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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源氏物语(二)

日本史话 汪公紀 16330 2023-02-05
【小紫】 源氏回家之后,马上进宫参见皇上。皇上看他瘦削的样子病容犹在,十分关切。然后又垂询了上人的法力,源氏都一一委细地上奏了。本来朕早有心封他为阿闍梨了,皇上说,可怜他一意苦行,不愿受诰封!连连叹息。 左大臣源氏的岳丈这时也在殿上,他看见源氏病愈归来,更是满心欢喜,他们翁婿二人同时退下殿来,左大臣说:我本来也打算和他们一起去接你下山的,只因为想到你这次是瞒着人去的,也许你有所顾忌,因此我就没有去了,现在该回到我家里来,好好休养几天了吧!他一把拉着源氏说:我们一起走吧!左大臣的座车早在宫门等候,左大臣抢着坐到后车,让上位给源氏坐了。老丈人的体贴厚爱使得源氏又感激又不安,反而不知如何是好。许久没有回左大臣府了,只觉得收拾得一尘不染,好像一座玉台一样,应用品也样样准备得妥妥贴贴的。只是葵,自己的妻,依然不见,左大臣差人去请,千呼万唤才姗姗走了出来,她简直像图画里的公主,美丽端庄,但多少有点矜持。使得源氏本来有满肚子的话,想把山中所见一五一十地倾倒出来,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她那副凛若冰霜的样子,使他倒抽一口冷气,他立刻想到这年来的隔阂,使得他们二人越来越生疏了,源氏不由自己地说道:我们能不能像世间一般夫妻那样,知道对方病了,来慰问一下你怎么样了呢!虽然这也算不了是什么了不起的一句话,但让人听了,总会舒服一点吧!哦!葵说:你也知道没有人理睬,会让人难受么?说着她回头凝眸一看,虽然略有愠色,但仍然保持着高贵的气质,隐藏着无限的美。源氏说:妳难得说一句话,一开口便要伤人,说什么没有人理睬不理睬,我每次想和妳亲近一下,都让妳冷冰冰地碰了回去,希望妳总有一天回心转意,看命里怎样安排吧!他说罢,愤然地走进卧室里去便躺下了。葵没有跟他进来,他心里烦得很,叹了一口气,想道:不去管她了,反正也没有办法,世上有那么多事,何必在乎她呢!对了,有那小东西,我真想一点一点地看她长大起来,看她由少女变成娇艳的丽人,这才开心呢!他忽然又懊恼起来,虽然有心护花,但她老祖母也就得对,她实在太小了,这时是没有法子领她过来。最好她们能搬进京里来住,就可以朝夕和她相聚,就是解解闷也好哇,她的爸爸兵部卿虽然有教养,但人并不见得漂亮,为什么这孩子会偏偏长得那样标致呢?对了,是像她的姑母藤壶妃,藤壶妃不就是兵部卿的胞妹么?对了,她长大一定会像藤壶妃!这时他联想起藤壶妃来,他一直深深爱恋着的藤壶妃!

第二天一早,他便写了信给僧都,把他的计划又提了一下,另外又写了封信给老尼,表明他的心迹,写道:鄙意未蒙嘉纳,怅惘殊深,无已唯有暂作罢论,窃念所图当非轻妄,实出肺腑,谅蒙垂察。他又附了一首歌: 刻意泯痴心,无端又见山樱。 倩影难离身,花落知多少,夜来风雨声。 老尼接到来函,虽然她早已心如止水,但是接到这样情词并茂的信,字又写得飘逸,连折柬的方式都脱俗不凡时,也不禁古井重波,觉得这年轻人真的十分可爱了。她充满了同情,想写一封语气和缓的覆信,她提笔写道:前者尊驾莅止,得接清仪,幸何如之,所谈实已毕其辞,今蒙赐书,不胜惶悚,小孙稚幼,今尚未能临摹难波津帖,遑论其他,容他日有缘再侍左右,尊歌唯有代答如左:

风雨几经番,花开幸未残; 好景终难常,思之泣汍澜。 僧都的覆函也和老尼的相仿,源氏虽然失望,但他却不死心,两三天后,他又命惟光送封信给老尼,嘱咐他顺便去接交一下小紫的保母少纳言,探探她的口气。惟光奉命之后想道:我主人真怪,他只见了那女孩一面,就这样迷恋,认为她是个绝代美人,他下一步不知要耍什么花招呢! 僧都接到专差送来的信,认为是无上的荣宠,十分高兴,对于使者自不免要竭诚招待,惟光借机便去找到了保母,将源氏要他转的话一一说了,他本来口才就好,于是他便加油加酱地把他主人的为人仔细描述了一番,使得少纳言心中也觉得奇怪,怎么源氏会对这样一个小姑娘发生这么大的兴趣呢!源氏的信里,特别提到了老尼函中所说孩子已经临摹难波津帖,他想要一两张她所临的字,并且附了一首歌,是把《万叶集》中的诗句改编的。词曰:

