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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后三年之役

日本史话 汪公紀 4751 2023-02-05
日本历史上所谓的前九年之役,由源赖义、源义家父子经过多少次的挫折,终于平定了。原来盘踞在陆奥地区的虾夷降俘安倍赖时一家,死的死、降的降、虏的虏,就此灭亡了。源赖义得胜还朝,因功转任了伊豫郡的太守,儿子神箭手义家也封了官,一时留在京都,出力最多的出羽虾夷的酋长清原武则,正式被任命为陆奥镇守府的将军,领有了原来安倍赖时所占有的六郡。 摄政关白藤原赖通有一次大宴群臣,召见了义家,垂询了陆奥之战的始末,义家当着满朝文武,细细报告了一遍,座中有位文士微笑点头,等义家陈述完毕起身告退时,那位仁兄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词。义家虽然听不清楚,却也存在心里,看到一起退下来的官员之中有位熟人,便连忙赶去打听那位叹息的人是谁,口中说的是什么。他的朋友老实告诉他道:此人姓大江名匡房,是鼎鼎大名的汉学家,他好像嘴里念了一句:可惜好汉不知兵,似乎嫌你书读得不够!义家聆听之下羞惭满面,第二天马上备了份厚礼,去晋谒这位学者,向他求教。大江看他能虚心请益也十分欢喜,两人便从此订交。大江收义家为弟子,授他《孙子》十三篇,从此日本成名的武人无有不精研我们的孙武兵法的了。

这位大江匡房,世代书香,自幼聪颖异常,八岁已经读完中国的《史记》、《汉书》,十一岁便会作汉诗,是位神童。他恃才傲物,看不起当时的达官贵胄,所以不得人缘,一直坎坷仕途,迹近潦倒。他甚至愤世嫉俗,想到深山里出家去。关白藤原赖通对于这位狂士看不顺眼,便把他派到东宫里去伺候皇太子。谁知他到了东宫之后,却如鱼得水。原来这位皇太子尊仁亲王不但也是个可怜虫,并且还是位读书种子,和他恰好气味相投,大江便做了皇太子的心腹,而皇太子也对他非常礼遇。 日本自从宇多天皇以来,一百七十年间所有的天皇,没有一位不是藤原家的女婿、藤原家的外甥。唯独这位尊仁亲王是例外,他的母亲不是藤原家的姑娘,藤原家当然看他是外人。他的父亲后朱雀天皇生了两位皇子,长子亲仁亲王是藤原后所生,可是藤原后以后就再也生不出男嗣来。次子便是尊仁,后朱雀禅位给他长子亲仁时,曾经和摄政藤原赖通商量过,要立尊仁为太子,却碰了一个软钉子,赖通闷声不响,不做任何表示。说也奇怪,做了天皇的亲仁亲王,娶了摄政藤原赖通的女儿宽子,又娶了教通的女儿欢子为后,两后怎么也生不出儿子来。藤原家的风水转了,几兄弟虽然人人做高官但都不生女,偶尔生个女儿,小心抚养,成长之后嫁到皇室却又生不出男嗣,外戚的地位眼看着摇摇欲坠了。不得已只好暂时让尊仁当了皇太子,但是象征东宫之位的壶切宝剑却存在藤原家,不肯爽爽快快地献出来。很明显,只要哪一位皇后生出一位皇子来,尊仁便须让位。尊仁这样战战兢兢地当了二十三年的储君,在这二十三年之中,他随时都准备卷铺盖,连东宫里的宫女看见御林军进宫来捉贼,都吓得魂不附体,以为太子被废了。但是他命大,两位嫂嫂始终不争气,没有男嗣。到了治历四年后,冷泉天皇薨,东宫太子尊仁亲王即位,是为后三条天皇。藤原这时才将那壶切宝剑呈送了过来。但是迟了,天皇用不着壶切,另有其他的信物,并且不能因为有了这把剑,天皇就把二十三年来堆积起来的怨毒化解开。后三条登上宝位之后,便起用大江匡房为藏人,参与密勿,他君臣二人处心积虑地想摆脱摄政家的羁绊。当时双方对立的形势,真是日益尖锐。由于庄园制度不断扩张,税收逐渐减少,而藤原家的私库反而日益膨胀,政令都出自摄政关白之门,天皇无法预闻,再不设法翦除,噬脐无及,终于让他们想出了一个变通办法,但到后来仍然弊病百出,证明是十足的馊主意,那便是院政的开始了。

