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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源氏物语(三)

日本史话 汪公紀 16961 2023-02-05
【葵之死】 老皇源氏的父亲,禅位了。新皇登基以后,虽然也是源氏的异母兄弟,但是源氏的地位与前大不相同了。他升了官,责任却也加重了。他抽不出工夫来和他那些异姓朋友们鬼混,因此招惹了许多怨言。他的运气实在是逆转,他那位朝思暮想的人儿,现在再也不露面了。父皇禅位以后,不再理朝政,没有任何职务上的拘束,逍遥自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藤壶一天到晚都陪伴着他,躲在深宫里,不再与外界接触了。弘徽妃因为自己的儿子做了皇帝,懒得再去争宠,索性和儿子住在一起,乐得自享清褔。上皇更是自在,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尽情享乐,唯一担心的事情,是觉得藤壶所生的小儿子,这时虽然已经立为太子,但是背景孤单、脆弱,深怕将来会被人欺负,所以常常秘密地把源氏请来,嘱咐他借源家的力量拥护太子。这类的谈话,虽然使得源氏很不自在,但是对他也是一种安慰,他可以直接参与这孩子的安全责任了。

忽然,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历来传统的宗法,凡是一位新皇即位,为了崇敬祖先,必须在皇室之内遴选两位没有出嫁的公主,一位到伊势神社,另一位到加茂神社去修行,到伊势去的名为斋宫,到加茂去的名为斋院。六条夫人的女儿符合了条件,荣膺为伊势宫的斋宫。六条因为一直受到源氏的冷落,气愤不过,决心离开京城,陪伴女儿久居伊势。她毫不隐瞒地把真实的动机,逢人便说,说她遭源氏始乱终弃,源氏是个负心郎。这话传到了上皇耳朵里,连上皇都知道了。于是上皇传旨把源氏宣进宫里,说道:朕对已故的皇弟一向友爱,你是知道的。朕最近听说你荒唐的行为,破坏了他的家庭,这使我非常难过,想不到你竟会做出这种事情,你知道我对他的女儿是视如己出的,以后你要对她们母女小心伺候,不能再去糟蹋她们的名誉了。倘若你不自检点,将会被所有的人唾弃的。上皇似乎十分恼火。源氏本来想申辩几句,再一转念,觉得父皇所说句句都是金玉,便缄口不言了。接着上皇又委婉说道:不管她是谁,最重要的是,你不能让她疑惑你是遗弃了她,骗了她。倘若你疏忽了这一点的话,麻烦就多了。源氏默然不语,恭恭敬敬地俯首倾听,心里盘算着:天哪,他发觉了我行为不端,但还没有知道我犯了更大的罪恶呢!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赶快鞠躬而退。

上皇所说的不要去毁人家的名节,最使他如刀割一样难过。他当然明白六条这样有身分的淑女,和居孀的环境,应当要十分谨慎。所以他竭力保守秘密,不让人知道。无奈是她自己讲出来,公然招认,使得他反而无地自容。她向来是以高压的态度来对付他,从来也不来替他打算打算,这也许是岁数悬殊的关系。而她现在忽然对他恨起来,原因不过是因为他忙不过来,冷落了她的缘故。此刻一切都翻了出来,不但上皇知道,举朝上下没有不谈论此事的了。 传闻到了朝颜公主耳朵里,她起了戒心,从此她再不覆他的来信。纵然是几个字,一张小条子,她都不肯写去了。但是多情的源氏,不肯相信这样一位温柔的佳人,会有这样硬的心肠,依然挖空了心思,不断地写情书。

传到了葵,她当然气恼,不过她知道她这丈夫早已无可救药,听了也就淡然处之,并没有当作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来处理。她怀孕已经有几个月,一直不舒服,人提不起精神来。她的父母虽然高兴她有了喜讯,但也担心她身子会吃不住。她的朋友们也不断到处烧香拜佛,祈祷她能安产。源氏当然不能不在旁,所以他更忙得不可开交。虽然他心里惦记着他那班昵友,但是怎么能分身去看她们呢!而她们都怨他是个薄情人。 到伊势神社去修行的公主虽然选了出来,但是到加茂神社去的人还未定,选来选去落到了三公主身上。她是上皇和弘徽妃所生的女儿,是今上嫡亲的小妹妹,一向受父母钟爱,大家都不忍让她去修行,但是只有她合乎条件,没有办法阻拦。尤其新皇舍不得,他只好在举行册封仪式和祓禊典礼时,加意为她铺张,为她热闹一下。一切的礼仪,由他亲自指挥,并且增加了许多项目。在祓禊典礼时,他下令皇亲贵胄们要来参加。他亲自挑选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来列班,他们应该穿什么样的服装、什么样的颜色都由他决定,甚至马匹马鞍都由他选。最后他还下了一道旨意,命令已升任为侍卫大将的源氏来带队。消息传出之后,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想来一瞻这次的大游行了。到了那一天,真是万人空巷,游行经过之地张灯结彩,已够饱眼福的了。