玲珑安积山,荡漾井中影; 井浅影依稀,令我长怀萦。 老尼答道:汲井徒增悔,何堪任影怜。惟光得到了覆书和诗句便回京覆命,他带来了好消息,老尼健康好转,她不久便打算带小紫回京了,源氏听到了之后,十分兴奋,他便安心等待那一天了。 这时藤壶妃忽然不舒服起来,照例妃嫔有病必然要回到娘家去治疗。虽然皇上好生不舍得,也只得让她出宫去了。源氏虽然同情父皇,但他想这样一个好机会,他不能错过了。他闻讯之后,整天激动得不得了,真是坐立不安,要想找个借口去和她亲近一下。好不容易挨到了日暮散值,秘密找到她的侍从命妇,也是他的熟人,央求替他递一张条子去,命妇明知道这种行为要不得,但可怜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终于还是把他那封情书送给了藤壶妃。藤壶妃想到了和他过去的那段孽缘,如噩梦一般,永远痛苦地纠缠着她的良心,她决心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她想:好,接见他,来说个明白。她对他非常冷漠,可是掩饰不了她的艳丽,她本想使他死了那条心,殊不知欲火中烧,两人见面之后,那件事还是发生了!良宵苦短,在枕旁,她耳边,他嚅嗫吟道:

今夕共枕席,黑甜甘如蜜; 愿为梦中人,长在南柯觅。 她立刻答道: 但愿得长眠,借使遮我羞; 人言良可忧,将恐千载留。 源氏听她此言,如冷水浇头,浑身战栗,知道她在羞愧、懊恼,连忙起身,仓皇奔出门外,衣裳都来不及穿,使得命妇不能不追出去,把他的服装什物还给他。他回去之后,睡在床上,整天悔恨,他写了一封长信,但是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他心里更是难过,足不出户地闷了自己几天,又怕父皇寂寞,要宣他去陪伴,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些时,听说皇上对于藤壶妃的健康十分挂念,几次要接她回宫都让她婉拒了。藤壶妃这时的确也整日里枯坐愁城,自怨自艾,恨自己意志不坚,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又没有法子向人倾诉,只有独自一个生闷气,越发使她身子衰弱了下去。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她更懒得起床了,谁知自从那天一夜风流之后,竟珠胎暗结,她又恼又怕,经过三个月,再也掩饰不住了,她的侍女都觉得奇怪,为什么这样的大喜事,不去禀奏皇上呢?只有她贴身的命妇算了算日子,明白其中的跷蹊,是她闯的祸,那天是她领他来的,但是天大的秘密她怎么敢泄漏出去!不久宫中正式传出了喜讯,藤壶妃有喜。她也没有什么病,只是孕妇常有的现象,大家也都深信不疑。

皇上更是高兴非凡,钦使每天往返,都来报告他藤壶妃的情况,皇上的忧虑一扫而空了。不过源氏却接二连三地做噩梦,他请了一位圆梦的人来圆,源氏把梦中所见细细说了一遍,圆梦的人说:不好,做此梦的人,必定做了错事,当心有祸!源氏忙说:不是我做的梦,是朋友托我来圆的。他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他知道,所做的错事,必然是和藤壶妃的怀孕有关了。他写了长长的一封信给她,但这回命妇无论如何不肯再替他转了,连一张小条子她都不收了。 怀孕七个月之后,她回到了宫里,皇上龙颜大悦,对她百般爱护,她那丰满了的躯体和瘦削了的面庞,皇上更觉得她楚楚可怜了。朝罢无事,皇上便来陪伴着她,在后宫里举行了各种宴会,每次有这种游宴盛举时,源氏总免不了要奉召出场,有时命他弹琴,有时命他吹箫,他呢,总是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在她,则是一个长时间的惩罚。

老尼的健康好转了一些,她带着外孙女住到京里来了,源氏打听到她住的地方,便去信问候,但是老尼的覆音,一直都保持着原来的语气。在这几个月当中,源氏还是想着小紫,但总想不出一个好办法能达到领养她的目的。秋天到了,秋色恼人,在一个月明之夜,他忽然想去探望一下他那老情人,他由宫里出发往六条方面去的途中,忽然下起大雨来,在张望一个躲雨的场所时,看见几棵古树的旁边,有一所破败的房子,他问道:这是什么人的住宅呀?惟光一向都跟随着他的,应声答道:这就是故按察大纳言的家呀,前两天我还来过,他们说老尼又生病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源氏说:我该早来看她,向她请安的。吩咐惟光道:你快去通报,说我来看她!惟光立刻传令下去说殿下亲自专程来访了,屋子里的人一阵骚动,虽然女主人已经病了几天不能起床,但是这样一位贵客,不敢不请进来坐,地方是太局促了,一位女佣人惶恐地出来招呼。我早就想过来请安了,源氏说:不过我三番两次写信来陈述我的计划,总得不到她老人家的同意,我深怕再碰钉子,所以不敢来,但是如果我知道她老人家又病了的话话未说完,只听见里面老尼的声音说:你告诉他,我现在人还清楚,可能马上又会糊涂起来,他能在我垂死前来看我,我很感激,但是很抱歉不能和他面对面谈,你告诉他,倘若他还没有改变他的初衷的话,务必请他能收留她,当她做个小丫头好了,我留下她孤零零一个,心里实在不忍,就是这点孽根,让我不能瞑目呢!