后三条不愧为一代贤君,他气度宽宏,能纳谏,能用人,同时他的作法也很巧妙。虽然他逐步地把藤原家的权势一点点地剥削了,但是并没有和藤原家发生过什么严重的摩擦。首先他限制了庄园的再扩张,宽德二年以前就存在的庄园可以保留,以后的一律作为公田。他故意挑选了宽德二年,是因为二十多年前藤原赖通任关白时,曾经同意过限制庄园,表示此刻并非新创意,不过是二十余年前没有能实行的政策,付诸实施而已。后三条又引进了好几位公卿,虽然也是藤原家一族,但是和摄政藤原赖通、教通兄弟并不投合,使得他们兄弟二人有如哑巴吃黄莲。同时又刻意培植源家子弟,借源家的力量来削弱藤原。他最后的撒手锏是禅位,禅位给他的儿子白河天皇,自己当起太上皇来。

不过他做了太上皇之后,和以前的几位上皇大大不同,他不是消极逃避繁杂,而是积极地想抓权,立刻组织了一个小型朝廷,称之为院厅,一样发号施令,只是不经过正式的行政系统而已,实际上就是撇开了摄政关白的羁绊。上皇是天皇之父,他的旨意谁敢不遵,日本于是便有两处最高行政执行机构了。藤原兄弟当然不会高兴,但是他们二人都年事已高,赖通八十一岁一心念佛,教通也已七十三岁,到了与人无争的境界,院厅的制度就这样平平静静地成立了。 院政虽然开始了,但是创意实行的后三条天皇,却一病而亡了,年龄还只刚刚四十。在宇治别墅静养中的赖通正在用饭,闻讯后叹息道:本朝真是没有运气,像这样一位贤主,可惜这么早就崩逝了!后三条一心想对付的便是藤原赖通兄弟,而赖通始终并没有察觉出来,足见得后三条手段的高超了。

前九年之役,很快过了整整二十年。当时的功臣源赖义以八十八岁的高龄,早于七年前死了。他的儿子神箭手义家警跸在京都,有时也派出去平乱,不断地建了些功劳。那时日本的几个大庙都拥有很多地产。为了保护这些地产,庙里的和尚开始武装了起来。他们慢慢变成一群不讲理的蛮横悍兵,互相械斗,闹得京畿一带日夕不安。天皇定期出巡都怕僧兵来袭,义家和他的弟弟义纲常常带兵护卫,很得宠任,到了永保三年,西历一○八三年,恰好是前九年之役陆奥大捷的二十周年,朝廷又派源义家去任陆奥守了。陆奥的虾夷酋长清原武则已死,由他的孙子真衡袭位。武则的女婿也是他的外甥吉彦秀武,在前九年之役中,是一员领军大将,但是真衡却看他不起。两人心中免不了有芥蒂。真衡为他的儿子(领养的孩子)完婚,十分铺张。秀武以姻长的身分,不能不去道贺。他以一个朱漆大盘满装了黄金为礼物,亲自踵门志喜。哪知这位晚辈看他来了竟毫不理睬,一味地和一位来客奈良法师埋头下棋。秀武等了半晌,实在忍耐不住,勃然大怒,把手里托着的大盘和黄金往空中一抛,散了一地,大踏步冲出大门,赶回他出羽基地,纠合他的兵丁,便来和真衡拼个你死我活。真衡也毫不含糊领军迎战。

真衡有两个弟弟,一个便是他后母带来的油瓶,本名藤原清衡,七岁时父亲被杀,母亲被逼改嫁清原武则的儿子,才留得一命,于是也改姓清原。另外一个是清衡的同母弟,名家衡,和真衡是同父。这两位弟弟一向受大哥的颐指气使,没有好日子过。秀武看穿了这一点,差了一个心腹,乘真衡率众离开陆奥的当口,暗中递了一封信给这两位弟弟说道:真衡视族人如犬马,君等宁甘而从之乎? 两人一想,果然,真衡连自己的亲姑丈都不放在眼里,倘若秀武被他灭了,我们还能有日子过!两人计议了一下便动起手来,把真衡的根据地胆泽郡的白乌村,放起火来烧得干干净净,真衡在前线闻讯大惊,急忙回军来救,已来不及,只剩下一片瓦砾场。他跺脚大恨,非好好教训这两个不成材的兄弟不可。清衡和家衡自知不敌,赶快躲了起来,恰巧这时源义家奉了朝命,到陆奥来做太守了。这是永保三年秋(西历一○八三年)的事。