葵向来不喜欢去凑热闹,尤其她这时有孕在身,更不想出去,但是她的侍女们却来怂恿道:夫人,您也去看看嘛!我们也好借您的光,一起去瞧热闹,否则就是您准我们去,也只能躲在人后头偷偷看。这些人都是来看王爷的,连山里的野人都来了,携家带眷,远巴巴地跑到来,他们和王爷没有关系,尚且要来看他,而您,是他的夫人,反而不肯去!葵的母亲听了这番话,也帮着说道:这两天妳身子好了些,也该出去活动活动,妳看,妳若不去,她们会多失望!葵拗不过她们,只好答应去了。但是时间已经很迟,来不及去打扮,换出客的衣裳,匆匆乘了几辆车,便出发了。这时已经人山人海,葵的几辆车在水泄不通的路边上,已经找不到适当的地方排列。但是有些人认出是葵的车,特地腾出位置来,自己宁愿挤到后面去。只有两辆车不肯让,这两辆车是老式轿身,垂下来的帘子虽然旧了,但看得出是很考究的材料做的,乘坐的人应该身分很高,帘下露出来的座垫也都是锦绣,而且颜色鲜艳夺目,显然里面是位不愿被人认出来的贵妇人。这两辆的车伕,气焰也很高,请他们让一让时,便口出恶言:咱们才不动呢!谁敢来碰咱们!在葵的随从里,有些年轻人已经喝饱了老酒,看到对方的人不客气,便也兴奋起来,双方越吵越僵,竟至摩拳擦掌动起武来,老成一点的人,出来劝也没有用。葵方面人多,硬把人家的车拖了下去,占了人家的地盘。这两辆车恰巧是六条夫人的轿车,她带着女儿秘密的也来看热闹,遣遣闷气,她不想暴露身分,等到葵手下人看出是她,喝住那些年轻人时,大错已铸成了。六条的车子混在老百姓的人丛里,车子也拖坏,连轮子都掉了,只能暂时依在别人的车旁,才能免于倾倒。六条夫人气得发昏,她不但看不到热闹,反而被人识破,还讨了一顿没趣,真不该来的,她自己埋怨自己,为什么要来跟这班下流人混在一起!她恨不得马上飞回去,在这里傻等什么!但是前后左右都是人,车又坏了动弹不得,正想怎么样钻出一条路来时,忽然周围喊声四起,来了,来了!游行的队伍在望了。原想立刻回去的心动摇了,还是看了源氏走过了之后再说吧。好不容易,他出现了。他却没有看见她,人那么多,他怎么能一眼就看得到她,何况她又是躲在人后头,她虽然明白,但是心里还免不了酸溜溜的。

在通道的街边,一系列的车辆里,挤满了高贵身分的妇女。她们在垂帘之后探视,纵然她们所认得的骑在高头骏马上的贵公子们未必能看得见她们,但她们依然免不了要含笑向他们点头,偶尔有一两位骑士眼尖地回头报以一笑,她们就乐得不得了。葵的一行最惹人注目,车辆多,人也多,源氏走过她面前,一望就认得,向她深深行了礼。他以后跟着来的骑士,也都学他的榜样,走过葵车前,个个向她鞠躬为礼。六条夹杂在人丛里,看得清楚,但气在心头妒火中烧,忍不住吟道: 倩影如梦投急水,不尽幽怨滚滚来! 泪不断涌上来,但是她不能让别人看见,她忍住,忍住,可是心里懊恨如绞,真不该来看他!这样英俊漂亮的人物,从此永别了! 六条夫人回去之后,心乱如麻,她现在的处境,比几年前还受罪,她再也不能忍受源氏的冷落,但是想起是她自愿要陪女儿去修行,以后更没有机会见得到他时,更加彷徨,舍不得走。她一直拖,一直拖,不肯启程。而同时她又怕人背地里笑她是因为被源氏遗弃了,才气走的。我偏不走。她想,但是如果真不走,又怎么交代呢?人家更会说闲话了,说她是个三心二意没有主意的人,左右都不是。她如坐针毡,日夕不安,《古今集》里那首诗,不断在脑子里盘旋:

我心如蓬转,随波还逐湍。 她真觉得自己在团团转,恍恍惚惚痛苦万状,可是没有法子解脱。 源氏只觉得她似乎不必走得那么远,但是没有来劝阻她不要走。他只写了一封信去:鲁拙如仆,常违尊意,惟愿莲驾离京之前,乞赐片刻,借诉寸衷,此心之所系者实深,非卿所能测知也。这封信更增加了一层怨恨。她怎么也忘不了那天的羞辱,她没有理他。 这时葵的情形,忽然有点不对劲。有时好像着了魔,有东西附在她身上似的,全家人都非常着急,源氏守在一旁,更无心外出,最多只是回到自己家里去看看,葵究竟是他的妻子。虽然两人之间不免勃溪,但是一夜夫妻百世恩,感情还是很深的。他察觉到她的情况不比寻常,除了普通孕妇所有的不舒服的征状之外,还夹杂着其他复杂的现象。因此他十分着急,除了求医问卜之外,又请了几位捉妖驱鬼的高人来,日夜祈祷。可是他们作法的结果,一致认为不是死魂作祟,而是生灵附身,非他们能力所能驱逐。葵自己也说好像是外来的异物钻进到她身体里,虽然不痛不痒,但是它锲而不舍地折磨她,使她周身说不出的难受。经过了各种方法、法术,都奈何它不得。葵的朋友们怀疑到了源氏的情妇们,会不会是六条,或是住在源氏家里的小姑娘?于是请法师把她们的名字写上作起法来,依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葵向来待人忠厚,不会有什么人想故意来害她的。要么是老家里的冤鬼,或是葵的父亲左大臣在无意中得罪了哪一位神灵。试来试去都不对,而葵的情形,一天比一天恶化。她有时难受得号咷痛哭,哭得气都透不过来,她周围的人都束手无策,不知怎样才好。

上皇闻讯也十分关心,特地为她举行几次禳灾的祈祷。左大臣夫妇受到这样的殊荣,除了谢恩之外,只有叹息自己的女儿福薄了。凡是听见葵生病的人,没有不替她忧虑的。六条夫人也并不例外。葵虽然是她的情敌,并且在看祓禊的那一天,抢了她的车位,她的下人侮辱了她,但是对葵本人并无恶感。她自己总是觉得心神恍惚,为了求得宁静,她特地找到了一个僻静的庙庵里住了下来。源氏得到消息,马上秘密去找到了她,请求她原谅。这些时,我从来都没有过过好日子。他说,把葵的病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他想让她明白他对她的冷落,不是为了贪玩,而是实在看她病得可怜,也不忍看她父母焦急的样子。但是六条并不能原谅他,她满怀敌意,把他赶走了。他吃了闭门羹,只好回头。她看他离开时,又一阵酸苦,这样一个千古难得的俊秀檀郎,我就这样轻易放走了!她心如刀割,但又能怎么样呢,他是个有家有室的人,葵又有了身孕,证明他们之间已经和好,是一对美满夫妻,我又算什么,他来只能使得我痛苦,扰乱我的情绪!源氏走后,第二天有封信来,写道:病人日前本已小瘥,不意今又转剧,仆更无法抽身矣!显然是不肯再来的借口,她覆了一首小诗:

委施田中插秧女,不惜泥泞湿袖襦; 我亦痴情余怅恨,肠断空闺泪如雨。 他接到了这首诗不觉黯然,她那秀劲的笔姿和动人的诗句,再加上她高贵的身世和艳美的容貌,可以说是当代无两了。但他将和她永断关系,人世无常,十分可悲。虽然天色已晚,视线模糊,但他依然提起笔来覆道:已湿袖襦者仆也,仆本多情,恨卿意殊浅耳。然后他写了一首诗: 卿似浮萍逐浪飘,痴情我偏涉汹涛; 几经沧海空余梦,却被人呼负心獠。 最后他又接着写道:本拟趋前面陈衷愫,叵奈葵病态日剧,实难分身耳。 的确葵的病情又恶化了,她难受万状,呻吟不已。六条也听说葵是由于生灵附身而生病的,而这生灵很多人都传就是她的生灵,也有人说是她亡父的鬼魂来替她报仇的。这些话她听到了,都使得她气愤冒火。她想:我对于葵并没有恶感呀!不过在她的灵魂深处,是否潜伏着怨恶,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这样的念头一直萦绕着她,使她抑郁不安,她也受够了罪,为了爱,她经过了多少折磨,尤其近几年来,不断地失望,不断地刺激,让她觉得这世界上真是一无是处。最近的这次争车位事件,真正羞辱了她,人家根本没有拿她放在眼里。不错,自从那时起,她便常常觉得心神恍惚,不能自主。有一天晚上,忽然她好像在作梦,梦见她到了一所豪华的大邸宅里去,看见有个女人睡在那里,好像就是葵,她就去抓住她,把她拖起来,狠狠地打她,然后又把那已经匍匐在地的她,拼命地蹂躏了一顿,那种疯狂野蛮的行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在平时,绝对绝对做不出来,但是在梦中,反而觉得松快。自从这次梦后,经常有同样的梦,真可怕,好像自己的灵魂真的出了窍一样。她想:人总喜欢揭别人的短处,要是我这类怪梦,别人知道了的话,还不知会传出什么样的闲话呢。通常一个人死了,才会有鬼魂出现,去抓他的仇人来算帐。这种凶鬼,人家谈起来,已经吓得不得了。如今我还活着,魂灵就会出窍,不更要吓死人!她自怨自艾,真是老天在捉弄她,现在她和源氏已明明白白难拾旧欢了,为什么还会有这种梦。我不能再去想他,绝对不能再去想他。虽然她不断警告自己,但是依然免不了还是要去想他。

六条夫人的女儿斋宫,在去年年底以前,就该到宫里去的,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拖到今秋。到了九月再也不能拖了,必须移到嵯峨的野宫里去,再经一次祓禊。而就在这重要关头,六条病倒了,她每天昏昏沉沉睡在床上不能振作,神社里派来的修士预备接斋宫上山去的,看到六条的情形,便自动来为她祈祷,可是经过多日,一点也不见效。不过看她的情形,似乎不像是什么重症。源氏有时也派人来探候,不过自己没有亲身来过了,葵病得实在日益加剧,他不能不加意看护。葵分娩的日子没有到,因此也没有做任何准备,忽然她好像要生产了,大家都紧张了起来,而最可忧虑的是附在她身上的异物,始终未去,来施行法术的人不停地禳祷,毫无动静,连最有名的法师请来,都不见有任何功效。法师们个个恼怒起来,使出他们最狠的绝招出来,忽然,由葵口里说出话来,并且哭得好伤心,她断断续续说道:饶了我,让我休息一下,我有话和源公子说。法师们心中欢喜,互相点了点头,认为是附在葵身上的灵魂说话了,马上把源氏请了来。葵的父母以为葵的末日已到,有什么遗言要吩咐源氏,所以避到别处去了。和尚们停止了他们的法术,现在改诵《法华经》。源氏走近床边,掀开帐幔,她睡在那里,还是那么美,虽然肚皮隆得很大。但是任何人看到她,都会为她的娇艳而头晕目眩的,源氏更是充满了悔恨,她那两条乌黑秀发的辫子,和她穿着的雪白睡衣,恰好形成鲜明对比,虽然在病榻上,她还保持着优雅高贵的神态,好像在参加服装表演。他拿起她的手说道:看你这么不舒服,我好难过。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一直瞪住他,他从泪眼里看她的眼睛,似乎没有往常那种怨色,反而充满了饶恕和慈爱,他忍不住泪流满面,而她也满眶泪水。他不能老这样哭泣下去,她的父母会紧张起来,而对于病人也不好,他勉强说道:好了,不会老这么坏的,你马上会恢复的。就算是有什么不幸,我们来世还会相会的,爸、妈还有其他你喜欢的人,都会在来生再和你聚首的忽然她打岔道:不,不是这些,让他们不要再念经了,他们烦死我了,然后她把他拉进来:我以为你不会来,我一直等,一直等,等得我的魂都焦了。她柔和地急急忙忙地说,说出一首诗来:

孤魂失所依,栖遑忽东西; 裳裾何处有,借获一枝栖! 声音却不是葵,也不像葵平常的举动,不过声音很熟,是谁?噢,对了,是她,只有她六条夫人。他以前也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灵魂一定要附在裳裾上的,不过他从来不肯信,认为是一些无聊的人,故意造谣生事,他也不信灵魂会附身,现在他亲身经验了!这种不可能有的事就在他眼前,他急忙壮起胆来低声说道:我不知道谁在和我说话,请你不要让我乱猜了居然她就做出六条的样子来,他一点也没有猜错。恰好葵的父母又都回来了,他深怕他们也会发觉,但是没有,她不再说话了。她好像很安静地躺着,她妈妈端了一盆热水来。就在这时,葵居然安然临盆,生下一个男孩儿。大家都高兴欢喜得手舞足蹈。这时附在她身上的邪魔离开了。但是不一会,那东西似乎又回来了。她好像又受那东西的欺凌,一种极端恐怖占据了她,吓得她浑身发抖。情形并没有好转。但是天台宗的比睿山高僧以及其他上人法师们,都松了口气。她能平安生产,认为是祈祷诵经之功,他们渴望能休息一下,擦擦汗,脸上显出得意的神情,她的朋友们连日来一直忧容满面的,现在都展眉欢笑了。虽然她还没有脱离险境,但看到孩子平安,料想她不久也会痊愈的。祈祷仍旧未停,但是整个家显然完全不同了。大家有了信心,尤其孩子惹人爱怜,这多天来的紧张,换得了白白胖胖的小子,还是值得。各方面来的贺礼,陆续不断地送来,上皇的御赐之外,所有的王子皇孙王公大臣,没有不有所馈赠的,每天晚上都有新礼物陈列到大厅里来,尤其因为新生的孩子是个男的,更增加热闹。 【人来人往可怖景象】 六条夫人听到了消息,免不了有些讶异,原来传出来的是难产,怎么就这样轻轻易易地生出来了呢?她觉得很奇怪。她最近这些时总觉得有些异样,有时她整个人好像全变了,尤其她常常闻到自己身上有人家驱邪用的芥子香的味道,她非常恶心。这气味不论是衣裳、头发都有。她用热水洗了澡,换了新衣,但仍然没有用,那香味一直跟着她,真讨厌,她想:现在我自己的身体来和我作对了,我的侍女们也一定都闻到了,她们在背后不知要说些什么呢!而她也真可怜,没有人能推心置腹地来倾诉衷曲,她只有独自一个生闷气。 源氏对于葵的病情稍微放下了一点心,但是那次稀奇的对话,一直在他脑子里转,显然的那些话不是葵说的,而是六条,这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去看她,她一定又气得不得了,不过他觉得他再也无法与她和好了,但是他免不了还是可怜她,写了一封信去。葵的病还很严重,大家不准他去看她。可是婴儿却长得出奇的美,源氏一天都忙着孩子,他那爱护的样子,使得葵的父亲十分高兴,证明了源氏和他女儿之间的恩爱。她一直没有恢复,虽然使得老父忧虑,但是他想到经过这么长一段的病痛,不可能立刻复元的,也许她的病没有想像中那样严重。 新生的婴儿使源氏想起了太子,是他和藤壶妃的私生子,他好久都没有见到了,他忽然激起了强烈的想念,非到宫里去觐见一趟不可。我很久没有上朝了,哪里都没有去,今天我想出去走一趟,在我出去以前,我想跟妳谈谈。他叫侍女传话给葵,传话的侍女劝葵道:您是该见见他,您不能老是那样不理睬人家,究竟他是您的丈夫呀!她怕久病之后,损了她的容颜,要隔着帐幔谈话,源氏哪里肯听,端了一张凳子到她床边来叙长说短了。她有时也插一两句话,他们谈她病重的那几天的情形,好像是场噩梦,忽然他忆起那番奇妙的谈话,他心里起了一阵酸楚:我还有很多话要问妳,不过现在妳该累了,我还是走吧!他说完便把她的枕头整理了一下,端了一碗药来,伺候她喝下了,在旁的人赞美他在什么地方学会了看护技巧。她躺着一动也不动,虽然很弱,但依然那么美,她那样安静,使得人以为她已经没有气了。他看着她,充满了爱怜地看着她,她那头乌云似的秀发,一丝不乱地被散在枕头上,他从来没有觉得她有这么美丽过,这许多年来怎么会让这样一个女人和他永远疏远着,真想不通,真不可信。他注视着她,舍不得走,我不能不去了,他不得已说道:不过我不会太久,现在妳好了些,妳要振作起来,不要让妈太担心了,她虽然很能克制自己,不流露她的忧虑来,但是我知道她现在还提心吊胆呢,我看妳若每天能起来坐一会儿才好,也是因为妳一向是个乖宝宝,所以妳恢复得慢。他穿起他那身豪华的朝服,离开了房间,葵看着他,目不转瞬地盯着他,一直到他走远,她从来没有这样盯过。 这时刚好到了秋季任官的季节,朝廷里特别忙,葵的父亲左大臣也要去上朝,连她的哥哥也不能不陪着去,大臣邸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这时忽然葵又像是遇了魔,透不过气来,源氏在朝里,得到消息连忙赶了回去,其他人也都顾不得公事,当晚要宣布新官名录,虽然是件要案,但是回家救人要紧,谁都会原谅,不过时间还是太迟了,天台山上的高僧和其他士人都请不到了。正是她好像要好转了的时候,忽然她又接近了死亡。大臣邸里的人,个个都像是疯狂了,家里充满了人,很多都是外面关心的人来打听消息的,但是也打听不出来,只见人跑来跑去,由这一间房间奔到另外一间房间,呈显了一片可怖的景象。 以往葵着魔的时候,总是僵卧不动,只余微微一口气息,大家都不敢碰她,连枕头都不敢去移动一下,这回好像又是老样子,让她安静地休息吧,谁知经过两天之后,看看她鼻息,发觉她早已没有气,再摸摸手脚也都僵硬如冰,她久已香消玉殒了!源氏好像挨了雷殛,他失望到了极点,生命不过是一连串的灾难,使得他心灰意懒,深萌出家之想了。各方来的吊唁,雪片似地飞来,只能更增加他的痛悼和疲倦。 葬仪非常盛大,上皇、皇帝、太后、太子以下都派了代表参加,身后的哀荣确是空前。左大臣没能在场,他说:我垂暮之年遭逢到丧女之痛,实在是情所难堪,她那样年轻、那样健康美貌的现在再也接不下去了。不过源氏自始至终都守在灵前,一直到仪式终了。 