她的房间就在隔壁,而纸门又很薄,所以她吩咐少纳言的话,听得很清楚,他甚至连那颤抖悲怆的声音都听得心动,他又听她在跟一个人说:他来看我,真好真好,可惜孩子还不懂事,不然要让她来好好地去谢谢他!源氏对少纳言说道:真不用谢我,自从我看见了这孩子,我就对她着了迷,恐怕是前世的姻缘,不可能光是今世的爱恋,我很冒昧,我想听听她的声音,在我走以前,能不能让她出来一下!少纳言说:那可怜的小东西,她睡得好熟,她哪里知道世上有那么多灾难!正在这当口,突然在内室里有人翻动,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婆婆,婆婆!源氏君,到山上来看我们的源氏君来了,您为什么不让他来和您谈谈呢?嘘,嘘,侍女们阻止她,不要响!但是孩子不听:婆婆说过,她见到了源氏君,就会觉得好些的!源氏隔墙听了,有说不出的高兴,侍女们尤其听她说那后一句,免不了觉得难为情,只当是没有听见。源氏满足了,他这次的拜访得到了意外的收获,小紫,不错还只不过是个孩子,但是如果能把她领来,慢慢教她,该多快乐呀!他想。

第二天,他又正式去拜访,一到之后,便在一张纸笺上写了一首诗: 雏鹤声清脆,初闻动我心, 苇中今驻舟,侧耳更倾听。 因为是写给小紫的,所以他特地把字写得大大的,故意学孩子的书法,但是仍然极其挺秀,侍女们都说,这可以做范本了,让她每天照着临吧! 少纳言写了张条子过来:主人自知不久,昨嘱移往山中寺内,现已在途中,台从枉驾事,当即飞报,再迟恐不及见矣。源氏接到之后,深受感动。 在这种秋天的晚上,源氏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神魂不定。他念头很多,痴恋的人在深宫里,是不可即了,只好集中到和她有血缘的小紫身上去了。他想把她领过来,这个愿望一天比一天强烈。他想起初次在山上看见她时的景象,和老尼吟的诗句,凄凉伤感,独恐骄阳出,化作飞烟逝现在好像已在目前了。咱们不能再犹疑不决了。他想,于是他又拟了一首歌辞:

柔草出紫根,溪边何菁菁; 会当亲采撷,永作手中珍。 这时已将届十月,皇上要行幸朱雀院主持红叶节了。贵族中的子弟都要参加舞蹈,因此大家都忙着练习。忽然源氏想起了已经有很久没有他山里朋友的消息了。他派了一位专差去打听,结果收到了僧都一封信:上月二十日舍妹逝世,虽云有生必有死,然亦不能无悼痛耳。源氏读罢,也不禁悲从中来。人生的短促和人世的无常都使他想到自己的处境。他想到了小紫,老尼那样放心不下,她还是撒手人寰,不能再照顾她那个可爱的孙女了。他自己丧母时的情形,他已记不起来,但是总还留下了一些暗影。他沉痛地写了一封慰问信去,不久接到覆函,是少纳言的代笔,写得也很恳切。 丧期过了之后,小紫被人带到家里了。源氏听到了消息,使选了一个安静的晚上,造访那所房子。原来也是个大邸宅,不过现在年久失修,已经在半倒塌的状态了,他想,这样的房子,对孩子的心理也不好。他被邀请到曾经来过的那间小厅里。少纳言在号咷中,断断续续地将老尼临终的情形说了一遍。源氏也不能不感动。我原打算把她送给她父亲兵部卿那里去,她说,不过我想到她那可怜的妈妈,就是在那家受尽了折磨才死的。倘若她只是一个抱在手里的婴儿的话,我也会把她送过去,可是她现在已经够大了。若其他孩子对她不好的话,她会觉得的。所以她外婆一直说,直到她临终的时候还在说,您对我们太好了。如果她能到您府上去,她就放心了。哪怕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都好。以后她稍微大一点,就不要管她了。可恨她太小,她配不上您,倘若您能娶了她该多好。你不用老提醒我她还是孩子,源氏说,就是因为她是个孩子,才引起我的同情心。并且说实话,好像我们有缘,我们的灵魂已经结合了。让我自己来跟她说我们现在所决定的计划。他顺口引了一句诗:

安能如逝波,飘入芦丛去复回。 她会不会误会我的意思呢?少纳言说:我一定要叫她来见您,让她听清楚了您的真意,否则她也不会像海藻随波转的,我不能让您空跑一趟,见不到她就走的。于是他就静静等候小紫出来。在等的时候他独自一个唱了一首老歌: 要翻过逢坂关呀,有多困难 侍女们听了他那嘹亮的歌声,没有一个不赞叹的。 小紫这时想婆婆,躺在床上哭。一个侍女跑来说:外面有位客人穿着长褂在等妳,可能是妳爸爸呢!她听了一骨碌跳起来叫道:少纳言呀!穿长褂的客人在哪里,是不是爸爸来了?喊着就冲进厅里。不是妳爸爸,源氏说,是一位要妳喜欢他的人,来!小紫发现她说错了话,觉得好难为情,便跑到少纳言面前低声说:我困了,我要睡觉。源氏说:妳不要认生了,妳要睡,就睡在我腿上好了,妳要不要和我聊聊天呢?您看,少纳言说:这孩子一点都不懂事。说着便把她推给源氏。她站到他面前,源氏探手到她外套里面,摸到她那油光光的头发一直垂下来,真是美极了。他就去拉她的手,她似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赶快缩了回去,惊惶地叫道:我要睡觉!说着便往内室里跑。他追了过去说:别跑!别跑,现在婆婆已经死了,妳该来爱我了!少纳言看源氏失常的样子,忍不住说:太过分了!您怎么能对这可怜的孩子说这样的话!你也许对,源氏说,不过像我这样的用心,世间少有的,你放心好了。 