手动脚起来,静勃然变色,说道:从前我是伺候镰仓公的介弟的,你怎么可以对我无礼,如果你还想维持友道,就请你放尊重些,放在当年的话,你想见我一面都未必能办得到呢!景茂碰了大钉子,羞惭满面地溜走了。

不久以后,她产一子,赖朝心狠手辣,拿出斩草除根的绝招来,叫人把婴儿杀了,然后送她回京都。她听到了义经在陆奥的噩耗时,一恸而绝,香消玉殒了,才得二十岁。义经自刎后,糊涂透顶的泰衡还以为从此祸根已除,可以高枕无忧了。他将义经的首级盛在漆盒里,注以醇酒,差人送到镰仓去领功。这时赖朝正忙着大兴土木,鹤冈寺的宝塔刚刚落成,接到泰衡的来使,大喜,命令义经的死对头梶原景时去检验献来的头颅,确实是义经,他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唯一忌惮的劲敌已不在人间了,从今以后他便是天下第一人,可以为所欲为了。 剩下了的泰衡,虽然只是个没出息的么魔小丑,但是他仍然霸据一方,十分碍眼,正好乘此机会消灭了他。于是上奏道:泰衡负险阻化,不可不伐。泰衡没有料到杀了义经,原是为了巴结赖朝,讨他的欢心的,如今反而招致了大祸。而赖朝的行动向来迅速,他不等廷议的决定,便点起兵马,分三路大军进攻陆奥了。泰衡哪里会是他的对手,他一家人拼命抵抗,仍然节节败退,繁华如锦的都城平泉也只好付之一炬。泰衡遣使乞降,赖朝硬是不许,泰衡不得已逃到了虾夷的境内,赖朝好不神气,他这时各路军都已会齐,《日本外史》写道:

兵总三十万骑,白旗蔽空。 白是源家的颜色,一片雪白的旗海,逼得泰衡走投无路,终于被他的部将,学了他杀义经的办法,出其不意把他袭杀了。藤原家三世惨澹经营的陆奥,于焉完结! 当时泰衡如果真能遵奉乃父秀衡的遗命,把军权交给了义经,以义经的学识智勇以及他部下忠勇的将佐,应该很能和赖朝见个高下,而况赖朝是个聪明人,他看义经在陆奥,未必敢于亲冒矢石,大动干戈来掀起一个未必能操胜算的大战,与京都鼎足而立的局面可能形成。可惜泰衡没有这个智慧,不旦身败名裂,连祖业都丧尽了! 泰衡的部将提了泰衡的首级来降,赖朝大骂道:谁要你杀泰衡!他早已是我掌中物,用不着你瞎帮忙!你是他的部将,怎么可以背叛他,忘恩负义、大逆不道的家伙,留着何用!就把他推出斩了。赖朝出师仅仅四十几天,就灭了藤原清衡三世为尊的广大东北六郡之地。

捷报传到了京都,朝廷无可奈何,只好听凭他处置,于是赖朝便将陆奥出羽六郡之地,分配给他相从的有功将佐,出任官长,俨然是大封功臣。他踌躇满志,整个日本的统治权落在他掌握之中,不论是行政、司法、军事、钱粮,甚至于首都的卫戍,都归他负责了。除了在名义上,他不是元首之外,事实上,他是主宰。 法皇后白河邀请他到京师来,十月,他便率领精兵千余人,个个穿戴起新制的盔甲,携带着兵器旗帜,威容堂堂地整队由镰仓出发,经东海道线先在尾张驻屯,展谒他父亲遇害之地,礼拜后,再去青墓驿和他父亲生前老相好延寿相会。她已是白发斑苍的老妪,但她还珍藏着他亡父留下的宝刀截须,这时奉还了赖朝,传家之宝,物归原主了。十一月才到京都,京都方面闻讯,法皇以下众臣齐集在贺茂河的高岗上展望他的军容,果然威武,是前所未见的景象。他占据了六波罗之后,再晋谒法皇、天皇,他很想就任为征夷大将军之职,但是法皇不同意,授他为权大纳言,兼右近卫大将。这种空名义,在他看来已毫不值钱,不过他不便立刻拒绝,在十二月初一,举行了盛大的拜命仪式,可是到了初四,他就将文武两职一概辞谢了。在京中他停留了一个月,便起程回镰仓。法皇以及朝中群臣颇有惜别之感。法皇对他的才华极为赏识,每次召见,倾谈军国大事,总会漏数刻不许出。朝臣中和他最为投契的,是藤原兼实,当年在廷议上,只有他敢于和源义经力争,不可以弟讨兄,反对下令旨讨伐赖朝,因此赖朝对他有知遇之感,所以一向另眼看待。这时他已经位为摄政,是朝中第一重臣,但他仍然不满足,法皇揽权,许多事都不令他预闻,他和赖朝的谈话,在他日记《玉叶》里记道:

赖朝谓余曰,今日之天下,法皇之天下也,任所欲为,虽天皇亦无权预闻,殆如太子耳,所幸子春秋尚富,而余如亦能幸存者,则法皇万岁后,我二人似可为国效命矣。 兼实野心勃勃,虽然已经位极人臣,仍然有所图谋,在这段记载中,可以看得出赖朝为人审慎,比起兼实要成熟得多,他主要成功之术,在能忍,待时而动,绝不躁进,不盲动,他这番善意的规劝,可惜兼实未能体会,终因躁进盲动而招致了失败。 建久三年法皇后白河崩,他病了很久,前一年的冬天就不豫,拖到三月晏驾。他经过了多次变乱,总算此时天下太平了,他却不能享清福。六十六岁卒。 法皇死后,政局当然大起变化,摄政藤原兼实最为得意,现在他名实俱是朝廷的栋梁,他更上一层任关白了。为了结好他的老友,便奏请天皇任命赖朝为征夷大将军。赖朝想任此职的念头已经很久,自古以来,日本东北地区,虾夷为乱,不得不兴兵征讨,为了调度兵粮,便于行军,才设此职。最近为了羁縻那难以控制的源义仲,特重新恢复这名义,义仲死后,法皇再也不肯用,如今法皇故世,既然赖朝有此渴望,就遵从他的意思在建久三年七月的人事异动中,发表他为征夷大将军了。

赖朝要求任征夷大将军之意,是想将他盘踞在镰仓的事实公然化,这样谁都不能指摘他不遵王命,意图独立。虽然这时虾夷已无须征伐,离镰仓也远得很,但既然当了大将军,当然名正言顺地可以另有自己的组织,不受京都方面的管束节制,何况他对于京都官僚气氛十分厌恶,一班朝臣专门钩心斗角,互相猜忌,蝇营狗苟,争权夺利,哪能够像他在镰仓,广阔的天地中任所欲为!于是他拜命为征夷大将军后,正式将他的小朝廷公开了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幕府了。 他这幕府机构最值得注意的是简单地分成三大部门:一、是政所,处理文书财务。二、是问注所,处理大小司法审判案件。三、是侍所,管理贴身的武士群,他最重要的资本。 他这个组织其实早就有了雏形,不过受拜为大将军之后正式成立幕府而已。

到了建久四年的四月率领众将在那须野打猎,正月再在富士山麓打猎,带着他的长子赖家一起,赖家才十三岁,已经会骑射,他居然一箭射中了一头奔鹿,赖朝疼儿子疼得过头,连忙派人飞报在镰仓的政子夫人,她刚生下第二个儿子,所以没有能随来,她得到报告叹道:这算得了什么稀奇,值得大惊小怪派专差报讯,他会宠坏了孩子。真是知夫莫若妻了!赖朝是个冷静慎谋能断的人,对于自己的儿子却昏了头。 打完猎,要回来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事,会打小鼓的工藤佑经,夜里被人杀死了,是两个孤儿为父报仇,因为在黑夜里,无法辨认是怎么回事,在混乱中杀伤的人很多,有人讹传到镰仓,说是赖朝遭到了不测。政子夫人听到消息,悲骇万状,赖朝的弟弟范赖安慰她道:不怕,不怕!有范赖在!这句话本来是句好话,但传到了赖朝耳朵里变成了幸灾乐祸,巴不得他早点死,好由范赖接替!范赖虽是赖朝的同胞兄弟,但与义经不同,他一向小心翼翼,事无大小一律禀报,唯恐赖朝会怀疑他,可怜天下事,往往越小心就越会出错,这时他深悔失言,写了一千张悔过书表示忠忱,但哪里会有用!而他手下偏偏有个忠心过度的力士,看到主人一天到晚栖栖惶惶、忧愁满面,很想帮忙,但是呆头呆脑的人向来只会帮倒忙,有一天他居然躲到了赖朝的床下,想听听赖朝说些什么,呼息很重的他,马上被赖朝发现,他来干什么,当然不怀好意,范赖真是百口莫辩,百辩莫赎了。于是梶原景时,义经的死对头,这时又力劝赖朝除了范赖,他不等赖朝同意,便派了他手下亲兵五百人去袭范赖,范赖举火自焚而死。他追随了赖朝二十年,任劳任怨辅佐老哥开拓基业,为了说错一句话,招致了杀身之祸,这真是共患难易,而共富贵难了,此时源家弟兄只剩赖朝一个了。