他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虽然疲乏已极,躺下了但是睡不着。他想到过去那些日子,为什么他老喜欢在外面荒唐,一点也不顾虑到她的反应?为什么这些年他不想去弥补他们之间的感情,而让她一天天疏远?无边的悔恨,现在啃他的心,翻来覆去地啃,但又有什么用处,人是死了。他的侍从拿了丧服过来,是深灰色的,如果死的是我,而不是她,她的丧服是黑的。他想,顺口吟道: 灰为居丧色,我哀深如墨; 茫茫人世间,懊恨不得直。 秋风萧索,倍增凄凉,虽然周围还有些人,但他感觉到特别孤独,他眼睁睁地一直守到东方发白,在蒙蒙大雾之中,看见园里的菊花上挂着一张蓝纸条,他差人拿来看,是六条夫人写来唁函。信写得比往日还要优美,不过他看了之后扔在一边,她的慰唁之辞,不可能是出自至诚的。不过,他又想,就这样和她断绝往来,也未免太鲁莽了。这样等于是硬指定了她是害死葵的凶手,我绝不能这么做。也许过错并不在她,而是葵红颜命薄!倘若那一天,我没有听到那几句怪话,或者我能有机会在葵在世的时候,问个清楚,我也许不至于这样憎恶她了。他想来想去还是覆了封信,他在一张深黄色的纸上写:接奉惠书,倏已多日,稽迟未覆者,实以不祥人未敢上渎清听耳。人生如朝露,终归于尽,今生已无相逢之日,夫复何言。 她接到了这封绝交书后看得很明白,他是在责怪她!使得她不能不承认的确自己有罪,她的悔恨,这时陡然又增加了十倍。 不但源氏怀疑她的灵魂会附到人身上去,连皇上都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上皇一向关心她,她是上皇的弟媳妇,前坊亲王的妃子,前坊亲王故世后,上皇原来一直邀请她,和她的女儿入宫来住,上皇手足情深,把前坊的女儿当作自己女儿一样看待教养,可是她不肯搬,宁愿住在宫外自由一些,结果坠入情网,和源氏打得火热,但是又怕被人发觉,整天都在提心吊胆之中,但是在这次大变动之中,她自己昏了头,不该说的都倾泄了出来。她本来是有名的美人又是才女,再加上她的身世这么高,现在大家都知道她要去依女为生了,一班登徒子知道这消息,纷纷地去献殷勤,她似乎很忙了,早晚都有人伺候。源氏倒是十分同情她,一个貌美多才的佳人,如果没有人理才可惜呢。现在她还没有到伊势,如果真搬到那老远的伊势和女儿一起去修行的话,真会闷死她了。 葵死后,倏忽七七都过了,一切佛事都已经做完,源氏一直守在左大臣家里,没有出去,有时葵的哥哥头中将来陪陪他,他们原来就是好友,除了谈些正经事外,有时也谈谈往日的风流韵事,或拿人家开玩笑,不过源氏总提不起精神来讥笑那些自作多情的老宫女了。有些事是他们两人胡闹荒唐的秘密,现在也都不觉得有趣,说来说去总会说到葵的身上去,两个人都会黯然不欢。 有一次秋水如淋的晚上,头中将又来看他,只看他穿着深灰的衣裳,倚在西面的栏杆上,他朝外望那满园的白霜,一阵寒风骤雨,把树上仅余的几片叶子完全扫光了,他满眶热泪念着刘禹锡的诗: 庾令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肢, 相逢相笑尽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 这时他看见头中将,抬头问道,你看她现在是为雨了呢,还是为云?头中将看他那可怜的神情,不胜慨叹,葵真是褔薄,她如今辞去了俗世,她那灵魂免不了还会跟在他的四周的。头中将望着那风雨的天空,吟道: 为雨抑为云,芳魂独飘零, 满天云雨飞,何处觅多情! 于是源氏顺口和道: 苦雨还凄风,千山尽落零; 哀痛孰如我,洒泪寄幽情。 【闯下大祸】 葵死后,源氏暂时还住在丈人家里,不过他睹物思人,引起往日薄情的悔恨和歉疚,所以他不自在。终七过后,他决意先去上皇面前谢恩,然后便搬回二条院自己家里去。 车骑备齐的时候,忽然下起大雨来,风势凶猛,把树上的叶子全部刮了下地。在大门口伺候他的随从已经淋得浑身浸湿。在这种情形下,似乎一时无法进宫了。他只好命令他们先回二条院,然后等雨小一些时,他再独自骑马赶回去集合。他的随从奉命离开大臣官邸时,深深感觉从前的一段生涯,恐怕就此结束了,以后不会常到这里来了。左大臣和夫人听说源氏要走,不再回来,都万分舍不得。他留了一封信给夫人葵的母亲: 顷者蒙上皇阶下宣召,自当趋赴宫掖。前者托庇华厦,倍蒙厚爱,虽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今骤违膝下,不胜依依。容日后再效半子之忱 夫人丧女之后,泪从未得干。这时她正卧在床上闭目养神,接到信后,也无心作覆。倒是左大臣亲自赶到源氏的厢房里来看他。老人抓住源氏的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他那神情,委实让人看了可怜。好不容易,半晌他踌躇地说道:我们老头子,碰到了些小不如意的事,都会流眼泪的。何况现在我所遭遇的,是人生最大的打击,想起来就禁不住自己会哭起来。这种时候最好没有人看见我。因此,我不敢去觐见上皇向他谢恩,请你务必将微忱转陈圣上陛下,在这风烛残年之余,居然让我经验到这样伤心事他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源氏看他老丈人这样悲伤,忙道:您这番意思,小婿自会转陈。然后他又温存地说:父皇会猜得到您不去看他的理由的,绝对不会见怪您的! 