外面在下冰雹,真是个恐怖之夜。想起在这种情况下,留她在这所破败的屋子里,委实不忍。他命令道:把门关上,在这可怕的风雨之夜,我要留在这里看门了。来,你们大家都靠拢些。他说得很自然,也好像很平常,他抱起孩子送她到床上,侍女们不知所措,不能动弹。少纳言对他这样鲁莽的作风,虽然不安,但似乎没有制止的理由。只能守在她那角落里叹气,小紫开头的反应免不了惊慌,不知他要拿她干什么,吓得发抖,尤其当他碰到了她那凉凉光滑的皮肤时,她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源氏知道她紧张,慢慢把她的衣裳一件件地替她脱了,剩下一件单衣,让她睡下盖好之后,温和地说:妳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到个地方去,那里有很多好看的画,很多好玩的玩物。然后他又讲了一些她喜欢听的故事,她逐渐不怕了,但是很久很久还是睡不着。 外面,狂风暴雨还是不停。一个侍女和另外一个低声说:如果不是公子在这里的话,我们不知道吓成什么样子了呢,我一定会吓昏了。而少纳言心里则在想,可惜我们小姐年龄小了些,否则配给他,该多好呢!她一直守在源氏的身旁。 好不容易风停了,天也快亮了。这时回家,谁都不会觉得奇怪了。源氏说:这孩子,我爱极了,简直是我的宝贝,现在在她苦恼的时候,更不愿意离开她,哪怕是片刻,我都舍不得。我必须带她到个地方去,随时能看得到她的地方。这里这样破败,她会害怕的。她爸爸就会领她回去的,少纳言说,不过恐怕要等过了婆婆的七七。在普通情形下,源氏说:当然她父亲该领她去,不过她一直是由别人养大的,就没有理由非跟她父亲不可了,跟我去不也一样吗!我虽然认得她不久,但我相信我一定比她父亲还更喜欢她。他一面说,一面拢着小紫的头发,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室外下着浓浓的霜,看出去一片白茫茫的,很厚的一层霜盖在草上。他忽然觉得可惜,昨夜这场遭遇不是真正的幽会,心里感觉到说不出的空虚。 在回家的途中,恰巧又路过一个老相好的住处,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他便叫一嗓音特别响亮的随从替他朗诵: 浓雾弥天天如墨,我在门前不得入! 唱了两遍之后,一个仆人闪了出来,毫无礼貌地也唱道: 纵有浓雾蒙篱前,蓬门未闭任君开。 他唱完便进去了。他等了一会,没有人出来,虽然他不想回家,但又有什么办法!这时天已大亮,回去之后躺在床上,回想小紫的小模样,她那说话的神情,心里高兴,独自一个傻傻发笑。一直到了中午,他起来想写封信给她,但怎么也想不出适当的字句来,结果只好挑了几张画,差人送去了。 兵部卿早就应该来看女儿了。总算有一天他来了。几年都不到这大邸宅来,他发现已经倾塌得不成样子。他对少纳言说:这样的地方,实在不宜让孩子住,我马上就带她走。我家里房间多得很。你呢,也可以到我家里当管家。在我那里也有很多兄弟姊妹和她玩,不会寂寞的。于是他把孩子叫了出来,发觉她身上有香味,是源氏抱过她的关系。妳衣裳很香,可是为什么妳衣裳穿得这么素?他突然想起了她尚在服丧中,知道失言了有点不自在,说道:我从前总对她外婆说,应该让她常常来我家里玩,让她习惯习惯我们的生活方式,可是她不肯,一年到头都不许她离开她,让她和病人在一起,而她老人家不但病,并且精神也颓唐,可是她一直对我不谅解。同时我那一边的人实在也很难缠,就连到现在,都未必说得通少纳言打断他的话说:倘若是这种情形,这里虽然枯燥,我看暂时还是不要动的好。 婆婆死后,小紫一直悲伤,也不好好吃东西,所以瘦了很多,但是还依然那样美。兵部卿慈爱地看着她说:妳不能再哭了,人死了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应当勇敢地承当起来,现在有我作主了,妳不要怕了但是时间已不早,兵部卿不能不回去,孩子看他要走,又放声大哭起来。兵部卿心里也难过,洒下几滴眼泪来,安慰她说:别难过,明天我就来接妳。他说完就走了。孩子还是哭哭啼啼的,她倒不是想她自己,她还不会替自己打算,只是那么多年的伴儿,从来没有离开的,现在忽然没有了。她年纪虽然很轻,但是也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平时喜欢玩的游戏,她也不玩了,白天事情多有时还会忘记,但是到了晚上她的悲伤就更厉害了。少纳言也没有法子安慰她,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会拖到什么时候。在绝望的苦痛中,她也只有以泪洗面了。 惟光来了。他带了源氏的口信,说这两天他宫里的事忙,分身乏术,不能来看她。惟光带到口信之后,便吩咐源氏家里的一个仆人,要他留在这里看门值夜。少纳言辞道:贵主人的好意,使得我们无法接受。他也许以为派个人来毫无所谓,但是如果孩子的父亲知道了的话,会以为我们不懂事,把小姐送给了一位已婚的人看管了。她于是对所有的侍女们说:你们都要当心呀,不要让孩子将来告诉她爸爸有看门的人来过。但是孩子好像还不清楚这种重要性。