陆奥不但是源义家的旧游之地,并且也是他建功立业之所。真衡是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之子,那时才十几岁的幼童现在已是伟岸丈夫,统兵为将了,自然欢喜。真衡看见父执来,又是地方长官,更是竭诚招待犒赏三军。两人谈得非常投机,真衡便将这几天的情形报告新任太守,加油加酱地控诉秀武的罪状,请求义家替他看守老营,让他能抽身去讨伐秀武。义家满口答应,命令他的手下兵将进驻到真衡的根据地。清衡、家衡兄弟,看见哥哥真衡又浩浩荡荡地率领大军出征,以为国内空虚,便又乘机来袭,谁知遇到了义家的精锐,一接仗,便被杀得大败亏输,兄弟二人捉到一匹马,腾身而上才逃得性命。 真衡出兵到了出羽,忽然病倒,没两天就死了,真正出师未捷身先死。他率领的一群兵丁看见头儿已逝,大家一哄而散,听凭义家发落。义家便把真衡原领的六郡,分给了他的两位弟弟。清衡、家衡每人三郡。清衡是油瓶,从小受人欺侮,现在得了三郡之地,心满意足,但是家衡却万分不高兴,他认为清衡根本不是他的族人,怎么能有资格来和他平分这六郡!他年少气盛,手段狠毒,派人去刺杀清衡,没有得手,索性带了兵夜袭清衡的家宅,把清衡一家老小全都杀光,单单溜走了清衡一个,清衡跑到义家府邸哭诉了一切。义家身为太守,义不容辞要替清衡主持公道,带领了数千骑攻家衡的大营沼栅。但是家衡也真狠,坚守了几个月,义家总也不能取胜。那时是应德三年的冬天,霜雪霏霏,寒冷异常。义家的兵卒没有在严冬里作战的经验,冻死的人不知多少。双方这样相持了数月。冬天尤其是义家的大敌,他眼见自己的亲兵冻僵,实在不忍,自己解甲用体温来使他复苏。但这总不是办法,如果后撤的话,虾夷可能如排山倒海地压将过来,将全军覆没,而向朝廷里请援的话,一定总是一概不理。

他的小弟义光这时在京里任左兵卫尉,知道长兄在陆奥有危难,便请缨驰援,无奈并未获准,他一怒之下辞官只身北上。义光不但武艺高强是弓马的能手,并且自幼精于音律,一位名师丰原时忠授他吹笙,他有一支名笙取名交凡,视作至宝从不离身。他驰赴陆奥时只怀中带着交凡,没有带其他任何东西。丰原来送行,一站又一站地陪他,本来送君千里也终须一别,但是过了几天丰原还是老跟着不肯回去,送到了逢坂关,义光忽然恍然大悟,丰原是舍不得那管笙,他便恭恭敬敬地由怀中解下交凡来,双手捧了给丰原道:两军阵战,必有伤亡,这件宝笙万一破损就太可惜了,还是由老兄保存吧。丰原拜收后,又授了他一阕秘曲后上马而回。义光到了陆奥,义家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看见自己的手足拼死来援,不免抱头痛哭。到第二年,家衡这面也得到了族里的援军,沼栅驻屯不下重军,便去改守更坚固的金泽栅。义家得到义光的鼓励精神大振,慢慢把金泽栅包围了起来。经过几年的战斗,虾夷这方面没有能好好地去耕种,缺粮的情形日益严重,久持不决也有饿死之虞,家衡只有冒险硬拼了。到了宽治元年的十一月十四日,他去偷袭,夜里衔枚疾走要冲入义家大营的途中,惊动了一群鸿雁,义家熟读兵书,看见群雁惊飞,知道敌军有动作了,连忙防备。家衡不但扑了个空,反而遇伏,在惊慌逃窜中被人一箭射死。史上所称的后三年之役,便告一段落了。

捷报到京都时,已经是十二月的二十六日。这时白河天皇已经在前一年禅位给他的儿子堀河天皇。白河师法他的父亲后三条,做了上皇后才尝到实权的滋味,他继续当了三十余年的上皇。 义家平定了三年之役后,原想再进一步把虾夷一鼓荡平,但是朝廷不肯再用兵了。不但不准他去追讨,并且还认为清衡、家衡之争是私斗,不能有封赏。义家挨了一闷棍,只有自认倒楣。不过他也真有气派,把家财拿了出来稿赏所有的有功部属!从此东关一带的人对于源家,都死心塌地服从,就是背叛了朝廷,也不能背叛源家,成为当时的口号! 后三年之役中得到最大便宜的是清衡了,哥哥和弟弟都死了。义家也奉命还朝了,清衡收拾残局,唯我独尊,成为六郡当然的主人。他马上恢复他的原姓,不再叫清原而叫藤原,和当朝的摄政攀了本家。陆奥出金砂、出骏马,都是豪门贵胄最心爱的东西,清衡幼时历尽了人生艰辛,很懂得如何讨人欢喜,几年以后,地方上疮痍渐复,他便刻意地去巴结,骏马、黄金不断送到摄政关白府上了。义家回到京里,领兵大将的威风尽失,在清衡的眼里只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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