外面的雨还不停地下,左大臣劝他在天未黑以前赶紧走,但是源氏舍不得立刻离开。他又到内室里绕了一周,他的丈人陪着他到处看。到了葵往日起坐的地方,有一屏风,屏风后面,挤着一大堆人,都是以前伺候葵的侍女,穿着深灰粗布的衣服,面带泪容,跪在一起。左大臣说:这班可怜人,虽然知道你没有把你心上的宝贝骨肉一起带走,证明你还会常常回来看他,但是她们也了解以后这个家,对你,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她们也不能再和以前那样来服侍你了。等于她们一下子丧失了两位主人,所以加倍悲伤。这几年来,她们一直希望你们俩能和好起来,而如今你们俩都走了,让她们白等!源氏只好低下头来,黯然地对侍女们道:请你们不要难过,你们女主人在世峙,我为了不要惹她生气,故意出门,希望回来时能看见她的笑脸,但是你们都知道,我失败了。现在她故世了,我没有理由再避她,当然我会常来的,你们瞧着吧。 葵的父亲送走源氏之后,又回到葵的卧室里来。她的杂物,依然整齐地陈设如生前一样。书架上摊了些文房四宝,其中堆了许多源氏所写的字。老人急忙捡来看,在周围满心哀痛的侍女们,看他那副兴奋的神气,都不免要笑了出来。源氏所写的大多数是抄中国的诗文,有的是草书,有的是正楷,真是琳琅满目,左大臣几乎是用了崇敬的眼光来细细欣赏。他想到这样一位超逸不凡的青年才俊,从此不再是他家的人了,衷心酸楚,禁不住眼眶又热了起来。在这些墨迹里面,有一篇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在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两句的旁边,都有几行小字,是源氏作的诗,在衾寒谁与共的旁边是: 畴昔鸳盟缔,同衾共枕情; 芳魂今何处,空室独怆神。 写在霜华重旁的是: 人亡琴书在,衾床尽满尘; 霜重如泪水,欲拂还沾凝! 左大臣读罢,掩面抆泪,把这张纸赶快珍藏了。 葵的侍女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商量今后的去处。大臣虽然已经说过,源氏会回来的,但是就算他会回来,也不过只是来看看新生的小少爷而已,绝不会长期住下来。此地是他伤心饮恨的所在,他不会开心的。于是其中有一人说:我们不如散了。大家附和,就此互相道别,各自回家去了。 源氏觐见上皇,上皇一见便温语地说:你瘦了很多,这些日子你够辛苦,念经、茹素可能过分了!上皇便命左右颁赐了很多珍品,要他补补身子,好好调养。源氏叩谢之余,深感皇恩浩荡,几乎泣下。退出后便转到后宫,参见藤壶后,藤壶后命王命妇传旨道:您的悲伤,我很同情,噩耗传来,连我都哀悼不已。这种情绪,一时恐怕难以消逝,尚望节哀保重。源氏答道:人世无常,我早就知道,但是想不到就在眼前。如今百事成空,不由得不令我想出家去算了!他穿着丧服一身灰黑,冠缨也卷了起来。他这种纯素的装束,似乎比全副锦绣,还显得文雅高贵。由藤壶宫出来,便去看太子,问了安辞出来的时候也已经天黑。 回到二条院自己的家里,进门便觉得眼前一亮,好久没回来,到处都整理得干干净净。侍女和仆役们齐集在玄关迎接他。侍女们马上陪引他到卧室,她们一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堆出满面笑容来,和方才左大臣官邸里的情形,大不相同了。 换下朝服之后,马上他就到西厢去找小紫,只见她穿着很入时的冬衣,陪伴她的小朋友,一个个也都穿得很整齐,足见得保母少纳言确是能干尽心,是一把好手。小紫穿的不但鲜艳,并且合身。啊呀!多日不见,妳长得好高了!他掀开短帘,看到她时,不由己地叫了出来。已经很久不见,她别过脸去,害起臊来。在灯光下,看她的侧面,更像他心上的人,只觉得心头痒痒的,说不出的喜悦。他凑到她跟前,在她耳边轻轻嗫嚅道:再过一两天,我会把这些时的事情,详详细细说给妳听,真可怕极了!现在我太累了,我得回房休息去了,明天过后,我就整天来陪妳,恐怕很快的妳就会嫌我了呢! 少纳言在旁边看他那副神情,和听他唠唠叨叨的话,盘算道:大概不会错,很有希望!她早已风风雨雨地听说源氏外面有很多关系,假如要续弦的话,他可能在那些昵友之中,挑选一位,而不会娶她的小主人,所以她一直担着心。看到了这种情形,她放下了一块石头。 源氏回到东厢之后,叫人替他按摩了一下便睡了。第二天一早,他写了一封信给他新生儿子的奶娘,关心孩子的情形。他立刻接到了一封令人感动的覆音,报告幼婴一切都好,又引起他的回忆和悔恨。整天为之不欢。他也懒得出去乱闯。 小紫已经芳龄二七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美丽娟秀,无与伦比。只是她情窦未开,源氏几次挑逗她,她总是痴痴戆戆的不懂。他经常陪伴着她,不是下棋,便是猜字谜。在这种益智的游戏中,她总会现出很高的才能来,往往使得源氏暗暗惊喜。唯一的就是她缺少少女应有的妩媚。而源氏看见美色当前,真是焦躁不堪,他明知道鲁莽从事,会吓坏了她,但是他熬不住了。 一天早上源氏已经起床,但是女主人,紫却高卧不起。她的侍女们没有发觉有什么异样,因为源氏在她房间里,早就是随便进进出出的,她们只以为她或者有些不舒服。忽然看见源氏拿了笔砚来送进了她帐子里去后,立刻便又走了,侍女们跟着都出去了。紫发现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抬起头来看她枕旁有一个折好了的笺条,和一方砚台一支笔。