少纳言对惟光发了很多牢骚之后,又说:我觉得,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做他的夫人,这是命中注定了的。不过现在还早。他似乎也是这样打算,但我看不透他究竟想怎么办。不过今天兵部卿来过,他嘱咐我要好好看着她,我不能不承认我对于你主人已经太放纵了。说到这里,她顿住了,深怕惟光传话传错了惹起源氏的误会,她摇摇头不再说下去了。她实在没有说错,连惟光也不知道源氏究竟想怎么办! 源氏听到了惟光的报告之后,对于孩子的遭遇更同情了。他想立刻去看她。但是他又怕那些无知无识的人又来乱造谣言,误认为她不是个孩子,而闹出了一些绯闻,就难听了。所以最简单的办法是把她接回家里去。他整天都在给她写信,但是到了黄昏时分,他又派惟光去到她家,说今天又不能来了。少纳言没有好气地答道,孩子的父亲明天就要接她走了,她们没有时间来接待客人。尤其各位侍女们都很彷徨,要离开这住惯了的老家,搬到一个新的大家里去,都有点胆怯她的语气也很不客气,示意让惟光早点走! 源氏这时在左大臣家,葵还是一言不发,他没奈何只好自己拿出琴来弹,然后唱一首老歌: 风雨凄凄夜,何为栖遑越田野? 他是故意唱给葵听的。他充满了情感唱,但是听者似乎没有感觉。惟光来了,他马上听惟光的报告。他想糟了,倘若她父亲把她接走了的话,就难得再看到她了。如果等她到了父亲家里再把她接走,不就等于绑拐,是贼了么,岂不要闹大笑话。所以不如现在立刻行动。他吩咐惟光,明天天一亮,我要出去。你叫车到这里来,另外叫两个随从跟着我去。 反正都会闹出笑话来了。她虽然还不过是个孩子,但是谣言会散布出去,为什么他偏偏要接她到家里?管他呢!让他们随便猜吧!最怕的事,是兵部卿要知道是他干的必然不肯干休,而将人家的孩子拐走,也是很严重的罪名。不过机会不可失,如果他放走这样的好机会,以后一定会懊恨。他终夜不能睡,天没有亮就起来了。葵一点也不关心他的行动,还是那样冷漠漠的。他对她说道:我忘记了一件事,我得回家去一趟。说罢就悄悄溜了出去,连佣人都没有发觉。车已经在等,惟光骑着马在车后跟随,他们赶到小紫家,敲了半天门才有人来开。惟光命令随从把车轻轻推进大门来,他就去唤醒少纳言,我们主人来了,他说:但是小姐还睡着呢!少纳言说:这么夜深,殿下来做什么?她以为源氏是由什么地方夜游回来,路过这里。我听说,源氏由车里走出来说:她父亲今天要带她走,我有要紧事要和她说。无论什么样的事,我相信,她都会认真和您谈的,她笑道,和一个十岁的孩子,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好谈!源氏这时冲进了内室,少纳言叫道:您不能进去,里面有很多女人还在睡觉!源氏说:不要紧,她们都睡得很熟,我只是来和孩子说两句话。他找到了她,弯下腰去叫醒了小紫,说:朝雾已经散了,该起床了!少纳言还来不及说话,他已经把她抱起。小紫还没有醒透,惺忪中以为是她父亲来接她。来,源氏说,拢拢她的头发,妳父亲要我来接妳去!她一看,才知道错了,不是她爸爸,想挣扎。没有关系,是妳爸爸或是我,都一样。源氏叫着把她抱出门。惟光和少纳言都吃惊地问道:他想干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源氏朝着少纳言说:我不能常常到这里来看她,我必须找个好地方来安置她,我听說妳打算把她送到另外一处,比这里更不容易看得到的地方。所以妳准备和我一起走吧。 少纳言这才明白他要带她走了,便紧张起来,说道:这真太不是时候了。今天她父亲就要来接她,我怎能跟他说呢!您是不是能等一等,一定会说得通的。您这么做,对您没有好处,徒然把我们都害苦了。好!源氏说:你们要怕事,就都跟我来!他不理少纳言,把孩子抱进了车,这时孩子吓得哭了,但是谁也不敢公然来阻止他。少纳言把昨夜替孩子缝好的衣裳拿着,卷了一个包袱,然后自己又换上了一件最漂亮的衣服,坐进车里了。源氏的家本来就不远,天未亮,已经到了。他们在西厢下了车,源氏轻轻把小紫抱下车,少纳言好像做了场噩梦,踌躇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源氏说:随妳的便,如果妳要想回去,我再送妳去,孩子是已经到了安全地带了,我已经如愿了。她不得已也只好下了车。这样出人意料的举动,已经使得她惶惑不安。又想到兵部卿来扑个空时,更使得她不知所措。她擦干眼泪,只有默默祷告了。 西厢已经好久没有人住过,所以家具都不全,不过惟光很能干,很快找到了一些屏风帐幔,布置一新了。源氏叫人把他的寝具搬来,预备睡觉了。小紫的寝室就在他的旁边,他也让她睡觉。小紫到了陌生地方,战战兢兢,又不敢哭,说:我要和少纳言睡!不行!源氏说:妳已经大了,不能再和保母睡,妳应该乖乖自己一个人睡。她不敢不听,独自一个躺在床上,哭了好一阵迷迷糊糊地睡了。少纳言越想越不是味道,在黑地里坐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她朝周周一看,这所房子果然豪华。不但内部装修考究,就连花园里的白沙都像是宝石,现在家里不光是女人了,也给了她一种安全感。 早上来打扫的工人不断地走来走去,在她窗外有人低声说道:有人来住了!是谁?一定是位贵夫人了! 由东厢送来了大盆的热水洗澡,一会又送来了早餐。