赖朝虽然杀人不眨眼,但仍然是个虔诚佛教信徒。建久六年他带了政子、赖家,一家人都到了奈良,参加东大寺的落成典礼。东大寺被平重衡烧毁之后,始终没有能重建,后白河法皇生前要求赖朝设法出资修筑,赖朝捐助了骏马千匹,并且请了一位高僧文觉监督建造,这时竣工了,这件非常重要的功德,他如何能不来,然后再顺道到了京都去看他的老友藤原兼实,兼实虽然仍是位居关白,但他的女儿任子不争气,被选为妃嫔已经六、七年,始终没有替天皇生出王子来,而他的政敌源通亲的女儿在子,却刚好在这年为后鸟羽天皇生下第一皇子,使得兼实十分懊恼,赖朝盘桓了个把月便回镰仓。 到了建久九年,在相模川上修了一顶长桥,十二月里完工,他参与了落成典礼之后,在回镰仓的路程上,由马上摔了下来,伤势转剧,延到翌年的正月里,溘然长逝了,得年五十三岁。时西历一一九九年。

赖朝三十三岁奉了以仁王的召檄,起兵讨平氏,六年之间,便洗云了国恨家仇,然后掌握兵马大权者十五年。他能忍辱伺机,不轻举,不妄动,知人善任,但等到大功告成之后,便心狠手辣地翦除了自家的亲骨肉,重演了良弓藏、走狗烹的悲剧,这也是古今中外一例,不足为怪。不过赖朝为他子孙谋而杀功臣,却没有效果,本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毋为儿孙做马牛,做了马牛可能反而是祸! 北条政子是源赖朝的夫人,她父亲北条时政本姓平,是平家的支族,因为累代居住在伊豆的北条镇上,因而号称北条四郎,他的远祖和源家通过婚,并且附属在源氏麾下已经有好几代。源赖朝被俘流放到伊豆来后,北条和伊东佑亲两个人奉命监视并且收留他,赖朝几年以后长大成人,相貌堂堂英俊潇洒,他先住在伊东家里,这位落难的小武士很惹人同情,伊东有个女儿,恰好年相仿佛,自然互相爱恋起来,发生关系生下一个男婴来,伊东知道之后,大急,他生怕平家怀疑他袒护赖朝,于是赶不及地把男婴溺死,把女儿嫁到远处,再将赖朝转送到北条家里去看管。北条本来和源家素有渊源,又发现赖朝深沉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知道他将来必成大器,因此欢迎他来,待如上宾。

他长女政子,天生丽质,聪慧异常,小于赖朝九岁,那时已亭亭玉立,艳如桃李了。赖朝搬进北条家里来之后,两人相见便如触电一般倾心相许了,赖朝色胆包天,便修了一封爱慕小笺送去,两人就这样暗渡陈仓了。北条这时不在伊豆,他奉命到京都去当差,任务完毕之后,在归途中遇见了新来上任的地方官平兼隆,是平清盛的族人,尚未娶妻,北条当时认为这是难得的机会,可以攀上一门金龟佳婿,便把政子许配了给他。谁知他回家之后,发现他女儿和赖朝已经结了不解缘,但他只当不知,还是依约把女儿嫁了过去。那是个雷电交加的风雨之夜,政子冒着风雨,由赖朝策应着,双双逃到了伊豆山里躲将起来,新郎到处寻找新娘,不见下落。北条明知他俩的去处,假装大怒,假装骇怕,一直到赖朝起事,首先解决了这位丢掉了老婆的傻汉,才算结束了这件风流案。

赖朝、政子成了眷属之后,十分恩爱,不过那时的社会,凡是有了相当地位的人,谁不拥有三妻四妾,何况赖朝成为一方之雄后,他的部属为了巴结他,焉有不用女色来取得他的欢心的!而政子却以悍妒著名。她绝不许有第二个女人出现,赖朝讨过一房小老婆,名唤龟之前,是个小巧玲珑的女子,他不敢养在家里,送到自己的亲信广纲那里金屋藏娇,得空便去幽会。谁知被政子发觉,她大发雌威,派人把那金屋连屋带人一起都烧得精光。类似的绝招,她使过好几次,吓得赖朝不敢再走桃花运了。她泼辣,有决断,有魄力。到了正治元年,四十四岁的时候她做了寡妇,以后的二十多年,日本是她的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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