她拆开一看,是仓卒之间写的一首诗: 夕夕相亲犹隔衣,欢娱昨夜叩荆扉; 从此了却相思苦,不羡阆苑霞烟飞。 她看了羞得满面绯红,源氏早就憎恨这层衣,但是她却真的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想不透昨夜他那龌龊举动会值得这样开心,好像连神仙都不想做了似的。快要午时了,他看她未起,又跑了来,妳怎么啦?他问,妳不来跟我下棋,我都闷死了。她看他走进来,更缩进被窝里去了。他看侍女们都不在,便说道,我没有想到妳会这样不高兴,妳不要这样对我嘛!反正妳也不能老躺着不起来,她们都会觉得奇怪了。他于是就来翻开她蒙着的那条绛红棉被,发现她竟浑身是汗,连她的头发都湿透了贴在脸上。呀!他叫道:何至于紧张到这步田地!他想逗她说话,她总是不理,她真气了。源氏没有办法,只好转过身去说:好吧!妳既然这么讨厌我,我就不再来惹妳了。说罢,他拿起砚盒,开开盖,里面什么也没有。她根本没有和他的诗。她太年轻了,他想:还不解风情! 他整天地陪小心想赢回她的欢心,但是她一直赌着气,而她越赌气越显得可爱。 第二天恰好是亥月的亥日。旧俗这天晚上,一定要吃些糕饼之类的小点心,总共有七种不同的馅。亥肖猪多子,预祝多子多孙。因为源氏在服丧中,不便铺张,所以厨房里只拿了少数几样,装在一个果盒里送来了。源氏看见了,灵机一动走到大厅里把惟光叫了来,吩咐道:明天晚上,你再送一些饼来,不过只要一色的,也不必太多。他笑着说道:今天日子还不算好!惟光向来机灵,他已经猜到了一半,但是他不想即刻向他主人道贺,只轻描淡写地说道:当然应该挑个好日子来吃这些饼。明天是子日,就祝您多子啦!他接着又问:我该送多少来呢?三个一份,该拿几份来就由你作主好了!按规矩,结婚三朝那一天,必须吃三朝饼,而新郎又必须吃三个。这时惟光完全明白了,急忙辞出,去准备了。源氏一向喜欢无头无尾地吩咐他手下人去办事,而惟光最善揣人意,办得恰到好处。源氏不再向任何人提起此事,回到房里,自己也很得意。不过她是不是就这样便能回心转意了呢?仍然不一定,使他伤透了脑筋。现在她又和那天他把她硬抢回来的时候差不多了,哄了她多少时候,才慢慢不躲他。但是现在她已经长成了如花似玉的丽人,他由心底发出了无法遏止的热恋,和往日对那小丫头的怜爱完全不同。尤其昨夜春风一度,确实是自己不好,太莽撞,太粗鲁,对不起她,难怪她要生气。人心真怪,现在片刻不见都忍不住,何况要熬一整夜呢! 惟光遵照了源氏的吩咐,很晚很晚才把饼送来。他很小心,没有通知少纳言。他知道这样的特殊任务,是不能让已经懂事的成年女人晓得。他特地叫了他的小女儿阿弁来,把饼装进一个美丽的香盒里,让她悄悄去送给紫。要小心噢!他再三叮嘱,要把这盒饼送到她的枕边,这是吉利饼,不能随便弄掉了,千万不能在半路上做些傻事!阿弁觉得奇怪,头一歪说:我什么时候做过傻事!她捧着盒子走了。阿弁还小,不懂那么多的妈妈例儿,只按照父亲命令把东西送给女主人。她掀开帐子,轻轻将饼推到枕边,转身就走了。好像还有人在紫的身旁,是源氏,他又来教她书了。她想。 全家人只有惟光知道主人的秘密。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侍女们看见了饼盒之后,大家都恍然大悟,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尤其当少纳言发现了源氏和她小姐已经成了婚,心里又是喜,又是恼。看那些精致的盘、碟、香盒、茶几等等,证明了源氏确实用了心机,并非草率从事,但是这样的大事没有来和她商量,也没有举行仪式,实在太不应该。不过他可能另有难言之隐,如今小姐总算有了归宿,是他家的人了,也该高兴欢喜。惟光虽然偷偷独自一个献了殷勤,但是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不骂他的。 源氏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和紫结了婚,但是他未能因此而收心,虽然他很爱她。而他的环境却一天比一天难起来,父皇上皇不久薨于位,丈人左大臣年老多病,不愿多理朝政,于是大权便集中到太后弘徽手中。她儿子是当今皇帝,父亲是右大臣,可以说烜赫一时,谁都怕她三分,而她一向憎厌源氏,早就存心要整他一下,偏偏源氏昏了头,找上门来。她的妹子朦胧月,曾经和源氏有过一段不平凡的邂逅之后,便被她父亲送进宫来伺候太子。太子即位后便升任常侍,也是妃嫔之一了。源氏和她已久不相见。忽然她生了疟疾,照例妃嫔生病,都要回娘家来疗治。她归宁之后,请了些高僧祈祷,果然渐渐痊愈了。她的亲友听说她恢复健康,都写信祝贺,源氏当然也是其中之一。鱼雁互通之后,继之便是见面,再就是夜夜幽会了。她本来丰满的体型,病后瘦了许多,反而增加了她的妩媚苗条。这时,太后弘徽忽然想起家来,也回娘家来凑热闹,对于这对情侣,真是天大的不方便了。但是色胆包天,越是危险,越有刺激。源氏还是不管,偷着来,偷着去。纵然有一两个侍女知道他们的秘密,但谁也不敢张扬,深怕太后降罪。太后的父亲右大臣更是蒙在鼓里。 一晚,他们俩正搅得火热,忽然起了一阵狂风,接着暴雨倾盆如注而下,子夜刚过,便是不断的霹雳,震得屋瓦齐响,全府的人都惊慌不已。胆大的男子到处走动,看看有没有损毁的地方。