源氏等到了日高三竿才起来,他关照少纳言道:昨天晚上我邀了一些孩子来,专门陪伴小紫的,不能让她觉得太孤单。说罢,便命侍者去把东厢的小朋友请来,果然来了四个非常可爱的小东西,都差不多年华。 小紫还没有醒,裹在源氏的外衣里睡得好香。好不容易才睁开了眼睛,妳不能再不高兴了,源氏说:倘若我不是真欢喜妳,我不会这样来看顾妳,小女孩应该乖,应该听话。他已经开始教育她了。 现在他能从容地观察她了。和她谈话间,他发现她比他想像之中还更可爱。他找了一些美丽的画片和好玩的东西拿给她,千方百计使她开心。慢慢地又教她怎么样打扮自己。虽然她还穿着深灰色的孝服,但已经很漂亮很可爱了。她又笑又跳地忘了过去的悲伤,源氏看着她,也不断地笑逐颜开。他到东厢里,办他正经事时,她就到花园里去,有时她跑到树林里,有时跑到湖边去,有时去看结满了霜的花圃,亮晶晶的一片,好像一幅画一样。而那些川流不息的佣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走来走去,更使她觉得这个地方真好玩。回到家里,墙壁屏风上也有很多图书,让她百看不厌。 源氏接连两三天都没有进宫应值了。他整天都在陪小紫玩。他拿出很多画,一幅一幅讲给她听,然后让她收起来,订成一大册子。他又写了那首有名的武藏野诗,在紫色的诗笺上,用很粗的墨色写的,格外漂亮,然后又用细笔写了一首诗: 武藏池畔花,葳蕤承露发; 老根恨不见,独喜见新芽。 来!源氏说。妳也来写几个字。我还写不好呢!她望着源氏,十分天真,源氏也忍不住笑了。妳就是写不好,也要练呀!让我来教妳。她满眼含羞地看了源氏几眼,开始写了,她那抓笔的方法虽然完全是孩子样,源氏看在眼里,觉得格外好玩。我写坏了!她叫道,满脸飞红,把字蒙起来,不让他看。他抢过来看她写道:妳說的武藏是什么,那花和我有什么关系。大大的字,虽然是很幼稚的小孩子写的,但是笔姿有点像老尼所写的了。他想,假以时日,的确是个可造之才。 他们两人然后去搭玩偶的小房子,玩得很久很久,源氏玩得高兴,几乎忘了一切忧虑。留在小紫家里的佣人,当兵部卿来接小紫时,都狼狈不堪,幸而他们都不知道她们到哪里去了,只知少纳言把小姐带走了。兵部卿万分失望,他想也许是老婆婆影响了少纳言,认为孩子到了他家会受苦,所以把她带到个地方躲起来了。他回到家里焦急懊丧,到处打听都无下落,遣人到僧都那里去问,也毫无消息。兵部卿自从看见他女儿之后,也觉得她非常可人,现在忽然又不见了她,回想往事,又沉痛又悔恨,而他的夫人对于小紫的妈妈已经万般仇妒,想到连小紫都不能由她管,更是一肚子气。 小紫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她的小朋友们也和她玩得很开心。她的源氏君不在家时,偶尔也会想起婆婆来,流几滴眼泪,但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爸爸,实在对他的印象太浅,现在她已经有了另外一个爸爸,她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他,不管他由哪里回来,她总是第一个跑来欢迎他,于是各种游戏就开始了,并且有说不完的话,她会坐到他膝上,一点也不害羞了,世上实在不可能有比这样的伴侣更好了。如果她再长大一些,就没有这样单纯了,她可能会怀疑他别有所恋,会不高兴,会发生种种想像不到的事故来。但是现在她只是他的一个可爱的活玩意儿,而如果真的是他的女儿的话,根据礼法,他似乎也不能永远这样毫无顾忌地和她亲密下去,但是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对她,真是不受任何拘束的。 【相爱何须问姓名】 二月二十日,皇上在南殿的大樱花树下,大宴群臣。已经晋册为中宫皇后的藤壶,和东宫太子都临席坐在皇帝的左右。弘徽妃满腹不高兴,也不能不出来参与盛会。几天来,一直阴沉的天气忽然开朗,阳光普照,百鸟齐鸣,真是春光明媚,令人心神俱畅的好日子。宴前照中国诗会的方式,每一位宾客都要到御座前领韵,由皇上探出一个字来交下,轮到了源氏,那时他已升任为首席中将,领得韵之后,他高声唱道:探得春字!清脆宏亮,响彻四座。接着头中将也走向御座,他意识到众目睽睽都注意着他,为了予人以好印象,所以他特别小心,一步步以优美的姿势慢步上前,领到了韵之后,以最柔和的嗓音报了自己的姓名官阶,和探到的韵。虽然他用心讨好,但举座的人都免不了觉得他太做作不够自然了。其他宾客在前去领韵的时候,也都十分紧张,甚至有人连脸色都变得发青,尤其那班名诗人更不自在,他们知道皇上和太子对他们的瞩望都很殷切,深怕作不出好诗,更难为情了。所以当他们穿过花园,走到御座前去领韵时,显得抖抖索索万分惶恐的样子,尤其老博士们那副神情,虽然每个人不同,但举止都有些古怪,免不了惹人笑出来。在领诗韵期间,丝管齐鸣,奏出悦耳的音乐来,领韵完毕时,已近黄昏了。由唐朝传来的春莺啭舞上场了,舞得十分美妙,赢得全场喝采。太子忽然想到在红叶节的时候,源氏曾经表演过一段舞踊。于是把插在自己头上的一枝花转插到源氏头上,央求他再为大家跳一次,源氏拜辞不获,只得起来,重舞了翻袖那一小节,就坐下了。虽然只是一小段,但是姿态优美,无与伦比,连左大臣,他的丈人,都忘记了对他的郁怨,欢喜地泪挂满眶了。皇上宣道:头中将!快些,该轮到你了!头中将应声而起,翩翩起舞,舞了一场柳花苑。他早料到会有这一遭,他准备好了的,由头至尾用心地舞了全套,果然出色,龙颜大悦,赏赐了锦衣一件,这是罕有殊荣。头中将舞罢之后,很多青年贵胄争着继续献艺,天色越来越暗,一直舞到看不清楚为止。 这时诗钟揭晓了,每一首诗,都由专人高声朗诵。读到源氏所作的诗,有人跟着低咏,有人暗暗拍手,连那些老手都不能不击节赞叹。皇上看到自己的爱子被人称赞时,总感觉到无上安慰,藤壶注视到他,满心高兴,但不由得她不纳闷,为什么对于这样一位才俊,弘徽妃老是憎恨不已呢?噢,对了!她想道:那大概是她看出来他对我好的缘故。除此之外,不能再有其他理由了!她不自主地暗咏了两句: 何幸琼花独垂青,花露滴滴点我心! 她却不敢高声吟出来。 花宴终席,宾客纷纷散去。中宫和太子也都起驾回宫了。熙熙攘攘的四周,慢慢寂静下来。天空里现出一轮凉月。源氏乘着酒意,兴犹未阑。他不愿辜负良宵,独自一个在宫里各处散步。似乎大家都已入睡了,不过他想在这样一个热闹刚过的夜里,总会有个不小心的人,忘记关窗户的。他到了藤壶的前面,试推了一下窗门,每扇都锁得牢牢的,他不禁叹了口气,显然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进得去了。于是他不自觉地又走到了弘徽宫前,他发现第三扇门没有关,弘徽妃散席之后,直接到了皇上的寝殿里去了。好像她宫里没有人。他钻了进去,由走廊通到内室的门也没有上锁,一点声息也没有。源氏心想,世上就是由于这种疏忽,才发生种种错事的。他不管,跨了进去,偷偷朝里面看,似乎每个人都睡着了。不,忽然,一个优美年轻的女人声音,柔和地哼出一个调子来,是一首古诗: 朦胧月夜,何堪比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侍女,他想,她一面唱着,一面走过来。源氏高兴之极,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抓到了她的长袖,呀!吓死我了,她吃惊地叫道:坏东西!是谁呀!他低声说:别怕,我们俩都不愿意辜负这良宵美月,是这半明半隐的朦胧月让我们喜相逢的。说着他便把她抱起往屋子里放下,然后又轻轻关起房门。她吓得楞住了,呆在那里不敢动,更惹人怜爱,惊慌中她叫道:来人呀!妳叫也没有用,源氏说:在此,我要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谁都管我不着,妳就乖乖点吧!是源氏的声音,她听出来了,使她定了心,只是觉得他行为好怪,不过也不愿意显得慌张局促,不懂事。源氏呢,对于今夜的遭遇实在太兴奋了,他如醉如痴地揪住她,她太年轻、太柔和,也没有认真抗拒,他对她,终于为所欲为了。 忽然,他们发现黎明业已到来,她好像有很多心事似的,源氏问道:妳叫什么名字?告诉我,我好给妳写信,我们不能就此分手吧!她笑着吟了一首小诗: 人世如浮云,聚散原无定。 草原深处青冢在,相爱何须开姓名。 虽然这只是一种遁辞,但是源氏很欣赏她的急智,说道:不错,是我不好,不该问,但如妳有意再相聚的话这时邻室的侍女们都醒了,她们纷纷起来,要准备接弘徽妃回来了,源氏不得不慌慌张张地逃走。临行时,在仓卒间两人只交换了各人的扇子,作为信物。源氏回到他自己应值的寝殿时,很多人都在等着他,看他蹑手蹑脚走进来,都一律假装睡着,互相使了个眼色:他又搞什么鬼回来了!源氏躺下之后不能入睡,他回想刚才那位俏佳人究竟是谁?应该是弘徽妃的妹妹,是五小姐,还是六小姐呢?这两位都还未嫁,她们姊妹里,最美的一位是帅宫夫人,再就是和头中将不能融洽的老四,老六马上要嫁给太子了,如果是她,那就糟了。不过不能确定是哪一位,反正她没有表示以后永远不要再见面,那么为什么她又不肯告诉我通消息的方法呢?他翻来覆去地想,总忘不了她。他自问是不是真的爱上她了,但是马上藤壶的倩影又现在他眼前,她那端庄静谧的神情,毕竟不同,任何人都比不上她的。 花宴的第二天还是忙得不得了,忙到深夜。源氏奉命操了一次十三弦的琴,他表演得非常成功,比前一天的舞还要出色。黎明时藤壶到皇宫里侍寝,源氏不敢再闯到弘徽宫里去,整天里他都没有见到昨天邂逅的佳人。他于是把良清和惟光二人找来。他对这两位心腹,向来无话不谈,他吩咐他们去侦察一下弘徽妃家属的动静。第二天他由皇宫应值归来,二人报道:皇宫里停留的各车辆里,有三辆昨天载着女眷出宫去了,弘徽妃的弟弟四品少将和右中辨二人匆匆走来相送。证明了是参加花宴之后,弘徽妃送她的妹妹们回家了。源氏听罢,心里七上八下,不错,那佳人必然是两人之中的一位了,要是她们的父亲右大臣知道了这件事,那还了得,不要把我恨死才怪呢!可惜那天在黑暗里,没有能看清楚她那模样,我可能会认错人的。他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忽然他又想到小紫来,请几天他都在宫里忙,没得空回家,她一定很想念他,她会不开心的。一转念他又想到了那位不知名的俏佳人,他拿出她那把扇子细细看了一下,是把折扇,骨子是桧木做的,扇面上用银粉画了水里映出来的一轮明月。