侍女们缩在一起聚集在走廊上,不敢回她们自己的下房,到处塞满了人。源氏想溜也溜不出去,只好蜷在床里。慢慢的天色亮了,侍女都拥进卧屋,围绕着帐幕深垂的卧榻。其中的两个知道秘密的,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才好。雷电小了一些,但是雨还很大。大臣这时起来了,他先到他大女儿太后的房里看了看,然后再转到小女儿的房里。他来的当口,恰巧雨声很大,谁都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他走进来掀开帐子的一角说道:昨夜的雷雨真大,我想妳一定会害怕,本想来看看妳的,但是我没有来,妳的哥哥们都在宫里应值,想想看家里没有别人他嘴里唠叨地说个不停,朦胧月紧抓住帐子只露出她一张脸来,深怕她父亲看出破绽,可是她太紧张了,双颊飞红很不自在。她父亲以为她又发烧了,连忙说道:妳好像还没有好,疟疾最讨厌,老是会再发!他说着的时候,突然看见地上有张纸,又看见一条男人的腰带,夹杂在他女儿的衣裳里面,他指着那张纸问道:这是谁写的,拿来我看,可能很重要。说着他自己便去捡来看了,竟然是源氏写给她约定幽会的情画!这时,大臣猛然把帐子一掀,清清楚楚看到他女儿的床上,一位俊秀的男人横陈在那里,只是把脸蒙在枕头里,看不出是谁。大臣又惊又怒,但是他没有勇气把那男人拖出来,拿了那张纸便冲出去了。 右大臣脾气向来不好,这时他怒极,大踏步地赶到了弘徽的房里,把方才所见的一五一十都对太后说了出来。他拿出那张在地上捡到的条子给弘徽看,说:这是他的亲笔,我早就风闻他们俩之间的暧昧,不过因为顾忌他地位的关系,我没有拉下脸来和他计较。之后他太太死了,我想他该来向咱们求婚了吧,我原想这样能遮丑也很好,不料,他居然薄情到理都不来理她。我这才决定把她送进宫里去,让她重新做人。谁知她不好好去伺候皇上,反而老是想着源氏,让皇上不开心,她这段日子大概也不好过。而这浪子的源氏,到处留情。听说他连加茂斋院神圣的修女都在转念头,真是个不顾廉耻不要脸的东西!右大臣的女儿弘徽太后比他还更愤怒,她说:岂有此理,还有人希望他能做皇帝呢!您还记得吧,当年左大臣怎么也不肯把他的女儿配给我儿子,而硬要嫁给他,那时他还小刚加冠就结婚,而我儿子年岁比他大,并且当时已经册封为太子,而他呢,连皇族都列不进!您还记得吧,本来咱们早就打算把小妹嫁给他的,不料让左大臣抢先了一步,没有办法才改变了主意,让她入宫,谁知她偏不成器,倒楣,上了他的当!上他当的人多著呢!您说神圣修女之外,还不知有多少!真是咱们圣朝之累,有这么样一个人,他现在还是太子的监护人呢!还得了!她越说越有气,倒是右大臣反而来劝她。右大臣脾气虽然暴躁,但是一下便平息了:这事我想妳还是不要张扬出去,连妳儿子面前都不能漏风声,不然妳妹妹会受不了,况且事情发生在我家,我也要背失察和家教不严之罪。交给我办好了,我要好好和妳妹妹谈谈。 以上几段,是为了介绍本书而节译的。故事后来大致是: 这件事暂时算压了下来。但是源氏知道闯了大祸,弘徽绝不会干休的。为了免祸,他想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只有辞去一切本兼各职,自请出都,自动流放到一个蛮荒之所。他追忆到往时生疟疾的时候,在山上远眺,有人指给他一个蒙蒙的所在,说那叫须磨,是个人烟罕至的荒岛,面临大海之外一无所有。现在为了惩罚自己,他说要到那里去。于是他离别了难舍难分的紫,参拜了父皇的坟墓,拜别了岳父母和自己的儿子,带了少数随从,自己把自己充了军。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还是有艳遇,在须磨附近有个地方叫明石,以前做过明石守的老者皈依了佛法,他辞职之后盖了一所精致的大房子,听说源氏在左近,便把他接来住。而这位老者有位千金小姐,不但绝色并且多才,琴棋书画无有不精。老者作主硬把女儿配了给他,生了个女孩。源氏后来被皇帝召回重用,不久皇帝禅位给太子,同时因为源氏自从葵死了之后,和紫又没有行过婚礼,所以正室一直虚悬,便把他的小女儿正式嫁了给他。而太子原是源氏和藤壶所生的儿子,做皇帝之后,源氏的权更大了。不过报应循环,成极必衰,源氏位极人臣之后,紫因病逝世,他心上最爱的两个人,藤壶老早做了尼姑,又受良心上的折磨,不久亡故,而紫年纪轻轻也离他而去。他的正室却少不更事,居然偷人,和他的小辈生了孩子,使他哑巴吃黄莲,苦在心头,越发觉得人生乏味,最后他还是落发为僧了。书的后半是说源氏的后人,故事大概如此,当然另外还有很多穿插,不过菁华所在我已经介绍了。 综观全书有一点像我们的《红楼梦》,免不了有粗俗原始之感。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在十一世纪,日本已经有这样成熟完整的小说,确可以自豪了。 日本当时的风俗习惯,由本书看来已经十分唐化。唯独在男女关系上,似乎不如我们严格。而女人是彻底的弱者,只要男人肯垂青,便无有不依从的。源氏如果在中国的道德观上说来,他犯了逆伦大罪,烝母、奸婶、盗嫂、私通妃嫔,是个万恶的淫贼,早该充军又砍头,而在日本却视为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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