这图案并不稀奇,但是想到她那句草原深处青冢在,相爱何须问姓名时,觉得韵味特别深长,他便提起笔来,在背面添了一首诗: 晓色才初临,明月倏潜阴; 借问世间人,明月何处寻? 然后他把那把扇子珍藏了起来。 好久没有到左大臣家去看葵了。应该去看她,她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室,不能老这么疏远着她。不过在去以前,先得回家慰问一下小紫。她一定很闷。果然她见到他,乐得跳起来,他于是替她上了一课书,她聪颖异常,每天都有进步,并且外表也一天比一天妩媚,连性格脾气都柔和可爱,她的秀美确是与众不同。源氏想到能有这样完美的逸才,由他来教育,真是天来之福。不过由一个青年男子所教养出来的女人,将来会不会有些变态呢?他先对她描述了这两天在宫里宴会的情形,然后又教她弹琴,时间过得快,他不能不走了。为什么他总是一会儿就要走?小紫虽然还小,但是已经感觉到依依难舍的别恨了,幸而她能了解有职务在身的人是身不由主。 源氏到了丈人家,葵还是和往日一样,一言不发。他只有傻傻待在那里,虽然在头脑里转了千千万万的念头。他没奈何,只好取出他那张琴来,边弹边唱道: 诚心想来暖暖和和地睡一觉呀!可是就这么不容易呀! 是催马乐里的句子,一首老歌。左大臣听见他的歌声连忙跑了出来,说道:那天的花宴真太精采了,老夫历经四朝圣明,参加多少盛事,却从来没有见到像那天那样好的诗、歌、舞。看到了,真能让人延年益寿呢。你是此中能手,我衷心佩服。像我这样的老头子,我忍不住几乎也要和你们一起下海去舞一阵子呢!那天,我们也没有特别请上好乐师来,源氏答道:只是由各方杂凑的,幸而有头中将的柳花苑舞撑了场面,那确是杰作,给人不可磨灭的印象。如果您真也能来舞一场,那才是父皇朝代里最大的光辉了。这时头中将和左中辨等人,葵的兄弟们,都拿了乐器来,大家倚着栏杆奏将起来,好好热闹了一番。 他们邂逅的时间虽然短促,但是对于朦胧月的身心,都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四月里她就要嫁到东宫里去了,真烦透了,她想:源氏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他应该知道我是谁家的女儿呀!噢,要么是他不知道我行几,并且弘徽妃,我姊姊,除了有特殊的情形,是不会欢迎他来的。只好耐着性子吧!源氏一直也没有信息。 三月二十日,右大臣家里举行一次射艺比赛大会。年轻的贵胄公子都来了。赛完之后,接着是藤花宴。樱花在其他地方虽然都已经凋谢了,但是右大臣家还有两株开得特别晚,这时刚满开,平添了许多情调。房子也修整过不久,是为了庆贺弘徽妃的女儿长公主举行上妆礼时加建的,美轮美奂,并且非常新式。前几天右大臣见到了源氏,曾经当面约他来参加盛会,但是那天源氏却没有来,没有源氏,这聚会就减色了,也热闹不起来。因此右大臣又派了他的儿子四品少将再去催请,附了一张条子,写道: 倘非樱藤花开好,不敢刻意枉君车! 源氏恰好在殿上侍奉皇上,他接到了条子,立刻呈上御览。他好得意呀!皇上览后笑道:他既然找你,你就去吧,你的妹妹们都在他家,你也不是外人。源氏领旨之后,回到值所换了衣裳再去时,已经很晚了。他穿了一件白色中国薄绸,黄色里子的外褂,里面是一袭绛红色的长袍,拖着一条很长的长裾。他的装扮是皇子特有的,与众不同。他的光临,替这次宴会生色不少,似乎比大臣的花还要精贵。他入席之后,马上奏起音乐来,丝竹之声绕梁,他酒过三巡,假托头痛,起来散散步。他到了东厢长公主和三公主的居室,外面刚好是藤花架的所在,窗门都没有关,几位女士坐在窗沿上赏花。窗沿上铺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平时在新年有舞踊时才会这么铺张,他想起藤壶家里的朴素,暗暗叹道奢侈真是无边了。源氏对女眷们说道:太热闹了,我有点受不了。他装出抱歉的样子,真对不起妹妹们,我找不到别的地方可以躲一躲。说着他便闯进房间,用肩膀掀开了帘子。你想躲!一位女士笑着说道:只有穷亲戚见到了贵人,自惭形秽,才想躲呢!您来干什么?真是个没有轻重的人。源氏想,不过既然能说这样的话,一定不会是普通侍女了。房间里浓香扑鼻,在暗黑中听到绸缎衣裙的窸窣,不用说一定是弘徽妃的妹妹们和她们的朋友了。他们全家都好时髦,现在都聚集在窗沿上,看外面宴会的进行呢。他想这次的计划又要失败了,不过他不死心,唱道: 我的扇子,高丽人拿去了,真糟糕 是一曲古歌,原来是我的带子高丽人拿去了,他故意改成扇子!好奇怪的高丽人,有位女士叫道:从来没有听说高丽人拿去扇子的!显然的不是她。但是另外有一位娇娃坐在一旁,低头不语,源氏好像听她叹了口气,他轻轻走上前去,隔着那层薄幕,伸手过去,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口里吟道: 弯守射蟾银,一瞬杳无形; 惆怅望终宵,明月何处寻。 她这时知道瞒不住了,低声答道: 有心射明月,无月欲如何! 妾身非明月,何必费蹉跎! 不错,是她的声音。他欢喜得要跳起来,可是在十目所视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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